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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浪漫如我

平凡的世界 (寻找曾经那份淡雅、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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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孙少平站在黄昏中的河岸边,思绪象乱麻一般纷扰。他明白,从今往后,郝红梅再不可
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经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他
面对着远方模糊的山峦,真想狂喊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含满了泪水……在他背
后,县城已经一片灯火灿烂了。家家户户现在也许都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晚饭。此刻,谁能
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边上,站着一个痛苦而绝望的乡下来的青年,他喉咙里堵塞着哽
咽,情绪象狂乱的哈姆雷特一样……原谅他吧!想想我们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许都有过
类似他这样的经历。这是人生的一个火山活跃期,熔岩突奔,炽流横溢,在每一个感情的缝
隙中,随时都可能咝咝地冒烟和喷火!

    少平站在河边,尽管已经误了吃饭时间,但他一点也不感觉到饿。他突然幻想:未来的
某一天,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师,穿着体面的制服
和黑皮鞋,戴着眼镜,从外面的一个大地方回到了这座城市,人们都在尊敬亲热地和他打招
呼,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顾养民和郝红梅……

    幻觉消失了,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向这边走来——他认出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现在来到了他跟前。他把手里的四个玉米面烧饼递到他面前,说:“看你没回来,
你的下午饭我吃了。这是我在街上给你买的……”

    少平没有言传,接过金波手中的烧饼,坐在一块石头上吃起来。

    金波也沉默不语地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把顾养民捶一
捶!”

    金波显然看出顾养民已经夺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这使他胸膛里充满了义愤的怒火,
想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说不定学校会把咱们开除了……”少平说。“你不要动手。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说:“不敢这样。万一咱们出个事,能把家里的大人急死!”

    “咱们现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担。你不要管,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哩!”

    “你可千万不敢动手。咱们没什么理由打顾养民。要是平白无故打了,到时咱们没个说
法的……”

    “我给他制造个挨打理由!”

    “不敢闯这乱子!”少平虽然和金波同岁,此刻心中又火烧火燎,但还是比他的朋友冷
静一些。

    金波也没再说话。等他把那四个玉米面饼吃完,他们就相跟着回学校去了。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的朋友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在私下里开始积极筹划准备打顾养民
了。

    金波平时爱讲个哥们义气,班里许多调皮学生都听他的。他串联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
样才能把顾养民打一顿而又叫学校抓不住把柄。为了不牵连孙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动都给他
保密——将来打人时他也绝对不会让少平在场。

    这是一个晚间,熄灯铃还没有打,金波和他串联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个男生宿舍里。他
打发一个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顾养民。

    顾养民进了这个宿舍后,一个男生就把门一关。顾养民有点莫名其妙。他见许多人站在
脚地上,很不友好地看着他。他还发现有几个人不是住在这个宿舍的。他就问大家:“你们
叫我有什么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生问他:“他什么时候偷吃你的干粮了?”

    顾养民惊讶地说:“没有呀……”

    “那你为什么给这几个人说,他偷吃你的饼干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几个人。

    顾养民冤枉地对那几个人说:“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高来顺偷吃我的饼干了?”

    那几个小子立眉竖眼、七嘴八舌地证明:他就是说了,而且还说过不止一次呢!

    顾养民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和他专意过不去。但他又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把这些人得罪
了。他在班上平时对同学都很和气,和谁也没吵闹过一次啊!

    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因为他看见他的危险处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无法再
辩解他没有说过别人偷吃他的干粮。他看见这群人龇牙咧嘴已经逼近他身边,就赶忙说:
“同学们,咱们有什么事慢慢说,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波的拳头已经捅到了他的脸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热呼呼的,知
道出血了。紧接着,这一群人一齐上来,七手八脚把他踩在了脚地上;他只感到浑身到处都
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坐在炕拦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个男生打了
一盆凉水。于是,金波和这一群人,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强制地架着他的胳膊,另
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脸顷刻间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扫得一尘不染。金波甚
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头发都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这一群人便放开他,站在旁边都乐得
笑了。有一个人还说:“干脆给这家伙脸上再擦点油,就更风流了……”

    顾养民立在脚地上,眼里泪水汪汪。

    现在他身上连一点挨打的痕迹都没有了。这些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毕了又精心地把他
“打扮”了一番,使他看起来什么事也没。

    有一个人对他说:“你给学校告去吧!到时候,我们就说,你污蔑高来顺偷吃你的饼
干,我们和你讲理,但你先动手打人,我们只好嘛……”

    这群人又一齐笑了。

    顾养民揩掉自己脸上的泪水,说:“我不告你们……”

    他这句话倒使这些人一惊。金波他们都不再言传,也不笑了。

    顾养民一瘸一拐出了这个宿舍。他也没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园东南角的那一片
小树林中,抱住一根杨树杆,无声地啜泣起来……

    孙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联一些人把顾养民打了一顿。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
怨他不该这样。金波让他别管,说他把事干得滴水不漏。

    “让顾养民告去吧!他小子挨了打,官司也打不赢!他一张嘴,我们七八张嘴,他说不
过我们。”他对少平说。但孙少平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顾养民不会受这口气,肯定要向
学校反映。如果真相一旦查明,学校可能要把金波开除的。但他又不能过分指责金波,因为
他这行为完全是为他的呀!

    孙少平一个人想:如果顾养民告到学校,学校开始查这事的时候,他就站出来说是他让
金波打顾养民的。决不能让学校处理金波!金波是为他的,他一定要为金波承担罪责!

    在好几天里,孙少平已经顾不上想其它事了,紧张地等待着学校来调查这事。

    但过了好多天,一切仍然风平浪静。金波曾给他说过,顾养民自己说不告他们,少平当
时不相信这话。但现在看来顾养民真的没有去告!班长现在看来也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表
现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并且对金波和打过他的同学态度也很正常:既不特意好,也
不让人看出怀恨在心。只是在挨打的第二天,他给老师请假,说他感冒了,要上一趟医院。
据金波说,顾养民上医院的那一天,郝红梅竟然偷偷到医院看他去了……

    金波他们把顾养民打了一顿,反而使郝红梅更挨近了顾养民。也许他们两个分析过养民
挨打的原因——金波心再残,也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郝红梅。她先后与
少平和养民的关系变化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孙少平不出面,让他的朋友来替他报复——除此
之外,还会有什么解释呢?

    孙少平看得出来,郝红梅现在甚至都恨上了他,见了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顾养民心里
不知怎样,面子上还和他保持着一般交往的关系。当然,不论是在他面前,还是在众人面
前,他现在已经不回避他和郝红梅的相好关系。至于郝红梅,倒似乎专意让别人知道她和顾
养民好。她现在上街,就借顾养民的自行车。回来的时候,故意在人多处给顾养民还车子,
并且羞羞答答看养民一眼,说:“谢谢……”

    谢谢。对于孙少平来说,他也要对生活的教训说一声谢谢。这一件事的前后经历,也许
实际上对他并没有坏处。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温柔,但也获得了许多心灵上的收获。他
现在平心静气地想,顾养民是一个好人——他挨了打,但没有报复打他的人。顾养民不会怯
火这些人!这些人再残,也残不过学校的王法。只要他告,这些人都不会轻松,而且为首的
金波说不定会让学校开除的。他对这件事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反而在精神上把他和金波
他们镇住了。

    他又进一步想,郝红梅抛开他而和顾养民相好,也完全是正常的啊!他自己在哪方面都
无法和顾养民比较。男女相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而怎能象俗话说的“剃头担子一头热”
呢?

    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个浪头在内心渐渐平伏了。孙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喜悦。他
似乎觉得自己的精神比原来还要充实一些。他现在认识到,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
照普通人的条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
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
表现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来。比如,象顾养民这家伙,挨了别人的打,但不报复打他的人
——尽管按常情来说,谁挨了打也不会平平静静,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件事
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这期间,少平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
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

    这是第一次关于人生的自我教育。这也许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发生深远的影响……过了
几天,在少平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件他想不到的事。学校根据县宣传部和文化局的指示,要
组织一个校一级的文艺宣传队,巡回到各公社宣传演出。他们班的金波、顾养民、郝红梅和
他,都选拔上了。他被确定参加一幕小戏的演出,还另出一个节目讲故事——《智取威虎
山》中打虎上山的一段。顾养民也参加小戏演出,同时还任宣传队副队长。郝红梅是舞蹈队
的。金波在乐队吹笛子,并且还有一个独唱节目——他的男高音很出色。

    少平参加演出的这幕小戏叫《夺鞭》,是学校语文组的老师们集体创作的。剧本内容
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兄妹俩,高中毕业回乡后,为了从富农子弟手中夺回队里赶大车的权,
和这个“阶级异己分子”以及一个丧失阶级立场的生产队长,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兄妹
俩得到公社书记的支持,终于胜利了……

    学校教音乐课的女教师是这个宣传队的队长兼总导演。她竟然让孙少平当这出戏的男主
角张红苗。他又胆怯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还没想到,从他们年级另一个班抽来的田
晓霞演他的妹妹。那个富农子弟由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扮演。顾养民扮演公社书记。

    经过一段排演,他们这支文艺宣传队就下公社了。孙少平非常高兴参加这个宣传队,这
使他第一次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另外,宣传队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馍大肉;演戏的时
候,他还有机会穿上体面的戏装,感觉自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有风度——他感觉别人也都用
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

    孙少平作为主角和几个全县出众的干部子弟一块登台演戏,使他经历着他有生以来最激
动人心的日子。戏完后,他和田晓霞还各自有一个讲故事的节目,而这两个故事又是最受观
众欢迎的。当然,他的朋友金波的独唱也常博得热烈的掌声。在这期间,文艺宣传队所有人
的关系都非常亲密。他们正处于爱红火热闹的年龄,加上伙食又好,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
他、养民、红梅和金波四个人之间,也自然地把以前的不愉快都搁在了一边。少平和金波都
盼着文艺宣传队能赶快巡回到石圪节公社去——那里他们有许多熟人和没有来上高中的同
学。在本公社露一下脸,那可多有意义啊!到时他们家里的人也会来看他们演出的……可是
在中途,文艺宣传队突然接到县宣传部电话,说地区要搞全区革命故事调讲,县上决定让孙
少平和田晓霞去参加,让他们俩赶快回县城来准备节目。

    这消息对孙少平来说,就象一颗炸弹在面前爆炸了:天啊,他要到黄原去?这将是他有
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并且也是第一次去逛大地方……宣传队的所有人都很羡慕他和田晓
霞。他激动无比这自不消说。晓霞尽管为这事高兴,但她从小就在黄原城里长大,不象他这
样觉得好象要出国似的连晚上都失眠了。老师把戏里的角色进行了新的调整:金波顶他演张
红苗,红梅从舞蹈队抽出来顶晓霞,演张红苗的妹妹……孙少平给老师请了假,说他要先回
一次家。因为他立刻想到,不能背一口袋高粱面去黄原城——要有粮票才行。另外,他的这
身衣服怎么能到大地方去亮相呢?讲故事不是演戏,人家不给做服装……一想到这一切,他
的情绪就象一堆红火泼了一盆子凉水,寒透心了。如果这样出去丢人,还不如不去!但他又
知道家庭的情况,这么大的破费能把大人急死……

    当他无限愁肠地回到双水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要去黄原讲故事的消息早已传回
来,在村里都家喻户晓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人已经议论了他几天,似乎他已经成
了个人物。是呀,村里象他这样大的人,倒有几个去过黄原城嘛!

    使少平又惊讶又高兴的是,在他没回来之前,他哥已经把自留地的夏洋芋刨得卖了两麻
袋,给他扯好了一身蓝卡叽布,放在金大婶家,等他回来量身子裁缝哩!父亲也把家里少得
可怜的一点麦子,拿出二升,在石圪节粮站给他换好了十斤粮票……他看到这些他原来还担
心的问题,爸爸和哥哥都给他解决了,并且一家人都高兴得满脸光彩,这使他忍不住鼻子发
酸,他在家里住了两天,母亲给他单另做得吃了两顿好饭,还一再嘱咐他出去多操心,说那
是大地方,不是石圪节……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卡叽布制服,把十斤粮票和哥哥专意卖了几
担西红柿而给他的拾元钱,用领针别在内衣口袋里,就怀着对亲人无限感激的心情,回到了
县上。

    他和晓霞在县上的文化馆集中排练了三天,文化馆长就带着他们去了黄原地区。

    当他从黄原汽车站出来的时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
了。晓霞熟悉这城市,就给他指点着说这说那。他兴奋得头脑都有些混乱不堪。

    他们在黄原地区革委会第二招待所呆了七天。他们县的讲完了以后,晓霞便带着他到这
城市的几个著名地方转了转。同时,他在故事会上还认识了几个地区文化馆的老师,其中有
个叫贾冰的诗人,还是原西县人。贾老师热情邀请本县来的三个人在他家里吃了饭,还声震
屋瓦地给他们朗诵了他写的诗。

    这次故事调讲,他和晓霞都得了二等奖,把他们县的文化馆长高兴得眉开眼笑!

    孙少平大开了一回眼界,然后带着无数新的印象以及一张奖状和一套“毛选”,回到了
县城。到星期六的时候,他又带着从黄原城里买来的一点稀罕东西,回了一趟双水村。在地
区期间,每天的伙食补助就够他吃了,因此他就把哥哥给他的十元钱,除过王满银,给全家
人都买了点礼物:奶奶的一包蛋糕,母亲和姐姐一人一双袜子,父亲和哥哥一人一块白毛
巾,妹妹的一线红方格头巾,猫蛋和狗蛋的半斤水果糖……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在这几个月里,田润叶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她在别人说合的婚姻和自主的爱情之间
苦苦地挣扎。李向前一家三口和他二妈组成的说合队伍轮番向她进攻,而她自己爱着的孙少
安又对她退避三舍。她整天急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象她这样一个寄人门下的二十二
岁的姑娘,目前的处境可想而知。她没有什么资本和勇气斩钉截铁地抗拒县上两户赫赫有名
的人家——而其中的一家又是她的亲戚和恩人,更何况他们也是诚心为她好。

    这一切可以先抛开不说。假使孙少安真的可以娶她,她是完全可以不顾这一切的。但
是,使她痛苦的是,亲爱的少安哥对她爱情的呼唤没有应声作答……自从那次她在石圪节的
公路上把装在信封的那张纸条塞给少安以后,不久她就在一个星期六回到了双水村。她想尽
快见到少安,和他把事情谈清楚。

    那天她在家里吃完午饭,就对她父母亲说,她要出去到村里的一些人家串串门,然后就
兴致勃勃地来到少安家。

    可是,她到少安家后,才听少安妈说,他中午不回家吃饭——现在正是锄庄稼的大忙季
节,为了省时间,这一段庄稼人中午不回来,都是把饭送到地里吃。

    她勉强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和少安妈亲热地拉了一阵话,然后把她给少安奶带的一包点
心放下,只好悻悻地告辞了。不过,她在临走的时候,一再给少安他妈叮咛,等“少安晚上
回来时告诉他,让他明天中午一定回家来吃饭,她有事要给他说。千万不敢耽误!因为她明
天下午就要回学校去了。少安他妈满口应承下来。

    本来润叶打算当天晚上再来,但黑天半夜出门,家里人会不放心的。再说,晚上少安一
家人都回来了,他们没办法说话。当然,她还不敢晚上把少安约到野场地里去——万一叫村
里人看见,风言风雨传播开来,对两个家庭都不好。还是中午好!少安家没什么人,他们可
以在他家的院子里情愿说啥就说啥呢!

    第二天中午,她赶忙兴致勃勃地又去了少安家。在上他们家那个小土坡时,她心儿狂
跳,气喘嘘嘘,甚至站住等平静了一些才进了院子。

    叫她丧气的是,少安还没有回来!

    她寻思:少安是队长,要安排生产,可能会晚回来一点,她应该耐心等一等。

    少安妈也很急,对她说:“昨晚上我给少安说过好几遍哩,说你让他无论如何今中午回
来一趟,有要紧事……”“那他当时答应了没?”她急切地问。

    “他‘嗯’了一声……”

    唉!这“嗯”了一声,是答应回来哩,还是说只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而回不回来还不
能肯定呢?

    润叶坐在大婶家的前炕边上,一边候少安一边胡思乱想。

    直等到庄稼人吃了午饭的时光,少安还是没有回来!

    润叶已经在炕边上坐不住了,溜下来在少安家的脚地上走来走去,佯装看墙上镜框里的
几张照片,但耳朵高度灵敏地捕捉着门外的响动。

    少安妈也急得过一会就到院子里张望一回,嘴里唠叨着一些埋怨儿子的话。真是的!让
这个体面人家的女娃娃跑了两回不算,还又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少安妈看午饭时分过了好
长时间,儿子还不回来,就只好对焦急的润叶说:“看来他不回来了,谁知道这死小子让什
么事耽搁住了!你有什么事,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让我给他转话?”

    润叶的脸红了。她说:“大婶,他没回来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等我再回村里时给他
说……”

    她只好又离开少安家,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家里——她得起身回县城了。

    下午,父母亲把她送上过路的公共车。当汽车经过少安家院子下边的时候,她的眼泪忍
不住在眼睛里旋转起来。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怀揣一颗热腾腾的心,扑回村子来,
准备交给她心爱的人,结果却连他的面也没有见上。她想不通少安哥为什么中午不回来见见
她?他应该知道她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理她呢?

    当回到学校,慢慢静下来细盘算的时候,她又猜想:是不是那天中午少安的确山里有事
不能回来?这完全有可能!他是队长,管的事多,说不定有什么事就缠住身了……她马上
想:让我再给少平捎个话,让他到城里来一下。虽说现在农活忙,耽搁一两天又误不了多少
事。再说,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啊!

    她于是又跑到县高中,给少平安顿,让他星期六回去的时候,叫他哥到城里来一下,说
她还有个要紧事要给他哥说……

    星期天下午,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平回来。她想,这次要是少安哥来,她就不会象上次那
样害羞了,她什么话也敢对他说!

    少平回来了,给她带来的是冰凉的消息:他说他忙,来不了。

    她呆了。她一个人关住门,在宿舍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她没有课。她也
没吃早饭,就一个人红肿着眼睛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湾里。以前她消闲的时候,常爱到这个
安静的地方来遛达。

    她现在坐在一片草丛中发愣。今天她不愿意呆在宿舍。万一有个老师来找她,看她这副
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能给别人解释。另外,怕学校又有什么工作要她去
做。她心乱成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呢?在这一刻里,她已经厌烦了尘世中的一切!

    盛夏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万物繁荣的大地,但田润叶感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坐了一会,她觉得很疲倦,没有睡过的眼睛也火辣辣地涩疼,随即便象一个懒散的庄稼
汉一般躺倒在草丛里——不一会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她听见有人说话,才惊醒过来。

    她慌乱地坐起来,看见她面前竟然立着她二妈和向前妈。她赶忙一闪身站起来了。

    显然,两位长辈看见她在这野地里如此不雅观地睡觉,感到无比的诧异。而她对她们的
不期而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还没等她问她们来这地方有什么事,向前他妈就立刻凑前来,瞅着她的眼睛说:“呀!
这娃娃的眼睛怎肿成这个样子了?”

    她立刻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看了一夜书……”她二妈对自己的领导说:“这娃
娃就是爱看书!”她又扭过头问侄女:“你不在宿舍睡,跑到这儿……”润叶赶忙说:“宿
舍常有人来找,我想在这儿坐一会,想不到就……”

    两位长辈都笑了——空气随即也轻松了下来。

    她二妈说:“快走吧!你刘阿姨让你到她家里去吃饭,她没来过你们学校,我陪她来找
你,结果宿舍没人,旁边一位女老师说看见你到这里来了……”

    “快走!尝尝阿姨的手艺怎样!你没到过我们家,怕你认生,我让你二妈也陪你去!”
向前妈用领导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她说。

    田润叶太为难了!她为什么要去一个外人家吃一顿毫无理由的饭呢?但这样两个人找到
这地方来请她,她怎么又能一口拒绝了呢?她要是拒绝了,叫这两个有身份的长辈怎么样下
台?她还再在她二妈家的门上呆不呆了?

    啊啊!人活一生,风雨雷电和寒霜雨雪,有时候会在同一个时辰向你的头上倾倒下来!

    可怜的润叶没有办法,心里反对着这件事,可两条腿已经跟着她们起身了。

    归根结底,她不敢伤这两个人的脸。她要是给她们难堪,带来的后果她现在都无法全部
想象得来。

    她一路象一只羊羔般跟着她们走,心里想:我去他们家吃一顿饭,难道就成他们家的人
了吗?再说,刘阿姨和她二妈,李叔叔和她二爸,都是老同事,谁家的人到另外一家去吃个
饭,这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走着,心中竭力找一些正常的理由来冲淡这次明显不正常
的赴会……三个人进了向前家,李登云父子俩立刻热情地迎接了她们。向前慌忙解掉腰里的
围裙——显然刚在厨房忙毕,接着便给她和她二妈倒茶,两只手抖得把茶水倒了一桌子。他
妈眼疾手快,抓来一块抹布就揩桌子。向前红着脸退回了厨房。李登云乐呵呵地坐在她们对
面,对她二妈说:“我不如你们福军,文武双全!我只会吃,不会做!家里来个客人,都是
我们向前炒菜,他比他妈的手艺还高一截!”

    李主任似乎无意但实际有意把儿子夸赞了一番。伶俐的刘阿姨接上丈夫的话碴,说:
“人各有所长嘛!向前干活心灵,可人家润叶这娃娃爱学习,一晚上熬夜把眼睛都看肿
了!”

    “爱学习好!”李登云说,“爱云你大概知道,你爸常指教我们说,好好学习,书念到
肚子里沤不烂!”

    徐大夫笑着说:“可他自己连一本书也不看!”“那也不能那样说!徐老把社会这本书
念精通了!这可是一本大书啊!”管政工宣传的李主任不管怎样说,都让人感觉到他说的有
道理。

    登云说完后,又马上对他爱人说:“志英,上菜吧?”

    他爱人刘志英就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向前母子俩就一进一出,摆满了一桌子菜。

    五个人都坐齐后,李登云夫妇两个人给润叶夹菜,李向前忙着招呼她二妈。润叶推说自
己熬了夜不想吃东西,只吃了一点菜,喝了半小碗汤。

    好不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她二妈对她说:“我回去有点事,你就在刘阿姨家多呆一
会。你常不来,和刘阿姨他们拉拉话……”

    润叶立刻感到脊背象针刺着一般,她着急而甚至有点惊恐地说:“我下午要上课,教案
还没备好哩!我得很快回去!”

    李登云一家看没办法留她,就只好把她和她二妈一同送出了门……

    田润叶没有想到,她在李向前家吃完这顿饭后,他们学校和城里的一些人就不知怎样知
道了这件事,开始传播她和李向前已经订婚了,而且添油加醋,说不久她就要和县上李主任
的儿子结婚呀。

    更让她生气的是,李向前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种说法,竟然到学校的宿舍找她来了。他坐
在她宿舍里,给她说长道短,并且建议她暑假坐他的车到省城和北京开开眼界。她不能把李
主任的儿子用棍子打出去——她不具备这种泼辣性格!她只好一个人找借口躲出去,让这位
汽车司机自己呆在她的房子里!

    当她约摸李向前讨个没趣走了以后,才又回自己的宿舍去。她看见,李向前是走了,但
她的房子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坑里的灰渣掏得一点不剩;倒垃圾土的铁簸箕都被水冲洗
得明光发亮……天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回到二妈家时,又会时不时碰上向前他妈,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就
尽管给他们说……她二妈已经又找她谈过几次,说向前给他父母亲表示,他就看上个她;如
果她不能和他结婚,就去自杀呀!说向前父母亲急得一再让她给她做工作,让她做向前的媳
妇……说心里话,对向前一家人的这些做法,她反感透顶,也倒并不怀恨在心。润叶是个明
白人,她也知道,这一家人也是出于真心,如果是其它什么事,她就是做出牺牲,也可以迁
就他们。但这是要她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一个她并不愿意交给的人啊!

    生活,生活!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如果没有个李向前,她现在会仍然象过去一
样,安安稳稳而又忙忙碌碌地操心着工作,内心平静得象一泓湖水——这是她最乐意的。可
是,为什么要给这湖面投进来一块石头,搅乱她平静的内心世界?而更为不幸的是,由于李
向前这块生硬的石头的撞击,又使她对另一个人释放出真正炽热的爱情冲动——可是,当她
也给别人的心里投进去一块石头的时候,却又没溅起任何一点水花……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润叶已经经受了半年多火一般的煎熬。她多么想给尊敬的二爸说说
她的苦恼,但她又多么不愿意给他带去纷扰。她隐隐地感到,她二爸在工作中也不太顺心,
经常有他自己的许多烦恼。她怎么能让他再为她而分心呢?

    至于父亲,虽说是个大队书记,但实际上也是个农民,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心呢?在这种
事上,她不可能在他那里得到帮助;而母亲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润叶想来想
去,觉得主意还得她自己拿。当然,她一个女孩子家,对自己能有多少力量并没有多少信
心。但她想她要尽可能去把握她的命运。

    李向前对她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人已经殷勤地把她门外冬天烧的煤
块,重新垛得整整齐齐,象精心设计的一座小小的建筑物。而且还把原来粗糙的劈柴块,加
工得象精致的工艺品一样,在煤块旁边又给她建造起另一座更“艺术”的建筑物!

    全校的老师都在夸“她的女婿”,指划着他在她门口留下的“杰作”,惊叹地议论着。

    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她突然决定很快再回一次双水村。这次她无论如何要见到少安——哪怕他再躲着不回
家,她也要破开脸皮到山里找到他……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孙少安内心的苦恼并不比田润叶少。

    当他在石圪节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张一目了然的纸条后,先是惊呆了。

    尽管他和她从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敢想过让润叶做他的媳妇。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张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一下子头
晕目眩了!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股巨
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个样
子。记得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石圪节走回双水村的;一直到进了他家院子的时候,手
里还僵硬地握着她那封信……

    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
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
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
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他家这光
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他倒有力气打
一孔,主要是这家穷得已经象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过得去又怎样呢?女
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
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黄原开汽车,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
着……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
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她二爸又是县上的大干部,前后村庄有几家能比
得上?难道贫困农民孙玉厚的小子,就能和这样的家庭联亲?这简直是笑话!

    但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梦境中虚幻的姑娘。她和
他一块长大,相互熟悉和亲切得象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自
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加了工
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

    但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
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
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
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
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
已经二十三岁了,象他这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
要找一个能吃苦的农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但并不是眼下就解决——这不是说现在不
想娶媳妇,而是现在还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毕业,不论弟弟能找个临时性工作,或者回
来劳动,他就多了一个帮手,到那时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也不迟。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闹不
起上千元的财礼钱。这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孙少安思来想去,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抱住头痛哭一场!他多么幸福,亲爱的
润叶竟然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可他又多么不幸,他不能答应和这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人一
块生活!

    但是,他连哭鼻子的功夫也没有。家里、队里和村里的事交织在一起,乱得象“三国”
一样。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来,先要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瓮担满——父亲年纪大了,已经做不成这
类重活。担完水后,他又帮母亲给妹妹做饭——兰香要赶着到石圪节上第一节课。等妹妹吃
完饭,金秀来叫她的时候,他还要把这两个孩子往罐子村那边送一段路。天不明,两个孩子
害怕,金秀家也没个男人在家,这护卫工作只能由他承担。

    送完兰香和金秀,他就赶紧折身回来,到一队饲养室院子安排全队的生产。实际上,在
他到饲养室之前,就要把当天四、五十个劳力的各种活路都考虑好,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
得布置完——不能推迟出山时间!秋天的收成和几十户人家下一年的生计,就在这每一天的
分分秒秒中!

    队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常抱怨他把他们扣得太紧,简直到了残酷的程度——山里休息
往往连烟瘾都过不了就又被他赶起来干活。有人甚至背后叫他“孙阎王”。但他不管这些。
他想,如果不这样下苦,秋后一分粮食,你们就要骂我是“龟孙子”了。他自己先不偷懒,
都是抢重头子活干。至于庄稼行里的技术,更是样样拔尖,连一些自认为老行家的人也佩服
得五体投地。他在队里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别人
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蔬菜,互
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
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小小的天
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
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
情……

    孙少安疯狂而贪婪地干一天活,一到晚上,如果大队不开什么会,他就倒在自己那个小
土洞里睡得象死过去一般……

    但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
无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来想,只要他不给她回话,她就会知道他不同意——不,不
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可没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话,让他
再到城里去。他的确没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功夫跑那
么多路去谈论呢?而且他不愿意当润叶的面说出那个“不”字来,以免让他目睹她伤心而使
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润叶大概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又跑回村子里来找他!

    那天中午,他尽管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但硬是忍着没回去。他当时想,他可能有点残
忍,但一切将会因此而结束。等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彻底解脱了,有机会他会慢慢给她说明一
切的。

    他越来越清楚,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实际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这样的家庭和个人条
件,完全应该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
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
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

    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
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样
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
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
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
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
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
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

    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去了!

    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对他的抱怨声,一个人出了门,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心如火焚地
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润叶,我对不起你……”

    从这以后,他想他不仅拒绝了润叶对他的爱情,也割断了他和她过去的友情。他太伤她
的心了,她也许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于是就闷着头干活,一天也没多少话。不论是队里还是家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便没
有一句多余话了。山里有人和他开个玩笑,他也会表现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弄得人家很尴
尬。大家都觉得他成了个“怪”人;谁也猜不透这位年轻的队长究竟碰到了什么事……这天
中午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自入伏以来,天一直
没下雨——其实伏前的几个月里也没下过一次饱墒雨。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
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
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
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川台
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庄稼。

    少安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往
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只喝
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件粗布褂子
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上
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他刚把卷起的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听见身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啊?是润
叶!

    我的天!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闪身站起来,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润叶,嘴张了几张,不
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咄呐地说:“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润叶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庄稼快晒干了……”

    “那光靠人担水浇地怎么行哩?”她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回答润叶说:“光浇
几畦菜……”

    两个人立刻就进入到一种紧张状态中。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人看
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蚂蚱单调
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
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
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
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
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

    “少安哥……你……”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
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
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
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头担
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润叶气恼地回到家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
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在村
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稼眼看要
晒死了!”

    “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吃!”田福堂帮助老
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
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
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
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虽说两个娃娃小时候一块耍大,但以后一个在农村受了
苦,一个到城里上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
想呢?再说,撇过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儿
怎么可能嫁给他们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
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
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
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
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
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
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女儿回县城已经三天了,现在田福堂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管村里
的工作,日夜盘算润叶和少安的事。

    他有时也豁达地想,如果少安当年不要回来劳动,和润叶一块去上学,再寻个工作,那
这娃娃做他的女婿说不定还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又有工作,说不
定将来还能熬个大官……反过来再说,要是他女儿没文化没工作,也在双水村劳动,农民对
农民,那不要他孙少安骚情,他田福堂会直接找媒人把润叶许配给他的。当然,如果是这
样,他也就不会嫌孙玉厚家穷了,到时候他会把少安的光景扶起来的:没地方住吗?他给箍
两孔新窑!没吃的吗?到他家里来吃!

    可是,现在明摆着,两个人的条件差得太远嘛!

    他想,孙少安这小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你不在东拉河里照照你的影子,看能不能配
上我润叶?你胡骚情我女儿,最后就是落了空,你除损失不了什么,还能抬高你的身价哩!
可你等于给我田福堂祖坟供桌上撒了一泡尿!活活地往死欺负人哩!哼!你小子甭能!我田
福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田福堂跹蹴在自家的炕头上,一边想,一边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
了,给他拌了一碗鸡蛋糊汤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给他老婆说他究竟怎么了,只是
手里拿一根纸烟,不断凑到鼻子上闻。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去一趟城里!他要找福军和爱云,让他两个赶快给润叶在城里瞅个
人家。他以前只是一般地给他两个安咐了这件事,这次他要把这当个事好好给福军和爱云说
一说。

    想到这里,他性急地立马跳下了炕,准备先去找一下孙玉亭,让他这几天替他照看一下
队里的工作。本来也应该去给副书记金俊山打个招呼,但他不愿跑到金家湾那面去——让玉
亭给俊山说一声就行了。要是他不在村子里,通常都把工作主要委托给孙玉亭来管。玉亭对
他忠实可靠,做什么事又认真,他放心。再说,金家湾那面有个什么“响动”,玉亭的耳朵
都能逮得住,回来马上就给他汇报了。

    他也没给老婆招呼一声,就匆忙地出了门。

    走到院子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有几双旧鞋,原来准备送给这位硒惶的助手穿,常记不
起给他;现在可以顺手给他拿去。

    他于是又折转身回了家,对老婆说:“把后窑掌我那几双旧鞋,拿张报纸包起来。”

    他老婆不解地问:“做什么哩?”

    “我带给玉亭,让他穿去……你没看他到咱家来,鞋烂得用麻绳子捆在脚上,连炕也上
不了吗?”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
起来,交给了丈夫。

    田福堂把这几双旧鞋夹在胳膊窝里,就去玉亭家了。

    孙玉亭家离他家不远,下一个小坡就到了。一孔不知孙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窑洞,由于
多年不整修,山水从破窑檐石中间流下来,把窑面子上的泥皮全冲光了,烂石头碴子暴露在
外面,里面住了许多窝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致。院子原来还有
个横石片围墙,自孙玉厚搬走后,就逐渐塌成了一圈烂石头。墙角里用这塌墙石头乱垒起的
厕所,似乎连个羞丑也遮不住。

    田福堂进了玉亭家的窑洞,天还没黑,窑里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处的这家人显
然都看见他来了,玉亭和凤英两个人都从后炕火圪崂里转出来,热情地让他快坐。

    田福堂知道没个好坐处——地上连个凳子也没有,炕上的席片又烂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
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鞋放下你穿去吧!”他
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
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玉亭和凤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凤英说:“田书记对我们真是关心到家了!”

    孙玉亭对田福堂说:“你放心走你的!队里的事有我哩……你好好把你的气管炎看一
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田福堂说完事后,马上就告辞走了。他实在无法在这个“黑洞”里多呆一会。玉亭和凤
英簇拥着一直把他送到院子的烂豁墙外……

    第二天吃完早饭,田福堂就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去了县城。

    他不愿坐汽车——自己有的车子,何必花车票钱呢?他不紧不慢,没到中午,就来到了
县城。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福军家院子的时候,看见爱云她爸正戴个草帽,在那个花坛里把豆
角蔓子往玉米秆上缠。老汉还没看见他进来。他把车子撑在厨房檐下的阴凉处,叫道:“徐
大叔,哈呀,常忙着哩!你老营务起一块好庄稼嘛!”

    徐国强老汉一听是田福堂的声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过来,问:“刚到?”
“刚到!”田福堂一边回答他,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来一个大塑料袋。徐国强已经看见那
是一袋子金黄的旱烟叶,高兴地说:“你又给我带来好干粮了!”老汉很欢迎这位客人,一
是因为两个人能说在一起,二是他来常给他带一包好旱烟——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徐国强
引着田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窑洞,忙着给他倒茶水,寻纸烟。那只黑猫绊手绊脚地紧撵着老
汉。

    田福堂只喝茶不抽烟,但徐国强还是硬把一支纸烟塞到他手里。

    田福堂没点这烟,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这东西我已经没福气享受了。不过,我还
爱营务个旱烟。早年间,我烟瘾大,纸烟抽不起,一年就经心营务一块旱烟,结果对营务这
东西有了兴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营务旱烟是头一把手!现在尽管我不能抽烟了,但我
还年年在自留地栽一点……”

    徐国强满怀感情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烟,连连夸赞:“好!好!好!”

    “福军最近又忙啥着哩?”田福堂问徐老。

    “到地区开会去了,昨天刚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遗憾。

    不过,他又想,爱云在哩。他毕了和爱云说!其实,润叶这事福军也没功夫管,主要看
她二妈哩。

    “爱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说要值班,中午也不回来,都是润叶给我和晓霞做饭……”

    田福堂想,等中午吃过饭,他就直接去医院找爱云。家里人多,不好谈润叶的事。

    他和徐国强东拉西扯地拉了一会话,润叶和晓霞就先后回了家。润叶赶忙问父亲到城里
来办什么事?田福堂说他来看一下自己的气管炎。

    “那下午我请个假,陪你到医院去!”润叶关切地对父亲说。

    “不用了。你不敢耽搁教书!我又不是找不见县医院。再说,你二妈也在医院哩……”

    “干脆让我去把我妈叫回来!”晓霞对大爹说。“不要。你妈要值班哩,我又没什么
事,吃完饭我到医院找你妈就行了。”

    润叶赶紧到厨房去做饭。晓霞见来了客人,也到厨房给姐姐帮忙去了。

    吃完饭后,田福堂就一个人来到县医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妇。徐爱云忙着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给大哥买一颗西瓜,被
他拦挡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气管炎,转转弯弯就和爱云拉谈起润叶的婚事了。当然,他并没有给
弟媳提说润叶和少安的事。他知道这是女儿的秘密,不能给外人说——包括爱云一家人和润
叶她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他决不能伤害他亲爱的女儿。他只是对爱云说,润叶年纪
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个农民,没办法帮助女儿寻个人家,让爱云无论如何在最近帮
助他解决这问题。

    “我为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田福堂最后一脸忧愁对弟媳妇感叹说。

    爱云听他说完话,就开始给他讲县上李主任的儿子怎样追求润叶的事。

    田福堂象听惊险故事一样,紧张地听爱云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时感到另外一种震
惊:他没想到,县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儿子爱上了他的女儿!

    他现在倒也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在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他归根结底是个农民,考虑
问题往往从实际出发。他想:他的润叶是个农民的女儿,虽说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个大干
部的儿子结了婚,将来会不会受气?万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这
一家人的命!

    “我觉得这门亲事可以考虑,关键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这娃娃很喜欢
润叶!”徐爱云对大哥说。“那润叶的意思哩?”田福堂问她。

    “润叶直到现在也没表示个肯定态度。我很着急,因为李登云一家对这事太热心了。”
爱云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清凉饮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划算:润叶找少安那样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这样的人家,也许
又太高了。最好能找个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县上的部局长
家庭。太高了不好,因为他是个农民嘛!虽说福军和李主任的职位差不多,但润叶是他的女
儿!

    他于是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对弟媳妇说:“你最好给润叶寻个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
么高的位置,我是个农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爱云笑了,说:“大哥,你考虑事情太复杂。李登云是多大个官?还不是和福军一
样……”

    “但我和人家不一样!”

    “这主要是两个娃娃的事。再说,人家李登云两口子也对润叶十分满意!”

    接着,徐爱云又给田福堂说了许多李登云两口子怎样喜欢润叶的情形。

    田福堂听了这些事,才开始动心了。他说:“既然人家这么诚心实意,那这事你就看着
办吧!我信得过你们!润叶虽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军也没少操过心。现在她又在你们身
边,你们就稳稳妥妥给她找个人家。不过,这事要抓紧,女娃娃家年龄一大……”田福堂不
知该怎样说,就赶忙低头闻了闻烟,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给许多人说过他
到城里来是看气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对爱云说:“我的气管炎近来越来越重了……”

    爱云马上说:“我现在就引你去顾老先生那里开几付中药。你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
药。”

    田福堂久闻顾老先生的大名,就高兴地跟爱云去了中医科。

    顾老和大部分名中医一样,白发红颜,戴一副老花镜,认真地给田福堂号脉。爱云对站
在一边看书的顾老先生的孙子说:“田润生是不是和你一个班?”

    顾养民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一个班的,阿姨。”“这就是润生他爸。”爱云指着田
福堂说。她然后又告诉大哥,这是顾老先生的孙子,和润生一个班。

    顾养民亲热地过来叫了一声田叔叔。

    田福堂问顾养民:“我润生在学校怎样?”

    顾养民当然不好说其它的,就说:“都好着哩!”“你好好帮助他!那娃娃慌慌张张
的……你下午去不去学校?”他问顾老先生的孙子。

    “去哩。”

    “那你叫润生晚上回他二妈家来,你给他说我来了……”顾养民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把话
给润生捎到。

    田福堂随后提了几包顾老先生开的中药,就先回爱云家去了。

    他在爱云家住了一个晚上,和徐国强把话拉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饭
就骑着车子往回走了。原来他估计在城里得多呆几天,但事情很快都办完了。给爱云吩咐了
润叶的事;让顾老先生看了气管炎;又和徐国强老汉拉完了话;加上福军也不在,他就再没
心思在县城继续逗留。

    临近中午时分,田福堂就骑着车子回到了石圪节。

    他忽然看见他们村的田福高跹蹴在石圪节的小桥上,就跳下车子来,走过去问他:“今
天又不遇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哩?”

    一队副队长见是书记,赶忙站起来,说:“唉,大庄河我姨夫让公社叫来正盘问着
哩……”

    “盘问啥哩?”田福堂好奇地问。

    “就是扩大猪饲料地的事嘛!他当个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
让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
听人家说公社现在正盘问着哩,我等看有什么结果……”“猪饲料地不是拿绳子往过丈量
吗?怎能扩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问。

    “嗨,也有不丈量的,随便约摸着划开就行了,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
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这事只要没人告就没事。现在的
人没良心,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噢……是这样!”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说他去买个东西,就和田福高打了个招呼,调转车子
过了桥,向石圪节的街上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孙少安万万没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来丈量他们队的猪饲料地。几天前他就听福高说,
大庄河他姨夫因给社员多划了猪饲料地,被公社叫去盘查了一天。他心里一直担心这件事,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公社刚来人时,他以为是他们队谁告了状,但又听说公社在其它队也
普查猪饲料地的情况,只好硬着头皮等着挨戳了。

    这多年来,提起猪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据国家要求,给每个大队硬行分配
生猪交售任务。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两户按标准交售一口肥猪。喂肥一口猪得
多少粮啊!这年头,人都没粮吃,怎能有猪吃的粮食呢?但没办法,国家要拿猪肉支援第三
世界,每年的任务非完成不行。谁家完不成任务,就要把人口粮扣除一部分。

    没有人喂得起猪。队里没办法,由田福堂出面给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产队集体的
羊来顶猪。公社通了人情,说可以,但必须用绵羊来顶。一年下来,全村的绵羊就快绝了
种。

    看来这不是办法,还得要落实到家户来养猪。

    大队小队干部没明没黑地开会,但连一户也落实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队干部先带
个头,一人应承喂一口猪,然后再做社员的工作。但其他干部都讥讽他说:你有能力带这个
革命头哩!我们没能力!再说,当干部一晚上开会熬眼已经够了,还带这个头!你要带你带
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办个猪场,把队里的任务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张口结舌退到大队部的灶火圪崂里,再不吭声了。

    还是孙玉亭有办法,提出用抓纸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来想去,再没有好办
法,就只好采纳了孙玉亭的建议。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
队办公窑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
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
还有抱住头当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提出这个绝妙办法的孙玉亭,几乎年年能“抓”到
一头猪,回去常常让贺凤英骂得狗血喷头。

    到了年底,庄稼人好不容易把猪喂起来,吆到石圪节去交售。为了达到标准斤称,交售
的那天,每家人都给猪好吃好喝一顿——说不定几斤粮食就能决定一口猪能否够斤称。但
是,由公社粮站和石圪节食堂几个厨师组成的收猪机构,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知道老百姓这
点小小的狡猾伎俩,决定猪吆来后,先不过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说。于是,交
猪的人除多贴赔了几斤粮食,还得多耽误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节到处都蹲着愁眉苦脸
的庄稼人。他们实在没办法,又开始千方百计贿赂收购猪的人,而收猪的人倒用这办法给自
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块。

    直到后来,生猪交售任务再也不可能完成了。县上没有办法,决定谁养猪,就给谁补贴
一百五十斤高粱。

    农民这下子高兴了,因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快等于一个人一年的
口粮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猪肯定能省下不少粮食呢。于是,人们又要抢着喂猪。大
小队干部整夜开会,没办法分配名额。后来只好又决定采取“孙玉亭方式”,人们又象占卜
命运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红的黑老碗里抓这些纸蛋子。抓到猪的眉开眼笑,抓不到的满脸丧
气。遗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样被贺凤英臭骂了一通。

    但是,喂猪的人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补贴了粮食,国家收购标准又提高了,用“往年喂
法”喂成的猪,一个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来,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颗不剩全给猪补贴了,
才勉强送到了石圪节。

    从此以后,人们谈猪色变,再也不敢和这个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来,生猪交售任务
已经成了全地区的危机。黄原地区也没有办法,只好制定了个“土政策”,一户给划分不超
过四分的猪饲料地,企图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在划分猪饲料地的时候,孙少安心想:队里种的庄稼地以外,还有不少荒地,干脆把这
些闲地划给社员,就不要减少队里的现耕面积了。而这些闲荒地没有整块的,沟坡圪崂,零
零碎碎,也没办法准确丈量,大约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这意见全队没一个人反对
的。因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过的地,只能多不会少。孙少安也清楚这一点。他正是想
用这种方法,给社员扩大一点自留地。这年头,个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给一家人解决大
问题——在这些精心耕种的土地上,往往一个小土窝就可能等于队里许多好地的收入。人们
已经饿慌了,谁不想利用这机会给自己增加一点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这事要瞒着书记田福堂和孙少安他二爸——这两位“革命家”都在一
队。

    等躲避开这两个人外出开会的时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划分开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也沾
了光,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以后他们在种地的时候,会感觉到地可能多划分了,
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虽说整天喊叫批判资本主义,但对于实惠也从不拒绝……的
确是这样。田福堂实际上早察觉了他们队的猪饲料地“有问题”,但他一直装得不知道这一
点。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这事众人拥护,他要是出面纠正,那肯定会惹得民情激愤,他
何必做这种笨蛋事哩!再说,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众人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过不
去。退一步说,万一这事被别人告发,他田福堂划分地时又不在家,到时他手里仍然有批判
权哩!

    可是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在石圪节碰上田福高,听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
动,觉得他给孙少安找下一个让后生下不了台的好茬口。于是他调转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
给徐治功露了话,让他去查一下他们村的猪饲料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说,不要光查他们队
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让人怀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这一步“妙棋”以后,内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对少安有气,觉得让小
伙子受点整,灰上一段时间,就顾不上骚情他的润叶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这种做法有些
不太美气。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亏心事,等于给自己心里放了一条虫子,骚扰得灵魂不能安
宁。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
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个妈蚱拴在
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公社普查的结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扩大了猪饲料地。让田福堂遗憾的是,
二队没有扩大——金俊武这小子终究年纪大一点,比少安的城府深,没有让抓住尾巴。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
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
这五个生产队长。

    本来白明川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
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
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因为群众大会大费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会要通过有线喇叭,向全
公社现场转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只能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
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
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
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
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
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
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
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
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
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
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
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决不会在批判稿中写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紧张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让
他上台发言。往常在这样的场合,他异常兴奋。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台前接受批判还不自
在。他不时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书刘根民是少安高小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
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他无法保护他的朋友。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
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
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
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
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罪”
要更重!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经
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
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
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给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
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公社来。
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
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
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
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
怕早就告了,不会等这么长时间。那么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因为大家都沾了
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
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
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
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
一起了。

    他现在才一下子明确地意识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
福堂的做事和为人,也清楚这个强人的“棋路”。自从那次田福堂看见他和润叶坐在河湾里
以后,孙少安就知道,不定什么时候,田福堂就会用拐弯“马”来将他一军。田福堂下这类
“棋”,通常都走“马”而不用“车”,因此别人很难防他。他没想到,田福堂果然这么快
就给他下了如此厉害的一着“棋”。

    少安站在台子前,尽管头低着,但他还是用眼睛的余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寻到了田福堂。
少安看他坐在那么一个角落里,心里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亏,不敢正视他。他得到了一
些安慰:从某种意义说,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福堂接受良心的
批判。

    在确认了“犹大”以后,孙少安索性再不想这件事了。不管怎样,田福堂就是田福堂。
他不这样就不是田福堂了。谁也不能改变田福堂,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

    话说回来,少安知道田福堂对他和润叶那次的会面心中有气。平心静气地想,这种“报
复”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样体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儿,怎么能让一个泥腿
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现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对润叶的求爱采取了完全正确的态度。田福堂现在又用铁的
逻辑进一步给他论证了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他现在感到难受和丧气的是,这个批判将会把他在全公社扬臭了。他别再指望在这个天
地里给自己寻找一个媳妇。哪怕加倍地掏财礼钱,也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一个丧失了名誉的
人!

    使他更为难受的是,他担心由于他的这件事会影响少平和兰香将来的前途。他终归已经
是农民,他不怕什么,难道连老镢把也握不成了吗?但少平和兰香与他不一样,以后要是有
个出门的机会,会不会受这件事的“政治影响”呢?如果影响到他两个人,他就会痛苦一辈
子的……少安难受地前前后后思量着这件事,在一片闹哄声中总算熬完了批判会。

    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还在结束时对他们五个人说了点鼓励话,让他
们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产,将功补过……”

    等众人散尽以后,少安才无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来到石圪节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经快接近尾声。少安走过街道的时候,不时感觉有人在指划着议论他。

    他突然看见父亲和妹妹从一个拐角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很快迎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们
来干什么哩?我没什么……”

    他父亲说:“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呀……”

    少安对父亲和妹妹说:“已经完了,再也不会怎样……你们不要担心。先回去吧。我还
要给队里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呀。”

    孙玉厚只好和兰香先走了。临走时,他阴郁地对儿子说:“你早点回来……”

    “嗯。”少安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的后街上走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孙少安其实并没有任何可办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不愿意和父
亲、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家。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出去。

    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遛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觉得不
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
路。

    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
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象盖了一
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
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
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
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
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
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
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
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
在天空飞,在地上走……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他停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
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糊糊的远
山。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
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象在一块巨大的青
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
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刚才
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
不,他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
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不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
了……

    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上,好象要
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临进村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万
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会乱猜测的。

    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
烟卷。

    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向他走过来。少安仔细一瞧:竟然是父亲!

    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
锅,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
亲。

    孙玉厚半天才咄讷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
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
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让他哭一
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泣声,才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
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态变成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
么事也没!我只是一时心里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边事;
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块撑扶
这个家,我怎么能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也没松,我还
会象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
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
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
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
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
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
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
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
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
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
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也翻不
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
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回家
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晚上,当孙少安在自己的那个小土窑里睡着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
窑顶。老汉睡不着,爬起来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少安他妈欠起身子,问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孙玉厚继续抽着旱烟。后炕头上,老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阵
呻吟——唉,老人浑身都是病,睡梦中都是疼痛的……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
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
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
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
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
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他在玉亭和贺凤英出山之前,进了他从前居住过的这个院落。自从他搬出这里以后,没
事他很少再来这里。现在他看见玉亭两口子把这院地方住得象庙坪那座破庙一般败落,连墙
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骂这两个败家子:什么懒东西!把好好一个地方弄得象驴圈一样。

    他进了玉亭家的门,窑里黑咕隆咚,弥漫着湿柴烧出的死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唉!当
年他住在这窑洞的时候,尽管穷得没什么摆设,但少安妈收拾得汤清水利,亮亮堂堂的,这
现在完全成了个黑山水洞!

    玉亭凤英见大哥一清早上门,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着他。他刚坐在炕边上,玉
亭的三个孩子一扑围上来,在他身上连摸带掏,看能不能搜寻一点吃的东西。孙玉厚除过旱
烟,身上什么也没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烂被褥中间厮打去了。

    玉亭问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孙玉亭也乘机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孙玉厚干脆把烟袋递给
他,让玉亭给自己的烟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哥,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大部分都认识。”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
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间,有没有合适给少安说个媳妇的?”孙玉厚接着就把话说明了。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
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
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
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
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
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
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
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
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
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
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
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
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
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又误不了
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
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
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
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不要财礼的女娃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
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
“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
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
得对!要是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经经不住折腾了。
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
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女娃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
辈,怎能就一个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
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
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
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
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
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
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
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
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
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
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
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
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
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
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
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
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好,
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
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
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
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
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全村人现在
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

    从省上到地区,从地区到县上,从县上到公社,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
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
象了。

    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用桶担
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用场了——这点可怜
的河水怎么可能再用抽水机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动的人,现在都纷纷涌到了这个小水坝前。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劳动的自
觉性是空前的,就连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汉也都来了;他们担不动桶,就用脸盆端,用饭
罐提。村里的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拿着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参加到抗旱行列中来——有
些碎脑娃娃甚至捧着家里的吃饭碗往地里端水,这已经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抢救生命。水
啊,现在比什头都要贵重!这就是粮食,是饭,是命……可是,东拉河坝里的这点水,全村
人没用一天的时间就舀干了。除过村中的几口井子,双水村再也没一滴水了。东拉河和哭咽
河象两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绝望之后,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
——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
下山村、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现在都盛满了水,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尤
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
河也拦截了——石圪节现在倒成了“双水村”!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水霸”——
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

    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双水村的领导人
太无能了!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现在却一个个藏到
老鼠洞里了!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这个强人怎么现在成了个窝囊蛋……

    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地来回走着,手里拿一根纸烟,象通常那样,不
点着抽,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
这点庄稼也保不住,别说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到时候人们吃不
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讨吃要饭,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脸往哪里搁?再说,双水村
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哩!那时候,别村的支部书记就会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脑勺嘲
笑他田福堂!”

    他现在也和大家同样气愤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这些队欺人太甚了!竟连一滴水也不
给下游放,眼看着让双水村成为一片焦土!

    他同时也对公社领导有意见:为什么不给这几个村的领导人做工作呢?难道你白明川和
徐治功就领导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子吗?双水村不是你们管辖的范围?哼,如果我是公社领
导,我就会把水给每个村都公平地均开的……不过,光焦急和气愤并不能解决双水村的现实
问题。眼前最当紧的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川道里的庄稼。只要保住这点收成,全村人今冬就
能凑合过去。至于明年开春以后,国家就会往下拨救济粮的,到时候就不是光双水村吃救济
粮,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齐不光彩,别让他田福堂先当龟孙子!

    但是,川道里的这点庄稼怎能保住呢?河道里已经没一点水了;如果河里有水,那他田
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块不睡觉,昼夜担水也会浇完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筹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办。他也知道现在有人咒骂
他,说他成了个窝囊蛋,让上游几个大队的领导人欺住了。玉亭已经给他汇报了村里谁在骂
他。他现在内心并不抱怨这些骂他的村民,反而意识到,不论怎样,双水村的人在关键时候
还指靠着他田福堂哩!为什么不骂别人哩?知道骂别人不顶事嘛!众人骂他田福堂,是等着
让他想办法哩!大家还是把他田福堂当作一村之主嘛!骂就骂去!

    他现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骂他,而对上游几个村庄的领导人一肚子火气。他想:不能这
样下去了!如果这件事他再不想办法,也许他的威信将在村里丧失得一干二净!他想他得破
釜沉舟干一家伙!没办法,老天爷和东拉河上游几个村的领导人,已经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条
绝路上了!

    他在脚地上转了一阵以后,天已经昏暗下来。他破例点着了手中的这支烟,没抽半截,
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阵。他把这半截纸烟扔掉,即刻就出了门。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时候,他老婆撵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哩!”

    他只顾走,头也不回地说:“饭先放着!我开个会,完了回来再吃!”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队干部,一吃完晚饭就到大队部来开会。他给
玉亭布置完,就一个人先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边上,一线三孔大石窑洞,两边两间堆放公物,中间一间
就是会议室。院子里停放着大队的那台带拖斗的大型拖拉机。

    田福堂身上带一把会议室门上的钥匙。他自个儿开了门,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上
了那个小土炕,把窗户打开,企图让外面的凉气进来一点——但外面和窑里一样热。他解开
小布褂的钮扣,袒胸露怀,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灯点亮,等着队干部们的到来。

    他静静地坐在这里,脑子里正盘旋着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想闻一闻烟,但发现他忘了带
纸烟,就烦躁地一边想事,一边用手在自己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会,大小队干部就先后来到了大队部。除过一队长孙少安出门在外,村里所有负
点责的人都来了。大家似乎都意识到这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解决水的问题。但没有人抱什
么希望。

    开会之前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主题。大家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水;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就象山里的庄稼一样没有精神。

    玉亭先给各位负责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说据许多人看见,田万有每天中午都跪在东拉
河的井子上向龙王爷祈雨哩。他建议大队要批判田五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动”,公窑里所有的队干部都笑了。田福堂说:“算了吧!到
时田五背着牛头不认赃,说他是耍哩,你有什么办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
“嗡”一声笑了。

    玉亭看书记否决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动的建议,也就再不言传了。

    这时,田福堂咳嗽了一声,说:“咱把会开简单一点。这几天,我和大家一样焦急。眼
看庄稼都晒干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晒干了。现在就指望川道里的这点庄稼,可东拉河里的
水都叫上游几个村子霸占了……”

    “我们就等死呀?不能把他们的坝给豁了?”一队副队长田福高打断田福堂的话,插嘴
说。

    有许多人立刻附合田福高的意见。

    田福堂满意地笑了。他等众人的声音平息下来,说:“我也正盘算这样干哩!你们和我
想到一块了!如果大家意见一致,那咱们干脆今晚上就动手!

    “不过,为了避免村子之间的公开冲突,防止混战一场,咱们要暗暗地做这事。等他们
知道了,水已经到了咱村里,他们也只能干瞪眼!到时公社追究这事,咱有话可说。就是的
嘛!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他们几个村已经把庄稼浇了好几遍,难道就让咱们等死吗?东
拉河的水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又不是他们几个村出钱买下的!”

    由于严重的灾难和对上游几个村霸水的愤慨,所有的队干部都一致拥护这个做法。除此
之外,危难中的双水村别无选择。连平时谨慎的金俊山也气势磅礴地说:“干就干!不能让
人家这样欺负了!只是能救活川道里的庄稼,咱们担什么风险都不怕!真是没王法了!”

    孙玉亭大声嚷着说:“共产党员和队干部要站在这场斗争的前头!”

    福堂太满意这个气氛了,觉得他适时地把双水村这条大船的舵又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
兴奋地说:“要是大家再没什么意见,咱们就很快安排一下,马上行动!”

    这时,二队长金俊武从后脚地的灶火圪崂里,转到炕桌前面来。他不慌不忙用手把煤油
灯罩拿起来,点着了一锅旱烟。

    他把玻璃灯罩又放到灯上,就开口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不过,在做这事的时候,
尽量周到一些。我们不敢把人家坝里的水都放完。下山村路太远,不要动这个村子的坝。要
豁就豁石圪节的坝。但只在石圪节的坝梁旁边开个口子,水放出来以后,就到了罐子村的坝
里。然后把罐子村的坝再豁开一个口子,把水放到咱们村里。这样,咱们的问题解决了,他
们两个村也还有水,就是他们发现了,也不会有大问题。估计第二天天明,这两个村就会发
现他们的坝上有个豁口,那他们自己就会堵住的。可这时咱们的水已经有了。“如果这样,
咱们从石圪节坝上动手挖开豁口起,水就要流大半夜。那么,咱们村现在那个坝又太小,怕
盛不下这么多水。因此,得分三股人马:一股去石圪节,人要多一些;一股去罐子村,人不
要太多;其余所有的人在头两股人出发前,就要加高咱们村的坝梁——这是最当紧的!最好
动员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手……”

    金俊武不愧是双水村的精能人之一。他象总参谋长一样,把事情考虑得既周密又周到,
使包括田福堂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开嘴巴听他头头是道地说完。

    等金俊武说完以后,田福堂接着说:“好!俊武说的周全!咱们现在就按这办法分配人
手!”

    孙玉亭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人去石圪节!为了行动快,干脆把拖拉机开上。一到地
方,大家从车上跳下来就挖口子,然后跳上车就能往回跑;他石圪节的人就是发现了,也追
不上咱们的人!”

    副书记金俊山插话说:“玉亭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撵着打架,咱
们去的人少,怕要吃亏……”田福堂说:“那就这样。玉亭,你先下去组织十几个硬帮人
手,先睡一会觉,等咱村里开始加高坝梁的时候,你们再动身……俊武,你干脆给咱带两个
人到罐子村的坝上去!”金俊武说:“可以。”

    田福堂扭过头对下炕角抽烟的金俊山说:“俊山,你能不能带着人给咱加高前村头的坝
梁?我晚上就蹲在这大队部,把全盘给咱照料上……行?那现在咱们就散会,赶快分头下去
组织人!两个小队的负责人现在就把这情况通知到各家各户,让大家都上手!一队少安不
在,福高,你就给咱负责上!”

    ……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双水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纷纷被动员起来了。其实根本不要动
员,许多人早就想要这么干了。在这样的时候,农民身上狭隘的一面就充分地暴露了出来,
就连村里的党组织往往在这种事上也只顾本村的利益,而不顾及大体了。

    但另一方面,所有的村民又都在这种事里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牺牲精神。做这种事谁也不
再提平常他们最看重的工分问题,更没有人偷懒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孙家;所
有的人都为解救他们共同生活的双水村的灾难,而团结在了一面旗帜之下。在这种时候,大
家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可爱的,甚至一些过去闹过别扭的人,现在也亲热得象兄
弟一样并肩战斗了……天完全黑严以后,双水村顿时乱得象一座兵营。鸡叫狗咬,人声嘈
杂,村中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都走着一串一串手拿各种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经全家大人娃
娃一齐出动,把门也锁了。大队部的院子里,田万有的儿子田海民已经把拖拉机发动得轰隆
隆价响。海民是大队会计兼拖拉机手,也是村里党支部的委员之一。孙玉亭站在拖拉机一
边,正在发动机的吼叫声中,给他挑选的十几个年轻后生交待任务。为了行走干练,玉亭脱
掉了自己缀麻绳的烂布鞋,换上了福堂送给他的那双黄胶鞋。那十几个后生一个个腰圆膀
粗,摩拳擦掌,象战场上的“敢死队员”一样。这些后生一队二队的都有,既有姓金的,也
有姓田的,今晚他们已把户族之见搁在一边,也不分一队二队,而站在同一个行列里,为他
们绝望的双水村拼命了!他们现在正等待公窑里的“总指挥”田福堂下达命令,就准备立刻
向石圪节进军!

    与此同时,在村前米家镇方向的东拉河里,已经亮起了几十盏马灯。金俊山正指挥着村
里大部分劳力和自动跑来的许许多多其他男女老少,开始加高坝梁。所有参战的人都紧张而
激动。村里能出动的人都来了,连金波他妈这样的家属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虽然
她们的男人在门外工作,但她们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粮,因此她们和村里的人一样而为
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推车的是田五大叔——他爱和这个活泼的土艺术家一
块干活。自从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里劳动,而没有回县城的学校去。本来他二爸孙
玉亭让他到石圪节去放水,但他考虑他在石圪节上过两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节的坝就在
学校前面,万一这行动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说不定要干一架——而这里面就可能有他当年
的同学。他怎么好意思和同学去打架呢?因此他没答应二爸,就到这坝梁工地上来了。

    所有参加劳动的人今晚上都兴奋得有说有笑。大家不久才发现,连“半脑壳”田二也跑
来了。他不劳动,只是在河边捡些碎柴烂草往坝中剩下的那点水里扔。他一边“嘿嘿”憨笑
着,一边嘴思念着“世事要变了”的那句老经。在他那混乱的意识中,大概把水当成了火,
因此才把捡来的柴草往水里扔呢!

    这时,推土的田五倒罢一架子车土,就站在坝梁上说了几句“链子嘴”——

    天大旱,人大干,双水人民是英雄汉!

    首先削平石圪节,再把“罐子”也打烂!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链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宾油画中查坡罗什人在嘲笑土
耳其苏丹……此刻,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田福堂下达了向石圪节“进军”的命令。十几个年
轻后生操着工具,纷纷爬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等孙玉亭上了驾驶楼,田海民就扳动离合器,
拖拉机吼叫着冲出了大队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节跑去了。在拖拉机出动的前一刻
里,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另外两个人,沿东拉河东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进了罐子村……
田福堂打发走了这些人,就一个人又回到大队部的公窑里。

    他站在脚地上,从头到脚汗水淋淋。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照出了他苍白的病容脸和一双
不安的眼睛。

    田福堂现在才感到有些恐惧。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现在已经把全村人煽动起来,投入
到一场集体的冒险中去了。万一出个事怎么办?这么多的人,黑天半夜,又分了几路,怎能
保证一切都平安无事呢?另外,就是今晚上一切都顺当,象计划得那样实现了偷水的目的,
但公社要是过后追究这事,他怎样应付?

    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在夜幕的掩护下,孙玉亭带着一群“敢死队员”,坐着拖拉机,不多时就来到了石圪节
的水坝附近。水坝离石圪节村庄还有一里多路,因此这地方静悄悄的。再说,这其间庄稼人
都早已进入了梦乡——他们穿过罐子村时,连一星灯火也没有看见。

    但孙玉亭和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乱。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实
际上是进行一种偷窃活动。

    拖拉机停住后,孙玉亭在驾驶楼里探出脑袋,叫车斗里的人先别动,让田海民把拖拉机
调转头再说。

    等田海民在石圪节坝梁上面的公路上调转车头,孙玉亭就对他说:“我们下去豁坝,你
就坐在驾驶楼里。不要熄火!一旦有情况,我们上来后咱们就能跑!”

    孙玉亭给田海民安顿完,就紧张地跳出了驾驶楼。他发现车斗里的人都已经到了公路
上,而且有两个人已经向坝梁那里跑去了。玉亭气愤这两个人怎么不听指挥就跑了!他问那
两个人是谁?有人告诉他是金富和金强两兄弟。玉亭本来想发作,一听是这两个蛮汉,就再
没敢说什么。金富和金强是俊武他哥的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九岁,不光在村里
经常惹是生非,还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来,既不顾别人的命,也不顾自己的命。
金俊文本人也没办法他的这两个烈子。

    孙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节的坝梁上跑去了。等他们来到坝梁上,金富和金
强两兄弟已经撅着屁股,开始拿山镢在坝梁中间挖上了。玉亭让他们不要在中间挖,这样可
能整个水坝都会决堤。但金富金强根本不听他的,只管撅着屁股挖。有几个人也跑过去和他
俩一块挖了。玉亭看没办法指挥这些人,只好引着另外的人在坝边上开始挖。两处挖掘的人
都使出了最大的劲,一个个都咬牙切齿的,似乎不是拿镢头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敌人!
是啊,多大一坝水!绿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馋!而这水本来也应该有他们村的一份,现在却
叫不讲理的石圪节拦在这里,得意而美气地浇灌他们自己的庄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
干!让他们再得意!让他们再美气!

    不多一会,坝梁中间金富和金强他们那里已经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孙玉亭这里
的豁口也挖开了,水开始冲出豁口,向河道里涌去。

    孙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压低嗓门喊叫大家快走!

    众人先后掂着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强几个人还在那里贪心地挖着,气得
玉亭又跑下去,吓唬这几个人说,石圪节那边好象听见有拖拉机声,说不定人家已经发现
了,如果这几个人还不走,他们就先走了!

    金富几个人这才掂着工具跑了上来,纷纷扒进了车斗。孙玉亭一扑跳上驾驶楼,气喘吁
吁地对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动离合器,拖拉机便发疯一般往回开了……

    在孙玉亭他们还没动手挖坝之前,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
完成了他们的挖掘任务。罐子村只有半坝水,水面离坝梁很高,他们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
出来。情况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计到的:只能把石圪节的水放出来,盈满罐子村的水坝,才
能从罐子村的豁口里再往双水村流。金俊武一边挖豁口,一边还对另外两个人说:“咱们等
于给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们坝里的水也就盛满了。要不,他们现在这点水也浇不了
几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确是个周到人。他甚至指导另外两个人不损坏罐子村的水坝。他们只是在坝与
河岸的衔接处挖开一个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计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够盛满双水村的坝了。

    金俊武他们虽然路近,可孙玉亭是“机械化部队”,尽管他们出发晚,但比金俊武他们
先一步回到了双水村。

    等金俊武三个人进了大队部的院子时,看见队里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公窑里还
是只是田福堂一个人。其余的人田福堂已让孙玉亭带着,又赶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们加高坝
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胜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个人。他给三个人一人递上一支
“大前门”纸烟。福堂在这中间回了一次家,专门把自家的纸烟拿了几盒,以嘉奖这些外出
作战的“部队”。

    他问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点着纸烟,说:“都好了。”

    “那好!叫他两个先到前面坝梁上去,咱两个先等一等。我已经叫金成和田海民两个到
后村头照水去了。等水一出来,咱再到前面坝上去。”

    那两个人抽着书记给他们的纸烟,就打着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先后进了
大队部的窑洞。他们在这里等待金成和田海民报告水来的消息。田福堂很愿意和金俊武单独
呆一会。金俊武和孙少安是村里他最头疼的两个人。原来他对金俊武气更大一些。但自从他
发现城里教书的女儿和少安有点“麻糊”以来,他就对少安比对金俊武更恼火了。他现在很
愿意和金家湾的这位“领袖”把关系弄好一些。当然,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把金俊武弄得象孙
玉亭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只是想让这个强人不要处处拐着弯和他过不去就满意
了。

    进了公窑后,田福堂又给金俊武递上一根纸烟。他也没什么正经八板的话,就随便拉家
常说:“唉,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哩!我们小时候,金先生冬闲了就在村里办冬学,教穷人家
娃娃识字。我也跟你爸学过字,可头一天学了,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天生的不是个念书
人嘛……”

    田福堂说着,就仰起头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灯上点着了书记刚才又递上的那支烟,也笑了,说:“我弟兄三个也一
样。我歪好还跟上他识了几个字,我哥和我弟常让我爸拿铁戒尺把手都打肿了,可还是连一
个字也没认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说,“我记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气管有毛
病?”

    “他就死在肺气肿上!”金俊武说。

    “唉,我现在这气管病将来也说不定发展得象你爸一样。”田福堂说着便下意识地咳嗽
了两声,脸上显出悲观的神色。“那是两回事。气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气肿。我爸到后
来已经把病根子伸到心脏上了!”

    正在他两个拉谈已故金先生及肺气肿的时候,小学教师金成和大队会计田海民,气喘吁
吁地跑进来说:“水头已经下来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一听水已经来了,把金先生和肺气肿早忘在脑后,跟着金成和田
海民就往外跑。

    他们来到公路边上,已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
已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
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多么令人兴奋啊!四个人在公路边上撵着水头,一路小跑着向前村赶去。金成和田海民
一边跑,一边向前面坝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整个水坝上的男女老少顿时都沸腾起来了。人们一边加紧往坝梁上运土,一边兴奋地喊
叫着,张望着后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涌进了土坝中!

    和水一齐到来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启动两台抽水机!于是,人们的呼喊声,哗哗的流水
声,和抽水机的马达声搅混在一起,使得双水村这个夜晚象唱大戏一般喧腾和热闹!

    但是乐极生悲。约摸半个钟头以后,这喧腾和热闹突然又变成了一片紧张的唏嘘声。人
们惊慌地发现,水坝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满了大半坝,而且眼看着要涨到刚
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欢呼水的到来,反而对这水开始恐惧起来!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让大家赶快加高坝梁。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
劳动之中。到处是紧张的喊叫声和铁锨镢头的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经拼上了老命,
但加高坝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
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老汉已经蹲在
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
倒究是怎么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
子……”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
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
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
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
到,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刚才水把人隔在了
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
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
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
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
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
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
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
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哥哥金俊
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
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
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
象个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脚,只会没命地劳动
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
金俊文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
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这里来,一边劝慰着
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一家之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
—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家圪崂这面的河岸
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
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
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
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双
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当少安和秀莲坐在孙玉亭家的烂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时候,他父亲正坐在
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着旱烟。孙玉厚心里高兴的是,他这一趟来的正好,碰巧
金俊海今天刚到家!

    俊海两口子到田家圪崂那面公路上搬东西去了——俊海的汽车刚从黄原路过这里。他们
安顿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金波金秀都在学校没回来,因此这个院落现在里里外外静悄悄的
没一点声响。孙玉厚可以在这时间里盘算他怎样开口对俊海说他的难肠事。

    他是为儿子的婚事,来向金俊海家开口借钱的。当少安把秀莲带回家门时,孙玉厚高兴
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儿子有媳妇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而且少安带回来的
这女娃娃,又体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人材。更使老汉高兴的是,女方果真
象他弟媳妇贺凤英说的,连一个财礼钱也不要!

    这几天,尽管这一切都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老觉得这好象是做梦:天下哪有这么好
的事出现在他孙玉厚的面前呢?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事实。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动提出,春节就要和他的少安结婚哩!

    提起结婚的事,这才使高兴得晕晕乎乎的孙玉厚脑子凉了下来。他马上想到,结婚就得
花钱!可他手上没几个钱,又到哪里去转借呢?尽管人家女方不要财礼,但他不能连几身衣
服都不给人家娃娃缝。两个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来,三五十块钱根本不顶事。再
说,他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给少安娶媳妇。这是他为自己亲爱的儿子办喜事呀!当年他为自己
的弟弟办事,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都咬着牙办得有声有响,体体面面;现在他为自己的孩
子办事,那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世人笑话!虽说现在不让雇吹手,但他要备酒饭,待亲
朋!把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钱?借!

    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少安妈几乎一夜没合眼。老两口高兴一阵,又忧愁一阵,商量
借钱和待客的事。他们觉得,放在春节好——把喜事也办了,一家人把年也过了。

    两个人先详细地计算了粮和钱的费用。这两样主要的东西,都得开口问别人借。家里的
口粮大部分是粗粮,拿不到席面上。当然,猪肉不要买了,把自己家里那口猪杀掉——实际
上不是不买肉,而是今年卖不成肉了。

    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
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
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
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
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
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
不能想……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
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
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
兰香晚上没地方住,还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说,平时金秀对兰香,金波对少平,经常拿
吃拿喝的,金波他妈也对这两个孩子没少操过心——两个念书娃娃的制服少安妈不会做,还
不是金波他妈在他们家的缝纫机上给做吗?人家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又给人家回报不上什
么。除过分粮分土豆和一些重劳动活他们能带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们沾人家的光了。现
在,他们又要开口向人家借这么多的钱,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还人家……真难开口啊!

    但没有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婚事体面一些,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玉厚当晚决定,
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钱——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这么大一笔钱,金波他
妈敢不敢承担……钱的事拉完后,鸡已经叫了两遍,但为儿子婚事操心的两位老人,还是睡
不着。他们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扳着手指头计算了半天应待的客人:少安的两个姨家和三
个舅家这不必说,婚丧事娘舅亲向来都是上宾;兰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队的
领导人,村里和孙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当然还要请润
叶——不管人家顾上顾不上回村来……现在,孙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
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等着俊海两口子回家来。他想了半天,准备拐弯抹角地开口向俊海借
钱,但又觉得没必要。还是直截了当说吧!弯拐来拐去,最后还不是向人家借钱吗?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
到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
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改变呢?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
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
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
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
嗽。”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
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
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
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
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
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我麻烦你们太多
了,歪好开不了这口……”

    金波他妈在旁边说:“这有个什么哩!你们一家人一年为我们出多少力气呢!俊海在门
外,没有你们一家人帮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来……”

    “玉厚哥,你就不要难为情!你看得多少钱?三百元够不够?”金俊海问他。

    “用不了那么多!”孙玉厚说,“约摸二百来块就差不多了……”

    俊海马上对爱人说:“你去给玉厚哥拿二百块钱来。”金波他妈很快就到另一孔窑里拿
钱去了。

    孙玉厚连忙说:“先不忙!赶春节前有这钱就行了!”金俊海说:“你先拿上。衣服被
褥这些东西要提前准备哩……粮食怎样?这我实在没办法帮助你,我的口粮是定量的,家里
人在生产队吃粮,又没工分,就那点人口粮,我每年也要在外面买粮给他们补贴哩……”

    “这我知道哩。粮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办法。”金波他妈把钱拿过来,递到孙玉厚
手上,说:“你再点一点。”

    “这还用点!”孙玉厚把这卷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正准备走,见大队副书记金俊山进
了门。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两家人尽管血缘不远,平时也从没为什么事争吵过,但俊
海家和俊山家的关系远不如和孙玉厚一家人的关系亲密。但终究是门中人,他每次回家来,
俊山都要来看他。平时俊山和他儿子金成家托他在黄原买个什么东西,他也都热心地为他们
办理得妥妥当当。“我看见公路上的汽车,就知道你回来了。”俊山进门后对俊海寒暄说。

    “我顺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头拉货。”

    “孙大哥你也来了?”金俊山扭头和孙玉厚打招呼,“听说少安找了个好媳妇,春节就
准备结婚呀?”

    孙玉厚说:“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开口对金俊山说:“哥,你家里有没有一点余粮?”

    金俊山奇怪地问:“怎?是不是你要粮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说:“我不要。你
要是有余粮的话,能不能给玉厚哥借上一点,他春节要给少安办事,缺一点细粮,我家里没
多余的……”

    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
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
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
粮?”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
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说:“待客只吃两顿饭,一顿合烙,一顿油糕;大概得二斗荞麦,二
斗软糜子……”

    “没问题!罢了你叫少安来我家里盘!”金俊山慷慨地说。

    当孙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现在好了,钱也有
了,粮也有了。这两个大问题一解决,其它事都好办。他想,过两天就让少安带着秀莲,到
县城去给她扯几身时新衣裳!

    孙玉厚一身轻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妈已经开始做午饭。秀莲坐在炕上,正给老奶奶梳
头发。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
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
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
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
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大发髻,老
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少平出山劳动去了,兰香在石圪节学校,现在家里就这三辈三个女人。

    玉厚问老伴:“少安哩?”

    少安妈正擀面,说:“在坡底下的旱烟地里。”孙玉厚看秀莲在家,他不好给老婆说他
借到钱和粮的事,就出门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
烟地里,把根部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孙玉厚走到烟地里,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钱和粮的事对儿子说了。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借那么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
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二百块也不宽裕。”孙玉厚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过的。你要理会我们的心情。你
是老大,我和你妈头一回娶儿媳妇,我们老两口心里高兴。就是把老骨头卖了,也要把你的
事办体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妈心里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为你的事,昨晚上我们一眼也没
合……再说,你十三岁上回来帮扶我们支撑这个穷家薄业,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妈都心疼
你。现在你要结婚,这是你一辈子的一件大事;我们不把你的事办称心一些,就是睡在黄土
里也合不住眼啊……”

    孙玉厚说着,就跹蹴在旱烟地里,低倾着白发斑斑的头颅,抹开了眼泪。

    父亲一席话,使少安忍不住热泪盈眶。父母之心啊!天下什么样的爱能比得上父母之爱
的伟大呢?此时此刻,他再不能责备父母为他的婚事借这些钱了!

    少安强忍住泪水,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妈的心。既然是这样,钱借就借
了,罢了我想办法还!只是粮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经和大队说好,在集体的储备粮里
借一点。现在私人手里粮食都不宽裕……”

    孙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脸上的泪水,说:“那我明天再给金俊山回个话,就说你已经
提早把粮借下了,就不再麻烦他……另外,过两天你带着秀莲,到县城去给她扯几件好衣
裳。这是老规程,反正迟早总得有这么一回,现在趁有空办了,结婚时就省了事。再捎带着
给你也扯一身装新衣裳……父母提起让少安带着秀莲去县城扯衣服,使少安马上想到了县城
教书的润叶。

    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疼。他难受地想到,润叶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找了媳妇。如果她知
道了,不知她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他的……他对父亲说:“县城太远,扯衣服还
是到米家镇去。米家镇的布料不比县城差。”

    孙玉厚说:“那也好。”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在孙少安一家人为贺秀莲的到来既高兴又忧愁的时候,这位大眼睛山西姑娘现在却只有
高兴而没有忧愁。她并不知道这家人在背后为她和少安办喜事而怎样奔波和熬煎。她只是一
味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之中。

    秀莲五岁上失去母亲以后,一直是她父亲把她和她姐秀英拉扯大的。她父亲除过劳动以
外,还是远近出名的酿醋好手。在黄河岸边的干石山里是收获不了多少粮食的。但她家靠卖
老陈醋的收入,光景不仅没垮过,反而比村里其他人家要宽裕一点。因此,她姐秀英长大
后,村里和周围有不少人家提亲事。因为父亲单身一人,她年龄又小,姐姐决定招一个上门
女婿——结果就和本村的常有林结婚了。

    秀莲在本村上完小学,就没有再到柳林镇去上初中。她天性不爱念书,觉得在学校不如
在山里劳动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
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
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
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
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
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
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
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

    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
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

    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
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
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
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
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
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
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
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
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
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
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
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
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
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
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
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
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
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
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
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

    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见。秀莲好高兴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块多呆几天了……

    农历八月十四日,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和热闹的气氛中。一年一度打红枣的日子
到来了——这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
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
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

    一吃完早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
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
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
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
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
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
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
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
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只是不准拿!

    只有田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
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两个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
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
囔说:“世事要变了……”

    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老家伙田万有也能俏得爬到枣树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
磨棍;一边打枣,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把《打樱桃》随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红枣》——
太阳下来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咱们快来打红
枣……地上的妇女们立刻向枣树上的田万有喊道:“田五,亮开嗓子唱!”爱耍笑的金俊文
的老婆张桂兰还喊叫说:“来个酸的!”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
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绿格铮铮清油炒鸡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硷畔上站;绒格墩墩褥子软格溜溜毡,不如你
干妹子胳膊弯里绵……妇女们都笑得前伏后仰,张桂兰朝树上笑骂道:“把你个挨刀子
的……”

    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
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
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田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
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
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田海民现在正和书记田福堂、副书记金俊山几个人在河对面一队的禾场上——那
里已经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样的枣子。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少安和俊武也在那里。几个队干部正
在过斤称,大队会计田海民旁边记数字。枣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分了。

    孙玉亭在庙坪这面负责。他不上树,在地上和妇女们一块捡枣,大部分时间要跑前跑后
吆喝着指挥大家,并且两只眼睛敏锐地监视着不让人把枣子揣在自己的衣袋里……孙少平把
奶奶放在一片有阳光的草地上,就跑过去拣了一些绵软的枣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尽管嚼不
动,但还是想吃,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她一再问别人:为什么俊斌他妈没来?往年打枣
时,都是她两个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说。今年为什么就她一个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俊
斌已经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没心思来参加这个红火热闹。

    她一再问个不停,少平只好对她说:“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这样……她比我还年轻……”老太太嘟囔说。

    金波也为打枣从学校赶回来了,少平向他询问了这一段学校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金波问他。

    “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回去。”少平说。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块走!”金波高兴地说。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
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
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
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
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
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
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孙玉亭吼叫让大家赶快捡枣,众人才先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兰香和秀莲捡了一会
枣,就回到奶奶坐的那个草滩里。秀莲把绵软的枣剥掉皮给老太太喂——这下老人家才吃得
津津有味了……

    孙玉亭正在枣树林里忙活地奔波,金强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说:“二叔,我看见一队
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里了,两只手象抱着什么,猫着腰,生怕人看见……”一
听有了“敌情”,孙玉亭立刻浑身来了劲。他威严地对金强说:“走!你带我去!”

    金强在前边带路,两个人很快穿过枣树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跑去。

    快到山水沟前,两个人又放慢脚步,悄悄地摸到沟楞边,想猛不防一下子把这个“偷枣
贼”抓住!

    当他两个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爬到沟楞边,探出脑袋往下一看时,才发现田福高正蹲
下抱着个肚子呕吐哩。一队副队长枣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给撑坏了!

    唉,去它的,原来是这样!

    金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气得孙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头返身就走。

    田福高发现上面有人窥视他呕吐,勉强挣扎着扭过头,想知道这是哪个缺德货。他看见
是金俊文的二儿子金强,就满脸通红地骂道:“我造你妈的!这有个什么好看的?回去看你
妈撒尿去吧!”

    田福高五大三粗,也是个蛮汉,二杆子金强不敢顶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边,只好悻
悻地掉转身走了。孙玉亭这时早已经返回到枣树林里。

    全村人一齐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枣全部打完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红玛瑙一样的枣儿,
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庙坪一下子衰败了下来。直要等到明年端阳节过
后,这枣树才会抽出新绿;庙坪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甜蜜的想望……

    现在,在庙坪对面一队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枣子;远远看起
来,就象几大堆燃旺的红火。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涌向了禾场。禾场
上,田海民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斤称数码。几个队干部就忙
着过秤。枣堆周围,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直到掌灯时分,双水村这个非凡的“打枣节”才算结束了……

    打完枣,又过了中秋节,孙少安就张罗着和贺秀莲一块去米家镇给她扯结婚衣裳。

    这天吃完早饭,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起身了。在他们穿过村子的时候,
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对于双水村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的未婚
妻到县城或米家镇去扯衣服,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自己也
能象这家伙一样,得意地在车子后面带个姑娘呢?

    到了米家镇的商店,少安在布柜前对秀莲说:“你看上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秀莲说:“先给你扯一身!我家里有时新衣服,给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实我不需
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里的老人心里过不去……”她立刻扭过头指着少安对女售货员说:
“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好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来给女方扯结婚衣服的——也们每天都要接待好几对这样
的乡下顾客。但女售货贞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倒有些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
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
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
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
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
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
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
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
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售货员给他们扯好布料后,少安非要给秀莲再扯两身不行,但秀莲死活不让。两个人为
此争执不下,甚至都拉扯开了。柜台上的售货员们和一些顾客都稀罕地看他们从未见过的这
种事情。

    少安发现众人观看他和秀莲拉扯,而秀莲又坚决不让再给她扯衣服,只好红着脸和她出
了商店。

    在米家镇的青石板街上,秀莲深情地对他说:“两个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几件衣服上!
我知道你们家光景不好,这钱肯定是你借人家的。何必这样呢?借下钱,咱们结婚后还要给
人家还……”

    少安被秀莲的话说得眼圈都发热了。如果这是个没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亲一下!

    在米家镇扯了衣服后,秀莲还是迟迟不动身回山西老家。

    少安也有点舍不得她离开了,也就没有再催促她起身。

    直到寒露过了十来天,贺耀宗从山西心焦地写信问秀莲怎还不回来?是不是病了?秀莲
这才决定动身回家去。

    少安于是就又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把秀莲带到石圪节公社。他去找他在公社当文书的
同学刘根民,让他帮助挡一辆去山西的顺车。刘根民又找来街上食堂里的胖炉头,把秀莲送
上了汽车……

    送走秀莲以后,少安一个人捉着自行车把,有点惆怅地站在石圪节的公路上。他看见一
行大雁正嗷嗷叫着从对面的土山上空向南飞去。冬天快要来临了。他心里猛然记起:春天的
时候,他手里拿着润叶给他的纸条,也正是站在这地方,望着大雁从南方飞来——现在大雁
又向南方飞走了。时间啊,这么飞快!可是生活的道路又如此曲折而漫长……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

    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
要接她来了。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
赶到双水村……

    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
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洞,挤着一家三辈人。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
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洞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洞住了。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时一
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
说,少安他奶半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让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
住过俊海家的窑洞,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洞,另一孔闲窑又堆满
了东西。再说,他的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
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交情
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
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
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粮,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
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
媳妇,真不容易啊!幸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
完!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
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
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
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洞。

    大家一听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饲养员田万
江老汉还开玩笑说:“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田福高
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干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
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少安。

    当少安把借下窑洞的事告诉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他马上
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洞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
子。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
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
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此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
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亲准备待客的吃食。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跑,也没人顾
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做被褥。按说,嫡亲
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
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
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个原来放籽种的窑
洞,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干柴,白天晚上烧
个不停。

    现在,少安正趴在窗户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
秀,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的一本
《人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
人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

    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洞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
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
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干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
里了。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不慌不忙在公路
上步行往石圪节走。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
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
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
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
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已经被坚冰
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
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
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
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
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
而去……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
土圪崂里打瞌睡。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干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天没放火,窑里
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阳……”

    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出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
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过一
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

    “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干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一下……”

    啊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
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嘛!”王满银
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两个娃娃都去
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就返回来了……”

    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地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
自作自受去吧!

    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肉的大
茴和花椒。

    置办完这些东西以后,他想到应该去一趟公社,给他的同学刘根民打个招呼,让他到时
去参加他的婚礼。根民和他、润叶,都是一块在石圪节上高小的,后来根民又到县城上完中
学,被录用成了国家干部,一直在石圪节公社当文书。他俩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密切,这几年
虽然根民成了干部,但对他也不摆架子,两个人还象学校时那样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莲还要来公社领结婚证,根民是文书,登记结婚还要经他手,到时
候再邀请也不迟。于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头,扛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准备回家了。

    当他从石圪节清冷的土街上走过来,到了街上的理发店门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心
想: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呢?他在这理发店门前犹豫了半天。他从来也没花钱理过发。平时
头发长了,总是让大队会计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发家具,一般不给别人理。但
只要他开口,海民都从不拒绝,有时还主动招呼给他理呢;只是海民技术不行,常把一颗头
弄得沟沟渠渠的。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发还得花
二毛五分钱!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把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
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
哥,石圪节街上再没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
一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师的手艺就是比
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
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啊……

    孙少安走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
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
里的情景。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
熟悉的、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
块过日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少安垂着头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
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
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
莲已经坐在他家的炕边上了!

    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
裢从肩胛上卸下来。他丈人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
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

    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
不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去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
的坡底下!”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
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
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
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
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
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
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
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
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
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
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
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
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
炕面。

    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
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
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
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
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
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
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
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
据?恐怕已无从查考。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
子。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
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
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
桌上送去。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
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
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
完席后,她再回来……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
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
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
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
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
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
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
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
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
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
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
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
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
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
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
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
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
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
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
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
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
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
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
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
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
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
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
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
片火海……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
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
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
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
水上飘,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此时没有人唱
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
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
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
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
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
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
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哥出了远门,到出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
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地返回县城。她想,
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

    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
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

    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安到山
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

    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
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要让少安和她结婚!

    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很快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
妇女,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

    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
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
下去饭,就象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
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
不出来!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
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
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
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
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
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
霞一般闪耀着光彩……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
都一个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闭
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
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
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
到那个地方走一走。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

    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
马兰花,已经在这里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正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
候,她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地望着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
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枯草!

    润叶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段路
以后,她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最后的一瞥。别了,我的
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即是有一
天我要远走它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原创]八月凉山 . 瞬间紀实

[原创]八月凉山 . 瞬间紀实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从原西河畔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又进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
口象压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会来缠磨
她,让她去他们家吃饭。

    少安没结婚之前,尽管她反感这种邀请,但也抱着“吃顿饭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勉强
去了——这主要是为了她二妈一家人的脸面。可是现在,她绝对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饭了!

    但要是这家人死缠硬磨,她二妈又从旁劝说,她到时又可能没勇气和这一群县上的头面
人物破开脸皮,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怎么办?

    她从床铺上爬起来,一个人靠在炕拦石上,牙咬着嘴唇,烦乱地抠着手指头。

    她突然想起她在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
班同学,两个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莉莉她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长——去年晓霞和少平去
黄原讲故事就是他带着的。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到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莉莉也从县文化
馆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编《黄原文艺》小报。莉莉爱好点文学,但也和她一样,
不会写什么;听说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润叶还听人说,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地区团委
当干部。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
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
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这样清明节她就不必呆在县城,成为
向前和二妈两家人缠磨的对象。

    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于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个出门的提包,准备第二天动身。

    当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后,她回到二妈家,告诉二妈说,她在黄原的同学杜莉莉生病住
院,写信让她一定赶清明节来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黄原。

    润叶撒完这个谎后,她二妈遗撼地说:“你刘阿姨昨天就给我安顿,让你明天一定到她
家里去吃饭!”

    “以后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关系,现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
人情!”

    她二妈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润叶就提了一个小提包,买了一张去黄原的长途汽车票,动身到她的
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当汽车一从公路上奔驰起来,车窗外辽阔的山野,山野里火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从眼
前扑过时,润叶顿时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来,那该多好
啊!原来她一直深深依恋故土,从来也没想过在外地呆个三年五载的。但现在她很愿意离开
故乡,离开原西县城,到外地去不再回来!

    汽车下午两点才到黄原城。她二爸当年在黄原工作的时候,她曾到这城市来过几次。她
自己工作以后,也来这里为学校办过几回公务,因此对这城市并不陌生。不过,地区文化馆
她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自莉莉调到黄原后,她还没来过呢!

    她出了汽车站,提着那个小提包,一路打问着,终于来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区文化馆。

    杜莉莉正准备到男朋友家去过节,但一看老朋友来了,高兴地喊叫说:“你怎突然从天
上掉下来了?怎?给学校办事?”润叶对她说:“我没什么公事。我想你了,就来看看
你。”莉莉说:“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还梦见过你几次呢!而且在梦中,还不光是咱们两
个人!”

    “还有谁呢”润叶问她的女朋友。

    “还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过,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个李向前!怎么样?没答
应那个开车的吧?”

    润叶苦笑着摇摇头。她本来此刻就想顺情一头扑在莉莉的怀里,向好朋友哭叙一番自己
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刚到,应该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强装出笑脸,开玩笑问莉莉:“你的男
朋友怎么样?敢不敢让姐看一下?”

    莉莉调皮地扬了一下头,说:“他晚上准保来!你尽管看!也帮助我审查一下!”

    润叶说:“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饭去了,开始忙着自己动手做饭。润叶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挡了,
说:“现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们在原西县了!”在原西的时候,她两个经常一块做着吃
饭,有时在小学她的宿舍,有时在县文化馆莉莉的宿舍。

    两个好朋友吃完饭,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来了。

    莉莉赶忙介绍润叶和她的惠良认识。

    润叶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个称心女婿。惠良人模样英俊不说,一副诚实相,看来是
个很可靠的人。“你怎才来?”莉莉问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说。

    莉莉笑了,说:“润叶来了,我就没去你那里……”惠良马上对润叶说:“莉莉常说起
你。虽然没见过面,我已经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来,否则咱们一块去我家吃饭……”

    “莉莉也在信上常说你的情况。”润叶对惠良说。他们正随便说话,武惠良却突然变了
脸色,说:“你们知道不?今天天安门出事了!我刚听完联播节目,说天安门成千上万的人
借悼念总理,进行‘反革命活动’,说公安局都出动了,看样子抓了许多人……其实,这再
明白不过了!我刚还和几个同学议论,这是一场正义的群众运动被残酷地镇压了!我们的国
家现在正如国歌里唱的,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
都戴着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在人民头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动地说着,手在空中挥着,
和刚才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惊心动魄的消息,使润叶和杜莉莉都感到无比震惊。听着武惠良激动地议论,润叶早
已把自己的不幸搁在了一边。是啊,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当国家出现不幸的时候,个
人的不幸马上就会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们三个立刻开始议论起眼前国家的不幸状况来。他们正当年轻之时,一个个热血沸
腾;甚至指名道姓骂起了江青!

    正在他们愤怒地议论的时候,门里突然进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人。这人三十多岁,脸色
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头发零乱地飘散在额头。他进门以后,先打量了一眼润叶。

    莉莉和惠良马上招呼来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对润叶介绍说:“这就是我们馆的贾老
师!”

    “贾冰。”戴黑边眼镜的人向润叶点点头,自我介绍说。

    尽管润叶马上知道这就是常在报纸上发表作品的那个诗人,但莉莉当她不知道,又立即
给她补充说:“贾老师是大诗人!我们《黄原文艺》的主编。他常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哩!你
记得不?咱们以前还在原西朗颂过他的诗哩!”润叶拘谨地说:“我看过贾老师写的
诗……”

    “听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这位诗人问她。

    “我是石圪节公社的。”润叶告诉贾老师。

    “噢,那咱们是老乡!我是柳岔公社贾家沟的……对了,去年莉莉他爸带咱们县两个讲
故事娃娃,他们说也是石圪节的。其中那个女娃娃是咱们县田主任的娃娃……”莉莉马上指
着来说:“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晓霞。”润叶说。“噢,是这样!你二爸我认识!福军是
个好同志!有头脑!有胆识!你们是?”

    贾冰指着润叶问莉莉。

    莉莉立刻说:“我和润叶是老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噢,那我就不怕了!”诗人说
着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说:“我刚写了一首诗!惠良,莉莉,还有这位老乡,你
们听一听!你大概也听广播了,它妈的,把人肺都气炸了!我亲爱的祖国!千千万万的英雄
儿女,又一次把鲜血洒在了光荣的天安门前……”诗人在未朗颂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激动
起来了。

    贾冰展开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朗颂。润叶、莉莉、惠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等待他开口。

    一刹那间,诗人眼睛里骤然燃烧起了一团火焰,右手在空中扬起来,大声朗颂道——今
儿个,清明节刚刚过罢,我,怀念

    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泪的白花。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春光?

    乌云,岂能遮定阴谋的狡诈!

    我们的民族,是滔滔的黄河,历尽磨难,

    奔涌在英雄的华夏……镇压,怕什么?!

    死,又怕什么?!

    阳坡上有草要返青,背洼洼有村要开花!

    野火烧不尽,

    冰雪压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

    诗人越朗颂越激动,到结束时,双拳挥舞,泪流满面,声震屋瓦!莉莉一边抹眼泪,一
边轻声插嘴说:“贾老师,声音小一点,小心外面有人……”

    贾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实际上仍然在大声朗颂自己最后的诗句——

    让他们来吧,

    我不怕!

    我们不怕!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
孙少平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从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学已经不知不觉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

    一年半是漫长的。他在这期间忍饥、忍辱、忍冻,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暂的。他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结交了朋友,
获得了友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纯属“乡巴佬”式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象才刚
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

    但不论怎样,他还是为终于快熬到了高中毕业而高兴。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啊!

    他更为高兴的是,他已经跨过了十八岁的年龄。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了大人。即使高中
毕业回去劳动,也能扛起一头子了,从心理方面说,他现在也已经有了强烈的独立意识。在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娃娃,得依靠大人。现在,即便是没有大人,他也感觉能在这个世
界上生活下去。他的另外一个成熟的标志,就是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
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
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

    总之,也可以这样说,他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观——尽管这一切的确是刚刚
才开始。

    他现在最为遗撼的是,他在这一年半中请假的时间太多了。学校尽管经常搞政治运动和
出山劳动,但总还上一点文化课。他耽误的课太多,以至都无法弥补了。本来眼下的一张高
中文凭就不包含多少学识,他的这张文凭更不值几个钱,仅仅能说明个学历罢了。这倒不是
说,他在这一年半里一无所学。不,他阅读过不少课外书。从学校的传统眼光看,这种学习
是极不规范的。但在一个人往后的日常生活中,也许这种学习比课本知识更为有用;只不过
参加正式的考试就不行了。不管在以前还是在以后的中国文科考试中;也不论大、中、小
学,一律都在基本规定的“教学大纲”的范围内。而许多这样的考试已和旧朝代的“八股”
无异。中国这种考试方式鼓励了死记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学。

    孙少平的遗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数、理、化。他误得太多,前后接不上碴,虽然
这学期听课,也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课——现在学校上课已是一件附
带的事。

    现在,他没有事的时候,就仍然看课外书。晓霞还象以前一样,从她家里拿许多书来让
他看。他们每天也在学校操场的报栏前不期而遇。星期六的时候,晓霞还把她爸订的《参考
消息》给他拿来,他星期天就哪里也不去,兴致勃勃地看这些外国通讯社的电讯稿,脑子里
在许多国家游荡老半天。

    这一天下午,田晓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来找他,让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点莫名其妙。晓霞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为宿舍有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就只好跟出来了。出了门以后,少平赶紧问她:“什
么事?是不是我家里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里又有什么灾难——他那个家常常猛不防就
出意外!

    晓霞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不是你家里的事。”“那是你们家出了什么事?”少平又
撵着问她。

    晓霞说:“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国家……”

    国家?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今年国家真是灾难重重!元月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发生了
“天安门事件”,撤销了邓小平的职务。紧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前几天又发生
了震动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灾多难的中国啊,你叫人多么忧心和焦虑!

    他匆匆跟着晓霞走,先不便再问她什么了。看来晓霞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而显然在稠人
广众面前也不好说。

    他和晓霞出了学校总务处后面的那个小门,一直沿校墙根向一个小山沟里走去。

    直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晓霞才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到他手里。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紧张地打开那个神秘的绿皮笔记本——扉页上一行醒目的钢笔字立
即跳入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啊啊!原来是这!

    孙少平先没顾上和晓霞说什么,激动地开始看这些诗。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读出声来
了——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孙少平用飞快的速度把这个笔记本上的诗先翻着看了一遍,然后问晓霞:“你从哪儿搞
来的?”

    晓霞说:“我哥暑假里带回来的。先前他只让我爸爸看了,没给我看。后来我发现了他
的笔记本,硬缠着哥哥把这些诗都抄下了。哥哥千安顿万嘱咐,不让我给别人看,说现在公
安局正追查这些传抄的诗哩。我想,给你看一下不要紧……”

    少平马上兴奋地说:“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份呢?”晓霞想了一下,说:“你可以抄,但
一定要小心,千万不敢叫人看见了!”

    “没问题!”少平向她保证说。

    两个人于是凑在一起,把笔记本又翻着看了一遍。这些诗如同烈火一般,把两颗年青的
心烤得热烘烘的。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都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之中。国家的不幸,社会的动
荡,使大人成熟,孩子成长——一九七六年,中国人都好象年长了几岁!

    从这天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时,孙少平就偷偷爬起来,出了宿舍,走到教室里,埋头抄
写这些诗歌。抄到激动之处,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就走到院子里平静一会……有一天晚
上,他抄了一会去上厕所,回来时猛然发现顾养民正趴在他桌子上,看晓霞的那个笔记本。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这下完了!

    顾养民见他回来,马上抱歉地说:“我出来解手,看见教室亮着灯,心想大概谁自习完
忘了关灯,跑进来准备关灯,结果发现你桌子上的这些诗。本来我不该看,但一看就放不下
手了……啊呀,这些诗写得太好了!我早听我父母亲说社会上正传抄天安门广场的诗歌,但
一直没看见过。想不到你有这么厚一本呢!你从哪里搞到的?能不能让我也抄一下?”

    孙少平本来想给顾养民发脾气,看他这样说,便又消了火气,说:“这不是我的笔记
本。”

    “能不能让我抄一下呢?”顾养民又问他,而且看来非常渴望孙少平答应他。

    少平想了一下,这事得和晓霞商量。他对顾养民说:“我现在不能决定,等明晚上再告
诉你。”

    “明晚上就这个时候,我再来找你!”顾养民高兴地说。

    第二天,少平把顾养民发现他抄诗的事告诉了田晓霞。“能不能让他抄呢?”他问晓
霞。

    晓霞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少平就对她说:“我看让他抄去。他自己抄了,就不会把这事捅出去!”

    晓霞觉得少平的话有道理,就说:“那就让他抄去。可不能再叫人发现了!你一定要给
他说清楚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哩!”少平说。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顾养民准时来了。他很感激少平让他抄这些诗。两个人于是就
趴在一张课桌上,紧张地往自己的笔记本上抄写着。少平早已经淡忘了顾养民和郝红梅的关
系。他自己当初和红梅的那点“瓜葛”更是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再说,他目前和晓霞的这种
交往,已经使得早先的那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经过两三个夜晚,少平和顾养民就先后抄完了这些诗。少平把那个绿皮笔记本又还给了
晓霞——顾养民根本不知道这笔记本是谁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顾养民脑子里还一直盘旋这
件事,不知道少平从哪里搞来这么些“机密”,按说,少平来自农村,家里也没听说有门外
工作的干部,他怎么可能把《天安门诗抄》搞到手呢?

    不论怎样,这个农村来的同学不可小视!顾养民渐渐觉得,孙少平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
的吸引力——这在农村来的学生中是很少见的。他后来又慢慢琢磨,才意识到,除过性格以
外,最主要的是这人爱看书。知识就是力量——他父亲告诉他说,这句话是著名英国哲学家
培根说的。是的,知识这种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养民自己出身
知识分子家庭,因此很能理解这一点。

    一个星期以后,孙少平他们全班一起出动,到原西城外的一条山沟里,锄他们班种的高
粱地——这是立秋之前锄最后一遍草。

    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从西南面的山后突然铺过来一片乌云。不多时,这黑云彩就漫
过头顶,遮住太阳,布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大暴雨眼看就
要倾倒下来!

    山洼上劳动的男同学纷纷去找躲雨的地方。沟道里锄地的女同学也都扛着锄,爬到山洼
上来了。只有跛女子侯玉英不听其它女同学的劝阻,一个人扛把锄,一跛一跛走到一个石崖
下面。其它女同学说怕沟里起洪水,那地方危险,劝她不要去。但跛女子让这些人别管她的
事;她说雷雨就那么一阵阵,怎还能起洪水呢!

    大暴雨说来就来了!随着狂风吹过,雨帘就从山后漫过来。顷刻就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
一片。妖艳的闪电不时在空中曲折地划过;雷声和狂风暴雨搅在一起,震耳欲聋。不多一
会,就听见沟沟渠渠里传来了滔滔的流水声。

    不到半个钟头,大沟道里就起水了。混浊的泥浪翻滚着跟头,吼叫着从后沟道里冲了出
来!

    在一片混乱的暴风雨中,沟道里突然传来了侯玉英尖锐的哭喊声!

    少平缩在一个小山窑里,透过雨帘,看见洪水已快要涨到侯玉英避雨的那个石崖下了。
跛女子正哭喊着,两手揪着旁边土台子上的几棵丛草,企图爬上去逃命。但由于腿不干练,
加上泥地溜滑,三番五次爬上去又跌了下来!

    孙少平知道,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洪水就会淹没到那个石崖下,把跛女子一浪卷走!

    他立刻从自己那个干燥的小土窑里冲出去,冒着瓢泼似的暴雨,踏崖溜洼地往沟底跑
去。

    孙少平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到了怒吼的洪水边。身上浸透了泥水,头发和脸也被泥糊得
五麻六道。

    他来到洪水边,一筹莫展了。侯玉英隔在河对面,他不得过去。他尽管在洪水中游过
泳,但那是在原西河里——那水宽阔,也平稳,到河对面上岸选择余地大。可这是道小沟,
水急浪险,要游过去太困难了!

    这时候,洪水已经漫上了侯玉英正挣命的那个石崖边上。跛女子的手死揪住土台子上面
的丛草,两只脚已经挨着洪水边了。她现在只是绝望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少平
在暴风雨中大声向对岸喊:“你先坚持一下,我过来了!”

    他喊了一声后,就扑入了洪水之中——一个浪头很快把他整个吞没了……

    还好,他又钻出了水面!他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凭本能向对岸拼命游去。

    谢天谢地,他终于上岸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就撒开腿朝那个土台上面跑
去。

    他来到土台子上面,看见洪水已经淹没了侯玉英的下半身,如果不是她两手死死揪着丛
草,恐怕早让水卷走了!少平飞快伸出手,把她从土台子下面拉上来。

    侯玉英一扑踏趴在土台子上,放开声嚎了!这哭声是庆贺她的生命得救,也是对救她命
的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当孙少平游过河对岸的时候,全班男女同学都纷纷从山洼上跑下来了。他们站在暴雨中
的洪水边上,隔着翻滚咆哮的浊浪,心怦怦地跳着,扬着手,喊叫着,象看一幕惊险的戏
剧,眼看着少平把侯玉英拉上了对面那个土台子。他们之中没有人敢从这洪水中游过去。现
在,所有淋得象落汤鸡似的同学们都在沟道这面欢呼起来!女同学们都哭了;男同学也有流
下眼泪的。这个时候,大家才强烈地意识到,人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就应该象兄弟姐妹一样
啊……跛女子侯玉英做梦也没想到,在她遇到生命危险时,竟然是她曾放肆地伤害过的孙少
平,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抢救了她。

    跛女子为此感动得不得了!羞愧得不得了!

    几天以后,惊魂刚定下来,她就单独来找孙少平,又一鼻子哭开住不了气,嘴里一股劲
说着感激他的话。她哭完后对少平说:“我这下才知道你是个好人!郝红梅不是个东西!她
和你相好着就不相好了,又跑去骚情顾养民!”少平马上对她说:“你不要说红梅和养民的
长长短短!我不愿听你说这话。咱们都是大人了,不要多管旁人的闲事!”

    侯玉英也就不说郝红梅和顾养民了,然后便硬拉着少平到她家去吃饭。跛女子说这不光
是她的心意,也是家里大人的心意——她父母亲非要让她带少平到她家里去吃一顿饭不行。

    少平好说歪说没有去。他不愿意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让人家把他看成为救命恩人。在他
看来,侯玉英和他自己都好好的没什么事,这就行了,何必没完没了地还提这事呢!可是,
第二天上午,侯玉英的父亲又亲自来学校请他了。孙少平怎说都推辞不了,只好去了侯玉英
家。

    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是县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主任。侯主任两口子专门为女儿的“救命
恩人”摆了一桌子饭,象请个显要人物一样,还上了烧酒。两口子争着给他夹菜倒酒,捎带
着嘴里感激话说个不停。少平不会喝酒,拘谨地在这个干部家里吃完了这顿饭。饭后,他们
村的金光明突然进来了。金光明就是这二门市的售货员。因为光明家是地主成份,他二爸孙
玉亭文化革命初期,曾带村里贫下中农造反队刨过这弟兄三家的窑洞和院子,因此这家人多
年来不和他们家的人说话。现在,光明大概听说少平救了他们主任女儿的命,并且侯主任还
亲自请少平来家里吃饭,就跑过来看他来了。由于侯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而少平又是侯主
任尊敬的客人,因此金光明一副很热情的样子,和少平拉了许多关于他们双水村的一些四不
沾边的话。少平心里知道,光明有意让侯主任看出,他和少平不仅是一个村里的,而且两家
人的关系还不错呢……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田福军到省上去听传达粉碎“四人帮”的中央文件,完了还要参加省党校理
论班的学习,据说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田福军家里除过徐国强老汉照门外,就再没什么人了。院子里经常
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徐老的一声咳嗽和他对那只老黑猫的几句溺爱的训斥话。只是在中午和
晚饭时分,他女儿徐爱云才从医院回来,给他和晓霞做点饭。福军的侄女润叶最近不知为什
么,也常不回家来。

    徐国强虽说年龄早已过了花甲,但身板还硬朗。我们已经知道,日常没事的时候,这老
汉就在院子花坛的那一小块土地上,营务各种庄稼。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恰恰是一
种休息。他觉得,要是一整天闲呆着,身子骨反而疼痛。只要劳动一会,立刻就感到筋脉舒
展多了。

    可是现在,气候已经寒冷,再没什么活可干了。那个花坛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植物,变得
一片荒凉。

    这时候,徐国强老汉也象那花坛一样,荒凉而寂寞。太无聊了!一整天象土拨鼠一样,
悄悄地钻在这院子里,真不是个滋味!他又不敢远离家门——要是乘他不在钻进来个小偷怎
么办?

    他于是就一个人在窑里呆一会,又到院子里晒一会太阳。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猫。
这猫也象他一样老,连自己行走都不敏捷了,更谈不上让它去捉老鼠。话说回来,这娇东西
一天好吃好喝,也懒得再去费那神。记得这黑猫在他老伴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们家的成
员……唉,要是爱云她妈还活着,那他现在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如此寂寞。少年夫妻老来伴!
孤身一个生活,真凄凉啊……现在正是下午,太阳还有点热力,徐国强老汉就从窑里出来,
蹲在有阳光的墙角下,不停抽着田福堂给他带来的旱烟。黑猫卧在他身边,合住眼睛在睡
觉。他一只手拿着烟斗,一只手在猫身上抚摸着,眼睛无意识地瞧着对面山。

    山里现在光秃秃的。死了的柴草一片枯黑,没有叶子的树木在寒风中抖颤着枝杈;庄稼
地里有些黑乌鸦,象黄纸上滴下些黑水点子。一大群灰鸽在城市上空的烟雾中掠过,都能听
得见翅膀扇动的声音。南关那里,不时传来电锯刺耳的声音。要是夏天,这里还能听见原西
河水的喧哗声。可是现在原西河已经结冰了。

    徐国强老汉无聊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福堂这旱烟就是好!不
硬也不软,又香又顺气,晚上睡觉还没痰。徐国强不无遗撼地想:这人营务旱烟的确是一把
好手,可他自己有气管炎,竟然不能抽烟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儿润叶。这娃娃在爱云家门上住了多年,在徐
国强看来,也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关心这女娃娃,就象关心他的女儿
女婿和两个外孙子一样。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云家的向前看上了这女娃娃。他听说是这样,马上觉得是门好
亲事。登云是他过去的老下级,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们家的向前,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
的。现在这小伙还开了汽车。在这山区,开汽车是个好职业,挣钱多,到外地买个东西也方
便。

    可是他又听爱云说,润叶还没利利索索答应这门亲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说,润叶是个
农民家的娃娃,能攀这门亲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说人家登云一家人主动提这事,就是人家
不主动,自家也应该主动一些嘛!听说眼下是向前在追,而这女娃娃还躲人家呢!唉,这倒
是为什么呢?

    他了解是这么个情况,心想:要不,让我给这女娃娃说一下!反正我一天闲呆着,也没
什么事干。

    他就在一天瞅了个机会,等家里人都不在光润叶在的时候,他就和她提了这件事。不
料,这娃娃果真不说一句利索话。

    他问:“那倒究是因为什么?”

    这女娃娃给他回答说,她还小,先不想考虑这事……嗨,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小?记得
他和爱云她妈结婚时,两个人都才十六岁半!现在提倡晚婚,这是政策,他不反对;但不能
晚得没边没沿嘛!女人年纪一大,生个娃娃都困难哩!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给润叶说了老半天。除过关于将来生育方面的困难外,他主要阐述了
这门亲事的好处。他从李向前说到他妈刘志英,又从刘志英说到志英的丈夫李登云,最后又
从李登云说到他自己和这家人交情的历史渊源。

    但这次谈话最终没有什么结果。这女娃娃只是礼貌和尊重地听他说话,自己一句话也不
说。最后只给他留下个“话把子”,说让她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徐国强现在坐在这墙根
下,抽烟,抚摸猫,又专心想润叶和向前的这门亲事。接着他又从这门亲事深入进去,考虑
起了登云和福军的关系。

    徐国强很早就感觉到,登云和他女婿福军的关系不是太好。他知道,登云因为和他的老
历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军争斗。但登云无疑是站在一把手冯世宽一边的。至于世宽和福
军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仅他知道,全县的干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内心为他的女婿担
心。福军是个耿直人,又是个书生,冯世宽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云帮扶他——听说还有个
马国雄也和他们站在一块,福军怎能抗过他们呢?就是张有智支持福军,可主要领导中,两
个人怎么能抵挡过人家三个人?再说,世宽又是一把手,权大,福军和有智更是对付不了。

    关键是李登云!登云虽然表面上看来粗粗笨笨,但这人有心计,办事能下手!面子上对
人都哈哈一笑,可办事的时候,心象块铁一样硬,说老实话,不是登云撑台,他冯世宽那主
任也不好当!

    他真没想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李登云,现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对手。

    唉,说来说去,他现在已经没权了。就是和登云挑明谈一次,让他不要和福军作对,登
云表面上会说一堆“那怎还能”的哄人话,但背过他徐国强,该怎干还怎干!他知道登云这
人哩!

    这样看,他女婿目前的处境很困难了。他知道福军处理许多事都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
一定就是时下吃香的。虽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但颠倒事不一定马上就能再颠倒过来!
你不看冯世宽,“四人帮”时候紧跟着跑,现在又积极喊叫着批判“四人帮”哩!

    徐国强想来想去,没有个好办法给他女婿帮点忙。按说,他在原西县当了多年领导,上
下左右都很熟悉,应该为福军解点围。但这不是在街上的门市后面买两瓶好酒,只要他开口
就能办到。这是政治!而实际上只有一个关键——那就是李登云!可登云现在位置高了,他
成了个下台干部,已经没办法这家伙了!

    他突然灵机一动,把田润叶纳到了这“棋盘”上来。他想:这是一步好棋!润叶要是和
向前结了婚,那他李登云就成了福军的亲戚,再好意思和福军作对吗?

    对!他竟然多少时没认真朝这方面想!真是老糊涂了!

    徐国强就象一个即将被将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棋,兴奋得从这个墙根
下一闪身站了起来。老黑猫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赶忙站了起来,惊慌地看着它的主人。

    徐国强激动地又点着一锅烟,然后立刻盘算:他要恨快再和润叶谈一次话,千方百计要
说服她答应这门亲事!

    这天下午,爱云和晓霞先后都走了,润叶回家来取她的棉大衣。

    好机会!徐国强立刻走到润叶和晓霞住的那孔窑洞里,着急地马上就进入了主题。

    他和蔼地问润叶:“你和向前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润叶见徐大爷又问她这事,只好
仍旧回答:“我还没考虑好……”

    “这么个事,还考虑一年哩?你听徐大爷一句话!这亲事再好不过了!你千万不敢耽
搁。据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着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哩!”

    润叶真痛苦。她最近不愿回这个家,就是想躲避他们说这事。想不到她刚踏进家门,这
就又来了。不过,这徐大爷一大把年纪,平时对她也好,再说又是二爸二妈的老人,她不能
伤徐大爷的脸。她就很礼貌地说:“大爷,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

    润叶急忙不知该怎么说。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开始,这已经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复了一
些正常。她真不愿意再把这伤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国强看她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就只好把这件事背后的“那种意思”往明挑了!

    他说:“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关系不怎么好。就是因为向前看上了你,这
一年多来,他们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你还不知情,你二爸在这县上工作很困难,人家许多
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关键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说,你如果和向前成了亲,你登云叔和
你二爸就成了亲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对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可
是现在,登云一家人都对你这么热心,你要是拒绝了这门亲事,那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唉,你二爸真是困难啊!”徐国强说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润叶一下子被徐大爷的话震住了。天啊,她没想到,在这门亲事的后面还有这么严重的
情况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重新被搅得天昏地暗!

    徐国强见她被他的话慑服了,并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说:“润叶,我先走了,你好好
考虑一下。考虑好了,你就给大爷打一声招呼……”

    徐老引着黑猫退出了这孔窑洞——让娃娃一个人想想吧,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国强出了门以后,润叶还手里抱着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脚地上。

    啊啊!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她早就觉得二爸情绪一直不好,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反对他
哩!而且作对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爱戴的就是二爸。他爱护她,供她上学,
又给她找了工作。平时,就是买一毛钱的水果糖,也是给她和晓霞各分一半……现在,他竟
然有这么大的困难!她心疼二爸。她愿意为他分担忧患。可是,她又并不爱李向前啊!

    她内心又象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来。她想:让她和向前结婚,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
他不好给她说,只好让徐大爷出面给她做工作……怎么办?她不断问自己。

    一个她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因为你不爱向前!你爱的人是孙少安!

    可另一个她又劝说这个她:少安早已经结婚了,你一生也许不会再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
人。你最终如果还要和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那还不如就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这样,
你还能给二爸解个围……润叶干脆不再回学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个人背靠着炕
拦石,站在脚地上思考着这事,脑子象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

    她开始动摇了。她的力量使她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当然,除过客观的压力以
外,她主观上的素养本来也不够深厚。是的,她现在还不能从更高意义上来理解自身和社
会。尽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较鲜明的个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
广阔的眼界。因此,最终她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的所有局限性就导致她做出了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由于对爱情的绝望,加上
对二爸的热爱,她最后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徐国强老汉一获知润叶同意和向前结婚,立刻迫不及待地亲自去了一趟李登云的家,把
喜讯传给了这家的三口人。

    李登云一家马上喜出望外,紧急动员起来,开始备办婚礼了。向前结婚的东西实际上早
已经准备停当,搁在两个大木箱中。现在只是该裁的裁,该缝的缝,该整理的整理;缺什么
东西赶快出动去买!

    街上缝纫社两个手艺最好的师傅第二天就进了李主任家。刘志英班也不上了,带着从农
村叫来的亲戚忙着里外料理。李登云和儿子一块合计:婚礼该请些什么客人;一共得多少
人;几桌饭;多少瓶酒;几箱烟;在什么地方举行;要不要动用车辆;要动用得多少辆……
另外,得给女方置办什么东西?润叶需要给买些什么?还有田福军、徐爱云、徐国强;爱云
的女儿田晓霞和在省城上学的晓霞她哥田晓光……看来这后一项事宜一会还得向向前妈请
示,他父子俩决定不了!

    与此同时,这面的徐爱云也忙活起来了。她紧急地动手准备出嫁侄女的装备。遗撼的
是,福军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没人给她帮忙。跟前有个晓霞,上学不说,又是个疯丫头
——她才不管这号事呢!

    对!赶快让大哥来!真是的,润叶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时候他不忙让谁忙!

    徐爱云赶紧给田福堂发了一封信。信发走后,她还觉得速度太慢,又让晓霞把润生叫
来。她打发侄儿当天就骑自行车回双水村找他爸,让他赶紧到县城来备办他女儿的婚事……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孙少安和贺秀莲结婚已经近十个月了,但小两口仍然还象在蜜月里一般热火。

    少安对他的婚姻很满意。他越来越依恋这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当他从山里劳累一
天回来,晚上在一队饲养院的小窑里接受秀莲亲热的抚爱时,他尝到了说不尽的温暖和甜
蜜。

    结婚不久,秀莲就不顾一家人劝阻,开始出山劳动。她先是在生产队跟他一块种庄稼。
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全村男女劳力都上了农田基建工地,他们就又一块相跟着去打坝修梯
田。秀莲劳动和他一样,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赞赏。她能吃苦,干什么活都不耍滑头。一般
来说,新媳妇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关注的对象。渐渐地,大家都和秀莲熟悉了,工地上常
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捣蛋老汉田五叔还给他们编排了一段子——

    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孙少安好象个杨宗保。

    前沟里韭菜后沟里葱,贺秀莲好象个穆桂英……众人见了他俩,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
这几句小曲。

    晚上劳动回来,在家里吃完饭,小两口就相跟着回到田家圪崂饲养院的那个小窑里,秀
莲马上放火暖炕,给他烧洗脸洗脚水。庄稼人一般睡觉谁还洗脸洗脚呢?但秀莲硬是把这
“毛病”给他惯下了;现在不洗个脸,不烫个脚,钻到被窝里都睡不着觉。把它的……每天
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
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
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为一大家人在一个锅里吃饭,他们这面就没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开灶。那点少得可怜
的口粮,还敢在两个锅灶上吃吗?只是寒露以后,他妈让他们拿过来一些老南瓜。这样,秀
莲在烧炕的时候,就煮一些南瓜汤,两个人在睡觉前热热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后,夜长了,晚上他们也就不象往常那样早睡。秀莲在灯下给他缀补那些破烂衣
服,做鞋袜。他蹲在前炕头上化玉米粒或捻毛线。外面寒风呼呼吼叫,但窑里暖烘烘的,有
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和舒服。两个人做活中间,由不得相视一笑,传达着内心无限的情感。
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发呆地傻看他半天。当他卷起一支旱烟的时候,她就又凑过来,象个
孩子似的,给他擦火柴点烟。两个人这时候就干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坐在热炕头
上,好象互相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这两个年轻人太粘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秀莲还没有怀娃。这不要紧,他们两个已经悄
悄去石圪节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两个人都没病,肯定会生养的,让他们不要着急。不着
急!晚生一两年也好,两个人还能干干练练过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莲对他好得也许有点太过分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
给少安碗里捞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锅饭里汤多粮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
里稠了,那家里其他人碗中就稀了。这太不象话!父母亲年纪那么大,妹妹年龄小,一天到
石圪节上学还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瘫在炕上,他怎么能在锅里捞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后再不能这样。他们年轻,吃饭应该先敬老后让小!

    但秀莲蛮有理由,说他一天出力最重,应该吃稠一些。他看一时不能说服秀莲,以后就
不让她给他盛饭,吃饭时自己盛。他知道,秀莲的这些举动,父母亲,妹妹都看在眼里了,
但他们又都装着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对秀莲这种行为没看法。少安为此而感到很痛苦。
他心疼家里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过分指责秀莲——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确是这样。

    对于秀莲来说,宁愿她自己饿肚子,也不愿让少安吃不饱。

    在没结婚之前,她来这家时,根本没认真注意这家的实际情况。反正她爱少安觉得一切
都无所谓。结婚以后,她才知道,这家正如少安说的,已经穷到了骨头上。一年分不了几颗
粮食,还供养两个上学的。顿顿饭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汤。过一两天,才蒸一锅高粱面馍—
—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饭的时候吃两个黑面馍,简直就是奢侈。

    这样的吃食,别说是在山里挣命劳动一天的庄稼人,就是一天什么活也不干,都受不
了。

    但一切又无法改变。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正是因为她和丈夫火热的爱情生
活,她才忍受着如此的饥饿和贫穷。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觉得,只要跟了少安这样的男人,就
是讨吃要饭也心满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汉的体魄,他在村里庄稼人中间的威望和婆姨女子
对她羡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莲内心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唉,饿就饿吧!只要她和亲爱的人在一起,饿肚子心里也是畅快的!

    本来,她娘家光景不错,也可以从山西拿点粮食来。可这么大一家人在一块过光景,那
点粮食添进去连个影子也寻不见。

    秀莲心里也这样想过;要是她和少安两个单另过光景,那他们就会成为村里的上等家
户。他们两个劳力,再点上她娘家的补贴,日子会过得红红火火!

    可她心里也清楚,要是他们分了家,那家里其他人当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个人
怎么可能养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莲知道少安会坚决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这方面的一个字。真的,她非常
清楚,少安宁愿和她离婚,也不会抛下家里这么一大群人的。

    唉,看来只好就这个样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这状况中,她也总想千方百计照顾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饭之机,
每顿都从盆底上给少安碗里捞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撑扶着这个家,他的活苦也最重,
难道不能让他稠些吃一碗吗?

    可是,少安又坚决不让她这样做,现在,他连饭也不让她盛了,开始自己动手给自己
盛。每次盛的时候,她见他都用勺子在盆里搅半天,搅匀了,才把饭往碗里盛。每当看见这
情况,她常背转家里人,忍不住眼泪都掉在了饭碗里……孙少安完全能体凉来亲爱的人儿对
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决不能允许妻子为他搞“特殊化”。他宁愿不吃饭,也不愿意他吃稠
的让家里人喝汤——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莲是开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为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这错
误,以后他就干脆自己给自己盛饭了……

    少安是田福堂动身去县城的时候,才知道润叶要结婚了。据传回来的消息看,那个男人
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润叶提起的县上领导的儿子。

    他听到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阵隐隐地难受。这是很正常的。他爱过这个人,而这个人
不仅爱他,还公开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他没敢接受这爱,跑到山西去给自己找回来
了秀莲。但是,在难受之时,他对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经结婚
了,润叶也总要结婚。事情本来就会是这样的。对于孙少安来说,润叶在他内心掀起的暴风
骤雨已经平息了,现在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代之而来的是贺秀莲温暖的感情抚慰他风暴
过后的心灵。他祝福亲爱的润叶也能寻找到自己的抚慰。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只能这样。人
只能按照自己的条件寻找终生伴侣。就好象种庄稼一样,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种在一块,而不
能和小麦种在一起。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
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块被面,就再
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他只好忧愁地对秀莲提起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和你相好过的女子?”妻
子自己红着脸问他。“就是的。我们小时候一块耍大的……人家给咱送了那么重的礼,咱给
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问秀莲。秀莲想了一下说:“人家有义,咱不能无情!我看是
这样,我爸走时给丢下五十块钱,我原来准备给你缝一件大氅,钱一直在箱子里搁着。你干
脆都拿去,给人家买件象样的东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

    于是,他就拿着秀莲给他的五十块钱,跑到米家镇用四十六块钱,买了一块黄原出的羊
毛毯。剩下的四块钱,他给秀莲买了一条围巾。星期天少平回学校时,他就把毛毯让少平捎
给田福堂,让他转交给润叶夫妇……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临近结束了。

    阳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贺耀宗突然托顺车给他们捎来二斗小米。这点粮食顿时使一
家人高兴万分。这样,在他们那黑豆高粱稀饭里,又能加一点小米了。对农民来说,小米就
是最好的粮食;小米煮饭好,又经得住吃,一斤米能顶二斤面。同时,家里也就能腾出更多
一些高粱喂那口肥猪。

    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农村没有显出什么节日的气氛。农民不过这个“洋”年。他们过年
就是过春节。

    吃晚饭的时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调料的黑面蒸土豆丝和两个高粱面馍,在院子里一边吃
饭,一边照料着喂猪。天气冷了,让家里人在窑里吃饭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习惯
了,不怕冷。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
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
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
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
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饭碗向他这里走过来。
他心想:这家伙象只绵羊,我走到哪里她撵到哪里;这一阵功夫不见面,这就又撵出来了。
秀莲走到他跟前,突然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一个白面馍,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说什么,向他莞
尔一笑,转过身又回窑里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气了!秀莲怎么把奶奶吃的白面馍给他拿来了呢?

    这真是太不象话了!

    他们一年夏季分那么几斗麦子,除过几个重要节令,一家人谁也不吃,都是留给老祖母
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样吃这又粗又黑的东西。再说,老
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儿孙们应该尽量照顾好她的晚年。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奶奶一顿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顿饭,母亲给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细面条,她都吃不
完。另外,有时候在他们蒸黑面馍的锅上,捎带着给她蒸几个白面馍,每顿饭她掰着吃一
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
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
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个白面
馍回到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
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
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白画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
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
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人回到田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
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
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
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
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
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
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
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
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
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
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
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
他怎么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
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
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
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
她脸上狂吻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一起
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几天
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
毕业的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
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
从此不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
农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代……

    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
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
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
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无
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
哩……

    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碎
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躁的人。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
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
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
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苦
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
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
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
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
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
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眼
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

    他们班的集体像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照过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分别也照了几张。毕
业证和档案里需要的单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县照像馆照过,并且加洗了几十张,已经按规
矩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张。其它的礼物他也送过了:男同学一人一个小笔记本;女同学
一人一块手帕。他同时也收下了几十张照片、一堆笔记本和十几块手帕。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挖了
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

    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结了。他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一
起,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别之时,再到县城转一转。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办。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经常去寻觅吃食的山野;有些
地方是他读过书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饿着肚子睡过觉的小草窝。当然,他也没忘了来到原西
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再一次伤感地追忆当初的情景……当他立在原西
河边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经当兵去了青海——他来信说在师部的文
工团吹长笛;还说他们住在藏民区,附近有一个军马场……他很羡慕金波,什么时候能象他
一样去远方闯荡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能不能也去当兵?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候,少平已经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于是就返身回学校。

    冬日西沉的残阳余晖在原西河对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点。原西河两岸的河边结了很
宽的冰,已经快在河中央连为一体了。寒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彻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进了
破败的城门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烟雾大罩,远远近近灰漠漠一片。县广
播站高杆上的信号灯,已经闪烁起耀眼的红光。从不远的体育场那里,传来人的喊叫声和尖
锐的哨音……所有这一切,现在对少平来说,都有一种亲切感。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渐渐
地对这座城市有了热情——可是,他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再见吧,原西。记得我初来
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
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
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
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身上也的确烙下了你的印记。可以这样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
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
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

    “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
天。

    少平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万幸!

    她把饭菜买齐后,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这里
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

    少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同学一块下馆子,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晓霞是个大方姑
娘,他们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别慌。他说:“我也应该请你一次。礼尚往来!”
“别,”晓霞说,“等我回咱们双水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请我吃一顿饭,也许更有意
思!”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肯定会的!我还从没回去看大爹大妈呢!再说,就是没他们,我也会去看你的!你要
是到县城来,也一定要来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
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
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
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
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
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
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
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
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
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孙少平仰起头,笑得都快喷饭了。这个晓霞啊!笑毕,他说:“我不会变成你描绘的那
种形象。”他立刻严肃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痛苦。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到一
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象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
的严酷的阿拉斯加……”

    “我很赞赏你的这种想法!”晓霞用热情而鼓励的目光望着充满激情的少平。

    “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
己扛着很重的东西,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或者什么地方失火了,
没人敢去救,让我冲进去,哪怕当下烧死都可以……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
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
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说实话,几年前,我没这么些怪想法。但现在我就是这样
想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情绪对不对……”

    “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创造
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到。这顿
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村来;他也还
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
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

    晚上亮灯的时候,少平正破例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打扑克,跛女子侯玉英突然来找他。

    她也不进宿舍来,踮着脚立在门口,让少平出来一下,说她有个话要给他说。

    少平看见她脸上带着一种紧张和激动,并且气喘嘘嘘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把手里
的扑克塞给旁边一个观战的同学,跳下炕走了出来。

    在院子里,侯玉英悄悄地对他说:“郝红梅做下丢脸事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
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什么事?”少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心想,红梅和养民是不是有
什么不规矩行为,让人家捉住了?马上要分手,说不定两人感情冲动……“你猜!”侯玉英
故弄玄虚地向他挤了挤眼。

    少平着急地说:“你快说是什么事嘛!我猜不着!”侯玉英这才一脸的神秘,说:“郝
红梅在二门市上偷手帕,让售货员抓住了!”

    “啊?”少平一下子震惊得张开嘴巴,“什么时候?”“今天下午快吃饭的时候。”

    “现在她人在哪儿?”

    “二门市后面一个办公窑里锁着。我爸让我到学校来找领导……”

    “你去了没有?”少平一步跨到侯玉英面前,瞪着眼问她。

    侯玉英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本来,她来是给孙少平报喜讯的。她知道过去郝红梅和少
平相好,后来又抛开少平,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自从孙少平救了她的命以后,她就一心一
意想报答少平;并且对这个过去她瞧不起的乡巴佬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郝红梅大概穷得给
同学送不起毕业礼物,买手帕的时候又偷着拿了几块,让售货员抓住了。她父亲听她说,这
女贼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仇人,就立刻让她到学校来找领导,好把这个贼娃子美美处理一家
伙!她到学校没顾上找领导,就先兴奋地给少平报讯来了。

    现在,她看见少平一脸凶相,很奇怪他听了这事为什么不高兴,反而给她瞪眼睛?好象
她侯玉英倒成了个贼娃子!

    她看少平这样逼问她,只好说:“我还没顾上找领导呢……”

    “你不能去找!”少平仍然很凶狠地瞪着眼,“对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对顾养民说!你
听见了没?你要是说了,我就掐死你!”

    侯玉英吓得跛腿倒退了一步,惊慌地看着孙少平,以为这个人疯了。

    她赶忙说:“我听你的话!谁也不给说!”

    “这事除过你爸,还有谁知道哩?”少平问。

    “再就是你们村的金光明。红梅就是他抓住的……你说不让找学校领导,那现在怎么
办?”侯玉英畏怯地看着孙少平那张火爆爆的脸。

    少平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走!我跟你到门市上去!”

    侯玉英只好转过身,一瘸一跛地引着孙少平,向自己家里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
窑洞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
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
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
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
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
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
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
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
堂,暖洋洋。太阳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
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
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
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
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
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
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
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
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
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
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
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
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
礼物送给她了,这逼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
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
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
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
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
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
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
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
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交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
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
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
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
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交给了主
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
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
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
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
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干脆甭给
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
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
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
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
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
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
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
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
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
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
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
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
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
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
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
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
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
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
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
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
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
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
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
“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
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
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
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
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
“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
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
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

    “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
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
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

    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
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
壁窑洞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洞。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
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
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
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
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
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
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
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
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
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
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
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
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
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精
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
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
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
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
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
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
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
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
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
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乡谚:强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结婚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以上这句俗话的滋味。

    自从婚礼仪式一结束,他的不幸就开始了。结婚虽然已经几个月,但他还是等于一个光
棍,实际上,这样一种夫妻生活,还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没有女人的温暖,但也不要受女人
的折磨。

    从洞房花烛之夜起到观在,他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润叶死活不和他同
床。每天晚上,她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
双人床上。两个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
真想大声狂叫,又想用拳头把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刚结婚的时候,向前以为这是润叶
怕羞——大概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原谅了润叶的反抗,并且还在内心责备
自己操之过急。因此,他晚上强迫自己安分守己地睡在大床上。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
就会得到妻子的温存——他耐下心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父母亲都是领导干部,但李
向前没有一点从政的素质。他喜欢于一种自在的体力活。他在小时候就迷上了开汽车,觉得
这工作可以走南闯北,也没人成天跟在身边指手划脚。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只手把着
方向盘,可以随心所欲把一个庞然大物摆弄得象一只绵羊一般乖顺。司机工作虽然餐风饮
露,很辛苦,但人心情畅快呀!

    高中毕业后,他父亲想让他在县革委会机关当干部,但他坚决不干,而给县供销社的一
位老司机当了助手。在这方面,他表现得心灵手巧,又能吃下苦,因此不到一年功夫,就考
取了驾驶执照,独立开车了。就象实现了一个美梦一般,李向前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职业
中。对待汽车,他一点也不马虎,哪怕为了洗干净一个螺丝帽,他可以把饭丢下不吃。汽车
在他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就象爱马的人看见自己的坐骑一样,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的时
候,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要温柔地把这个钢铁家伙抚摸一下。

    当然,在其它方面,他也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不爱看书,也不关心多少正经八
板的社会大事。他喜欢听轶闻趣事,和同行东拉西扯地编一些不上串的话。有时候看起来见
识很广,但实际上说的都是些没名堂的事。除过汽车行道,对吃、穿、用的东西他也很在
行;炒一手好菜,知道什么衣服正流行,并且极其关注新出现的日用产品。有些玩艺儿他已
经用了多时,可原西县的人还没听说过,比如电动刮胡子刀等等。

    但这个身体略嫌发胖的青年,心肠倒并不坏。他不象他这个行道的有些青年,动不动打
架生事,或者时不时在公路上演出一些恶作剧来。李向前本质上是个本份人。他只是在吃、
穿、住和开汽车这几个范围内兢兢业业而又精精明明地奔波操劳,其它范围的事他没什么兴
趣。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
有办法,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
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
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
的——

    我爱我的干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后悔……经过很长时间的不屈不挠的追求,李向前终于
如愿以偿地和润叶结了婚。就象当年他终于开上了汽车一样,他觉得这又是把一个美梦变成
了现实。

    他是多么爱她啊!她身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完善无缺的,简直可以说是个天仙。

    但这位“天仙”虽然已经和他同宿一房,可好象仍然还在天上。现实又无情地变成了一
个美梦——他不能把自己所爱的人搂进自己的怀抱!

    当他耐下心安分守己地睡在床上好多天以后,他的妻子还没有“克服羞怯”,仍然独个
儿睡在墙角的小床上不理他。李向前苦恼得实在没办法了。

    他突然想:干脆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
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
地扑入他的怀抱。

    这个带有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李向前很兴奋。就象要实行一个精心的计划一样,他打点
了一点行装,找了个借口,就一个人走了北京。他父母直到现在,也并不太清楚自己儿子的
不幸,只是觉得儿子新婚不久,就一个人去外地出差,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曾劝说他把
润叶也一块带上去玩;但向前说他妻子身体不舒服,就不一块去了……李向前到了北京以
后,找了个旅馆住下。他也没开车,又没什么具体事,几乎完全是要白白地熬过一段时光。
他就象自己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在这里屈指计算着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到来。日子过得多
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个囚犯坐牢一般难熬,白
天,他拿着一张月票,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首都所有的名胜
古迹都去了两次以上。

    那一晚上,他躺在旅馆的床上,象通常一样,翻过身调过身睡不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
家……现在,他似乎看见润叶已经拆掉了墙角的那张小床,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双人床上,
和他的被褥摞在一起。两只枕头也亲密地紧挨在一起了。润叶腰里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
小的印花布围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双人床单扫得干干净净。炉子的火正旺,房间里暖烘烘
的;炉上的铁壶冒着水蒸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现在坐在炉边的小凳上,正给他洗衣
服,两只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浸得通红。她突然停止了揉搓衣服,坐在小凳上发起了呆。她
一定是想起了他。是的!你看她都不洗衣服了,站起来冲掉了手上的肥皂沫,慢慢地踱到那
个小窗前面来,对,小窗正是朝北开的。啊啊!她是在向遥远的北方眺望呢!看她的嘴唇在
微微地翕动——那一定是在喃喃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呼唤他赶快回到她身边来……

    李向前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他不认为这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于是在第二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西单,在东单,在前门大街,在王府井,跑来
跑去买了一整天东西。他主要是给润叶买衣服。他把身上带的钱,除留够路费以外,全部都
买了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大箱里全是给润叶买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里是给
他家和润叶家的老人买的礼物。

    他提着这两箱东西,就象多年在外的游子要回到亲人的身边,坐完火车,又坐汽车,恨
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到原西县城。跟泪在眼眶里旋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一般不时在全
身通过,使他忍不住想咧开嘴哭上几声。

    他在省城下了火车后,就给润叶拍发了一封电报——我于×月×日坐汽车到请接前本来
到原西车站后,离家也就不太远了,他自己可以提着箱子回家。但他觉得还是应该给润叶打
个电报。否则,她说不定要埋怨他不让她到车站来接他。

    当汽车快要到原西城的时候,李向前脸烫得炭火一般;并且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声。农场、机械厂、银行、副食公司、林业站、自行车修理部……前面就是汽车站!他早已
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车站门口的人群中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到现在还没发现……直到
下了汽车后,李向前还没见润叶的面。他想大概润叶以为汽车不会这么早到,过一会才来。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
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功夫,车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亲友都走光了,还不见润叶来。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
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润叶没接到电报——他现在多么希望是邮电局出了差错!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
公司的家属院。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
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
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
举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没有动静。他想,润叶大概是和他开玩笑哩!等他自己进了门,她说不定就会从大立柜
或门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从身上摸出钥
匙,打开了门。

    他呆呆地怔在了门口,头上顿时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床上,仍然是一个枕头一床被
子;墙角的那张床也是老样子。家里冷冷清清,炉子里没一点火星。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把两只皮箱扔在了脚地上;他自己也一扑踏坐在两
只皮箱中间,抱住头痛哭起来。命运啊,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间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发疯似地跳起
来,两脚就把地上的那只大皮箱踩瘪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两
只手拼命地使着劲,把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条,扔得满地都是。

    做完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连鞋也没脱,倒在自己的床上,蒙住头睡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着,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妻子回家来了。他仍然在床上蒙头大睡,连动也没动,象具活
尸。在一阵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东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
他多么希望润叶来到他床边,对他说,她对不起他,请他原谅她……

    一直到了夜间,他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上了她的床,睡觉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走到墙角她的床边,一把将她的被子
揭开,然后就用两只握方向盘的铁钳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衬衣和乳罩撕得粉碎。他脸上先是
挨了一记耳光,然后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这一切,只是疯狂地抱住她,
开始撕她的裤子。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过来——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李向前要强
奸他的妻子了!

    经过一阵剧烈的搏斗后,强奸未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

    向前突然放开妻子,一下子跪在她床前,痛哭流涕地说:“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我
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打开家门,摇摇晃晃地向外面的黑暗中走去……

    三天以后。田润叶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拖着疼痛的身子,勉强换了一身衣服,梳了梳
自己喜雀窝一般乱蓬蓬的头发。李向前那晚上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就象刚从地狱里回到人间一般。

    此刻,夜幕又一次笼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蓝天上眨巴着眼睛,张望着人世间这个不
幸的小房屋。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脑子是杂乱的,又是空泛的。她听见门外“咚!”地一声响。什么
声音?她怀着恐惧站起来轻轻开了一点门缝。

    她看见,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横在门口。一股强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她闭住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弯下腰,把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往房子里拖——门
外一夜肯定会把这个醉汉冻死的。

    本来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但她仍然拼命把这死沉沉的躯体,拉到了房中的脚地上。李向
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肮脏的呕吐物,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现在开始连扯带剥,把他的脏外衣扔在一边。但她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把他弄到床上
去。她干脆把他大床上的被褥拉到地下铺开,把这个沉重而失去知觉的人硬拖进去。她给他
盖好被子,又看见他脸上也糊满了泥土和脏物,就拿热毛巾给他擦干净。她安顿他睡下后,
就拉灭电灯,回到她的小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李向前醒来后,看见他睡在脚地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老半天,他才回忆
起这以前的种种事情。他现在明白,他躺着的这个舒适而暖和的安乐窝,是润叶为他搞的。

    他的心“呼”一下热了!

    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冲动地向妻子扑了过去。

    在他还没来得及搂住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啪”地又挨了一记耳光。

    他象木雕一般呆立在脚地上,看见妻子把收拾好的一个提包拎在手上,连看也没看他一
眼,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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