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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浪漫如我

平凡的世界 (寻找曾经那份淡雅、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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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章            
    金俊武在庙坪后山犁完麦地,让其它人吆上牲畜先走了。他自己镢把上扛着一捆子犁地
翻出的柴草,一个人慢慢下了山。

    几天来,他心里一直象揣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他在大势压迫之下,只得同意从祖传的
老家里搬出来。但他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怨恨却越积越深了。

    说实话,他不是惧怕这两个人;而是惧怕落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不论怎样,在这
件事上,田福堂和孙玉亭逞了强。他金俊武眼睁睁地让人家的腿从自己头上跨过去了。他妈
的,他咽不下去这口气!

    他扛着这捆子柴草,在庙坪山的梯田小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受而气愤地想着这件事。时
令已接近白露,不多日子就要收割秋庄稼;庄稼一收割完,他们就要搬家了。一想到要离开
自己从小住大的家,金俊武的胸腔里就一阵绞疼。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隔河就是他的家。一摆溜九孔接石口窑洞,被两堵墙隔成了三个院落。中间三孔窑洞住
着他哥俊文一家;他和俊斌家分住在两边的院落里。俊斌家靠后边不远的地方,是金光亮弟
兄三家。他家这面不远的地方是金家祖坟;然后是学校和紧挨着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村舍。

    在整个金家湾这边,他们家和金光亮家自成一个单元。米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给金光亮他
父亲看宅第,说这地方是双水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因此老地主独霸了这块宝地,不让村里其
它人家在这里修建住舍。他父亲当年是前后村庄知名的先生,看在这个面子上,光亮他爸才
破例让他们在这里修建了这院宅子。为修这院落,父亲把祖上和他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银
元全部花光了……现在,这份饱含着先人血汗的老家当,将在他们这不孝之子手上葬送了!
也许队里新箍的窑洞比这窑洞强,可九孔旧窑洞维系着他们和先人的感情;对于后人来说,
这里就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根之所在。现在,他们深植在这里的根将被斩断,而要被移植到
新土上了。多么令人痛苦啊!

    壮实的庄稼人金俊武两腿发软了。他索性把肩头上的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着一
扑踏坐下来,两只钢铃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把忧伤的眼睛投照到对面的祖坟地上。
第六棵柏树左边的第二座坟,就是他父亲的长眠地。他父亲下面的那座新坟,埋着去年去世
的俊斌。阴间和阳界一样,俊斌旁边给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块地方;死后他弟兄三个还并排住
在一起。金俊武难受地想: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泪水忍不住从这个四十出头,强
壮得象头犍牛一样的庄稼人眼里涌出来了。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
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俊文显然是找他
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把自己的烟锅点着,然后把烟布袋
给俊武递过来。金俊武在他哥烟布装里挖了一锅烟,两兄弟就吧、吧地抽起来。过了一刻,
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俊武看着他哥,等待他开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话要说又没说出来,就只好开口说:“孙玉亭那龟子孙又跑到俊
斌家去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脑袋。他知道他哥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发生了一些
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
发展无能为力。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着他家的人,
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

    没办法!彩娥是个风骚女人。俊斌活着的时候,仗着他在村里的悍性,没人敢来骚情;
彩娥自己也不敢胡来。俊斌一死,这女人就胆大了。

    话说回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个男人也的确是个问题。金俊武知道,彩娥迟早总
得寻个出路;但在没寻出路之前,不能败坏金家的门风啊!他希望彩娥要么出金家的门,另
嫁他人;要么光明正大招个男人进门。不论其中的什么方式,这都合乎农村的规范。反正俊
斌已经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这些都不会使他们过分难肠。但是,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
专走见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旧社会,他弟兄俩说不定把这个下贱货拿杀猪刀子捅了。可这
是新社会,他们没办法惩罚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俊武本来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
土不久就无耻地失节,那么还不如赶快去另嫁男人。但是,这女人硬要把骚气留在金家的门
上,迟迟没有改嫁的迹象。更叫他们弟兄气愤的是,她竟然和他们最痛恨的孙玉亭勾搭在了
一起,并且背叛性地表态同意搬迁家庭……金俊武听他哥说了那句话后,半天没言传,不由
朝河对面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荡荡,静悄悄。从前,勤劳的俊斌就是中午
也不休息,在院子里营务蔬菜。现在,那块当年叫村里人羡慕的菜地,已经一片荒芜。好吃
懒做的王彩娥连院子也不打扫,到处扔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此刻,她正封门闭户,和那位死
狗队干部一块厮混……弟兄俩各怀着恼怒沉默了一会以后,金俊文又开口说:“咱这门风被
糟塌成这个样子,再不能忍受了。干脆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窑里捶一顿,把他的腿打折一条
再说!”金俊武继续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我和你一样气愤。只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
扬……”

    “早扬到外面了!”金俊文气得头一拐。

    “别人议论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闹腾,等于是把这顶骚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头
上。”

    “那你说就这样白白叫人家糟践?”

    “你能不能叫我桂兰嫂去探问一下这下贱货,看她有没有什么正经打算?如果能尽快寻
个出路最好。唉……”金俊武丧气地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办法?亏你还在村里落了个强人名!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来都是尊重弟弟的;现在由于气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里含着泪水,一时竟然不知对他哥说什么。

    金俊文显然对弟弟这种甘愿忍受屈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事你
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话!哼,金家死了一个人,但没死光!有的是汉子!”

    金俊文丢下他弟弟,脸色阴沉地一拧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个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看见兴致勃勃的孙玉亭,正从王彩娥住的窑洞里出来了;彩娥一直撵着把他
送到大门口。两个人招手晃脚地告了别,孙玉亭就象个窃贼似的一溜烟出了哭咽河,向庙坪
的小桥那边走去了。

    怒火即刻在金俊武的胸膛里狂暴地燃烧起来。加上刚才他哥的那些刺激话,使得这个人
牙齿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他扛起柴捆子,一路疯疯魔魔地下了沟道。

    回到家里,金俊武连午饭也没吃,扛了把镢头又上了自留地。他空着肚子在地里没命地
干了一下午活,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又返回家里。

    晚饭他仍然没有吃,一个人和衣躺在前炕边上蒙头大睡。小儿子象往常那样亲热地来到
他身边和他磨蹭,被他一巴掌打在了炕中间,孩子便尖叫着哭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他
的这个宝贝蛋。

    金俊武不管孩子和老婆的哭叫,只顾蒙头睡他的觉。

    其实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干了一天重活,又没吃饭,但肚子也不饿。他在被窝里睁着眼
睛,痛苦地从俊斌的死开始,追溯他家一年来遭受的种种灾难。生活象磨盘一样沉重地压在
这个壮汉的胸口上,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午夜时分,仍然失眠的金俊武,突然听见窗户
外面他哥神秘的声音:“俊武,你起来一下……”

    金俊武一挺身从土炕上爬起来,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也哏哏地跳着——他预感出事了!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家人,悄悄溜下炕,来到了院子里。

    他看见他哥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神色很不对头。他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金富和金强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俊斌家里了。”金俊文平静而有些高兴地说。

    一刹那间,金俊武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心里抱怨他哥做事太鲁莽——但嘴里又
说不出来。

    “把人打了没?”金俊武先问最主要的事。他怕遭下人命,就得要去吃官司了。

    “没。把外面的门关子挂住了。那小子就在窑里面。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
下看他小子怎么办!”金俊文对他弟说。

    一听还没遭人命,金俊武先松了一口气。但他意识到事态仍然包含着一时都说不清楚的
危险性——这种事弄不好很容易出人命!

    他先顾不得说什么,和他哥赶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进了俊斌家的院子,见中间彩娥住的那孔窑洞,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光,
里面不断传来彩娥恶毒的叫骂声。两个侄子金富和金强在门外立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事。

    俊武进了院子,用手势示意两个侄子不要出声。他放轻脚步来到彩娥的窗户下,听见弟
媳妇在窑里叫骂声不断。不是骂孙玉亭,而是骂他们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来臭
骂。他还听见孙玉亭在窑里嘟囔说:“总有个组织哩……”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
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来。依他的想法,最好赶快把人放出来再说。可他又知
道,他哥和两个侄子肯定不让,说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这样下去,万一出个什
么事,王彩娥或孙玉亭还会反过来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链子嘴”说的;拿起个狗,打石
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金俊武对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让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面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来到院墙外的硷畔上。他对这父子俩说:“既然事
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要经组织处理!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这
事先要报告他。你就对田海民说,孙玉亭深更半夜强奸良家妇女,被你和金强捉住了,让他
来处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崂那边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对他哥说:“咱两个得赶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装这事是金富和金强捉住的,咱们
不知道。等田海民来了,处理事情的中间,咱两个才能露面。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
不会把一家人都扯进去!”

    在这种时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无条件地服从精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强出来,给他如此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俩就赶紧各回了各家,金强
重新返回到三妈的门下,看守着现场。

    与此同时,金富已经气喘嘘地淌过东拉河,赶到田家圪崂,即刻进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这小子来到海民的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声嚷着他二爸教他的那些
话。

    海民一家人被惊醒了。旁边姓刘的一家人也被惊醒了。

    这院子的两家大人都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在窑里没命地哭着。什么地方“扑棱
棱”地惊起了一群飞鸟;接着,传来了一阵狗的惊恐的吠声。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
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
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
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
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后,田海民两口子和邻居刘玉升两口子在院子里议论了老半天。三个人都给
田海民出主意说,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应该马上给田福堂报告,自己千万不敢一个人去
金家湾处理。

    田海民立刻动身去找田福堂。

    当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里,向他说明事态以后,田福堂问他:“玉亭和王彩娥两个人
承认了没?”

    田海民说:“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着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着对田海民说:“你回去
睡你的觉去!谁也别管!看他金俊武弟兄们怎处理!玉亭要是承认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
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认,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戏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
觉去!”

    田海民一看书记是这个态度,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这事哩!反正我给你田
福堂报告了,将来出了事,你去承担责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后,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里没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但想来想去,他现在
决不准备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后,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决定他应该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
圈圈走着,脑子象一团乱麻。

    在金家湾这面,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里转圈圈走着,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
来。他们并不知道,海民已经脱光了衣服,搂着银花蒙头大睡了。

    这时候,一条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双水村……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章            
    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黄土高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
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
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
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双水村的这块土地,
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

    现在,田福堂从夏末开始筹划的拦截哭咽河的宏大工程,已经紧张地进入了实施阶段。

    福堂亲自从县上请来的有关方面的工程专家,早在初秋就选好了炸山和拦坝的具体地
址;并且绘好了图纸。这期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孙玉亭,组织人力卖掉了大队几万斤
储备高粱;又用这钱买回了几千斤炸药。

    与此同时,金家湾北头为搬迁户修建的新窑洞也在不久前全部完工了。在大队领导的参
与下,金俊武两兄弟、金光亮三兄弟、都一起去验收了自己的新居。除过金俊武兄弟提出一
些细节问题外,他们基本上都通过并接受了。现在,只要这几家人一搬迁,就准备立即炸
山。

    几天以后,搬迁的最后期限终于来临了。

    对于搬迁的几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动感情的日子。是啊,离开自己住惯了的老地
方,心里的确不是个滋味。他们大部分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对这
个小山嘴满怀着亲切的感情。这窑洞,这院子,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石头和土圪塔,都是他
们生活的一个有机部分。失掉这些东西,多少日子他们都会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对于一个普
通农民来说,家庭院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世界。和如此依恋的天地告别,那痛苦是外
人所不能全部理解的。临近搬家的前几天,在县城工作的金光明就回到了家里。他带回一架
照相机,给自家和光亮、光辉两家人,在即将化为乌有的故居前分别留了影。这家人因为成
份不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老老少少都装出没有什么的样子。但是,晚上关住门后,
当孩子进入梦乡,大人们就忍不住坐在灯下相对而泣。

    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在这个时候则无法控制他们的感情。接二连三的灾难给这个大
家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调;就连生性爱耍笑的俊文的妻子张桂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
经常冷着面孔对左邻右舍说话。搬家的日子来临后,这家人如同去年给俊斌办丧事一样悲
痛。

    但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是个例外。她对搬迁新居反倒表现出无比的高兴。她厌烦现在这三
孔窑洞。这里曾经因为她和孙玉亭的关系,爆发过震惊石圪节公社的武斗事件。另外,她常
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俊斌在这院子和窑洞里走来走去,吓得她半夜出一身冷汗,不得不点亮灯
坐到天明。她庆幸这该死的地方,将要在“轰隆”一声爆炸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家的主事人金俊武元气大伤,两只火耿耿的铜铃大眼,已经失去了一
些挑战的意味。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因此不再徒劳无益地去消耗自己的精力了。但他
在内心只承认自己屈从的是命运,而不是屈从田福堂和孙玉亭。他相信总有一天,命运也会
把报应之剑高悬于现在得意忘形之徒的头上。搬家的这一天,村里和这两大家关系融洽的人
家都来相帮了。哭咽河东岸从南到北的那条小路上,来回穿梭着搬运东西的人们。帮忙的人
都是搬运那些笨重的东西——碾子,磨,水瓮,炕拦石,锅,锅台……娇贵和值钱一些的东
西都是自家人搬运。

    在同一个时间里,队里抽调的一些劳力,正在庙坪山和神仙山对称的两边,开挖安放炸
药的山洞。哭咽河两岸又一次处于激战前的骚乱中。

    这时候,在金俊文家里,突然传来一片痛哭之声。正在搬家和开挖山洞的许多人,不知
这两年多事的金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向金俊文家的院子涌来。

    在金俊文被搬迁的七零八乱的家里,俊文和他的一家人都在哭鼻子。俊武的爱人和两个
孩子也都挤在这里哭成了一堆。男人们低声呜咽、女人们放声长嚎。所有哭啼的人都围在炕
边的脚地上。土炕的席片上坐着金俊文的老母亲。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边用瘦手拍着炕席
片,一边咧开没牙的嘴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已故金先生的遗孀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痛
不欲生地喊叫着,喃喃地念叨着:“我不走呀!我就住这窑里死呀!叫他们来把我活埋在这
窑里……正是因为老太太这撕心裂胆的痛哭,才把金俊文一家人都惹哭了。其实,家里所有
的人都早想哭了,但硬忍着。当金老太太拒绝孙子金富背她到新居,继而放开声痛哭以后,
这家人就再也忍不住了,跟着老人一齐哭开了。

    金俊武终究是个硬汉。他不哭,也不去拒挡家人们哭。他黑丧着脸,一声不吭,在自己
家里收拾东西。

    金家户族里一些有威望的长者和妇女,先后进了金俊文家的窑洞,开始七嘴八舌劝导这
家人不要哭了。他们指出,乔迁新居是一件吉利事,在这样的日子里哭鼻流水很不适当。金
俊文父子三个于是就不哭了;接着,张桂兰和俊武的媳妇也先后停止了哭声。但俊武两个年
幼的孩子继续在炕上和奶奶一起哭个不停。俊文他妈是金家族里的老寿星,又稍识文理,她
不会接受晚辈们浅薄而世俗的劝导,只管哭她的。她一边哭,一边一次又一次声明:家里的
其他人愿往什么地方搬哩,反正她不走!她死也要死在这窑洞里!

    宽容的读者,你们想想,对于这老太太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她丈夫留下
的这地方值得她留恋?她住在这窑洞里,就会温暖地回忆起已故的先生;回忆起当年她和丈
夫在这里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时光。如果离开这些回忆,让她怎样再活下去呢?因此在她看
来,迁居到另外的地方,还不如让她去金家祖坟那里和金先生合葬在一起!下午时分,搬迁
的几家人都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运光了,现在马上要动手拆门窗。但是金家的人做不通金老
太太的工作。老人家仍然坐在金俊文家土炕的光席片上,死活不离开这个家。

    没有办法!金俊武只好打发金强去报告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看大队领导怎么办呀。在金
俊武看来,这里的家无论怎样都已经完蛋了,能劝说母亲起身也就算了。但老母亲宁死不
屈,他也没办法。让大队领导去做工作吧!给他们出个难题也好!反正这是个快八十岁的老
人,他们总不敢动武吧?如果他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也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金俊山听说这事后,想来想去自己也没办法——连儿子们都劝说不下这位老祖宗,他是
两旁世人,怎么可能做通工作呢?

    他只好又去找田福堂,看他怎办呀。

    田福堂已经把夏末那一场动乱早已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情绪高涨地准备创造惊世骇
俗、震动四方的业绩。

    他听俊山江报了俊武家的情况后,心里倒有点着急起来——他没想到事当临头却又横生
出这么一个障碍!

    这件事的确令人头疼。俊武他妈已年近八十,又是当年前后村庄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遗
孀,除过劝说和开导老太太挪窝,其它办法显然都不是办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准备好了,
仅仅因为这么一个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时也没有个好主意,就让金俊山先去做点工作,说让他自己想一想再说;他告诉金
俊山,他一会就过金家湾来。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来想把玉亭叫来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为和彩娥的事
件,谈起这家人如同谈起老虎一样惊慌,恐怕给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在家里仔
细盘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好办法急忙想不出来,可时间又不能再拖了。按计划,明天放置炸药,后天就准备炸
山;因此,这家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腾开这块“风水宝地”。

    尽管没想出什么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
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当田福堂走进金俊文家里后,情况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现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
留下两个儿媳妇守在哭啼的婆婆身边。金俊山已经不在这里——显然他的说服工作以失败而
告终了。

    田福堂刚进了窑洞,金老太太就恼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准备驱赶新来的说
客。两个儿媳妇慌忙上前劝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却拨开桂兰和俊武媳妇,不慌不忙上了土
炕,凑到了金老太太的身边。他双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说:“干妈,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
老人家心里有气。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也许心里的气就能消一消。干妈!我知道你老人
家的难过哩……。”

    金老太太举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给人下跪,这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金先生的夫人,农村的礼教
家规她比谁都看重。她虽然年近八十,脑瓜并不糊涂。她闹着不搬家,也并不是专意耍赖,
而的确因痛苦使她已经不能自己——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太太为此大动感
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当有人为消她心头之怒之愤之怨之痛之时,给她双膝跪在面前,老太
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乡妇之举,来对待别人对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无力地撇在一边,颤动着没牙而干瘪的嘴巴,扭过头沉默了下来。

    双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着。他现在立刻又接上刚才的话碴,语调诚恳地说:“干妈!
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愿离开这地方。这地方是我干大当年用血汗修建起来的;对你老人家来
说,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如住在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这地方要建个大坝,
没办法为你老人家保存住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队里打这坝,是为全双水村的人民谋福哩。记得我干大在世的时候,
就常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为众乡亲谋福。干大一生一世,为乡邻村舍谋了多少福啊!东拉
河一道川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个不说先生的好话?记得小时候我们穷人家
娃娃上不起学堂,金先生就一分钱不收,义务办冬学,教我们念书识字;现在想起来都感动
的叫人眼热哩……“现在,我们在哭咽河炸山打坝,正是象金先生当年教育我们的,为众乡
亲谋福哩!你老人家因为气在心头,动了悲伤,后人们完全能体谅来你老人家的心情儿。我
知道哩!你老人家知书达理,双水村头一个开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气,就会顾全大世
事,为全村人的幸福而着想……干妈!我作为一村之主,因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伤心,
实在是不孝不敬!现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

    桂兰和俊武媳妇看见一把年纪的书记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点不好意思,都劝说田福堂
不必这样。精明人金俊武的媳妇也很精明,赶快给书记倒了一杯开水。

    金老太太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正常。她让田福堂不要这样了;说他的话都在理上;她虽然
年纪大了,但还没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色的演说之后,也有点疲倦感。他于是就顺势下了炕,喝了几口俊武媳
妇递上的开水,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他又关怀地对金家的两个媳妇大声安顿,让她们不
要逼迫金老太太;干妈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老人家起身。

    说完这些话后,田福堂又劝慰了一会金老太太,就告辞了这家人,满有把握地回田家圪
崂去了。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俊文他妈妈终于让孙子金富背着,搬到了金家湾北头的新居里……
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双水村就陷入了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气氛中。

    哭咽河两岸马上就要开始炸山了!人们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似乎要经
历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沟道已经封锁了。除过孙玉亭带领的爆破组外,村里的
大人娃娃一律不准进沟。学校以及处于危险区的居民都被撤到了安全地带——其中有些人不
断地向冥冥之中的上苍祷告,不要把自己的窑洞震塌!

    田海民带着村里的几个民兵,用学生娃的红领巾扎了几面小红旗,在哭咽河的小桥附近
站岗堵人。其实也没人敢进沟去为看热闹而冒生命危险。人们都远远地站在适当的地方,等
待那天摇地动的一刻。所有的村民都莫名地感到惶惶不安。这一天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
灰漠漠一片混沌。乌鸦落在庙坪光秃秃的枣村上,哇哇地叫唤着,听起来叫人不由得毛骨悚
然。此时此刻,空气中似乎能嗅到一种不祥的气息。有些老者论证,这种黄风斗阵天气,往
往会出不吉利的凶险事;记得当年斯大林逝世时,就是这种天气……这时候,孙少安正在大
队部院子里检查抽水机的马达,以便大爆炸后冲土垫坝基。正在他心不在焉地摸揣机器的时
候,他弟少平突然紧张地跑来叫他,说秀莲肚子疼得很厉害,大概要临产了!

    孙少安一听这情况,不顾一切地丢下手中的活,立刻和弟弟一同往家里跑去,半路上,
他叫少平赶快去拉一辆队里的架子车回来,好把秀莲送到石圪节医院去。

    少安一口气跑回家后,见他的秀莲正满头大汗在炕上打滚叫喊。

    他立刻叫母亲准备东西,赶紧去石圪节医院!

    但他妈不同意。她平静地对儿子说,说自己完全可以给儿媳妇接生。少安看见,他妈已
经从炉灶里挖了许多炉灰,放在了炕上的簸箕里。

    少安生气地说:“这太不卫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家怎么能处理了?”

    他妈也生气地说:“你们还不是你奶奶帮我就在这土炕上生养的!生个孩子跑到医院里
去干什么?真是的!”

    少安多少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他不同意由他母亲给秀莲接生,坚持要到石圪节医院去。
在和母亲争辩的时候,他已经动手收拾起了东西。母亲一看拗不过儿子,也赶忙帮他收拾开
了。

    这时候,少安他奶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胡乱拉东西,而把主要的事搁在一边不管?
赶快让秀莲坐在炉灰上呀!老太太一边咒骂少安和少安他妈,一边摸索着自己动手将一簸箕
炉灰扬在了炕席上!少安和母亲因为着急,只顾手忙脚乱地收拾去医院的东西,而顾不了昏
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腾……。

    秀莲躺在炕上呻吟着,问丈夫:“医院里接生的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少安气得嘴一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这愚蠢的问话。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让妈在家里给……哎哟哟……”

    “哈呀!你简直是……”少安脸色煞白地喊叫起来。

    他们刚收拾好,少平已经把架子车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壮实的少安一把抱起妻
子,旋即出了门。少平拿着被褥,他妈提着零碎,急忙紧撵着来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着儿媳妇坐在架子车上,少安兄弟俩拉起车子就往石圪节跑。

    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完毕,就用手推车把秀莲带进了产房。秀莲看大夫是个女的,
也就平静了下来。

    秀莲进产房以后,少安让少平带着母亲,先去公社文书刘根民家里休息,他自己立在医
院院子里,等待秀莲生产的消息。

    快两个钟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有动静。少安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着,一支接一支地
吸着自己卷的旱烟卷。

    突然,他看见他们村的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嘘嘘地从医院大门里跑进来了;车
上似乎躺着个老汉。紧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爷也紧跟着跑了进来,大声喊叫医生快
来抢救人!

    出事了!

    少安紧张地跑过去,问:“谁?”

    他二爸说:“田二。”

    “再有没有人受伤?”少安生怕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再没……”孙玉亭回答说。

    可怜的田二立刻被抬进了抢救室。虽然这是个“半脑壳”老汉,但是一条人命,谁也不
敢怠慢!

    孙玉亭询问了秀莲的情况后,就告诉少安说,哭咽河两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谁
也没防备住,田二不知什么时候进沟来看热闹,结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众人发现后赶紧
往出刨,刨出来就已经不省人事……不一会,抢救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对守
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说:“人已经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产房那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孙少安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
就跑。

    他来到产房门口,一位女护士正往出走,笑吟吟地对他说:“一切都正常。是个胖小
子!”

    泪水刹那间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感到,他现在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处在
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庄严地说:是呀,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章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
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
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
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
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队干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
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精明的俊武就意识到,
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上放人也
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

    能人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洞里,眉头子挽结
着一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
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吓得
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咬铁劲。
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赶忙手脚慌
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一屁
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汗水淋
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闹来
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王彩娥吼着对他
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人!你光明
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

    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
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
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
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
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
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
了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法
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
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
情况去了。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

    “玉亭和彩娥在窑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没到窑跟前去,就听说两个都不承认。彩娥还在窑里破口大骂金俊武一家人
哩……”

    田福堂“嘿嘿”地笑出了声,说:“这就好了。俊武精明得都憨了!他现在就象从火堆
里拿出颗烧土豆。拿,又拿不住,丢,又丢不得……玉亭哩?”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什么话?”

    “说总有个组织哩……”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闹着
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

    “玉亭怕早吓得屙到裤子里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福高笑着说。

    “现在这样闹也不迟!不知有没有办法把这话给玉亭传进去?”福堂问福高。

    “恐怕没办法。金富和金强两个守在门上,不让人走近前去。”

    “那就等着看他金俊武怎结束这场戏呀!”

    田福堂随即给福高递上一根纸烟,他自己端起茶杯子,不慌不忙喝了起来……

    孙玉亭自己没想到在彩娥的窑里闹腾着遭人命,他老婆贺凤英却在他家的院子里哭喊着
要寻死上吊了。闻讯赶来的少安妈和秀莲,死活拉扯着她,不让凤英出自己的院子。玉亭的
三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杀猪一般在黑窑洞里嚎叫着。

    孙玉厚父子三人在自己家里沉着脸,谁也不说话。他们也没出山,等待看事态如何发
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公社
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
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
们愿意死哩,和咱没相干!”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只好
都呆在自己家里。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从
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摸黑赶
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中不参与三
个主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在他们院子里给
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
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

    王彩娥的几个兄弟听到消息,一打早就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家具向双水村赶来
了……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经
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成了惨
痛的流血和屠杀。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往是由一些
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不敌
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

    彩娥家被关住的门很快打开。孙玉亭乘混乱之机,赶紧冲出了人群,向哭咽河后沟道里
落荒而逃,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王彩娥两把抖乱了自己的头发,哭骂着爬上了金俊文家的
窑顶,要往他家的院子里跳,给金家遭人命,被她的一个弟弟硬拉住了。

    与此同时,一些王姓后生开始砸金俊文和金俊武家的窑檐石;另外一些人分别冲进这两
家人的院子,见什么砸什么。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家里冲。金俊武、金俊文和金富弟兄分别拿
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把在自家的门口,准备决一死战。村中所有看热闹的人立即四散而逃
了。大人拉着娃娃,哭叫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真是混乱得如同战争一般。

    约摸十分钟以后,金家户族里的二十来条后生,也操起家具,向金俊武家赶来了。作为
同宗同族的人,他们自觉地负起了传统的责任;当这类事发生后,本族有人遭外族大规模进
攻的时候,有义务用同样的方式聚合起来与之对抗。这种关头,作为同族人,就是历史上或
现实中相互之间有嫌隙,也暂时被放在一边,要庄严地为神圣的传统原则而战了!

    金家户族的人很快冲进了两个院子,和外村的王姓展开了一场混战。金俊武父子弟兄们
看见本族人赶来支援他们,都感动得眼里涌满了泪水。

    在这混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毫无缘由的两旁世人也在参战——田二的憨儿子田牛。田
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
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
和这个憨汉也打了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
武的一只猪娃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
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情
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这群盲目的暴徒先后停止了在金家院子的攻击,在为首的人带领下,直奔田家圪崂去了
——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

    现在,金俊武和金俊文家的院子,遍地狼藉。外村王家族里被打伤的人,被同族人扶到
了王彩娥家的院子。金家族里受伤的人,分别被抬回了自己家里。金俊文衣服被扯得稀巴
烂,手上流着血;他的小儿子已经被打得睡在土炕上直喊爹妈。金俊武大眼睛里充满了红
丝,两只手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仍然僵立在自家的门口——他终于使王家庄的凶徒
没有能进入家门。而他哥的家门却没能守住,攻进去了几个人;尽管俊文父子三人拼力作
战,但家里还是被砸得一塌糊涂;水瓮,盆碗,没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现在,王家庄的
二十来条后生已经淌过了东拉河,到田家圪崂寻田福堂的麻烦来了。田福堂做梦也不会想
到,这股祸水会被引到他家!

    这些打红了眼的人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有人就跑到前面给田福堂传了话。福堂由于没
任何精神准备,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先吼叫着让老婆和儿子赶快去邻居家避难;老
婆和儿子走后,他又把窑洞的门都锁了起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到院墙外,吼叫田福高和田姓
人家的后生们,赶快来保卫他的家庭!

    以田福高为首的田姓人家的几十条后生,几乎和王家庄狂暴的后生们同时赶到了田福堂
的院子里。

    一场混战立刻又在这里展开了。王家几个捷足先登的人,已经爬上了田福堂家的窑顶,
把窑檐石挨个地往下砸;碎石头顿时劈劈啪啪落在了院子里!

    田福堂身弱体瘦,根本无力参与这种暴力事件。他急得大声向王家庄的人解释,这件事
与他田福堂一点关系也没!王家庄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听田福堂说什么。幸亏田福高
几个蛮汉抵挡,要不田福堂早已被乱棍打倒在地上了……当早晨王家庄的人刚刚进村以后,
大队副书记金俊山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本来指望田福堂赶紧出面制止事态恶化——如果福堂
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赶快给公社报告。

    但是,群架已经打起来了,俊山还没见田福堂有什么动静。他对福堂的这种态度非常生
气:尽管你对俊武有意见,但这种事上怎能坐山观虎斗呢?你这个大队领导太没水平了!

    金俊山想,田福堂不管这事,他金俊山不能象田福堂一样袖手旁观!别说他还是大队副
书记,就是个普通社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

    他立刻跑到田家圪崂去找田海民,让他开上拖拉机,赶快去石圪节找公社领导。海民不
敢怠慢,马上就去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临开动时,金俊山还不放心,索性自己也坐拖拉机到公社去了。

    他两个人来到公社,碰巧白明川下乡不在机关。他们就马上向副主任徐治功紧急汇报了
情况。

    徐治功说:“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公社怎个管法?再说,明川也不在……”

    金俊山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
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他很
快把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
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水村
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徐治
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民兵对空鸣了三枪。

    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

    治功和高虎领着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
同时命令,把金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姓所
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四处去
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连憨牛也
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是闹剧的最后一
个场面……

    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
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并负
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王彩娥的
男女关系问题,因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福堂还没忘了
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了午饭。

    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白面片,
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的人也被他们
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

    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的话题留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一九七八年初,临近春节的时候,原西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因为领导原西县在农业学
大寨运动中做出显著成绩,被提拔到了黄原地区,任了地区革委会副主任。

    与此同时,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也被调回了地区,另行分配工作。本来,地区革委会
主任苗凯准备把这位他很不满意的人,调到地区防疫站去任副主任,但地区分管组织工作的
副主任呼正文提出不同意见。呼副主任指出,把一位很有能力的同志这样使用显然是不适当
的,会引起各方面的反应。其他几位地区常委也都支持老呼的看法。苗凯只好不再坚持把田
福军打发到防疫站。但他暂时也不准备安排田福军的工作,指示组织部门把他调回地区浮存
一段时间再考虑任用。

    这样,三把手李登云同志就擢升为原西县的一把手了。这个任用在原西县的干部们中间
引起一片哗然。当然,冯世宽的提升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大家没想到,竟然不是田福军,而
是李登云接替冯世宽任了原西县革委会的主任。大部分干部认为,论水平,论作风,论品
质,不管论什么,田福军都在冯世宽之上;他即使不被提拔当地区领导,最起码也应该让他
当原西县的一把手。李登云无论如何比不上田福军。而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福军调回地区
还暂时浮存着,不给安排工作!

    在县上的两个主要领导调出后,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和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龙,波增补
提升为原西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这两个人的同时提升,是县领导班子中两种力量斗争或者说
是调和的结果。紧接着,两社原来的副主任徐治功和刘志祥,分别担任了本公社的正主任。
石圪节公社原文书、孙少安的同学刘根民也提拔成了公社的副主任。总之,春节前后,原西
县上上下下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田福军完全明白他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难受的倒并不是职务高低,而是将在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是一个闲
不住的人啊!他知道苗凯同志对他不感兴趣,什么时候给他安排工作,还很难说。那么,他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闲呆下去吗?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老上级石钟同志。老石文革前是省农工部部长,现在任省革委会
副主任。他和老石相识多年,他是很了解他的。

    田福军于是很快给老石写了一封信,含蓄地告诉了他目前的情况。他在信中向老石提
出,看省上有没有什么临时性的工作,他可以在自己浮存的这段时间里帮忙去做。

    双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节公社最有名的。在这个秧歌传统深厚的村庄里,大人娃娃谁都
能上场来几下。往年,一进入冬天,这个村就为正月里闹秧歌而忙起来了。所有的家户都在
准备招待秧歌队来为自家“转院”时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机会来夸耀自己的“门户”
好。有的家庭,仅仅因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来年就有好多人家给说媳妇。因此,就是光景
最破败的家庭,也要省吃节用,把那些红枣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来,准备撑
这一回门面。一旦进入正月,双水村的人就象着了魔似的,卷入到这欢乐的浪潮中去了。有
的秧歌迷甚至娃娃发烧都丢下不管,只顾自己红火热闹。人们牛马般劳动一年,似乎就是为
了能快乐这么几天的。

    但文化革命一开始,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代替了这传统的节
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基建工地。可以想来,
这些年里,双水村人在一个正月,那情绪是多么灰啊!那胳膊腿是多么痒痒啊!伞头田五急
得没办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给他呼应。过去的十来
个春节,对于双水村来说,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好!现在政策松动了,双水村的人就
立刻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扇起来了;双水村的火一起来,石圪节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
了!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仅就这一点,庄稼人也感到
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变了……

    双水村不仅恢复了闹秧歌,还象往年一样恢复了正月十五晚上“转灯”的传统。已经约
定,这一天,石圪节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个村庄的秧歌队,都要来双水村“打彩
门”,转九曲……

    现在,双水村的人分别集中在村里的两三个“中心”忙碌着。

    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大队部,以田福堂为首的几个人正进行闹秧歌的总料理。福堂已经披
上了他那件狐皮领子大氅,戴上了栽绒火车头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队的具体事宜。聚在
这里的除过福堂,再没有队里的其他领导,而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在此种事上,这些穿
戴齐整的老汉成了领导人和权威。几家秧歌队凑到一起,礼节如同国家元首互访一样繁多;
稍不周到,就可能酿成战争。因此这些威严的老者象美国联帮法院的最高法官,随时准备负
责仲裁和解释“法规”。

    在庙坪枣林前面的一个大空场地上,金俊山、孙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
负责栽灯。地上摆满了高梁杆和萝卜做成的灯盏。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湾那面的小学院子里——大秧歌队正在这里排练。全村所有闹秧
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红柳绿;老汉后生,打扮得齐齐整
整。秧歌队男女两排,妇女一律粉袄绿裤,长彩带缠腰,手着扇子两把;男人统一上黑下
蓝,头上包着白羊肚子毛巾。随着锣鼓点,这些人就满院子翩翩起舞。伞头当然是田五,此
人唱秧歌闻名全原西县,五十年代还去黄原参加过汇演;他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常常使众
人大饱耳福。但石圪节其它村庄与他相匹敌的伞头也不乏其人。伞头极其重要,往往能反映
一个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学的教室里,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练小戏。演员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润
生、银花、海民、金富、金强、田平娃、兰香、金秀等人。金波已从黄原赶回来,正负责
“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风琴都能来。孙玉亭和金光辉吹管子;光辉他二哥金光
明拉板胡。小戏算是“阳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这些节日撑台呢。

    这时候,我们的玉亭同志也临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地主的两个儿子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闹“五音”。排戏休息的时候,大队会计田海民嬉笑着对孙玉亭说:“玉亭叔,你的头发以
后再不用我理了吧?”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原来,这话里有话: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妈的主持下,改嫁
到了石圪节,和胖理发师胡得禄结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金富两兄弟和孙家的人都十分难堪。

    好在这种红火时候;人们谁也不计较这种露骨的玩笑。

    双水村大秧歌和小戏的总导演是孙少平。他在高中时就是全县出名的“把式”,还到黄
原讲过故事,因此理所当然由他来指拨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里,一会在教室排戏,一会
又去院子指导大秧歌,真是出尽了风头……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队伍,已经开到
了村头的彩门下。孙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几天搭起的彩门五彩缤纷,并且缀满了翠
绿的柏叶——为闹红火,金家破例让人在祖坟里折了一些柏树枝来装扮这门面。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双水村的队伍就立刻前去迎接。两队秧歌在彩门下相遇,热闹纷乱
的气氛霎时达到了高潮,彩门两边的公路上锣鼓喧天,鞭炮声炸得人耳朵发麻。

    两家的大秧歌队分别扭开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条七彩的长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队里,
王满银鼻子上画了块白颜色,身上斜挂着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丢腿撂胯地扮个“开路
小丑”,逗引得娃娃们撵着看他出洋相。他老婆兰花昨天已经带着猫蛋狗蛋来到娘家门上,
现在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这几天,双水村几乎所有在门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
都赶回到亲爱的故乡来——他们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场露两手;不上场的就挤在人群中间如痴
如醉地观看。在这些人中,我们只是没有发现田润叶。是的,她没有回村来。她眼下没有心
思观看这红火热闹。她到黄原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田福军夫妇正由福堂和村里的一些长者陪同着,站在彩门上面的一个土台上,兴致勃勃
地观看着。女儿晓霞没有跟他们回来,留在城里照顾她外爷徐国强……现在,彩门两边的秧
歌队已经纷纷编成了两根“蒜辫子”——这意味着两家的伞头要对秧歌了!

    罐子村的伞头王明清,也是远近闻名的“铁嘴”,按规矩由他先给不可一世的田五发
难。田五在彩门这边腰扭得象水蛇一般,伞头转成了一朵莲花,正准备接受王明清的挑战。
只见王明清伞头轻轻一点,双方的锣鼓声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开嗓门唱道——锣鼓停声我
开音,万有亲朋你细听:转九曲来到双水村,不知你们栽下些什么灯?

    王明清尾音一落,锣鼓和人群的赞叹声就洪水一般骤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评论道:
“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几乎闪电一般把伞在空中一劈,锣鼓声立即落下。他应声而唱——罐
子村的亲朋你细听,欢迎你们来到双水村。

    你问我们栽下些什么灯?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蓁蓁,韭菜灯,翠铮铮,芫荽
灯,碎粉粉,茄子灯,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黄瓜灯!

    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蓬,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

    银蝶金蝉莲花灯,还有那起火花花带炮嗦罗罗罗乒乓两盏灯,那是依呀嗨!

    田五别出心裁,将秧歌和“链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响,人群随即为之
卷起了一片欢腾的声浪!

    两个伞头你来我往,十个秧歌一对完,双水村就散开了自己的大门,欢迎罐子村的秧歌
进村来。两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编队,两个伞头并排在前面引路,庞大的秧歌队就一路翩翩舞
蹈着向村中走来。看热闹的人群随着秧歌队在公路两边涌涌移动。村子南北先后堵住了几十
辆汽车,司机们也兴高采烈跳下车来,加入到这欢乐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军突
然看见了孙少安。

    他立刻挤过来,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军把少安拉出人群,两个人一起来到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福军问他:“上次你
们队因为分组的事,以后你再没受什么整吧?”

    少安对尊敬的田主任说:“没!”

    紧接着,福军就开始和少安热烈地拉谈起了农村目前的许多情况。两个人谈了很久,谈
得很投机。临毕,田福军用手亲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不要灰心!相信一
切都会开始变化的。我坚信农村不久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一切恐怕都势在必行了!”

    田福军说完后,和少安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两个村的秧歌队已
经扭到了庙坪,向金家湾小学院子那里涌去。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到处都挤满了狂欢的人
群……

    孙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飞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他抽着烟,久久望着欢腾的村庄
和隆冬中的山野——再过半月就是惊蛰;那时一声响雷,大地就要解冻啦!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6 楼
没有了吗,看得津津有味的,不会没有了吧!
很香甜的文字描写,朴素得如同主人公的那种坚强。那样的年月如此简单,然而却简单的让人感觉很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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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大家周末能享受到一份特别的温馨,我已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共54章)全部呈上。如果大家喜欢,我将设法呈上第二部,让大家共享心灵大餐。

在此特别感谢路遥先生,愿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同样过着平静美好的生活。

 楼主| 发表于 2005-12-7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奋斗的过程痛并快乐着,人生就是这样。在前进的道路上,停一停,你将会看到别样美丽的风景。

发表于 2005-12-8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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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思之良久,我决定把“平凡的世界”令人感动的平凡的人、平凡的事继续呈上,和大家共同分享。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25:38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黑色的新式“伏尔加”小轿车在茫茫的春雨中穿过绿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由北往南,
向省城飞驰而行,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溅起一溜白雾。黄土高原边缘地带的冲积阶地和两
级台原,象一抹荒凉的海岸线消失在了北方遥远的天边。透过车窗,从辽阔的平原上望过
去,南方巍峨的横断山脉渐渐出现在视野之内。一列列钢蓝色的山峦象大海中的舰队一般威
严;突兀的峰巅之上,隐约可以了见那白皑皑的积雪。

小汽车在奔驰。绿色。还是绿色。无边的绿色中,有时会闪过一片绯红或一方金黄——
那是大片返青的麦田中盛开的桃花和油菜花。温暖的春天从中国的南方走来,开始用生命的
原色装饰北方的大地了。

绿色中飞驰的小车急速绕过一个抛物线似的大弯道,把弧线内一座巨大的化工厂甩在后
面,重新转入笔直的路面,在平原上继续向南飞奔。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那枝叶
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对的燕子翻着低掠过雾气腾腾的麦田,用它黑色灵巧的剪刀裁剪密
麻麻的雨丝……乔伯年沉默地坐在车内,对原野上的一派春光并不特别在意。他不是诗人,
也不是游客,看来无心观赏这撩拨人的飞红流绿。

实际上,在这个头发斑白的人眼里,此刻车窗外依次出现的只是内陆省的三种截然不同
的地貌。北方那消失了的一抹黄色,就是荒凉的黄土高原。那里沟壑纵横,土地被流水切割
得支离破碎,面积却要占全省版图的百分之四十五。这季节那里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他出生在那里,闭住眼也能看见故乡一年四季的景象。

展现在眼前的这几百里绿色平原,当然是全省的“白菜心”了。这块肥得流油的土地,
也曾经是中国历史上的“白菜心”——散布在平原上那一个个小山似的古代帝王的坟冢就是
证明。不过,对于全省来说,这块风水宝地毕竟太小了,面积只占百分之十九。

南边云雾缭绕的蔚蓝色山峦,是亚细亚两个庞大水系的分水岭。那里土壤单薄,怪石嶙
峋,属半封闭状态的贫瘠山区。

中间一点“白菜心”,周围全是“菜帮子”,这就是本省大自然的写照。多少年来,南
北广大山区的千百万人,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正因为如此,他,刚上任不久的省
委书记,此刻哪有心思把这大自然的风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画图呢?他深知这些美妙画面的后
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景象。他深感责任重大。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啊,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土
地,三千万人口哪!

省委书记坐在车内,罗着腰,只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他身躯高大,但并不壮实。
脸色是黝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颧骨和前额都很突出,整个头颅象一块粗糙的岩石。
头发已经斑白了。并且脱得稀稀疏疏。

这样的人物,面部总会有一些特点——乔伯年的特点主要表现在眼睛里。即使是缺乏睡
眠,这两只眼睛也总是充满了活力和机警,并且象年轻人一样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当然,如
果走起路来,那神态就更象一个小伙子。

其实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他原来的身体倒不象现在这样瘦削——当年曾经象运动员一样
健壮哩。可惜一副好身体在“文革”的牛棚和监禁中耗费了大半。唉!那时间,他本以为,
自己的后半生就要在“牛圈”里窝囊地结束了,而不能再出去为人民拉犁耕作。谁能想到,
在他接近花甲之年,中央却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他来担当。

责任的确是重大啊!他在上任前就充分估计到了这里工作面临的困难性。但一进入实际
环境,困难比想象到的更为严峻。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困难,此地一片歌舞升平,那要他乔伯年来干啥?党不是叫他
来吃干饭的,而是叫他来解决困难的!他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也许是最后一次为
国为民效大力的机会了。他决不能辜负中央的希望和信任。记得离京前,中央一位老领导特
意找他谈话,鼓励他放开手脚工作,以便迅速打开这个省的落后局面。他是有信心的。去年
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整个国家做出了历史性的总结,同时又展示了辉煌的发展
前景。他强烈地意识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而眼下又是一个艰难的转折阶段:既要
除旧,又要布新;这需要魄力,需要耐力,需要能力,需要精力,当然也需要体力——尽管
这一切他乔伯年都不够,但他自信他的生命还具备最后的爆发力!

他是在中央任命后第二天就到这里上任的。只有多病的老伴和他同行而来。他们几个大
点的孩子都已经在北京参加了工作。小女儿倒正好前年考上了这个省会的一所全国重点大
学,能和他们团聚了。他老伴浑身是病,这几年除自己不能照顾家人,还要家人照顾她。亲
爱的秀英在“文革”中他被监禁后,一边工作,一边拉扯孩子,还要为他的命运焦虑——积
劳成疾啊!没有秀英,他说不定也就早垮了。尽管他眼下工作繁重,又一大把年纪,但只要
有空子,他就尽力照顾老伴。小女儿虽然在这个城市,但不能让孩子耽误学习回家来侍候她
妈。新来的保姆是个农村姑娘,刚到几个月,还有些拘束,家务活上有时还得要他给这孩子
当助手……省委书记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麦田。蒙蒙春雨
中,农人们戴着草帽,正在大田里抡看胳膊抛撒化肥。这场雨太好了,正赶上了农时。不知
道北边和南边的山区下没下雨。他在心里说:“老大爷!最好给那两个地方多下一点雨吧!
没有办法,我们现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依靠你吃饭哩!

是的,南北两个山区一直是乔伯年最为关心的地方。他到职后最先跑的就是那两个地
方。这是他工作的重点。跑一跑,更心焦。那里农村的贫困已经可以宣布为紧急状态。但最
令他心焦的是,越是贫困落后的地区,那里的领导往往受“左”的思想影响越深,脑筋也更
僵化。改变那里的极度贫困状况首先要改变那里的领导状况。这是最咬手的问题。他已经让
省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石钟同志尽快提出意见,调整和加强南北几个地区的领导班
子……乔伯年用指关节揉揉太阳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感到眼睛有些肿胀,很想在车
里迷糊一阵,但就是睡不着。昨晚在省农业科研中心开了半晚上会;会完后又失眠了很长时
间。他现在很困惫,但又很清醒。

他是昨天上午到达位于黄土高原和中部平原接壤处的这个著名的农业科研中心的。本来
他很早就想到这里跑一趟,但一直挤不出时间来。他对这个农科中心抱有极大的希望。这里
有农学院、林学院、省农业科学院等十几个科学研究和教学单位,拥有科技人员三千多人,
仅教授和副研究员以上就有二百五十人左右,真正是人才荟萃之地——这在全国也是不多
的。毫无疑问,今后全省农业的大发展,必须发挥这个科学中心的作用。

昨天出发时,他准备当天就返回省城——因为省上还有一些急迫的问题等待他解决。但
他却推迟到今天下午才回来。

这个农业科研中心的所在地仅是一个小镇,几千名科技人员的生活一直存在严重问题。
粮、菜、煤、水和各种生活需要根本不能保障。他昨天一到那里,科学家们就纷纷诉苦。他
立刻决定晚上召开有关方面负责人紧急会议,研究解决办法。除过先临时采取了些措施外,
他准备返回省里后,着手研究将这里的镇一级建制改为县一级建制,以便更好地解决这个远
离大城市的科研中心在后勤方面的问题。尽管这两天他又跑路又熬夜,疲惫不堪,但他高兴
的是他没有虚行这一趟。

现在,汽车已快要到省城了。南面逶迤的山岭已经显出他清晰的面目,如同屏风一般立
在天边。城市依傍着南岭,在广大的平原地区展开,此刻在春雨中灰漠漠一片看不见从东到
西的边沿。

汽车驶过郊外大片的蔬菜地和工厂区,进入了市内。

这季节的白天仍然是短暂的。当汽车上了二十华里长的解放大道时,天色已经接近黄
昏。加之天阴得很重,城市实际上已开始了它夜晚的生活。

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象一条条灿烂的银河。两边的人行道挤满了匆匆行走的人群,
各种雨伞组成了一望无际的“蘑菇林”。主干道上穿梭着各种车辆;一个接一个的叉路口,
红灯绿灯在交替闪烁。

“伏尔加”的速度慢了下来。

乔伯年侧过脸,看见外面几乎每一个公共汽车站,都涌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有的车站好
不容易来了一辆车,车上车下挤成一团,迟迟开不走。他知道人们在这大雨天挤不上车是什
么滋味;他也知道这些人在抱怨,在咒骂,一片叫苦连天。

他在车里叹了一口气。

汽车终于折进了省委大院,缓缓地滑到了他的家门口。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有一座二层小楼。这是省委大院里比较陈旧的一所住家宿舍。
乔伯年到职后,省委办公厅把他安排在已调到中央的原省委书记住的地方——那里条件当然
要好得多。但他就看上了这地方。一来这地方闲置着,二来有个大院落,他还能在其间营务
点什么庄稼。他有个癖好,爱在自己住的地方种点玉米什么的。在他看来,即使从欣赏的角
度来说,庄稼比之名花异草却有一种更为淳朴的美感。

乔书记走进自己的小院子,不免惊讶地愣住了。他看见一些人正在他的院子里移花栽
草,忙乱成一团,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破坏,而不是美化。

“谁让你们移栽这些东西呢?”他问其中的一个人。“张秘书长”。那人回答他。

“你去叫他到这里来一下。”

那个人走后,他对其余忙碌的人说:“你们不要搞了,这些花草从哪里移来的,再移回
哪里去。”

这些移花栽草的人都停止了干活,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他们把什么弄错了。

这时候,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来了。

“谁叫你在我的院子里搞这些东西的?”他问张生民。门牙不知怎么缺了半颗的张生
民,咧开嘴难为情地笑着,吐字不清地说:“我寻思你院子里光秃秃的,因此就……”“我
准备在这地方种点庄稼呀!”

种庄稼?张生民和其他人都楞住了。

秘书长只好叫众人把这些花草又移走了。

乔伯年这才进了家门。

他先上了二楼的卧室。

秀英正在床上躺着。她没说什么,象往常一样,只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使他浑身一下子
松宽下来。他现在才感到瞌睡得要命。真想马上在她身边躺下来迷糊一阵。

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敢睡着了。再说,还没吃晚饭呢。

他问老伴:“没什么吧?药吃了没有?”

“没什么,晚上的药还没吃。”

他在起居间洗了一把脸,就走到楼下的会客室里。保姆小陈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抿了两
口,就走到厨房里,准备帮小陈洗菜,结果被小陈硬拦住了。他就又动手为秀英熬中药。因
为老伴多年生病,他已经是个“老熬家”了,熬药的经验很丰富,足可以编一段“熬药三字
经”。只要他在家,秀英的中药都是他亲自熬他把砂锅放在火上,和小陈开始拉呱起了家
常。他东拉西扯,询问她家里的各种情况。小陈是位初中毕业的农村姑娘,刚到他家来,大
概因为他是“大官”吧,这孩子一直克服不了拘谨。他想尽量使她很快随便起来,就象自家
人一样,比方说,他在家里做错了什么,她也敢批评和纠正他,就象他的小女儿虹虹对他一
样。

当他把第二遍中药掺好凉水重新放在火上后,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他很快出了厨房,来到电话间,迅速要到了张生民。他让生民通知市委和市上一些部门
的负责人,明天早晨上班前都到省委来。他告诉生民地要这些负责同志来干什么。不过他让
生民先不要给市上的领导说明。

明天要做的“文章”,是他刚才在汽车上“构思”的。

乔伯年打完电话后,先看着让秀英吃完中药,然后自己才开始吃晚饭。

他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了。他知道,今晚的第一批客人已经登门了。

小陈领进来的是省委副书记石钟。老石是来和他谈南北几个地区领导班子调配问题的。
同来的还有省委组织部长和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处长,他们见他还端着碗,就劝他吃完饭再
说。

乔伯年一边吃,一边把他们领进会客室,说:“吃着谈着!形象是有点对不起大家,但
这是在家里,你们都不是生人嘛!”几个人都和他一起笑了。

当老石他们给他谈起黄原地区领导班子的考察情况时,提起一个叫田福军的人,说这个
干部威信很高,而且很有能力。

“田福军?”乔伯年停下筷子,瞪住眼睛想了半天,说:“这个人我好象熟悉,但一时
又想不起来了……几位管组织的同志谈完情况后,他接着指示他们再做详细的考察工作,以
便很快提交省委党委会讨论。

老石他们告辞后,他家里先后又来了四五批客人。有谈工作的,有反映问题的,也有来
告状的。有些是他事先约好的,有些谁知是从什么门道里闯进来的……直到十二点,他才从
烟雾腾腾的会客室出来,摇摇晃晃地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卧室。

太累了!他躺倒在床上,顾不得和秀英打个招呼,头一挨枕头就迷糊了。他隐约地听见
自己在呻吟。他感觉到了那只温热的手关切地放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对老伴
说:“我没发烧……”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31:49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章
    一夜春雨过后,城市的空气中少了不少怪味道。省委大院里鹅黄嫩绿,姹紫嫣红,小鸟
在树丛中发出欢愉的啁啾。这个天地里已经是一片春天的繁荣景象,天完全放晴了,东边的
太阳正从一大片楼房后面吃力地爬起来。

乔伯年比往常提前一刻钟吃完早点,换了一双圆口黑斜纹布鞋,准备过一会就离家出
走。

这时候,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来了。秘书长告诉他,除过市委和市上有关方面的负
责人,他今天早上又通知了省上所有的新闻单位,让他们派记者来,采访今天上午这次“重
大活动”。

乔伯年生气地问:“这算什么重大活动?为什么要让记者来?”

生民嘴里漏着气说:“你要带着市委领导亲自去街上挤公共汽车,这种深入实际的工作
作风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全省的震动!”

“生民同志,这是去工作,而不是去制造一条新闻!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人每天都在挤
公共汽车,我们去挤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你赶快去打电话,让新闻单位不要派记者
来!”

秘书长在一刹那间愣住了。他心想:这不又是一条新闻吗?省委书记去挤公共汽车,还
不准新闻记者报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敢违抗书记的指示,赶紧调转身出去打电话。

到外面的时候,张生民一路走,一路想:看来用老办法已经不能适应这位新书记的要求
了。但怎样才能适应老乔的要求呢?作为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一种传统
的思路和传统的工作方法,而且前任书记对他的工作一直是很满意的。唉,他现在不会工作
了!接二连三地弄巧成拙!原来自视自己的一套是“创造性地工作”,现在却都成了画蛇添
足。

张生民打完电话,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溜小轿车鱼贯进入省委大院——这是市上的领
导们来了。

他赶忙迎上去,把这些人领进了小会议室。

市委书记秦富功问张生民:“开什么会?”秦书记的确有点纳闷,开会前不知道会议内
容,这种情况他一生中遇得还不多。至于市上的其他负责人,恐怕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了——他们或许猜想:是不是国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这种事件通常都是先给他们
这一级领导传达的。

张生民露着缺了半颗的门牙,索性也故作神秘地对秦富功笑了笑,说:“等一会乔书记
就来呀,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当乔伯年进入小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
和大家一一握了手,也没坐,立在茶几前说:“今天把同志们找来,不说别的事,咱们一块
去坐一次公共汽车怎么样?”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领导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车?

不过,大家在一刹那间也就明白了过来:省委书记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解决群众坐车
难的问题哩。

秦富功立刻有些尴尬地检讨说:“市上的工作没做好。这样一些小事情都让乔书记操
心,我们感到很过意不去……”“同志们,这可不是小事啊!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坐公共
汽车,而且大部分人,干部和市民上下班都要依靠公共汽车,这是城市生活最重要的环节之
一,几乎和本市所有公民都有关系,怎么是小事呢?什么是大事?难道整天泡在会议里,发
些不痛不痒的言论,做些可有可无的决议,就是大事吗?不,我们现在要从根本上来改变我
们的工作观念和工作作风……好了,今天我们把会议搬到街道上去开吧!”秦富功等人都连
连说:“好!好!”

张生民补充说:“乔书记这样做是要了解这市公共汽车的实际情况,为不惊动四方,请
大家出去不要公开身份。”

张秘书长见省委书记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他的这个补充不是画蛇添足。

紧接着,乔伯年一行人就相跟着步出了省委大院,来到了街道上。

他们先到一个就近的公共汽车站,准备坐四路公共汽车在解放大道六路口下车后,再换
坐一趟电车。

此时正值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公共汽车站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他们站在这人群里,也
就是一些普通人了,看上去象外面来这个城市开会或办事的干部。街道两边,自行车象两股
洪流,向相反的方向滚滚而去,并且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过了近十分钟,四路车还不见踪影。人群中有的伸长脖子向大街的南面张望,有的焦急
地看腕上的手表,有的已经开始咒骂了。

秦富功等人也焦躁不安地向南面张望。他们多么希望这该死的汽车早点来啊!此刻,他
们专心致志地等车,已顾不得和省委书记说两句闲话,以掩饰这令人难堪和不安的局面。

当一辆大轿车从远方驶来的时候,市上的领导们如同看见了救星,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
出了笑容。等车的人都争先恐后涌到了街道上,准备拼搏一番。但是,这辆车驶近的时候,
大家才发现不是四路公共汽车。秦富功等人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一次陷入到
困窘之中。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唉声叹气。

一刻钟以后,一辆四路车终于从南面驶过来了,而且上面空无一人。车站上的人再一次
骚动起来,等待这辆车靠近。

可是,汽车甩站而过,风驰电掣般走了。人们只好朝着远去的汽车连声叫苦。

乔伯年不言不语立在人行道的一棵中国槐下。秦富功就象挤过一趟车似的,拿手帕不断
揩自己汗津津的脸。市交通局长掏出圆珠笔,把刚才甩站的那辆四路车牌号记在了本子上,
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哼,鬼子孙,等着瞧吧!五分钟以后,四路车终于来了。

这下一家伙就来了四辆,像蜻蜓交尾似的亲密地连在一起,徐徐进站了。

尽管这个站的人都能上车,但人群还是进行了一番疯狂的拥挤,以便上去抢占座位。有
时候两个胖子别在车门上互不相让,后面的人就象古代士兵抬杠攻城门似的,齐心合力拥上
前去打通阻塞。

等乔伯年一行人上了第三辆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张生民指着乔伯年对旁边一位
坐着的姑娘说:“请你给这位老同志让个座。”

那姑娘嘴一撇,扭过头去看街道上的景致,把张生民的话没当话。

“算了,算了,”乔伯年用一只手抓住悬空的扶手杠,“就站一会好了。”

因为一下子来了四辆空车,车内现在还不挤,他们后面的第四辆车甚至空无一人,好象
是跟着前面的三辆车跑龙套。“你们为什么四辆车跟在一块跑呢?”乔伯年问他身边售票的
小伙子。

“不为什么。”售票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间隔时间一辆一辆放车?这样不是更好一些吗?”

“为什么你嘴这么多?”售票员斜瞪了乔伯年一眼。

“你服务态度怎这么不好!”秦富功气得脸煞白。“态度不好又怎样?你要什么态
度?”

市委书记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根据“规定”,他不能让这位态度蛮横
的售票员知道他现在在顶撞的是些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市交通局长在旁边恼怒地问。售票员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32:46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交通局长正准备掏圆珠笔和笔记本,这时车已经到了下一站。车门“哗拉”一声打开,
上面的人还没下完,下面的人就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进了车厢。一刹那间。几位领导就被挤
得一个找不见一个了。

乔伯年一下子被涌到了一排座位中间,两条腿被许多条腿夹住纹丝不能移动。他赶忙躬
下腰将两手托在车窗旁的扶手杠上。幸亏他身后有两个小伙子顶着压力,否则他就根本招架
不住了。

汽车开动后,省委书记半趴半站,透过五麻六道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新建的
大楼和破旧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拥挤在一起。偶尔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绚丽的
一尖一角,提醒人们这个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新和旧,古老和现代,一切都混同并存,交
错搀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风貌——如此也可以联想到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太阳刚出来
不久,水泥街道已经晒干了。但人行道上还存留着雨水的痕迹。所有的街道都是肮脏的,行
车道上一片尘土飞扬,人的视野被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解放大道中央雄伟的明代钟鼓楼
本来应该在目力所及之内,也已经被黄尘罩得不见了踪影。街道两边的铺地花砖积了厚厚一
层泥垢,象一条条乡间土路。许多店铺的门面和牌匾,如同古庙一般破败。清洁车堆载如
山,一路疯跑,把垃圾撒得满街都是……唉,这一切都太令人沮丧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
活,胸口就象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憋闷,甚至想无端端地发火。就说这公共汽车吧,坐一段
路,比干几个小时活都累。此时,已经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的市委领导同志们,会有何感想
呢?哼!多么轻松!把这样严重的问题看成是“小事”!好吧,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这是什
么滋味了!

又过了一站的时候,乔伯年看别人买票,才反应过来他也应该买票。是啊,常不坐公共
汽车,竟然连这种基本的观念都忘了。

他一只手用劲握着扶手杠,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钱。身上没有零钱,他只好掏出一元
人民币,对售票员说:“到六路口一张票。”

“八路口下!六路口不停车!”售票员说。

“六路口不是有站吗?”乔伯年问。

“有站也不停!”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那要是六路口下车怎么办?”

“不停你下什么?”

“有站为什么不停?”

“早说过不停!你耳朵长到哪儿去啦?”

“小伙子,你难道不能把话说和气一点吗?”

“要听和气话回家找老婆去!”

乔伯年气得手都有点抖了。他强忍着说:“那就买张八路口的吧。”

“拿零钱!找不开!”

“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零钱吗?”

“零钱是为你准备的?”

乔伯年索性不再和这个蛮横的售票员争执了。

这时候,他背后的一个小伙子把他手里的钱接过去,声音坚定地对售票员说:“把票卖
了!”另一个小伙子也帮腔说话。售票员看两个棒家伙出面,只好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把
钱接了过去。

乔伯年很感动地看了看他身后的这两个青年。他正想说句什么感谢话,售票员把票和找
回的零钱,象打人似的“啪”地掼在他手心里,把他弄得一个趔趄。

他身后为他买票的那个小伙子立刻将售票员的手臂一挡,只听见售票员尖叫了一声,喊
叫说:“啊呀!我的胳膊……”

司机听见售票员的喊叫声,立刻把车停下来,并且跳出驾驶室,绕后门挤进车内,大声
喊:“捣乱分子在哪里?”

汽车里顿时乱作一团。乔伯年想不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
候,他身后的那两个小伙子一边用手把众人豁开,一边架着他出了车厢。售票员和司机紧撵
着跳下车来,要揪扯他们。

张生民和秦富功等也拼命从车里挤下来,紧张得满头大汗跑过来。生民拨开围观的人
群,大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咱们省委书记!”秘书长一着急,竟然自己先“露密”
了。

但售票员和司机怎么可能相信省委书记挤公共汽车呢?他们嘲笑地说:“别他妈的糊弄
人了!撒泡尿照照,看这家伙象不象个省委书记?都上车!到公司去!一人罚款拾元!”
“胡闹!”市交通局长对这两个狂妄的家伙吼叫道。他掏出圆珠笔和笔记本,问:“你们叫
什么名字?”“别咋唬!快上车!”司机喊叫说。

气急败坏的交通局长只好跑到车后记牌号去了。

这时候,那两个护架乔伯年的小伙子走到前面,其中的一个掏出个什么证件递到司机和
售票员面前——那两个人一下子脸色煞白,惊慌得手足无措。

乔伯年这才知道,这是两个便衣保卫人员。他看了一眼张生民,生民咧开豁牙嘴笑了
笑。

秘书长自认为这个“蛇足”不多余,否则今天就麻烦了。

乔伯年掏出手帕擦了把脸上的汗,对司机和售票员说:“你们赶快走吧,已经耽搁好长
时间了!”

两个人立刻象兔子一样窜上车,汽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大家在人行道上围住省委书记,纷纷问他身体受伤没有?乔伯年笑着说:“没受伤,只
受了点气。”他问大家:“现在咱们到什么地方了?”

“快到八路口了!”市交通局长说。

“那咱们还得走回去两站,才能倒坐电车?”

秦富功满脸愧色,赶忙说:“乔书记!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要去挤
电车了。我们市上的几个同志心里都很沉重。今天对我们的教育太深刻了!你尽管还没批评
我们一句,但实际情况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无情的批评。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尽快改变市内交
通状况的……”这时候,一溜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人行道旁。遵照张生民的指示,省市
领导的小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刚才那辆四路公共汽车。现在,生民已经让保卫人员用步话
机把车调过来了。

乔伯年只好说:“那好吧……这算是一次现场办公会。同志们,还要说什么吗?事实已
经全说明了!我希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尽快解决!但不要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应该通过交
通入手,全面改变市内各种公共服务事业的落后面貌……”

乔伯年做了简短的指示以后,领导们就分别坐车回了省市机关。

当天晚上,乔伯年参加完省上的一个工业会议,回到家吃了几片药,正准备上二楼去休
息,客厅旁的电话间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他拿起电话,原来是市委书记秦富功。

秦书记在电话上告诉他,他已经严肃地处理了今天那几辆捣蛋公共汽车的有关人员,而
且开除了他们坐的那辆车上的售票员。为了杀一儆百,他准备将这件事在晚报上公开报
道……

乔伯年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问秦富功:“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办法?请你立即撤销对那些人的
处分!也不准见报!”他放下话筒,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满天星斗,陷入到了焦灼
的思虑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一九七九年,农历有个闰六月。

阳历六月上旬,也就是农历五月芒种前后,田福军从省城返回黄原。出任了地区行政公
署专员。

这件事立刻在整个黄原地区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响。半月前,当原任专员调到省第二
轻工业局任局长之后,地区各部门和各机关的干部就开始纷纷猜测谁将是专员的继任者。对
地区部门的许多干部来说,这样重大的人事问题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不议论是不由人的。

从省里的各种渠道马上传回来了各种小道消息。从这些消息看来,地区除苗凯以外几乎
所有的副职,都有担任专员的可能性。也有几个地区部门的领导人和一两位名声突出的县委
书记,列入了这个专员继任者的队伍。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个部门的负
责人来担当这一职务。但又据本地的一些政治观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还是在现任地区副职
中挑选出一个人来任专员。半个月来,某些处于微妙地位的人,心里一直毛毛乱乱;他们的
神经处于雷达般的敏感状态中。

没有人想到黄原地区的新专员是田福军。

可是现在,竟然是这个人来上任了。

正因为太出人意料,当这件事成为事实后,公众中引起的强烈反响就不足为奇了。几天
之内,田福军一下子成了黄原地区议论的话题。他个人的详细经历,他的家庭、老婆、女
儿,他的工作、生活、性格、爱好、走路、说话、声音、相貌……都成了人们口头传播的
“信息”。有好几个地区已经出现了声称是田福军亲戚的人。还有人神秘地散布说,解放战
争时,田福军和国民党军队浴血奋战,曾身负重伤,当年就在他们家息养了几个月……

田福军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区。因此他一回来,首先就遇到了这
个议论他的风潮。

行署办公室刚把他安顿在宿舍里,以地区文化局副局长杜正贤为“领队”的原西籍干
部,就闻风看望他来了。满屋子的原西土话听起来是亲切的,但场面未免有点庸俗。在有些
原西籍干部看来,也许他们荣升的机会来临了。

田福军压抑着内心的不快,尽量堆着笑容应付走了这群“贺喜”的老乡。他想先尽快和
地委书记苗凯同志见见面,听说老苗几天前病了,现住在地区医院里,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区
医院看望他。

地区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老苗和他热情握手,欢迎他回来担任专员职务。

田福军诚恳地说:“苗书记,我没有担负过这么重大的责任,也没这种工作经验,你是
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领导,今后希望你能经常指导我。”

苗书记把两片药送进嘴里,喝了几口白开水,说:“我已经不行了。脑筋僵化,很难适
应目前的领导工作。新时期正需要象你这样思想解放,能开创新局面的领导干部!另外,我
最近身体很不好,血压又上去了,从早到晚头昏沉沉的,连当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经给
省委写了信,想请一段假,到省医院去看看病。现在既然你已经到职了,并且又是地委排在
第一位的副书记,那么地区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对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
当,希望你能谅解。今后我们一定要紧密团结,争取使黄原的工作有个大的起色……”田福
军说:“苗书记,你不必再提过去的事了。在任何时候,个人都应该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
则……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刚到,你就要走,这副担子恐怕我担当不好,是不是先请正文主
持一段……”

“那还是你主持嘛!也没什么,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过,情况也熟悉,你就放手干吧!
即使是重大决定,只要常委会通过了,也就不必再给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时间,好好把
病看一下……”

这时护士进来要给老苗打针,田福军只好告退了。

田福军在地区医院看罢苗书记的当天晚上,行署副专员冯世宽到宿舍看他来了。这两个
人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过去他们在原西县工作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连串的冲突。富于戏
剧性的是,他们不仅又要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而且两个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以前是冯世宽
领导田福军;现在是田福军领导冯世宽。世事苍桑啊……由于种种原因,现在这两个人见面
后,都有点不太自然。

田福军把冯世宽让在沙发里,赶忙给他斟好了一杯茶,并且先打破尴尬,主动说:“世
宽,你过去是我的老领导,现在咱们又要一块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帮助我啊!以前咱们在原
西县有过些碰磕,但大部分是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计较。就是在今后工作中,一块也免不
了有些碰磕。但只要是为了工作,我想我们都是能相互谅解的。现在我们可要齐心协力呀!
我们的责任可是比过去更重大、更艰难了。你已在行署搞过一段工作,我有失误之处,你得
及时提醒我……”冯世宽面有惭色地说:“过去在原西,责任主要在我。我这人比较主观,
看问题也很片面,检讨起来,在那里工作时犯了不少错误。现在看来,你当时的很多意见都
是对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领导,请相信我会尊重你的。你对我也不必客气。我争取当好你的
助手!”

田福军和冯世宽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呼正文和地区其他一些领导来拜访,世宽才告辞
了。他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次谈话结果如此令人满意。社会在变化,生活在变化,人也在变
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包括人的关系。

对于田福军担任专员职务,从最初的反响来看,黄原地区的大部分干部还是满意的。许
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个正派和有能力的干部。另外,从资历方面说(这一点在目前仍然
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后任过行署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地
委秘书长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没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这一级当领导
了。再说,他还是人大毕业的大学生。既有学识,又有长期的实际工作经验,这在黄原地区
历任专员中也是少有的。看来省地委有眼力。将一个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这样重
要岗位上。人们都期望地区的工作从此能出现一个新面貌。但是,话说回来,黄原的专员可
不是好当的!这是全省最穷的地区,也是最复杂的地区!这个叫田福军的人会有多少能耐
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两天以后,地委和行署在机关小餐厅举行了一个小型茶话会,对新任专员表示欢迎。

苗凯同志也从医院赶回来参加了这个茶话会。

在茶话会中间,苗书记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负责人出人意料地宣布:省委已同意他去省
医院看病和检查身体。他说这次看病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因此他走后这段时间,黄原地区的
工作就由田福军同志主持……第二天苗凯就坐车离开黄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关于苗凯在这个时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一种说
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书记调离黄原。因为大家知道,苗凯同志一贯对田福军有看法,并且
曾在使用他的问题上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在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福军实际是被苗凯从黄
原挤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现在田福军突然被派回来任了专员,这两人怎么可能在一块同
心协力工作呢?

与此同时,社会上也有人在散布田福军是新任省委书记的亲戚这样一些流言。但这种流
言很快就被一些热心的业余社会考察专家否定了;他们证实原西县的田福军祖宗三代都和原
东县的任何人没有亲戚关系……苗凯走后,田福军无心去理会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想尽
力把工作铺排开。原来他想到职后一段时间,先稍微适应一下新的工作环境再说。但现在他
脚跟还没有站稳,实际上就面临主持全面工作的局面了。苗凯同志说不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
地区。在这段时间里,他总不能只维持一个“看守内阁。”

他不能辜负省委的期望。对于目前黄原的工作,他实际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麦大收割之前,田福军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区农业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除地区有关部
门和各县的主要负责同志外,还请了一些公社和大队的领导人。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在农
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及建立各种形式的作业组问题。整个会议实际是一次大辩论。田福军要
求与会的所有人都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会议不要求所有的问题都统一认识。

田福军在会议结束前强调指出,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发表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
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出了目前工作中最重要的思想和认识方法。生产责任制这样一种新
的生产方式,必须敢于实践,才能使它的优越性和存在的问题显示出来。他认为,从根本上
说,象黄原这样的贫困山区,如果不砸烂大锅饭,实行生产责任制,就不可能寻找另外的出
路。当然在实行时,要稳妥;要不断摸索,不断完善……

他的大胆讲话在会场引起了爆炸。有一位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当会站起来,向他提出了两
个尖锐问题:如果有的队要搞包产到户怎么办?而有的队不搞生产责任制,继续坚持集体生
产方式怎么办?

所有县委书记的目光都盯在田福军的脸上,看这位“新政”人物怎么回答。

田福军果断地说:“前一种情况不阻挡!后一种情况不强迫!”

啊啊!有几个老练的党务工作者在人群中又撇嘴又摇头。哼!这是中央的“红头文
件”,还是田专员的信口开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34:29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重要的会议结束后,各级领导有的情绪激动,有的忧心忡忡纷纷返回了他们的工作
岗位。根据地委和行署的布署,在夏收之后,地、县、社三级要派出大多数的干部到农村去
搞生产责任制。在短短的时间里,整个黄原地区立刻处在了一种激荡的气氛中;并由此而引
起了一场有关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和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的社会性的大辩论……田福军自己
当然更忙得不可开交了。其它方面的工作他还来不及铺排。他已经派出由副专员冯世宽带队
的考察团,包括地区部门和县的一些领导人,去最先实行责任制的四川省考察去了。他本人
坐车从南到北,一个县一个县往过跑,搞调查研究,和各县的负责同志一块讨论解决一些棘
手问题……

从县上回到地区后,他就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地委家属楼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套房
子,但一直空锁着。他的家还在原西没有搬。妻子的工作已联系到市医院,但他腾不出时间
把他们搬到黄原来。说实话,和爱云分别了一年多,他实在需要她的温暖和关照,巴不得天
天晚上都能和她共眠一床。可是家里老老小小的,光妻子一个搬不了这个家,非得他回去一
趟不行。

好在这一段侄女还能带他照料一下生活,否则他得经常穿脏衣服。他多年一直在家里吃
饭,省上一年多的大灶饭实在腻了。润叶就在他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里,临时备办了点灶
具,给他做点家常便饭。

有一天,他看见那间小屋里不光润叶做饭,还有一个女孩子给她帮忙。他以为是晓霞这
鬼丫头来了。直到小房门口他才发现是杜正贤的女儿丽丽。丽丽是润叶的同学,以前常来他
家,他认识。

他问丽丽:“听说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带来?”丽丽笑着看了一眼润叶,对他说:“本
来要来,可是他爸不让来。”

“为什么?”

丽丽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来不知该怎回答他。

润叶只好说:“本来惠良想一块来转一转,可他爸说,因为他们帮我调到了团地委,而
现在你当了专员,惠良要是往你这里跑,怕别人说闲话……”

田福军听这话,内心忍不住感慨万端。他想不到自己当了这么个“官”,在多少人中间
引起了那么多的看法、想法……这叫人感到无谓的烦恼啊!中国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
到了这种可怕的损耗之中……他只好开玩笑说:“你叫你的男朋友来玩,别管你公公说什
么!让老武放心,我不会给他儿子什么好处!”润叶和丽丽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过了不久,田福军终于抽出一天时间,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

他当天回到原西家里后,屁股刚挨到椅子上,李登云、张有智、马国雄、白明川、周文
龙等县上的领导就都相跟着来了。马国雄一进门就说:“啊呀,我们还在招待所等你哩!房
子和饭都安排好了。结果说你回了家!”

田福军招呼他们坐下后,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我在这里有家,为什么还要在招待所
给我准备房子和饭?”

说完这话,他马上意识到,这种说话的口气也大有点居高临下了,于是又开玩笑补充
说:“怎么?我回来应该先看你们,还是先看我的老婆?”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给众
人倒茶的爱云脸通红,扭过头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

田福军下午就准备起身,因此没时间和原西县的领导与各方面的熟人详谈细说。他说他
过一段时间一定要专门到原西来,和老同事们一块放松住几天,既商量工作,也谈闲话。

在田福军回来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领妻弟润生和妻妹晓霞,把他家的东西几乎都打
捆好了。

这天午饭前,县上许多干部都来为田福军装车——这种帮忙主要是为了表示一种情谊。
当然也有个把势利之徒,看原来在原西展不开腰的田福军“高升”了,乘这最后之机,带着
巴结的激情,满场吆喝着搬运东西。

李向前没有来。他昨天就躲着出车走了。可怜的小伙子不愿亲眼目睹这个他热切迷恋过
的家庭从这里拔根而去——在这之前,他心爱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真感
到心里酸楚。我们能理解他那难言的心情……下午吃过饭后,田福军一家人就要去黄原了—
—在黄原那面,润叶已经把那一套楼房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上车前,原西县的所有领导和几百名自动跑来的干部,挤在县委大院里送他们。这情景
使田福军深受感动。而最使他感动的是过去和他“对着干”的周文龙。文龙特意把他拉在一
边,说:“田主任,我过去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这种道歉太肤浅了,我自己过去在迷途
中走得太远,我很希望到省党校去学习一两年,你能不能帮助一下我……”他亲切地拍了拍
文龙的肩膀说:“年轻人走点弯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
现。年轻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国家未来发展的主力。象我们这样的人,理智地说,是为你
们下一步大显身手做个过渡……你要去省党校学习的愿望我一定设法满足你!”

周文龙为不耽搁别人和田福军告别,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赶快退开了。

在田福军和徐爱云与众人握手告别的时候,徐国强老汉已经带着一种别离故土的悲凉心
情,茫然地坐了小卧车的前座上,怀里紧紧抱着他那只老黑猫。

田福军自己就要进车的时候,立在车旁的晓霞却提出不坐他的小卧车,而要坐在大卡车
的驾驶楼里。

“为什么?”田福军问他的怪脾气女儿。本来小车四个坐位,他两口子加上晓霞和她外
爷正好。

女儿嘴伏在他耳边悄悄说:“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众影响哩!你看这么多人为你
送行,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识敬。你们三个坐小车可以,我也坐在里面就有点不象话了。
你明白吗?田专员!”

啊啊!田福军眼圈一热,用手爱抚地揪了揪女儿的小辫,说:“小伙子!那你去吧,给
咱好好押车!”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县委副书记不好安排,那我就当个县革委会副主任,但最好能挂个县委常
委……”白元毫不害羞地说。

苗凯瞪大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秘书竟然不要脸地向他直截了当要这么重要的职
务!

这倒使苗凯一时产生了一种愤慨的情绪。他想他如果还回黄原工作,他就不要专职秘书
了;自己要走哪里,办公室随便叫个人跟上就行了。白元他不要了,原南县的官他也当不
成!叫这小子到哪个部门当个副科长就满行了!这种野心家还敢提拔!

他把吃剩的半个苹果搁在碟子里,仍然和气地对秘书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罢了再
说吧……”

这时候,办事处主任武宏全进来请他们去吃午饭。苗凯就和白元起身去小餐厅。

午饭是刀削面。办事处主任武宏全知道苗书记是山西人,还给他准备了一瓶清徐出的山
西特别老陈醋。武宏全是地区劳动人事局副局长武得全的哥哥,是个门路广,会办事的人,
多年来一直担任驻省办事处主任。

当天下午,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带着省委两位副书记吴斌和石钟来办事处看他。

省委领导在他的套间里坐下后,张生民先对苗凯说:“本来省委乔书记也要来看你,但
今天下午要坐飞机到中央去开会,走前专门吩咐我尽快给你在省医院安排床位,让你安心养
病……我已经把床位联系好了,你明天就可以搬进省医院。”

吴斌和石钟也关切地询问他的病情。苗凯只好说他血压最近情况不好,整天头昏脑涨
的。

两位省委书记看来主要是礼节性探望他的病情,因此不谈工作方面的事。

说闲话的时候,张生民对苗凯说:“黄原办事处还空着一大块地,你们为什么不搞个贸
易中心,专门经营黄原特产呢?比如你们那里的红枣、木耳、黄花都很有名……我家都说咱
山西人会做生意,你老兄怎忘了咱们的拿手好戏呢?”生民也是山西人,他和苗凯是老乡,
也是多年的老熟人。苗凯转而对吴斌和石钟说:“你们两个知道我有多少钱!只要省上给
钱,我们就可以盖座贸易大楼,可是我两手空空,拿什么盖楼?”

吴斌开玩笑说:“你山西人都是九毛九!我不信你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省委领导临走的时候,石钟才对苗凯说:“关于黄原行署的领导班子,我们考察后,高
凤阁同志在干部中意见很大,根据民意测验看,大部分干部都拥护让田福军当专员。省委也
认真考虑了你提出的意见。但根据考察的情况,还是决定提拔田福军同志。省委希望你们能
很好地配合,使黄原的工作尽快出现好的局面……”

“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福军同志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黄原的工作现在我想
让他多管一些。我年纪大了,再说,身体也不太好……”

省委领导们临走时,再一次嘱咐让他好好安心治病。

第二天,苗凯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一个月以后,黄原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借到省里来办事的机会,赶到医院来看望了他。高凤阁不是来汇报的,而是描绘了苗书记离
开后这段时间里黄原地区风云变幻的形势。

高凤阁告诉苗凯,他刚一走,田福军就大刀阔斧地干开了。目前,全区农村正在搞生产
责任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已经包产到户,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但田福军指示不
准拒挡。据他看,大部分县的领导还是不完全按田福军的那一套来。他对苗书记说,不论怎
样,黄原整个社会舆论都认为田福军就要当一把手呀,而且都传说苗书记已经免了职,要调
回省里……

“那地区其他领导的态度呢?”苗凯尽量沉住气问高凤阁。“除过我,大部分人都跟上
田福军跑了。连冯世宽也积极为田福军卖劲使力,前不久已带着人马到四川为田福军的做法
找根据去了!”

苗凯听完高凤阁的汇报,沉思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根本想不到,田福军这么快就在黄原
造成了如此大的声势;而且这么胆大,竟然刮起了单干风!

高凤阁激动地对苗凯说:“你应该很快返回黄原去!省委又没免你的职,你还是黄原的
一把手啊!你怎么能把权力拱手让给田福军,让他随心所欲地瞎折腾呢?你要是回去,局面
肯定会另有变化!田福军的这一套做法尽管农民拥护——农民嘛,都是小生产者思想,当然
愿意搞单干!可是县、社和一些大队领导人都顶得很凶!只要你回去,田福军的那一套推行
起来就不那么顺当了……我已经给《黄原报》写好了几篇评论员文章,是抨击这种危险倾向
的,等你回去后,我就准备连续发表!”

苗凯考虑了一下,说:“你先回去,让我自己想想再说……”

高凤阁走后,苗凯想,凤阁说得对!他现在仍然是黄原的一把手嘛!而且从吴斌和石钟
上次来办事处,也看不出省委就要把他调出黄原。既然这样,他作为地委书记,怎么能装病
放弃自己的领导责任呢?

不能住院了!应该立即返回黄原去!

苗凯说走就走。他在第三天办了出院手续,同时给省委打了招呼,然后就坐车迅速地返
回了黄原地区……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撂在空摊上没人要的还有我们的玉亭同志。不过,他即是纯粹的累赘,少安也不会把二
爸拒之门外的——他只能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组内。玉亭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放心地攻击这
“资本主义复辟行为”——他知道侄儿最终还得要他。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双水村的第一生产队就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
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
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

在饲养室田万江老汉的窑洞里各组组长象占卜般紧张地抓完纸蛋后,众人就先后拿起绳
索丈量麦地了。麦地一分开,马上又分秋田。秋田在分配时,另外考虑了各块地今年庄稼的
长势。牲畜由干棚圈方面的困难,这半年仍将由田万江统一喂养——万江老汉这半年被“提
拔”到了民办教师的位置上,参予所有责任组的分配……双水村一队的责任制组并不是个例
外。与此同时,黄原各地的农村生产责任制都铺排开了。当然,地、县、社、队各级领导,
既有积极支持和投身于这变革浪潮的人,也有不少人处在不理解甚至反对的状态中。有的同
一级领导中,往往给下级发出了相互矛盾或对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黄原行署号召
全区推行生产责任制的同时,地委管辖的《黄原报》却接二连三发表评论员文章,对责任制
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一个混乱的非常时期。群众中广泛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
下的形势: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些顶门杠!

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
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
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
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
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
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
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
呢?

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
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
就能步其后尘了。

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
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
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
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
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
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

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
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
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
了,他田福堂怎么办?”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
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
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
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
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
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
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
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
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
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

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
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
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
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
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
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
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
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
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
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
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
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
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
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
嘴无声地哭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

农历八月,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
时就碰到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庄稼人孙
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
开始变成了现实。一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啊!
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娃。最使
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
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意活得自由啊!谁
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
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
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
这样搞哩!

在他们这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
牛着不出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
了。对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
——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经半
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年二十一
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去年考入了原
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高中住校,两个星
期才回家一次。

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
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
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
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
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今年
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不务正业
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孙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
说有了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
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乱
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融合在
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竭的、温暖
的感情的热流。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很小
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沉的母亲
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
记住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

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
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
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年轻人成家后,几乎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
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
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
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
节育环……

责任组实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
一遍。金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
热情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
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山都
走到了他的前头!

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
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
家庭副业。

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
里。做起圪塄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她
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你再睡
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于是,两口子第一次把觉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赶集
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节去
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那把
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
了!”

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
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
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前,
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

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
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
么。

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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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都带着点什么,
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涌满了人。
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

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
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

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

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
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
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
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

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
是小偷——听说操这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

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
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

少安问他:“你到哪里去呀?”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
说!”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什么
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犯了什么
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况
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判的可能性,于是
精神便松宽下来。

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

根民现在已成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
已经蛮象个公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
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
象过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

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
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根民走过去,对
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
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畔……”

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
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

徐治功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后,就不理刘根民了,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身上,
对民政专干说:“再将!”

刘根民只好转身,引着少安进了他的办公窑。根民给少安倒好茶。在脸盆里弄了点凉
水,一边擦脸,一边抱怨说:“现在农村正搞责任制,实际上工作更多麻缠了。可徐主任说
现在没有什么工作,整天蹲在凉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干部也看他的样,跹蹴在机关不下
乡,把我们几个快忙死了……”

因为根民说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评价,只是一边喝水,一边冲刘根民会意地笑着,根民
擦完脸,说:“现在说咱的事,是这,县高中准备扩建教室,我一个表兄是高中管总务的,
也负责基建。他们在城边的拐峁村买了些砖,要往中学工地上拉。他问我有没有亲戚愿干这
活。我想了一下,我在农村的亲戚没人愿去。这是个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愿不
愿去。我前几天就想让你来一下,但没碰上双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话……”

少安听根民说完,先怔住了。随后他问:“工钱怎样?”“拉多少赚多少!一块砖赚一
分钱运费。如果架子车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块吧,一天拉十来回,能赚一笔大钱呢!”少安
叹了一口气,说:“人一天能拉多少呢?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车好搞,现在有包产到户
的队,当年搞农田基建队的架子车有折价卖给个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买辆好的。问题
是要买头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骡子的话,没一千来块钱是买不到手的……这事恐怕我
做不成,你还是另打问别人去……”

根民立刻说:“我考虑了你揽这活的困难。主要是牲畜问题。这样行不行?你干脆在公
社信用社贷点款,个人再转借上一点钱,买个骡子!这活干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坏,到时保
准卖个原价,这样你不是就把钱赚了吗?你这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
开!”

孙少安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卷。他开始被刘根民的“论证”吸引了。他问根民:
“信用社能给我贷一千块钱吗?”“不行啊!公社已做了决定,即是特殊情况,一次最多也
只能贷七百元,还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领导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贷一二百块,当然我会
按特殊情况对待你。这也不算走后门,我是在规定范围内办事。另外的几百元就得你自己想
办法。

几百块钱我私人也拿不出来,要不我就借给你了……”少安一个人想了半天,然后对老
同学说:“让我再思谋几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罢了给你回话!”根民说:“那也
好。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中学那面催得很紧……”

当孙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时候,街上的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涂给儿子买了几
毛钱的水果糖,就折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猛然出现的这个新的生活契机,心在
咚咚地跳着。直到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把装南瓜的羊毛口袋丢在根民的办公窑
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章
    孙少安回家后,天还没有黑。家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给他留下的饭在锅里热着。父
亲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烟地忙去了。秀莲正给虎子洗脸——她等他吃完饭,就准备一块相跟
着回田家圪崂的饲养院。

少安把衣袋里的水果糖给儿子掏在炕上,然后抱歉地对家里的其他大人笑笑,说:“我
有些事,回来得忙,没顾上给你们买个什么……”

大人们都没言传,甚至也没认真听他说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赶一回集还要买个
什么。

少安接着匆忙地扒拉了两碗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个事要商量一下。
过会就回来了。”

秀莲把虎子亲了亲,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爷爷奶奶在这面睡的。

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里,对忙活的父亲说:“爸,我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
下……”

孙玉厚老汉拍打着一双沾泥带土的手,从旱烟地里转出来,和儿子面对面蹲在院子的空
场地上。

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个人的烟。

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

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
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
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
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
钱。”

这笔帐孙少安早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
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
抖得哩。这么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
人错。私人谁有那么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
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
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息……”

“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
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笔有利的帐忘记了。

孙玉厚才又反应过来,这次借债和少安结婚借债不一样——这是借本赚利呢!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
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少安再不言语了。他能向谁借这几百块钱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双臂抱
住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只听见父亲在他旁边“叭、叭”地使劲吸烟。在一片沉寂中,
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传来一声牛的哞叫。

天色暗下来了。

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
去。”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就叫人家干吧。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磁器活……”

孙少安回到饲养院那边的家里后,秀莲已经躺在被窝里,但还没有入睡,灯一直点着。

少安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她说:“你怎睡下还点灯熬油呢?”

“我一个人怕……”妻子说。

和秀莲躺在一块的时候,少安仍然为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而忍不住叹息起来。

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
说了一遍。

秀莲听他说完,在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高兴地说:“如果能赚这么大一笔钱,那咱
们不光能打土窑,就是硬箍几孔石窑洞也够了!”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

少安亲昵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窝里,说:“你看你!小心凉了……这都是空说哩!什么地
方去借那几百块钱买牲畜?”

兴奋的秀莲又一次爬起来,两只手托在丈夫结实的胸脯上,说:“这事你别熬煎!咱们
给山西我爸写个信,让他想办法给咱转借这钱!我知道哩,我姐夫手头有点积攒哩!”

少安听秀莲这么一说,也一闪身从被窝里坐起来,说:“这门路倒能试一下!”

夫妻两个于是光身子坐在被窝里,商量开了从秀莲娘家那里借钱的事。

“干脆!咱现在就给家里写信,明天就邮出去!”性急的秀莲说着,便身上一条线不挂
跳下炕,从对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学时的那支烂杆钢笔,又把兰香作业本后面写剩的几
张白纸撕下来。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灯往被窝旁边挪了挪。

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
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
信写完。

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
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
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38:40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
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
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

“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
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
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
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
“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

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
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
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
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

这封信把少安和秀莲高兴得眉开眼笑!信是常有林给他们写的。姐夫在信中告诉他们,
家里接到信后,都十分乐意帮扶他们这笔钱。常有林并告诉他们,他已经打问过,山西这面
的大牲畜价钱要比他们这面便宜,因此他建议少安把贷到的款拿上,到山西来一趟。由他帮
他们买一头好骡子……少安接到信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节找到了刘根民。
根民当下帮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百元款,并把少安将要来拉砖的事告诉了县高中他的表
哥。少安装起贷款,拿了上次丢在根民办公窑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块钱买了一
辆架子车,赶天黑才返回到双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山西老丈人家。

到山西后,常有林从家里拿出四百元钱,引着少安到柳林镇用九百九十元钱买了一头三
岁口的铁青骡子……从山西返回来的时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他在骡子背上搭了一
条线口袋,骑着这头牲畜往回走。这头骡子体魄雄壮,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绸缎,一路上
到处被人夸赞。快过黄河时,有人就出价一千一百元要买它。但再大价少安现在也不会卖。

第二天下午,少安骑着骡子来到了黄河大桥。

以前几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车,经过大桥时,不能好好瞧瞧黄河,很急人。现在他迫
不及待地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牲口拴在一块石头上,就怀着一股难言的激动,走到大桥中
间,伏在桥栏杆上。

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浪头象无数拥挤在一
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的峡谷中涌来,一直涌向他的胸前。两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
石黑青似铁,两边铁似的河岸后面,又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山。这阵儿,西坠的落日又红又大
又圆,把黄土山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
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
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
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

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
来。

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
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
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
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
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
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
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
西岸奔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
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
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
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
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
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
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
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
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
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
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
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
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
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
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
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
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
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
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
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
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
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
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

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
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

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
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
牲口充当个“哨兵”。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
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
就行了。

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
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
揽回来一口袋。

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

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
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
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象外“家”了!

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
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
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
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
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
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

是的,这个穿戴不象农民也不象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

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
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

“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
来。

“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
要不,我给你出租钱。”“你看着办吧!”

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

“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
了!”那人宽宏地说。“你提个数目。”

“那就一月五块吧!”

“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

“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

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

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
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

“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
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
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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