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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楼主: 浪漫如我

平凡的世界 (寻找曾经那份淡雅、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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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

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
方。

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
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
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

“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

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

“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

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
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
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

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
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
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
他马上把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提出来,让白主任帮一下忙——帮他在县粮食加工厂给牲口买点
麦条。白主任立刻给他办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买不出来啊!同
时,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经调到黄原市当副书记去了……由于白明川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
题,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窑洞时,情绪特别好。妹妹正在忙活,他闻见锅里飘出来的味道
都比往日香!

嗯?这味道的确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由于他兴奋而使鼻子产生了错觉!

他忍不住问妹妹:“你做什么饭呢?”

“我割了一斤肉,买了几斤白菜,还在中学大灶上买了几个白面馍。”兰香说。

“你哪来的钱?”

“我上个月的助学金省下来三块半……”

“为什么破费呢?”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安鼻子猛冲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望着亲爱的
妹妹和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兰香给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炖肉,又拿了两个馒头。他一时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他对妹
妹说:“不要花你的助学金。助学金你都换了菜票。罢了大哥在市场上给咱买点菜……”

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

第二天少安拉完砖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场上去了一趟——他准备买点土豆或白菜。

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菜市场已经没有人迹。

他只好调转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点来!

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时,无意中发现地上乱七八糟丢着一些菜帮子菜叶——这是卖
菜的或买菜的人剔剩下的。

他有点惊喜地弯下腰把这些别人所丢弃的烂菜捡了一大抱。好,这东西不花一分钱,在
河里洗一洗,把烂了的一摘,照样能吃!

这个发现使孙少安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到菜市上去捡菜帮子菜叶。

当然,这是一件让人屈辱的事,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去那
里。要飞快地捡,还得要留心观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脸烧得象燃烧的炭块……
小偷行窃一般紧张啊!

捡完菜,他就慌忙离开菜市场,吆着骡子逃跑似地来到原西河边。

原西河依然如故,在幕色中平静地流过城外,流向远方的苍茫中,他把牲口卸脱放它到
河岸上吃草,自己便蹲在河边洗这些被人用泥脚踩过的烂菜叶。

他在河边一边洗菜,一边常常忍不住心潮起伏,耳边时不时听风那甜密的歌声从远山飘
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黄昏中,泪水盈满了他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原西河!
原西河!记得不?几年前,他和润叶正是一块坐在这河边,进行了那次终生难忘的谈话……
现在他当然明白了,那润叶是向他表白爱情哩,而他当时却说了那么多蠢话!如今,生活已
使他们天各一方,但不论怎样,他在内心深深地感谢润叶,她给他那象土块一样平凡的一生
留下了太阳般光辉的一页,是的,生活流逝了,记忆永存;他忙乱和劳累,常常想不起她,
但并不是已将她遗忘。没有。他知道她的婚姻不美满,并且已调到黄原。她的不幸或许也包
含他的原因?可是,润叶,无能的少安既然当年没有能力和你在一起,现在又怎么能给予你
帮助呢?他只能默默地给你一个庄稼人的祝福……

每天傍晚,孙少安抱着一堆洗净的烂菜,总是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告别了原西河,回到
拐峁后村头那孔破窑洞,回到他严峻的现实之中,吃完饭兰香一走,他就倒在地上睡了。有
时他希望在梦中能再现当年原西河边的一幕。可是,一天熬累,浑身酸疼,睡着如同死去一
般,那个浪漫的梦永远也没有做成……

第二天天还不明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爬起来,套起架子车,赶紧到砖场去装砖;任何其
它事便在脑子里荡然无存了。运第一回砖的时候,原西县城还在睡梦之中。

他在车辕上挽一根套绳,扣在肩胛里,和牲畜一起拉着车,走过寂静而清冷的街道。平
路上,他一般不太出力,让骡子拉着走,一旦上坡的时候,他就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拉车,尽
量减轻牲口的负担。从十字街到中学有一道大陡坡,他常常挣着命拉车,两只手都快要趴到
地上了;牲口和他都大汗淋漓,气喘得象两只风箱。这时候,他眼前就不由地浮现出黄河岸
边那些手脚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纤夫……天天如此。

孙少安和他的铁青骡子把时间拉出了九月。

每一天下来,他临睡前都要在那孔破窑洞的左边土墙上用指甲划一道杠杠;然后在右边
土墙上记下一天的收入、支出和净赚的钱数。随着左墙上杠杠的增多,右墙上的钱数也在增
多;这一笔不断增加的钱,使孙少安每天睡觉前都要高兴得发半天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章
    十月初,从原西城传回来了惊人消息:金光亮家即将高中毕业的小子金二锤,要去参加
解放军了。

这消息使风起云涌的双水村更加激荡起来。在山里,在家里,在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
金二锤当兵立刻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尤其在金家湾那边,所有金姓人家似乎都有些激
动。

哈呀,多少年来,谁能想到,一个地主家庭成份的人,怎么可能去参加无产阶级的军队
呢?别说地主成份,中农成份也难!特别是对于田福堂和孙玉亭这样的人来说,尽管年初就
知道中央的政策“变”了,“五类分子”大部分摘了“帽”,今后他们的子弟一律和贫下中
农子弟同等对待,不论入党入团,招工招干和参军,都不再受影响;可一旦这政策在他们村
成为具体的事实,仍然使这些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金光亮弟兄几家起先对这消息半信半疑。当二锤捎话回来证实了他要去参军,并说一两
天就要回村向家人告别的时候,这一大家人才兴奋地忙乱起来。他们翻箱倒柜,碾米磨面,
准备给出远门的娃娃备办几顿家乡的好吃喝。这些天里,常避免出头露面的金光亮这弟兄几
家人,似乎专意到村中的各个公众场所去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长期无声无息的一家
人,现在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引人注目,这是否意味着,在双水村的生活舞台上,一些处于台
下的角色渐渐要走上台来了?

最为得意的当然要数金光亮!这几天,他已经不出山劳动,专门在家里操持以等待儿子
回来。实际上这些家务事都由老婆忙碌,他帮不了多少忙;他只是兴奋地在家里碍手碍脚出
出进进,没干什么活,倒打破了两只碗。

后来,金光亮干脆穿了一身过节的新衣裳,剃得光亮的头上包了一条白羊肚子新毛巾,
衣袋里装了几盒带锡纸烟,到村里转悠去了。前地主的大儿子挺胸凸肚,迈着雄壮的步伐,
专门往村中各处闲话中心热闹处走;那神气就象他本人已经成了解放军。他见人就散发纸
烟,心满意足地接受村民们的恭维和道喜。受了多少年的冷落,金光亮现在要借此机会去寻
找人们的尊重。

唉,几十年经受过的过分对待,看来把这人也弄得有点不正常了。瞧他!尊严和荣耀得
几乎到了滑稽的地步……这天上午,金二锤在他二爸金光明的陪同下回到了双水村。二锤身
穿不戴领章帽徽的黄军装,脸上挂着喜气。金光明在他们的侯生才主任被提拔到县百货公司
当了副主任后,就成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百货二门市的主任。金主任戴了一副装饰性的金
丝边眼镜,胸前挂个借来的照相机,满面春风地引着侄儿进了金家湾前村的新家。

金光亮弟兄三家就象过婚嫁喜事一样,大人娃娃都穿起了新衣裳。他们在外村的亲戚也
都赴来为金二锤送行。三家人的院子里飘散着油糕和小炒猪肉的香味;合烙床子咯巴巴价响
个不停。邻居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也被叫去吃了一顿喜庆饭。金家湾的一些门中人都纷
纷去看望了即将离家的金二锤。本来这种事,大队领导也该上门去看望,但田福堂、孙玉亭
等人怎么可能向他们以前的敌人致敬呢?更何况,就是他们想去,金光亮一家人此时也未见
得欢迎。金俊山是个例外,他虽然是队里的领导,但往年没有过分地伤害过同族这家成份不
好的人。因此副书记按常规去金光亮家表示了祝贺之意,并被主人强行留下喝了几盅烧酒。

金二锤离家的前一天,道喜的亲戚们都先后走了。这家人仍然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弟
兄三家人几天来都在一块吃饭;吃完饭就挤在一孔窑里兴奋地,没完没了地拉家常。

上午,金光明在院子里分别给家人照相留念,闹腾了半天。

等众人先后回到窑里后,见全家的主事人金光亮一声不吭地把一些纸钱和黄表纸放在一
个竹蓝里,并且拾起了两碟祭坟的茶饭。

一家人看这情景,一个个都面面相觑。

金光亮脸色阴沉地扫视了一下全家老少,然后开言道:“今天是咱们家的高兴日子,应
该让地下的祖先也长出上一口气,自从老人入土之后,我们这些活着的不孝子孙,怕连累自
己,还没到坟上去祭奠一次呢。现在二锤要去参军我们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们到祖坟上
去,给老人们敬供上一点心意,让他们在地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给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
人看看!二锤,你过来把篮子提上,咱们一块到你爷坟上去!”

金二锤立在门前,抠着手指甲,为难地看着父亲,嗫嚅着说:“爸,咱们不要这
样……”

“怎?”金光亮歪着嘴巴问。

“我爷旧社会的确剥削过穷人,我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借此再去祭奠他,政治影响不
好……”

金二锤话还没说完,金光亮就走前一步,伸出巴掌在儿子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喝问道:
“你说你去不去?”金二锤眼里旋转泪水,说:“不……”

金光亮眼里闪着凶光,问:“那是不是你爷?”“是……”

“那你为什么不上他的坟?”

“……”

金光亮又伸开巴掌朝儿子脸上抡过来,结果被光明和光辉挡住了。二锤他妈已经和几个
娃娃在锅台后面哭成了一堆。

金光亮怒气冲冲,扑着还要过来打儿子,他的两个弟弟一人扯着他的一条胳膊,在旁边
好言相劝。金光明说:“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也要理解二锤呢。虽说现在政
策宽了,我们也还得谨慎一些为好……”金光辉也凑话说:“老人已经是入土的人了,也不
在乎咱们这些事。他们在地下也能体谅活人的难处哩……”

“放你们的臭屁!”情绪疯狂的金光亮对两个弟弟破口大骂,他甩开这两个捉他的人,
提起那个篮子,一个人恼悻悻地出了门。

临近中午的时候,在小学后面金家祖坟那里,金光亮一个人跪在老地主的坟前,哭丧着
脸开始了他的祭祖仪式。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不听家人的劝说,强行骑着他二爸的自行车,
提前回了原西县武装部。几天来弥漫在这一大家人中的欢乐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而重新被一
种不愉快的气氛笼罩了……

在这些激荡的日月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着一幕,令人目不暇接。谁也想不到,
金光亮家的二锤参军走了没几天,他们的邻居金俊文一大家人又迎接了金富的归来。金村人
议论的话题立刻又从二锤转移到金富的身上了。

外出半年多毫无音讯的金富,突然回到了双水村,这本身就是一条新闻。更何况,金俊
文家的这个大小子,象个人物一样,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不能不使村民们对这个
过去不成器的家伙刮目相看。

金富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一身时新衣服,头发披散在脖项里,大蛤蟆眼镜遮住了半
个脸,脚上象金光明一样登着锃亮的皮鞋。口音也变了,把猪肉说成“大肉”,把金俊武改
叫“二叔”,而不叫“二爸”了。但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家伙带回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衣
服、手表、录音机和各种人们还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儿;光布匹听说就有几大捆!至于钱,
有人看见他随手就能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来。全村人又一次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金光亮
成了“政治暴发户”。那么金俊文就成了双水村的“经济暴发户”。人们纷纷议论,这两家
人猛一下红火成这等光景,或许是因为挪了宅第的原因?当初田福堂把他们从哭咽河住处往
金家湾前村赶的时候,这两家人还哭鼻流水,舍不得当年米阴阳看下的风水宝地呢!现在看
来,双水村真正的风水宝地倒是他们现在住的这地方。有的人十分遗撼当年没抢先把自己的
家安在那里……这些大里,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又充满新奇和激动,把双水村新崛起的人
物金富围在人堆中间,吸他的进口外国烟,听他眉飞色舞讲叙大地方的景致。金富尽管把牛
皮吹破了,但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对这些不着边际的神话仍然信以为真。金富吹嘘说他
到中南海和华国锋下过了三盘棋。第一盘他赢了,第二盘华国锋赢了,第三盘他和华国锋下
了个和棋,结果双方不分输赢握手言和……有人问他:“你坐过火车没?”

金富扬起头自负地哈哈一笑说:“火车算个球!我常坐的是飞机!两月前,我坐飞机就
从咱们双水村上空飞过。我当时把头探出来一看,我妈正在哭咽河里洗衣裳哩!田万江大叔
吆一群牲灵在田家圪崂的土坡上往下走;还听见庙坪山玉米地里锄草的婆姨女子笑得咯呱呱
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11:41:04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所有的人都不由不张开了嘴巴。他们想不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在空中就已经回了一
次双水村。

没有多少天,金俊文和他的儿子就在前后村庄中名声大震。他们的钱财引得许多人家托
起媒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富;金富不行,就是嫁给金富的弟弟金强也可以。这阵势立
刻把金俊文也变成了个人物。这些天来,他穿戴着儿子带回来的“外路货”,不时满脸荣耀
地出现在公众面前,那神气很快使人们联想起不久前的金光亮。俊文也已经把旱烟锅撇在家
里,出门拿着带嘴纸烟,见人就散。遇上有人给他的儿子说媒提亲,他总是矜持地笑笑,
说:“这是娃娃们的事嘛,不得由他们自己作主……”

唉唉,世事啊!想当年,东拉河流域的庄稼人,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金俊文不成器
的儿子呢?可是现在,人们却象攀皇亲一样,盼望自己的女儿被金富选中。人们!你怎么能
因为贫穷,就以物遮目,而变得如此愚蠢呢?

但对稍有头脑的人来说,有一点至今还是个谜:金俊文的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又一直是
个“溜光棰”,怎么半年之中就变成了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呢?他干什么营生嫌下这么多
钱?

据金富自己讲,他在外面做大生意,上海广州都跑遍了。但做什么生意,这小子一直说
得含糊不清。

对于大多数只走过石圪节的农民来说,外面的世界他们无法想象,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
了金富的说法。大概大地方赚钱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金富说过,大城市街上到处都是
钱。也许的确是这样。唉唉!就算是这样,双水村的大部分农民也没勇气出去到那些地方捡
人民币去。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可是,从金富腰缠细软趾高气扬地回家的第一天,有一个人就明白他在外面做什么“生
意”,这人就是金富他二爸金俊武。

被金富现在称呼为“二叔”的俊武,用鼻子也能闻见侄儿是靠什么发横财的。在俊文一
家人和村民们谈论这个逛鬼的“本事”帮运气时,精明人金俊武早已羞愧得低下了头。俊武
同时知道,村里也不是没有人明白金富的“把戏”,只不过人家不说罢了。他清楚,象俊山
和孙少安弟兄们,甚至还有田福堂和海民他们,早已在心里嘲笑上他们这家人了。

他自己一直碍于情面,也不愿给大哥大嫂揭穿其中的丑陋。自从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
件发生后,他已经不愿意再看见他家出丑事扬播到前后村庄;这接二连三的丑闻,将会使他
自己的儿子长大后,都没人给说媳妇!

他只好忍着不吭声。金富给他家送过来的礼物,他都让老婆客气地退回去了,这使俊文
和张桂兰极不满意,好象他金俊武眼红他们发财,才这样伤他们的脸。他老婆也不明白他的
做法。她看哥嫂为此不高兴,就提出请金富吃一顿饭来弥补兄弟妯娌间出现的感情裂痕。金
俊武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糊脑松!那王八羔子倒是个什么人物值得咱去巴结?三天两后
晌,鸡窝里就能飞出金凤凰?那小子的钱财不是从好路上来的,他瞒得了众人,瞒不了我金
俊武!”

几天以后,金俊武左思右想,决定找大哥谈一谈。这天在庙坪山摘完豇豆,已经黄昏
了。等众人下山后,俊武就设法和俊文相跟在一起走。

两个人抽了一锅烟,俊武就开口对俊文说:“大哥,有件事我早想和你拉谈拉谈,但一
直很难开口……”金俊文疑惑地问了:“什么事?你就直说!”

金俊武牙齿咬了嘴唇,也不看大哥,低着头说:“我看金富要闯大祸呀!”

“怎?”金俊文停住脚步,一脸的奇怪。

金俊武委婉地说:“哥,自家的娃娃自家知道。你也不想想,金富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能
行了?这半年多功夫,怎能赚那么钱呢?咱虽然没出过远门,但凭脑子笨想,估计外面的钱
也不那么好赚……”

“生意人凭的是运气!说赚就能赚大票子!”金俊文对弟弟的说法不以为然。

金俊武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为咱们家了。咱父亲活着的时候,常指教咱们活人要
活得清清白白……”“那你是说金富的钱财是在外面偷来的?抢来的?”金俊文立刻沉下脸
问。

生俊武没有言传。

他态度等于肯定了金俊文的反问。这严重地损伤了俊文的尊严。他有点气愤地对弟弟
说:“你不要红口白牙枉说我的娃娃!金富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的小子,是好是坏碍不着
两旁世人!”

说完便头一扭,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了。

金俊武望着大哥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痛心地感到,他们弟兄之间的关
系,已经再不可能象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

两天以后,百无聊赖的金富心血来潮提出要单独住进他三妈的窑洞里。彩娥改嫁以后,
财物大部分拉到石圪节胡得禄那里,她的窑洞就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住——这意味着金
俊斌这一支人从此就“黑门”了。但窑洞作为遗产,自然还属王彩娥。金富不服此理,认为
窑洞理所当然应该由金家继承,因此准备强行进驻。

但金富的弟弟金强倒成了个懂事青年,他劝阻哥哥说不能这样。气盛的金富出口就骂金
强。金强骨子里也不是个省油灯盏,两兄弟于是就在他三妈的院子里吵开了架,不一会功
夫,自然就引了许多村民前来围观。

金强见无法劝阻他哥,就赌气说:“我管不了你!不过,我看你怎么住进去呀!除非你
把门砸了!”

金富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不砸就过去了!不信你现在就看!”

金富说罢此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惊人的开锁技巧:他随手拾起一根硬柴棍,
走前去在锁眼里一捅,“将军”立刻下了“马”。转眼间,王彩娥的两扇门就大敞开了……
这一天以后,双水村的人才明白了金富靠什么“本事”在外面弄了那么多的钱财。许多庄稼
人羞愧地撤回了自己女儿的媒约,再也不住金家湾前村头跑了。

金富住进他三妈窑洞的当天,和彩娥家沾亲的村民刘玉升,象那年“麻糊事件”一样,
及时到石圪节去报了信。这次王彩娥没有动用娘家的人马,而拿着公社主任徐治功给双水村
大队党支部一封态度坚决的信,回到了村子。她先把公社的信交给田福堂,然后去金家湾那
里,双脚跳起,把金俊文和金俊武两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金家的其他人明知理亏,谁也没
敢出来应骂。只有金富扑着要出来扯他三妈的嘴,结果被金俊文夫妻硬把这个烈子拦挡住
了。

第二天,大队党支部只好派可以和这家人对话的副书记金俊山,向他们传达了公社的强
硬决定,让金富立刻将强占的窑洞交出来。

于是,住了一夜的金富只好又从他三妈的窑里搬了出去。至于门上的锁子,倒也不用另
买,金富两个手指头一捏,“咯吧”一声就重新锁住了。

过了几天,金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双水村,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做他的“生意”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章

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
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
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

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黄
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
大趋势的发展了。

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的变
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
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一
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
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的。当
然,短短几十年中,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
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住。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
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
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
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
面……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
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
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

“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

二队的人成份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
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
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象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
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
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
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
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
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
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
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
拉机都大卸八大块,象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
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

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
木。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
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那是国家的财
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一旦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
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听要单干,
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一哇声要做的事,一个人怎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
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
吧!”

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
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导来解决—
—这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领导请动
哩?”

不爱发火的金俊山对儿子吼叫说:“你给徐治功和刘根民说,双水村分东西打死了几个
人,看他们来不来!”金成只好骑着车子去石圪节……当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刘根民来到了
双水村。

刘主任看了金家湾这个局面,当然生气极了。这位年轻的上级领导把田福堂找来,很不
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

田福堂大为震惊:这么个娃娃竟然跑来数落起了他?自他当大队领导以来,历届公社领
导还没敢这样批评过他呢!即是他做错了事,过去的领导也只是婉转地好言相劝——想不到
世事一变,这么个毛头小子倒把他象毛头小子一样指教了一番!

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
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刘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
“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
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刘根民接着给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双水村住了下来。开始帮助这个村的两个生产队
有条不紊地落实生产责任制。他和大小队两级干部组织成立了领导小组,没明没黑进行这件
复杂的工作。

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
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
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
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人。公窑
继续作为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
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
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给多分了
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
乱,赶刘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才终于全部搞完。

现在,这个一惯热闹和嘈杂的村庄,安静下来了。

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节奏却异常地紧张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
团。哈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块劳动,现在一家一户出山,人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时
也很激动。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罗,哪个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谁
也没心思再管旁人的闲事,而一头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闲话中心”都
自动关闭了……双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新的问题也立刻出现了:几乎一半的学生不
再上学,回家来带父母亲种地。一家一户劳动,即要忙农活,还要经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谁
家都感到人手紧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
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
务。

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
平只好象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

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
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
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
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
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
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赠了两千元。

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
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
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

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
爸爸不管你……”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

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
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
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
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其实,少安原来也打
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

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
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

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
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
象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

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
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
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

少安答应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
始修建烧砖窑了。

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
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
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序。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

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点火呀!

鸡叫头遍的时候,少安和秀莲才回到一队的饲养院。现在,牲口都分给了个人,饲养员
田万江老汉也搬回家住了,这院子一片寂静。

秀莲累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但孙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烧砖窑就要点火,年轻的庄稼人兴奋得睡不着
觉啊?

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象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
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秀莲
春节时剪的窗画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一只卷尾巴的小狗,两只顶架的山羊,一双踏在梅花
枝上的喜鹊……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梭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

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
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象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
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
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

他于是顺手在门圪崂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敞口子窑洞前。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
汉!

老汉没有发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
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
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
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
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
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
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
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
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
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
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
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
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
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
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
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
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
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
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
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
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
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
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
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
恼……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
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
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
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
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
“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
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
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
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
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
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
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
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
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
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
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
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
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
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
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
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
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
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
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
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
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
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
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
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
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
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
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
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
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
吧,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
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
方”。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是一个大世
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
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
种。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
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楼主| 发表于 2005-12-9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
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
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终于休
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人生
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
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
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
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
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
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来,你就
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
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

孙少平几乎要哭了。

父亲看出儿子为他的行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显然很难再说服他放弃这种冒险念头,
他只好犹豫地说:“那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们闹。不过,爸爸
生怕你们有个闪失……”

少平严肃而感动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玉米地半后晌就种完了——种完就回家,不必象生产队,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
工。

父子俩回家后,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们又收拾了一下,赶到后村头烧砖
窑那里给少安两口子帮忙。孙少安夫妇正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窑砖正烧到紧要关头,少安既
要加炭漏灰,还要刁空抢着打下一窑的土坯,还不到热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脸熏得如
同戏里的包公,秀莲头上拢着的毛巾也象烟囱里拉出来的——她正拿着铁锨和泥。

少平和父亲一到,四个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宽了。父亲接替少安烧火,让他集中打土
坯;少平和泥,让嫂子去溜土。这是一个多么和谐而富有生气的劳动集体!瞧,已出的两窑
青砖,约摸一万多块,齐齐整整码在土场边上,象两堵蓝色的长墙。双水村的人面对孙家的
这派兴旺景象,谁不眼红?啊呀,不得了!孙少安这小子竟然办起了“工厂”!

天黑以后,少安让家里人回去吃饭。他自己的饭照例由秀莲吃完饭后送到土场上来——
他要照看炉火,不能离开。等父亲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却磨蹭着没有急忙回家。他一边
在和哥哥添炭,一边吞吞吐吐对哥哥说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惊讶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生气地对弟弟说:“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么
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这个“逛”字刺伤了少平的心。他也有点生硬地对哥哥说:“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
干点事!”

“干什么事?无非是去揽工!你又不是匠人,当个小工,一天挣一两块钱,连自己的嘴
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这罪呢?你在家里,咱们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边种地,一边经
营咱们的烧砖窑,这不好好的嘛!”

“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

少安一时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没事可干吗?

但少安猛然感到,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不能再象过去一样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
了!是啊,弟弟大了……本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刻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他早已看出来,弟弟是一个和他想法不太一样的人……现在,少安已经明白,尽管他不
情愿弟弟出走,但看来已经很难劝阻他了。

兄弟俩圪蹴在土场边上沉默了一会,一人嘴里噙着根旱烟棒,使劲地抽着。天已经黑
严,远处村子里亮起了模糊的灯光。在金家湾那边,不知谁家婆姨正拖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
睡觉。东拉河水声朗朗,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孙少安已不再和弟弟争辨。他伤感地
对少平说:“那你看着办吧,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他感到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候,孙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他对哥哥说:“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负担就更重
了……”

少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牵挂家里,你自己一个人在
外面,无依无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母亲流着泪为他把那点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从手头挤出五十元钱,硬往弟弟手里塞
——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里现在需要钱,他不愿拿这么多;再说,既然他要出门,
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谋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姐姐
出嫁后留下的,已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部行囊。

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
界,他现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里捏出两把汗水……睡梦中,他感觉
有人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他一直等汹涌的泪水通过鼻孔管流进肚子
里,才睁开眼睛。

父亲立在炕边,手里拿着当年他上学时用过的那个烂黄提包。说:“我出去叫田海民把
坏的拉链修好了。海民说,以后用的时候,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着哽咽,对父亲说:“嗯……”

第二天早晨,从米家镇开往黄原的第一辆长途汽车过来后,挤在公路边上为少平送行的
全家人,都举起胳膊拦挡车。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而
并不知道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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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9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路遥??????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呀。

[em05][em05][em05][em0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各位同胞们,由于我前面发的内容可能因网站的程序出了问题而被固封。所以我把“平凡的世界”后续部分从第五十五章开始重新呈上。

希望大家喜欢。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戏开始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黑色的新式“伏尔加”小轿车在茫茫的春雨中穿过绿色海洋般的中部平原,由北往南,
向省城飞驰而行,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溅起一溜白雾。黄土高原边缘地带的冲积阶地和两
级台原,象一抹荒凉的海岸线消失在了北方遥远的天边。透过车窗,从辽阔的平原上望过
去,南方巍峨的横断山脉渐渐出现在视野之内。一列列钢蓝色的山峦象大海中的舰队一般威
严;突兀的峰巅之上,隐约可以了见那白皑皑的积雪。

    小汽车在奔驰。绿色。还是绿色。无边的绿色中,有时会闪过一片绯红或一方金黄——
那是大片返青的麦田中盛开的桃花和油菜花。温暖的春天从中国的南方走来,开始用生命的
原色装饰北方的大地了。

    绿色中飞驰的小车急速绕过一个抛物线似的大弯道,把弧线内一座巨大的化工厂甩在后
面,重新转入笔直的路面,在平原上继续向南飞奔。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那枝叶
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对的燕子翻着低掠过雾气腾腾的麦田,用它黑色灵巧的剪刀裁剪密
麻麻的雨丝……乔伯年沉默地坐在车内,对原野上的一派春光并不特别在意。他不是诗人,
也不是游客,看来无心观赏这撩拨人的飞红流绿。

    实际上,在这个头发斑白的人眼里,此刻车窗外依次出现的只是内陆省的三种截然不同
的地貌。北方那消失了的一抹黄色,就是荒凉的黄土高原。那里沟壑纵横,土地被流水切割
得支离破碎,面积却要占全省版图的百分之四十五。这季节那里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他出生在那里,闭住眼也能看见故乡一年四季的景象。

    展现在眼前的这几百里绿色平原,当然是全省的“白菜心”了。这块肥得流油的土地,
也曾经是中国历史上的“白菜心”——散布在平原上那一个个小山似的古代帝王的坟冢就是
证明。不过,对于全省来说,这块风水宝地毕竟太小了,面积只占百分之十九。

    南边云雾缭绕的蔚蓝色山峦,是亚细亚两个庞大水系的分水岭。那里土壤单薄,怪石嶙
峋,属半封闭状态的贫瘠山区。

    中间一点“白菜心”,周围全是“菜帮子”,这就是本省大自然的写照。多少年来,南
北广大山区的千百万人,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正因为如此,他,刚上任不久的省
委书记,此刻哪有心思把这大自然的风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画图呢?他深知这些美妙画面的后
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景象。他深感责任重大。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是啊,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土
地,三千万人口哪!

    省委书记坐在车内,罗着腰,只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他身躯高大,但并不壮实。
脸色是黝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颧骨和前额都很突出,整个头颅象一块粗糙的岩石。
头发已经斑白了。并且脱得稀稀疏疏。

    这样的人物,面部总会有一些特点——乔伯年的特点主要表现在眼睛里。即使是缺乏睡
眠,这两只眼睛也总是充满了活力和机警,并且象年轻人一样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当然,如
果走起路来,那神态就更象一个小伙子。

    其实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他原来的身体倒不象现在这样瘦削——当年曾经象运动员一样
健壮哩。可惜一副好身体在“文革”的牛棚和监禁中耗费了大半。唉!那时间,他本以为,
自己的后半生就要在“牛圈”里窝囊地结束了,而不能再出去为人民拉犁耕作。谁能想到,
在他接近花甲之年,中央却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他来担当。

    责任的确是重大啊!他在上任前就充分估计到了这里工作面临的困难性。但一进入实际
环境,困难比想象到的更为严峻。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困难,此地一片歌舞升平,那要他乔伯年来干啥?党不是叫他
来吃干饭的,而是叫他来解决困难的!他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也许是最后一次为
国为民效大力的机会了。他决不能辜负中央的希望和信任。记得离京前,中央一位老领导特
意找他谈话,鼓励他放开手脚工作,以便迅速打开这个省的落后局面。他是有信心的。去年
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整个国家做出了历史性的总结,同时又展示了辉煌的发展
前景。他强烈地意识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而眼下又是一个艰难的转折阶段:既要
除旧,又要布新;这需要魄力,需要耐力,需要能力,需要精力,当然也需要体力——尽管
这一切他乔伯年都不够,但他自信他的生命还具备最后的爆发力!

    他是在中央任命后第二天就到这里上任的。只有多病的老伴和他同行而来。他们几个大
点的孩子都已经在北京参加了工作。小女儿倒正好前年考上了这个省会的一所全国重点大
学,能和他们团聚了。他老伴浑身是病,这几年除自己不能照顾家人,还要家人照顾她。亲
爱的秀英在“文革”中他被监禁后,一边工作,一边拉扯孩子,还要为他的命运焦虑——积
劳成疾啊!没有秀英,他说不定也就早垮了。尽管他眼下工作繁重,又一大把年纪,但只要
有空子,他就尽力照顾老伴。小女儿虽然在这个城市,但不能让孩子耽误学习回家来侍候她
妈。新来的保姆是个农村姑娘,刚到几个月,还有些拘束,家务活上有时还得要他给这孩子
当助手……省委书记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麦田。蒙蒙春雨
中,农人们戴着草帽,正在大田里抡看胳膊抛撒化肥。这场雨太好了,正赶上了农时。不知
道北边和南边的山区下没下雨。他在心里说:“老大爷!最好给那两个地方多下一点雨吧!
没有办法,我们现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依靠你吃饭哩!

    是的,南北两个山区一直是乔伯年最为关心的地方。他到职后最先跑的就是那两个地
方。这是他工作的重点。跑一跑,更心焦。那里农村的贫困已经可以宣布为紧急状态。但最
令他心焦的是,越是贫困落后的地区,那里的领导往往受“左”的思想影响越深,脑筋也更
僵化。改变那里的极度贫困状况首先要改变那里的领导状况。这是最咬手的问题。他已经让
省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石钟同志尽快提出意见,调整和加强南北几个地区的领导班
子……乔伯年用指关节揉揉太阳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感到眼睛有些肿胀,很想在车
里迷糊一阵,但就是睡不着。昨晚在省农业科研中心开了半晚上会;会完后又失眠了很长时
间。他现在很困惫,但又很清醒。

    他是昨天上午到达位于黄土高原和中部平原接壤处的这个著名的农业科研中心的。本来
他很早就想到这里跑一趟,但一直挤不出时间来。他对这个农科中心抱有极大的希望。这里
有农学院、林学院、省农业科学院等十几个科学研究和教学单位,拥有科技人员三千多人,
仅教授和副研究员以上就有二百五十人左右,真正是人才荟萃之地——这在全国也是不多
的。毫无疑问,今后全省农业的大发展,必须发挥这个科学中心的作用。

    昨天出发时,他准备当天就返回省城——因为省上还有一些急迫的问题等待他解决。但
他却推迟到今天下午才回来。

    这个农业科研中心的所在地仅是一个小镇,几千名科技人员的生活一直存在严重问题。
粮、菜、煤、水和各种生活需要根本不能保障。他昨天一到那里,科学家们就纷纷诉苦。他
立刻决定晚上召开有关方面负责人紧急会议,研究解决办法。除过先临时采取了些措施外,
他准备返回省里后,着手研究将这里的镇一级建制改为县一级建制,以便更好地解决这个远
离大城市的科研中心在后勤方面的问题。尽管这两天他又跑路又熬夜,疲惫不堪,但他高兴
的是他没有虚行这一趟。

    现在,汽车已快要到省城了。南面逶迤的山岭已经显出他清晰的面目,如同屏风一般立
在天边。城市依傍着南岭,在广大的平原地区展开,此刻在春雨中灰漠漠一片看不见从东到
西的边沿。

    汽车驶过郊外大片的蔬菜地和工厂区,进入了市内。

    这季节的白天仍然是短暂的。当汽车上了二十华里长的解放大道时,天色已经接近黄
昏。加之天阴得很重,城市实际上已开始了它夜晚的生活。

    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象一条条灿烂的银河。两边的人行道挤满了匆匆行走的人群,
各种雨伞组成了一望无际的“蘑菇林”。主干道上穿梭着各种车辆;一个接一个的叉路口,
红灯绿灯在交替闪烁。

    “伏尔加”的速度慢了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50 | 显示全部楼层
28  乔伯年侧过脸,看见外面几乎每一个公共汽车站,都涌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有的车站好
不容易来了一辆车,车上车下挤成一团,迟迟开不走。他知道人们在这大雨天挤不上车是什
么滋味;他也知道这些人在抱怨,在咒骂,一片叫苦连天。

他在车里叹了一口气。

汽车终于折进了省委大院,缓缓地滑到了他的家门口。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有一座二层小楼。这是省委大院里比较陈旧的一所住家宿舍。
乔伯年到职后,省委办公厅把他安排在已调到中央的原省委书记住的地方——那里条件当然
要好得多。但他就看上了这地方。一来这地方闲置着,二来有个大院落,他还能在其间营务
点什么庄稼。他有个癖好,爱在自己住的地方种点玉米什么的。在他看来,即使从欣赏的角
度来说,庄稼比之名花异草却有一种更为淳朴的美感。

乔书记走进自己的小院子,不免惊讶地愣住了。他看见一些人正在他的院子里移花栽
草,忙乱成一团,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破坏,而不是美化。

“谁让你们移栽这些东西呢?”他问其中的一个人。“张秘书长”。那人回答他。

“你去叫他到这里来一下。”

那个人走后,他对其余忙碌的人说:“你们不要搞了,这些花草从哪里移来的,再移回
哪里去。”

这些移花栽草的人都停止了干活,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他们把什么弄错了。

这时候,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来了。

“谁叫你在我的院子里搞这些东西的?”他问张生民。门牙不知怎么缺了半颗的张生
民,咧开嘴难为情地笑着,吐字不清地说:“我寻思你院子里光秃秃的,因此就……”“我
准备在这地方种点庄稼呀!”

种庄稼?张生民和其他人都楞住了。

秘书长只好叫众人把这些花草又移走了。

乔伯年这才进了家门。

他先上了二楼的卧室。

秀英正在床上躺着。她没说什么,象往常一样,只冲他笑了笑。这笑容使他浑身一下子
松宽下来。他现在才感到瞌睡得要命。真想马上在她身边躺下来迷糊一阵。

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敢睡着了。再说,还没吃晚饭呢。

他问老伴:“没什么吧?药吃了没有?”

“没什么,晚上的药还没吃。”

他在起居间洗了一把脸,就走到楼下的会客室里。保姆小陈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抿了两
口,就走到厨房里,准备帮小陈洗菜,结果被小陈硬拦住了。他就又动手为秀英熬中药。因
为老伴多年生病,他已经是个“老熬家”了,熬药的经验很丰富,足可以编一段“熬药三字
经”。只要他在家,秀英的中药都是他亲自熬他把砂锅放在火上,和小陈开始拉呱起了家
常。他东拉西扯,询问她家里的各种情况。小陈是位初中毕业的农村姑娘,刚到他家来,大
概因为他是“大官”吧,这孩子一直克服不了拘谨。他想尽量使她很快随便起来,就象自家
人一样,比方说,他在家里做错了什么,她也敢批评和纠正他,就象他的小女儿虹虹对他一
样。

当他把第二遍中药掺好凉水重新放在火上后,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他很快出了厨房,来到电话间,迅速要到了张生民。他让生民通知市委和市上一些部门
的负责人,明天早晨上班前都到省委来。他告诉生民地要这些负责同志来干什么。不过他让
生民先不要给市上的领导说明。

明天要做的“文章”,是他刚才在汽车上“构思”的。

乔伯年打完电话后,先看着让秀英吃完中药,然后自己才开始吃晚饭。

他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了。他知道,今晚的第一批客人已经登门了。

小陈领进来的是省委副书记石钟。老石是来和他谈南北几个地区领导班子调配问题的。
同来的还有省委组织部长和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处长,他们见他还端着碗,就劝他吃完饭再
说。

乔伯年一边吃,一边把他们领进会客室,说:“吃着谈着!形象是有点对不起大家,但
这是在家里,你们都不是生人嘛!”几个人都和他一起笑了。

当老石他们给他谈起黄原地区领导班子的考察情况时,提起一个叫田福军的人,说这个
干部威信很高,而且很有能力。

“田福军?”乔伯年停下筷子,瞪住眼睛想了半天,说:“这个人我好象熟悉,但一时
又想不起来了……几位管组织的同志谈完情况后,他接着指示他们再做详细的考察工作,以
便很快提交省委党委会讨论。

老石他们告辞后,他家里先后又来了四五批客人。有谈工作的,有反映问题的,也有来
告状的。有些是他事先约好的,有些谁知是从什么门道里闯进来的……直到十二点,他才从
烟雾腾腾的会客室出来,摇摇晃晃地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卧室。

太累了!他躺倒在床上,顾不得和秀英打个招呼,头一挨枕头就迷糊了。他隐约地听见
自己在呻吟。他感觉到了那只温热的手关切地放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对老伴
说:“我没发烧……”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章
    一夜春雨过后,城市的空气中少了不少怪味道。省委大院里鹅黄嫩绿,姹紫嫣红,小鸟
在树丛中发出欢愉的啁啾。这个天地里已经是一片春天的繁荣景象,天完全放晴了,东边的
太阳正从一大片楼房后面吃力地爬起来。

    乔伯年比往常提前一刻钟吃完早点,换了一双圆口黑斜纹布鞋,准备过一会就离家出
走。

    这时候,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来了。秘书长告诉他,除过市委和市上有关方面的负
责人,他今天早上又通知了省上所有的新闻单位,让他们派记者来,采访今天上午这次“重
大活动”。

    乔伯年生气地问:“这算什么重大活动?为什么要让记者来?”

    生民嘴里漏着气说:“你要带着市委领导亲自去街上挤公共汽车,这种深入实际的工作
作风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全省的震动!”

    “生民同志,这是去工作,而不是去制造一条新闻!这个城市的绝大部分人每天都在挤
公共汽车,我们去挤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你赶快去打电话,让新闻单位不要派记者
来!”

    秘书长在一刹那间愣住了。他心想:这不又是一条新闻吗?省委书记去挤公共汽车,还
不准新闻记者报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敢违抗书记的指示,赶紧调转身出去打电话。

    到外面的时候,张生民一路走,一路想:看来用老办法已经不能适应这位新书记的要求
了。但怎样才能适应老乔的要求呢?作为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一种传统
的思路和传统的工作方法,而且前任书记对他的工作一直是很满意的。唉,他现在不会工作
了!接二连三地弄巧成拙!原来自视自己的一套是“创造性地工作”,现在却都成了画蛇添
足。

    张生民打完电话,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溜小轿车鱼贯进入省委大院——这是市上的领
导们来了。

    他赶忙迎上去,把这些人领进了小会议室。

    市委书记秦富功问张生民:“开什么会?”秦书记的确有点纳闷,开会前不知道会议内
容,这种情况他一生中遇得还不多。至于市上的其他负责人,恐怕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了——他们或许猜想:是不是国家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政治事件?这种事件通常都是先给他们
这一级领导传达的。

    张生民露着缺了半颗的门牙,索性也故作神秘地对秦富功笑了笑,说:“等一会乔书记
就来呀,到时你们就知道了。”当乔伯年进入小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
和大家一一握了手,也没坐,立在茶几前说:“今天把同志们找来,不说别的事,咱们一块
去坐一次公共汽车怎么样?”

    秦富功和市上的所有领导都互相瞪起了眼:去坐公共汽车?

    不过,大家在一刹那间也就明白了过来:省委书记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解决群众坐车
难的问题哩。

    秦富功立刻有些尴尬地检讨说:“市上的工作没做好。这样一些小事情都让乔书记操
心,我们感到很过意不去……”“同志们,这可不是小事啊!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坐公共
汽车,而且大部分人,干部和市民上下班都要依靠公共汽车,这是城市生活最重要的环节之
一,几乎和本市所有公民都有关系,怎么是小事呢?什么是大事?难道整天泡在会议里,发
些不痛不痒的言论,做些可有可无的决议,就是大事吗?不,我们现在要从根本上来改变我
们的工作观念和工作作风……好了,今天我们把会议搬到街道上去开吧!”秦富功等人都连
连说:“好!好!”

    张生民补充说:“乔书记这样做是要了解这市公共汽车的实际情况,为不惊动四方,请
大家出去不要公开身份。”

    张秘书长见省委书记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他的这个补充不是画蛇添足。

    紧接着,乔伯年一行人就相跟着步出了省委大院,来到了街道上。

    他们先到一个就近的公共汽车站,准备坐四路公共汽车在解放大道六路口下车后,再换
坐一趟电车。

    此时正值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公共汽车站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他们站在这人群里,也
就是一些普通人了,看上去象外面来这个城市开会或办事的干部。街道两边,自行车象两股
洪流,向相反的方向滚滚而去,并且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过了近十分钟,四路车还不见踪影。人群中有的伸长脖子向大街的南面张望,有的焦急
地看腕上的手表,有的已经开始咒骂了。

    秦富功等人也焦躁不安地向南面张望。他们多么希望这该死的汽车早点来啊!此刻,他
们专心致志地等车,已顾不得和省委书记说两句闲话,以掩饰这令人难堪和不安的局面。

    当一辆大轿车从远方驶来的时候,市上的领导们如同看见了救星,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
出了笑容。等车的人都争先恐后涌到了街道上,准备拼搏一番。但是,这辆车驶近的时候,
大家才发现不是四路公共汽车。秦富功等人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一次陷入到
困窘之中。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片唉声叹气。

    一刻钟以后,一辆四路车终于从南面驶过来了,而且上面空无一人。车站上的人再一次
骚动起来,等待这辆车靠近。

    可是,汽车甩站而过,风驰电掣般走了。人们只好朝着远去的汽车连声叫苦。

    乔伯年不言不语立在人行道的一棵中国槐下。秦富功就象挤过一趟车似的,拿手帕不断
揩自己汗津津的脸。市交通局长掏出圆珠笔,把刚才甩站的那辆四路车牌号记在了本子上,
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哼,鬼子孙,等着瞧吧!五分钟以后,四路车终于来了。

    这下一家伙就来了四辆,像蜻蜓交尾似的亲密地连在一起,徐徐进站了。

    尽管这个站的人都能上车,但人群还是进行了一番疯狂的拥挤,以便上去抢占座位。有
时候两个胖子别在车门上互不相让,后面的人就象古代士兵抬杠攻城门似的,齐心合力拥上
前去打通阻塞。

    等乔伯年一行人上了第三辆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张生民指着乔伯年对旁边一位
坐着的姑娘说:“请你给这位老同志让个座。”

    那姑娘嘴一撇,扭过头去看街道上的景致,把张生民的话没当话。

    “算了,算了,”乔伯年用一只手抓住悬空的扶手杠,“就站一会好了。”

    因为一下子来了四辆空车,车内现在还不挤,他们后面的第四辆车甚至空无一人,好象
是跟着前面的三辆车跑龙套。“你们为什么四辆车跟在一块跑呢?”乔伯年问他身边售票的
小伙子。

    “不为什么。”售票员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间隔时间一辆一辆放车?这样不是更好一些吗?”

    “为什么你嘴这么多?”售票员斜瞪了乔伯年一眼。

    “你服务态度怎这么不好!”秦富功气得脸煞白。“态度不好又怎样?你要什么态
度?”

    市委书记气得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根据“规定”,他不能让这位态度蛮横
的售票员知道他现在在顶撞的是些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市交通局长在旁边恼怒地问。售票员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交通局长正准备掏圆珠笔和笔记本,这时车已经到了下一站。车门“哗拉”一声打开,
上面的人还没下完,下面的人就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进了车厢。一刹那间。几位领导就被挤
得一个找不见一个了。

    乔伯年一下子被涌到了一排座位中间,两条腿被许多条腿夹住纹丝不能移动。他赶忙躬
下腰将两手托在车窗旁的扶手杠上。幸亏他身后有两个小伙子顶着压力,否则他就根本招架
不住了。

    汽车开动后,省委书记半趴半站,透过五麻六道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新建的
大楼和破旧的房屋参差不齐地拥挤在一起。偶尔有一座古塔古亭,在一片灰色中露出绚丽的
一尖一角,提醒人们这个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新和旧,古老和现代,一切都混同并存,交
错搀杂,这就是这个城市的风貌——如此也可以联想到我们整个的社会生活……太阳刚出来
不久,水泥街道已经晒干了。但人行道上还存留着雨水的痕迹。所有的街道都是肮脏的,行
车道上一片尘土飞扬,人的视野被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解放大道中央雄伟的明代钟鼓楼
本来应该在目力所及之内,也已经被黄尘罩得不见了踪影。街道两边的铺地花砖积了厚厚一
层泥垢,象一条条乡间土路。许多店铺的门面和牌匾,如同古庙一般破败。清洁车堆载如
山,一路疯跑,把垃圾撒得满街都是……唉,这一切都太令人沮丧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
活,胸口就象被什么堵塞了似的憋闷,甚至想无端端地发火。就说这公共汽车吧,坐一段
路,比干几个小时活都累。此时,已经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的市委领导同志们,会有何感想
呢?哼!多么轻松!把这样严重的问题看成是“小事”!好吧,自己体验一下就知道这是什
么滋味了!

    又过了一站的时候,乔伯年看别人买票,才反应过来他也应该买票。是啊,常不坐公共
汽车,竟然连这种基本的观念都忘了。

    他一只手用劲握着扶手杠,腾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摸钱。身上没有零钱,他只好掏出一元
人民币,对售票员说:“到六路口一张票。”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1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2881228  “八路口下!六路口不停车!”售票员说。

“六路口不是有站吗?”乔伯年问。

“有站也不停!”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

“那要是六路口下车怎么办?”

“不停你下什么?”

“有站为什么不停?”

“早说过不停!你耳朵长到哪儿去啦?”

“小伙子,你难道不能把话说和气一点吗?”

“要听和气话回家找老婆去!”

乔伯年气得手都有点抖了。他强忍着说:“那就买张八路口的吧。”

“拿零钱!找不开!”

“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零钱吗?”

“零钱是为你准备的?”

乔伯年索性不再和这个蛮横的售票员争执了。

这时候,他背后的一个小伙子把他手里的钱接过去,声音坚定地对售票员说:“把票卖
了!”另一个小伙子也帮腔说话。售票员看两个棒家伙出面,只好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把
钱接了过去。

乔伯年很感动地看了看他身后的这两个青年。他正想说句什么感谢话,售票员把票和找
回的零钱,象打人似的“啪”地掼在他手心里,把他弄得一个趔趄。

他身后为他买票的那个小伙子立刻将售票员的手臂一挡,只听见售票员尖叫了一声,喊
叫说:“啊呀!我的胳膊……”

司机听见售票员的喊叫声,立刻把车停下来,并且跳出驾驶室,绕后门挤进车内,大声
喊:“捣乱分子在哪里?”

汽车里顿时乱作一团。乔伯年想不到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
候,他身后的那两个小伙子一边用手把众人豁开,一边架着他出了车厢。售票员和司机紧撵
着跳下车来,要揪扯他们。

张生民和秦富功等也拼命从车里挤下来,紧张得满头大汗跑过来。生民拨开围观的人
群,大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咱们省委书记!”秘书长一着急,竟然自己先“露密”
了。

但售票员和司机怎么可能相信省委书记挤公共汽车呢?他们嘲笑地说:“别他妈的糊弄
人了!撒泡尿照照,看这家伙象不象个省委书记?都上车!到公司去!一人罚款拾元!”
“胡闹!”市交通局长对这两个狂妄的家伙吼叫道。他掏出圆珠笔和笔记本,问:“你们叫
什么名字?”“别咋唬!快上车!”司机喊叫说。

气急败坏的交通局长只好跑到车后记牌号去了。

这时候,那两个护架乔伯年的小伙子走到前面,其中的一个掏出个什么证件递到司机和
售票员面前——那两个人一下子脸色煞白,惊慌得手足无措。

乔伯年这才知道,这是两个便衣保卫人员。他看了一眼张生民,生民咧开豁牙嘴笑了
笑。

秘书长自认为这个“蛇足”不多余,否则今天就麻烦了。

乔伯年掏出手帕擦了把脸上的汗,对司机和售票员说:“你们赶快走吧,已经耽搁好长
时间了!”

两个人立刻象兔子一样窜上车,汽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大家在人行道上围住省委书记,纷纷问他身体受伤没有?乔伯年笑着说:“没受伤,只
受了点气。”他问大家:“现在咱们到什么地方了?”

“快到八路口了!”市交通局长说。

“那咱们还得走回去两站,才能倒坐电车?”

秦富功满脸愧色,赶忙说:“乔书记!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要去挤
电车了。我们市上的几个同志心里都很沉重。今天对我们的教育太深刻了!你尽管还没批评
我们一句,但实际情况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无情的批评。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尽快改变市内交
通状况的……”这时候,一溜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人行道旁。遵照张生民的指示,省市
领导的小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刚才那辆四路公共汽车。现在,生民已经让保卫人员用步话
机把车调过来了。

乔伯年只好说:“那好吧……这算是一次现场办公会。同志们,还要说什么吗?事实已
经全说明了!我希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尽快解决!但不要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应该通过交
通入手,全面改变市内各种公共服务事业的落后面貌……”

乔伯年做了简短的指示以后,领导们就分别坐车回了省市机关。

当天晚上,乔伯年参加完省上的一个工业会议,回到家吃了几片药,正准备上二楼去休
息,客厅旁的电话间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他拿起电话,原来是市委书记秦富功。

秦书记在电话上告诉他,他已经严肃地处理了今天那几辆捣蛋公共汽车的有关人员,而
且开除了他们坐的那辆车上的售票员。为了杀一儆百,他准备将这件事在晚报上公开报
道……

乔伯年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问秦富功:“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办法?请你立即撤销对那些人的
处分!也不准见报!”他放下话筒,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满天星斗,陷入到了焦灼
的思虑之中……

发表于 2005-12-11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啊,晕顶一下[em0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一九七九年,农历有个闰六月。

    阳历六月上旬,也就是农历五月芒种前后,田福军从省城返回黄原。出任了地区行政公
署专员。

    这件事立刻在整个黄原地区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响。半月前,当原任专员调到省第二
轻工业局任局长之后,地区各部门和各机关的干部就开始纷纷猜测谁将是专员的继任者。对
地区部门的许多干部来说,这样重大的人事问题不关心是不可能的,不议论是不由人的。

    从省里的各种渠道马上传回来了各种小道消息。从这些消息看来,地区除苗凯以外几乎
所有的副职,都有担任专员的可能性。也有几个地区部门的领导人和一两位名声突出的县委
书记,列入了这个专员继任者的队伍。另外还有一种说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个部门的负
责人来担当这一职务。但又据本地的一些政治观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还是在现任地区副职
中挑选出一个人来任专员。半个月来,某些处于微妙地位的人,心里一直毛毛乱乱;他们的
神经处于雷达般的敏感状态中。

    没有人想到黄原地区的新专员是田福军。

    可是现在,竟然是这个人来上任了。

    正因为太出人意料,当这件事成为事实后,公众中引起的强烈反响就不足为奇了。几天
之内,田福军一下子成了黄原地区议论的话题。他个人的详细经历,他的家庭、老婆、女
儿,他的工作、生活、性格、爱好、走路、说话、声音、相貌……都成了人们口头传播的
“信息”。有好几个地区已经出现了声称是田福军亲戚的人。还有人神秘地散布说,解放战
争时,田福军和国民党军队浴血奋战,曾身负重伤,当年就在他们家息养了几个月……

    田福军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区。因此他一回来,首先就遇到了这
个议论他的风潮。

    行署办公室刚把他安顿在宿舍里,以地区文化局副局长杜正贤为“领队”的原西籍干
部,就闻风看望他来了。满屋子的原西土话听起来是亲切的,但场面未免有点庸俗。在有些
原西籍干部看来,也许他们荣升的机会来临了。

    田福军压抑着内心的不快,尽量堆着笑容应付走了这群“贺喜”的老乡。他想先尽快和
地委书记苗凯同志见见面,听说老苗几天前病了,现住在地区医院里,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区
医院看望他。

    地区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老苗和他热情握手,欢迎他回来担任专员职务。

    田福军诚恳地说:“苗书记,我没有担负过这么重大的责任,也没这种工作经验,你是
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领导,今后希望你能经常指导我。”

    苗书记把两片药送进嘴里,喝了几口白开水,说:“我已经不行了。脑筋僵化,很难适
应目前的领导工作。新时期正需要象你这样思想解放,能开创新局面的领导干部!另外,我
最近身体很不好,血压又上去了,从早到晚头昏沉沉的,连当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经给
省委写了信,想请一段假,到省医院去看看病。现在既然你已经到职了,并且又是地委排在
第一位的副书记,那么地区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对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
当,希望你能谅解。今后我们一定要紧密团结,争取使黄原的工作有个大的起色……”田福
军说:“苗书记,你不必再提过去的事了。在任何时候,个人都应该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
则……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刚到,你就要走,这副担子恐怕我担当不好,是不是先请正文主
持一段……”

    “那还是你主持嘛!也没什么,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过,情况也熟悉,你就放手干吧!
即使是重大决定,只要常委会通过了,也就不必再给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时间,好好把
病看一下……”

    这时护士进来要给老苗打针,田福军只好告退了。

    田福军在地区医院看罢苗书记的当天晚上,行署副专员冯世宽到宿舍看他来了。这两个
人的关系我们已经知道。过去他们在原西县工作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连串的冲突。富于戏
剧性的是,他们不仅又要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而且两个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以前是冯世宽
领导田福军;现在是田福军领导冯世宽。世事苍桑啊……由于种种原因,现在这两个人见面
后,都有点不太自然。

    田福军把冯世宽让在沙发里,赶忙给他斟好了一杯茶,并且先打破尴尬,主动说:“世
宽,你过去是我的老领导,现在咱们又要一块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帮助我啊!以前咱们在原
西县有过些碰磕,但大部分是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计较。就是在今后工作中,一块也免不
了有些碰磕。但只要是为了工作,我想我们都是能相互谅解的。现在我们可要齐心协力呀!
我们的责任可是比过去更重大、更艰难了。你已在行署搞过一段工作,我有失误之处,你得
及时提醒我……”冯世宽面有惭色地说:“过去在原西,责任主要在我。我这人比较主观,
看问题也很片面,检讨起来,在那里工作时犯了不少错误。现在看来,你当时的很多意见都
是对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领导,请相信我会尊重你的。你对我也不必客气。我争取当好你的
助手!”

    田福军和冯世宽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呼正文和地区其他一些领导来拜访,世宽才告辞
了。他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次谈话结果如此令人满意。社会在变化,生活在变化,人也在变
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包括人的关系。

    对于田福军担任专员职务,从最初的反响来看,黄原地区的大部分干部还是满意的。许
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个正派和有能力的干部。另外,从资历方面说(这一点在目前仍然
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后任过行署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地
委秘书长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没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这一级当领导
了。再说,他还是人大毕业的大学生。既有学识,又有长期的实际工作经验,这在黄原地区
历任专员中也是少有的。看来省地委有眼力。将一个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这样重
要岗位上。人们都期望地区的工作从此能出现一个新面貌。但是,话说回来,黄原的专员可
不是好当的!这是全省最穷的地区,也是最复杂的地区!这个叫田福军的人会有多少能耐
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两天以后,地委和行署在机关小餐厅举行了一个小型茶话会,对新任专员表示欢迎。

    苗凯同志也从医院赶回来参加了这个茶话会。

    在茶话会中间,苗书记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负责人出人意料地宣布:省委已同意他去省
医院看病和检查身体。他说这次看病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因此他走后这段时间,黄原地区的
工作就由田福军同志主持……第二天苗凯就坐车离开黄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关于苗凯在这个时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一种说
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书记调离黄原。因为大家知道,苗凯同志一贯对田福军有看法,并且
曾在使用他的问题上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在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福军实际是被苗凯从黄
原挤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现在田福军突然被派回来任了专员,这两人怎么可能在一块同
心协力工作呢?

    与此同时,社会上也有人在散布田福军是新任省委书记的亲戚这样一些流言。但这种流
言很快就被一些热心的业余社会考察专家否定了;他们证实原西县的田福军祖宗三代都和原
东县的任何人没有亲戚关系……苗凯走后,田福军无心去理会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想尽
力把工作铺排开。原来他想到职后一段时间,先稍微适应一下新的工作环境再说。但现在他
脚跟还没有站稳,实际上就面临主持全面工作的局面了。苗凯同志说不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
地区。在这段时间里,他总不能只维持一个“看守内阁。”

    他不能辜负省委的期望。对于目前黄原的工作,他实际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麦大收割之前,田福军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区农业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除地区有关部
门和各县的主要负责同志外,还请了一些公社和大队的领导人。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在农
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及建立各种形式的作业组问题。整个会议实际是一次大辩论。田福军要
求与会的所有人都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会议不要求所有的问题都统一认识。

    田福军在会议结束前强调指出,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发表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
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出了目前工作中最重要的思想和认识方法。生产责任制这样一种新
的生产方式,必须敢于实践,才能使它的优越性和存在的问题显示出来。他认为,从根本上
说,象黄原这样的贫困山区,如果不砸烂大锅饭,实行生产责任制,就不可能寻找另外的出
路。当然在实行时,要稳妥;要不断摸索,不断完善……

    他的大胆讲话在会场引起了爆炸。有一位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当会站起来,向他提出了两
个尖锐问题:如果有的队要搞包产到户怎么办?而有的队不搞生产责任制,继续坚持集体生
产方式怎么办?

    所有县委书记的目光都盯在田福军的脸上,看这位“新政”人物怎么回答。

    田福军果断地说:“前一种情况不阻挡!后一种情况不强迫!”

    啊啊!有几个老练的党务工作者在人群中又撇嘴又摇头。哼!这是中央的“红头文
件”,还是田专员的信口开河?

    这次重要的会议结束后,各级领导有的情绪激动,有的忧心忡忡纷纷返回了他们的工作
岗位。根据地委和行署的布署,在夏收之后,地、县、社三级要派出大多数的干部到农村去
搞生产责任制。在短短的时间里,整个黄原地区立刻处在了一种激荡的气氛中;并由此而引
起了一场有关什么是社会主义道路和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的社会性的大辩论……田福军自己
当然更忙得不可开交了。其它方面的工作他还来不及铺排。他已经派出由副专员冯世宽带队
的考察团,包括地区部门和县的一些领导人,去最先实行责任制的四川省考察去了。他本人
坐车从南到北,一个县一个县往过跑,搞调查研究,和各县的负责同志一块讨论解决一些棘
手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县上回到地区后,他就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地委家属楼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套房
子,但一直空锁着。他的家还在原西没有搬。妻子的工作已联系到市医院,但他腾不出时间
把他们搬到黄原来。说实话,和爱云分别了一年多,他实在需要她的温暖和关照,巴不得天
天晚上都能和她共眠一床。可是家里老老小小的,光妻子一个搬不了这个家,非得他回去一
趟不行。

好在这一段侄女还能带他照料一下生活,否则他得经常穿脏衣服。他多年一直在家里吃
饭,省上一年多的大灶饭实在腻了。润叶就在他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里,临时备办了点灶
具,给他做点家常便饭。

有一天,他看见那间小屋里不光润叶做饭,还有一个女孩子给她帮忙。他以为是晓霞这
鬼丫头来了。直到小房门口他才发现是杜正贤的女儿丽丽。丽丽是润叶的同学,以前常来他
家,他认识。

他问丽丽:“听说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带来?”丽丽笑着看了一眼润叶,对他说:“本
来要来,可是他爸不让来。”

“为什么?”

丽丽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来不知该怎回答他。

润叶只好说:“本来惠良想一块来转一转,可他爸说,因为他们帮我调到了团地委,而
现在你当了专员,惠良要是往你这里跑,怕别人说闲话……”

田福军听这话,内心忍不住感慨万端。他想不到自己当了这么个“官”,在多少人中间
引起了那么多的看法、想法……这叫人感到无谓的烦恼啊!中国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
到了这种可怕的损耗之中……他只好开玩笑说:“你叫你的男朋友来玩,别管你公公说什
么!让老武放心,我不会给他儿子什么好处!”润叶和丽丽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过了不久,田福军终于抽出一天时间,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

他当天回到原西家里后,屁股刚挨到椅子上,李登云、张有智、马国雄、白明川、周文
龙等县上的领导就都相跟着来了。马国雄一进门就说:“啊呀,我们还在招待所等你哩!房
子和饭都安排好了。结果说你回了家!”

田福军招呼他们坐下后,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我在这里有家,为什么还要在招待所
给我准备房子和饭?”

说完这话,他马上意识到,这种说话的口气也大有点居高临下了,于是又开玩笑补充
说:“怎么?我回来应该先看你们,还是先看我的老婆?”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给众
人倒茶的爱云脸通红,扭过头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

田福军下午就准备起身,因此没时间和原西县的领导与各方面的熟人详谈细说。他说他
过一段时间一定要专门到原西来,和老同事们一块放松住几天,既商量工作,也谈闲话。

在田福军回来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领妻弟润生和妻妹晓霞,把他家的东西几乎都打
捆好了。

这天午饭前,县上许多干部都来为田福军装车——这种帮忙主要是为了表示一种情谊。
当然也有个把势利之徒,看原来在原西展不开腰的田福军“高升”了,乘这最后之机,带着
巴结的激情,满场吆喝着搬运东西。

李向前没有来。他昨天就躲着出车走了。可怜的小伙子不愿亲眼目睹这个他热切迷恋过
的家庭从这里拔根而去——在这之前,他心爱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真感
到心里酸楚。我们能理解他那难言的心情……下午吃过饭后,田福军一家人就要去黄原了—
—在黄原那面,润叶已经把那一套楼房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上车前,原西县的所有领导和几百名自动跑来的干部,挤在县委大院里送他们。这情景
使田福军深受感动。而最使他感动的是过去和他“对着干”的周文龙。文龙特意把他拉在一
边,说:“田主任,我过去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这种道歉太肤浅了,我自己过去在迷途
中走得太远,我很希望到省党校去学习一两年,你能不能帮助一下我……”他亲切地拍了拍
文龙的肩膀说:“年轻人走点弯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
现。年轻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国家未来发展的主力。象我们这样的人,理智地说,是为你
们下一步大显身手做个过渡……你要去省党校学习的愿望我一定设法满足你!”

周文龙为不耽搁别人和田福军告别,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赶快退开了。

在田福军和徐爱云与众人握手告别的时候,徐国强老汉已经带着一种别离故土的悲凉心
情,茫然地坐了小卧车的前座上,怀里紧紧抱着他那只老黑猫。

田福军自己就要进车的时候,立在车旁的晓霞却提出不坐他的小卧车,而要坐在大卡车
的驾驶楼里。

“为什么?”田福军问他的怪脾气女儿。本来小车四个坐位,他两口子加上晓霞和她外
爷正好。

女儿嘴伏在他耳边悄悄说:“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众影响哩!你看这么多人为你
送行,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识敬。你们三个坐小车可以,我也坐在里面就有点不象话了。
你明白吗?田专员!”

啊啊!田福军眼圈一热,用手爱抚地揪了揪女儿的小辫,说:“小伙子!那你去吧,给
咱好好押车!”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元突然变得象个十八岁的害羞姑娘,两只手互相搓着,先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我想下到县里去。”“想去哪个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原南县去。”

哼,倒会挑地方!原南是黄原最好的县,不光产煤,还有一片森林,粮食和钱都不缺。
工作很容易搞出成绩。地区有几个领导都是在原南县提拔上来的。黄原的干部说那是个出专
员书记的地方。哼,一口倒想吃个白菜心!那你下去想干什么工作有考虑吗?”苗凯问一脸
羞涩的秘书。

“如果县委副书记不好安排,那我就当个县革委会副主任,但最好能挂个县委常
委……”白元毫不害羞地说。

苗凯瞪大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了。他的秘书竟然不要脸地向他直截了当要这么重要的职
务!

这倒使苗凯一时产生了一种愤慨的情绪。他想他如果还回黄原工作,他就不要专职秘书
了;自己要走哪里,办公室随便叫个人跟上就行了。白元他不要了,原南县的官他也当不
成!叫这小子到哪个部门当个副科长就满行了!这种野心家还敢提拔!

他把吃剩的半个苹果搁在碟子里,仍然和气地对秘书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罢了再
说吧……”

这时候,办事处主任武宏全进来请他们去吃午饭。苗凯就和白元起身去小餐厅。

午饭是刀削面。办事处主任武宏全知道苗书记是山西人,还给他准备了一瓶清徐出的山
西特别老陈醋。武宏全是地区劳动人事局副局长武得全的哥哥,是个门路广,会办事的人,
多年来一直担任驻省办事处主任。

当天下午,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带着省委两位副书记吴斌和石钟来办事处看他。

省委领导在他的套间里坐下后,张生民先对苗凯说:“本来省委乔书记也要来看你,但
今天下午要坐飞机到中央去开会,走前专门吩咐我尽快给你在省医院安排床位,让你安心养
病……我已经把床位联系好了,你明天就可以搬进省医院。”

吴斌和石钟也关切地询问他的病情。苗凯只好说他血压最近情况不好,整天头昏脑涨
的。

两位省委书记看来主要是礼节性探望他的病情,因此不谈工作方面的事。

说闲话的时候,张生民对苗凯说:“黄原办事处还空着一大块地,你们为什么不搞个贸
易中心,专门经营黄原特产呢?比如你们那里的红枣、木耳、黄花都很有名……我家都说咱
山西人会做生意,你老兄怎忘了咱们的拿手好戏呢?”生民也是山西人,他和苗凯是老乡,
也是多年的老熟人。苗凯转而对吴斌和石钟说:“你们两个知道我有多少钱!只要省上给
钱,我们就可以盖座贸易大楼,可是我两手空空,拿什么盖楼?”

吴斌开玩笑说:“你山西人都是九毛九!我不信你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省委领导临走的时候,石钟才对苗凯说:“关于黄原行署的领导班子,我们考察后,高
凤阁同志在干部中意见很大,根据民意测验看,大部分干部都拥护让田福军当专员。省委也
认真考虑了你提出的意见。但根据考察的情况,还是决定提拔田福军同志。省委希望你们能
很好地配合,使黄原的工作尽快出现好的局面……”

“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福军同志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干部!黄原的工作现在我想
让他多管一些。我年纪大了,再说,身体也不太好……”

省委领导们临走时,再一次嘱咐让他好好安心治病。

第二天,苗凯就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一个月以后,黄原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借到省里来办事的机会,赶到医院来看望了他。高凤阁不是来汇报的,而是描绘了苗书记离
开后这段时间里黄原地区风云变幻的形势。

高凤阁告诉苗凯,他刚一走,田福军就大刀阔斧地干开了。目前,全区农村正在搞生产
责任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已经包产到户,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但田福军指示不
准拒挡。据他看,大部分县的领导还是不完全按田福军的那一套来。他对苗书记说,不论怎
样,黄原整个社会舆论都认为田福军就要当一把手呀,而且都传说苗书记已经免了职,要调
回省里……

“那地区其他领导的态度呢?”苗凯尽量沉住气问高凤阁。“除过我,大部分人都跟上
田福军跑了。连冯世宽也积极为田福军卖劲使力,前不久已带着人马到四川为田福军的做法
找根据去了!”

苗凯听完高凤阁的汇报,沉思了半天没有说话。他根本想不到,田福军这么快就在黄原
造成了如此大的声势;而且这么胆大,竟然刮起了单干风!

高凤阁激动地对苗凯说:“你应该很快返回黄原去!省委又没免你的职,你还是黄原的
一把手啊!你怎么能把权力拱手让给田福军,让他随心所欲地瞎折腾呢?你要是回去,局面
肯定会另有变化!田福军的这一套做法尽管农民拥护——农民嘛,都是小生产者思想,当然
愿意搞单干!可是县、社和一些大队领导人都顶得很凶!只要你回去,田福军的那一套推行
起来就不那么顺当了……我已经给《黄原报》写好了几篇评论员文章,是抨击这种危险倾向
的,等你回去后,我就准备连续发表!”

苗凯考虑了一下,说:“你先回去,让我自己想想再说……”

高凤阁走后,苗凯想,凤阁说得对!他现在仍然是黄原的一把手嘛!而且从吴斌和石钟
上次来办事处,也看不出省委就要把他调出黄原。既然这样,他作为地委书记,怎么能装病
放弃自己的领导责任呢?

不能住院了!应该立即返回黄原去!

苗凯说走就走。他在第三天办了出院手续,同时给省委打了招呼,然后就坐车迅速地返
回了黄原地区……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2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因为这样,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区出现了各种生产方式并存的局面。情况真是五花八
门!比如石圪节公社东拉河流域的四个村庄,罐子村全村实行了生产责任组;双水村半个村
实行了生产责任组;下山村干脆包产到户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节大队却仍然坚持他们的大
集体生产方式……在双水村田家圪崂一队生产责任组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金家湾那边的二
队却按兵不动。这当然是有原因的。金家湾这面的人中农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时他们不
积极,许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头。现在又要把集体往开分,他们一时鼓不起这种勇
气。当年因为对集体化不积极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记忆犹新;现在怎么敢贸然把集体弄散伙
呢?

不过,说实话,金家湾许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崂分队分乱了。他们激动地注视着东拉河
对岸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心里盘算:如果一队的责任组成为事实而存在下去,不久他们也许
就能步其后尘了。

紧接着时令就到了耕翻麦田的时候,金家湾的人看见,田家圪崂那面的人象发了疯似
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
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
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
得了!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田家圪崂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金家湾的人眼发红,手
发痒,心里象钻进去了许多毛毛虫……

往日吵吵闹闹的田家圪崂,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
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却关住门,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来。他不时地闻纸烟,闻罢后又咳嗽老半
天。他难受,从内心深处说,他难受的不仅是集体被弄散伙了,而最主要的是,集体散伙
了,他田福堂怎么办?”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体活得舒心爽气,家业发达。他能不热爱集体吗?没有了集
体,也就没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运和集体息息相关。如今让他也上山握老镢把
吗?他已经多年不摸劳动工具;况且这把干骨头,又有气管炎,怎么能一年四季山里土洼里
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几天以后,田福堂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一个人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散心。
走到石圪节街上,田福堂看见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样了,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东西和那
么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轻人穿着喇叭裤,个把小伙子头发留得象马鬃一般长。年轻女人
的头发都用“电打”了,卷得象个绵羊尾巴。瞧,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
打”头发的妇女排队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达了几圈后,就想
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阵闲话。白明川提拔到县上后,徐治功就成了石圪节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时,徐主任正和一个干部蹲在院子的凉崖根下下象棋。杨高虎端个洗脸盆,在
灶房门口拔野鸡毛。不知哪个窑洞里,传出来吼雷一般的鼾声。

公社里从来没有象如今这样消闲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边,一边看下棋,一边问治功:“你们怎不下乡搞责任制呢?”徐
治功一步将对手“将”死后,引着田福堂一边往办公窑走,一边说:“现在不是要尊重生产
队自主权吗?公社还有屁事可干?上面说责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让农民自己看
着去办吧!反正搞好搞坏,和公社球不相干……这你比我清楚!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治功的办公窑里支吾着应付了几句,喝了一杯茶,
就又告辞出来了。

田福堂本来是到石圪节散心的,没想到越散心越烦。治功刚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
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也调到黄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关
系糟糕透顶。老天!为什么家事国事都这么不顺心呢?

赶集回来,吃罢晚饭,田福堂又一个人来到中窑里,仰靠在被垛上闭住眼休息。胡盘乱
算一天,也够熬人的。正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润生进来了。

儿子立在脚地上,犹豫了一下,对他说:“爸,我下半年不准备教书了。”

“为什么?”田福堂直起身子问。

“我到责任组劳动呀!”

“胡闹啥哩!好好当你的教师!”田福堂生气地说。“爸,农村眼见要分开种庄稼呀,
这学校怎个办也说不来了,还不如现在就不教这书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经想过了,现在生产队一分开,咱们家没有劳力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
上山。我准备劳动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养活了你和我妈。再说,我要是参加了劳
动,村里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话了。我以前没劳动过,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明天就准备到海
民哥的组里去出山……”田福堂眼眶里旋转着泪水,声音沙哑地对儿子说:“爸爸舍不得让
你去受苦!听爸爸的话,还去教你的书;爸爸准备出山呀!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病,能劳动
哩……”“主意我已经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学校!”润生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儿子刚一走,坚强的田福堂趔趄着身子关住门,然后一头扑倒在土炕上的被堆里,咧开
嘴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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