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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风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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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3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传香
风里能传的,只有桂花香。也许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但除了风里的桂花香,我只闻到臭,尸体腐烂的臭、大便的臭。这些都是不堪入目的,或者正因为如此,才臭气远扬。桂花不同,东干脚的桂花更不同。离开东干脚,就找不到抱围粗的桂花树。东干脚的桂花树都是野生的,夹在野生树木中,一眼根本找不出那棵是桂花树——除了崖上那颗抱围粗的。
据说,还有另一棵抱围粗的桂花树,在井头,在河畔,,在小水潭边,每年夏天,东干脚的孩子都会光了屁股——男的女的无一例外,都爬上桂花树,然后松手,一个鱼跃,扎进水里。也有孩子不这么玩,而是换一个方式,蹲在桂花树枝上,像一只小鸟,往河里排便。树下的人吼,往上面扔砖头,小孩子避让,一失足就落了下来,屁股上落下几条树枝划出的血印子。
这跟我无关,我无端听来的。而且没有凭证,井边河畔的桂花树还没挨到我出生,就倒了,当然是被锋利的斧头剁倒的,一条树根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偶尔会有人在哪里指指点点,最后剩下一个笑话:某某的爹就是在这桂花树上拉屎摔下来的。
听到这话,我就脸红,我总以为他们含糊,就跟我有关。好在他们也不愿意多说,时间更是让他们淡忘以往的事。久而久之,井边的桂花树、井边的故事影子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河清流。我想,无论怎样,最后总会安定下来,跟自己无关。
我上学,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辗转。我爹觉得换个学校,就能让我换一种学习的态度。我莫名其妙,也喜欢上了换,换一个环境,就会多一种刺激。换回清水桥,我跟堂哥在一起,家里人这会放心了,堂哥是桩,我这条小船就漂不走了。他们希望,堂哥能带动我,让我懂点人事。我和堂哥都没这意思,我们就是兄弟,进进出出,在路上总在一起,过了桥,各自回家。而这一次,我们出了学校,就闻到了一种香味,在风里,香得令人窒息,让人放不下,一路追随,一路惊奇,到了山脚,才知道是桂花香。而抬头仰望,仔仔细细地寻,会从那棵抱围大的桂花树上,密密匝匝的叶子间,找到星星一样的桂花。这是满天星星,在桂花树的天空里,悄然绽放。我们怔住了,却不敢动,崖上是青天,崖下乱石磷磷。看一会,撒腿又跑,在满是花香的风里,捕捉最香的那一缕。
其实,东干脚不乏桃花。山腰、山脚、水畔、屋前、沟上、地旁,一夜春风,桃树就披上了火红霞光,风姿绰约,唤醒很多种在心底沉睡的欲望,却无法去追逐。桃花能看,能摸,能攀、能采,却不堪闻。桃花没有香味,如雪白梨李。梨是大片的白,足以掩盖忧伤。李花小气,碎碎的,令人忽视,但连成一片,又如同雪野。花不冰冷,赏花的人也没有多少诗意,花开花谢,不管人间换了多少脸孔。
我是喜欢桃花的,无论乡人如何拿桃花运来挤兑人,这都只说明桃花的美艳。那个男人不爱美?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红颜是祸水,喜欢了,就赴汤蹈火,哪管自己是只蛾子。为了喜欢,就不管不顾。我喜欢这种淋漓尽致,以为做人就得这样,人生短短几十年,轰轰烈烈一回,也就为自己立了一个执着形象。我从不讳言我喜欢桃花。但是,这次,却被桂花震惊。桂花开,是中秋,中秋到,秋风凉,大地萧条,人们又造出一个中秋节,让人气袅绕,岁月不荒。为了节日,我们绕开了桂花。桂花不知道有节,守着花期,年年开放,与我们的节无关。而我们不放过身边任何可以用的东西,桂花就成了我们节日的点缀。哪怕它并不好看,枝曲不直,叶厚又多,花小不堪折,这都无关紧要,因为它香,桂花一开香十里,这种威力,不是每一种植物都具备的。
走在乡间路上,我们从来都没有如此陶醉过,人在跑,肺在张合,大地在安静,整个世界,彷佛都被桂花香惊住了。回到家,母亲们在一起,东家的,西家的,凑在一起做针线。没有活的,也在一边坐着帮忙做鞋样。我们一进门,她们就散了,要回家张罗晚餐,要去地里扯棵萝卜,要去井边洗一下孩子的衣服,要去某某家传个话说个事……她们像往日一样忙,我不知道,她们究竟有没有闻到风里的桂花香,知不知道马上就到中秋了,有没有买一些礼物的安排?母亲们没有答复,或者含糊其辞:大人总晓得安排的。我们渴望节日的惊喜,而她们上总是轻飘飘,顾左右而言他,使得桂花香突然变了味,索然无味。她们沿着固定模式做事,在夕阳落尽,暮霭围合,小鸟归巢,月亮出山之际,总能张罗出一桌饭菜,辣椒味一出,就勾起所有人的食欲,端起碗三下五去二之际,我没有留意母亲的脸,她们在唠叨:菜要省,饭要吃饱。这话,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农村苦,过了夏季,可以吃的菜就越来越少。而坛子里存的,也要省着。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想过要换一个天。吃得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或者天降大任,先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还是苦水里泡大,命硬坚强。在老一辈人的经验里,吃苦耐劳是生命必须拥有的一种常态,是我们该得的一种锻炼。当吃苦不再是一种境界,她们却老了,老得哪也去不了了,老得只剩下唠叨了,才突然发觉,她们都叫桂花,一辈子的时光都藏在乡村的瓦砾里,无怨无悔,不惊不乍,默默无闻,跟藏在深枝绿叶里的桂花有什么两样?
不,还有我的堂哥,我的缆桩,一辈子也没离开过乡村,一年四季里赤着一双大脚,忙忙碌碌的,起初为自己,然后为孩子,孩子大了,又为老父老母忙,忙得团团转,却不知疲倦。这是人的责任,是使命,无法逃脱,但有很多方式可以实现。我为自己庆幸,一时的轻佻,就像那个蹲在桂花树上拉屎的孩子,被耻笑之后背着千斤重担离开了乡村,在遥远的他乡闯出了成就成了一种新的教科书一样,我也逃跑了,一直在谋生路上跑着,跑了很多年,却又一次被风里的桂香迷惑了,这一种反复,既甜蜜,又伤感。
2013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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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3 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老一辈人的经验里,吃苦耐劳是生命必须拥有的一种常态,是我们该得的一种锻炼。当吃苦不再是一种境界,她们却老了,老得哪也去不了了,老得只剩下唠叨了,才突然发觉,她们都叫桂花,一辈子的时光都藏在乡村的瓦砾里,无怨无悔,不惊不乍,默默无闻,跟藏在深枝绿叶里的桂花有什么两样?
不,还有我的堂哥,我的缆桩,一辈子也没离开过乡村,一年四季里赤着一双大脚,忙忙碌碌的,起初为自己,然后为孩子,孩子大了,又为老父老母忙,忙得团团转,却不知疲倦。这是人的责任,是使命,无法逃脱,但有很多方式可以实现。我为自己庆幸,一时的轻佻,就像那个蹲在桂花树上拉屎的孩子,被耻笑之后背着千斤重担离开了乡村,在遥远的他乡闯出了成就成了一种新的教科书一样,我也逃跑了,一直在谋生路上跑着,跑了很多年,却又一次被风里的桂香迷惑了,这一种反复,既甜蜜,又伤感。
桂花香十里,乡情永不忘。亲切感人,好文章!问好欧阳朋友!

 楼主| 发表于 2013-7-27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旗帜
  这两面旗帜是秋天插上去的。秋天有一股气,自天而下,自远而来,轻轻飘飘,让人感受到丝丝凉意的时候,秋把在东干脚的事弄成了——在东干脚的后山上,把两棵高大的枫树弄成了两面旗帜,在批把树、榆树、桂花树、杉木树、红豆树之间显露出来,由黄而红,像燃烧的火炬,风吹如旗。
  东干脚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显瘦,而是沉静了。平坦的稻浪在橘黄而温暖的阳光下波澜不惊,像火狐狸的皮子铺在地上。笔直的柏树有点郁郁寡欢,其实它们一直是那样子,只是这个时候凝重了一些。这跟东干脚的天空有关,燕子南去,白头翁、喜鹊偶尔窜过眼线,更多的是一天空旷的蓝,幽幽的,令人也忧郁。这种忧来自天地宽广而人命渺小,层山叠岭,云起云落,人如蝼蚁,一不小心就迷失了自我。皱下眉来,好在山下还有东干脚,山间有广阔的田亩稻浪,还有不少的房子蚕豆一样的散落在每座山下,焕发出生生不息的斗志。
  水在变瘦,河里的水,沟里的水,井里的水,都在变瘦变薄,仰起脸,就找到了答案,是风,是这凉风吹瘦了滋养大地滋养东干脚的清水。水不丰润,草就枯了,原来隐埋在青草里的石板路,像龙骨一样凸显出来,一块一块,如同游子天涯断肠。大地清净,路上的人也放轻了身子,深怕惊动了这份深邃的静谧。而唯一让人心激荡的是在后山丛林中燃起的两树火炬——两棵枫树,如果不是风带来的,或者就是鸟衔来的,不知经过多少年的成长,突然从包围与遮蔽中突围而出,鹤立鸡群般地,超然于群木之上,与秋风一和,便谱出了一曲壮观。
  枫树既是平凡,又是卓然不凡的。它夹杂在苦楝树、批把树、沙里木、野桑树之间,张着手掌大的叶子,由嫩绿而深沉,跟其它的树没有区别。刚入秋的时候,枫树叶开始变黄,没有人察觉,直到一树黄叶的时候,才有人惊觉秋天来了。过几个早晨,枫树被晨露浸润,又被太阳晒烤,情感突然浓烈了起来,黄叶变得像裹了血似的,把周围的树都变成了陪衬,凌空而出,两棵大树,像两只耳朵,收集天地之气,倾听天地之音,将所有的表达藏在叶片上,凌空而舞的,你说是秋,是东干脚,是风,是我的心态?没有答案,只有飞舞,像阵头前的旗帜,前面是陷阱,里面暗藏着死亡和冰冷,也凛然无惧。
  东干脚就是这样的,像一颗蚕豆,窝在山脚下,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宠辱不惊。
  东干脚的人也是这样的,早起晚归,从老到死,伴着庄稼,以勤为荣,祈祷平安。
  枫树开花似的红叶令东干脚的人讶异了一回,周边的树也不安分起来,苦楝树开始抗拒风的搜刮,最后被风扯得一丝不挂。梧桐树无比的凄惨,日也伤,夜也伤,那种告别,令人误以为下起了秋雨,掀帘一看,是梧桐与秋风在纠缠,看得人不免一声叹息。而不甘寂寞的是长在石头边的乌桕树,青的时候,盘起的树冠象腾空的鹰,而火红的时候,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风抓挠几回,树叶扑下来,而枝头的乌桕籽爆裂开,如一团雪挂在枝上亮眼。
  枝头的灿烂一旦落在泥上,无论灼灼春花,还是绚丽的秋叶,都像一张被岁月吸干朝气的老人的脸盘,表面枯干、堆满皱纹、一层死灰。
  很早以前的时候,东干脚的孩子会拿着筢子,挑着箩筐,将这些树叶拢回家去当柴火。乌桕叶、枫树叶、红豆叶,只要落在了地上,就筢成一堆。装满筐了,有的坐在石板上,玩捡来的果子,有的在楂树的枝叶间寻找白头翁的草窝,里面藏着它们过冬的粮食——使君子。有的会站在枫树下,从树根往树上看,眼光像个爬虫,一节一节爬上去,看到了青天,才闪出一口气,跑开。枫树在脱皮,裂开的带斑的树皮里,是光滑结实的树干,一路看上去,整棵树都在脱皮。这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像火一样热辣过后,是痛苦的蜕皮?风在林间轻微的穿梭,崖下的东干脚像个看牛的老头,晒着阳光假寐,而庄稼地却清爽了许多,稠绿凋去,大地空旷辽远。
  秋把所有的东西据为所有之后,把萧条留给了冬。
  我站在东干脚的对面,一张石板桥之后,就是东干脚被太阳烤得焦黄干燥的泥墙。所有的大门都洞开着,里面黑黑的,像一张一张在对着苍天吆喝的大嘴。我倾听着,用一块布,一块花布,东干脚后山的树林,将嗷嗷着的东干脚包裹起来,远走他乡。我要度量一下,家到天涯的距离。
  秋天把念想留在了东干脚的后山,东干脚却用一棵树告诉我,天涯就在春夏之间,在绿叶变红叶的路上。
  我心头有两片枫树叶,合在一起,就是一面不褪色的旗帜,就是东干脚。在天涯,故乡就是旗帜,那个挂心的地方,现在叫东干脚。
  2013-7-26
  
发表于 2013-7-28 07: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你的佳作中震惊了,太美!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13-7-29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堂南瓜花

  天堂是什么模样?这问题很傻,傻到不能回答,或者是我傻不知道。何况,那时只有天庭,只有奶奶口中的玉皇大帝,还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威权富贵神仙,虚无如同声音,出口即消失了。对天堂没有印象,但对一株南瓜,至今情有独钟。
  房子与房子的中间,有一块空着的宅地基。父亲说,当年地上是一幢青砖房,被火烧了,烧了三天三夜,什么也没有了。左看右看,看遍全东干脚,也没找出一幢青砖房。东干脚的房子都是泥房子,颜色和样子如同爷爷胳膊上的皮肤,酱紫,皱纹累累。房子与大地连成一体,虫在低处做窝,雀鸟在高处的墙缝里筑巢,燕子就干脆进屋,在厅的壁板上用泥画半个圆,住在上面,与主人朝夕相伴。
  空着的宅地基上,并不空。说它空,只是因为没有房子。父亲说朝廷无空地,世上无闲人。我总以为,这话是针对农民说的。农民土里刨食,忙得像只蚂蚁,贱得像只蚂蚁。屋边有了空地,怎么让它闲着?靠近邻居屋墙那边,种了一排树,第一棵是棕叶树,第二棵是橙子树,第三棵还是橙子树,第四棵是棕叶树。棕叶树有奇用,棕叶子可以做扫把,棕衣可以结绳,农村的筐索、捆柴的索、绑人的索、遮雨的蓑衣,都是棕衣所制。因为有用,所以有专人收购。但是村里居然没有人种棕叶树来赚钱,或者是产量低,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种田种地为大本。
  两棵橙子树,品种不一样。一棵巨大,如童话里可以当屋亭的蘑菇,粗壮的树干,滑溜溜的,老鼠都上不去。因为安全,附近的野麻雀、流浪的小鸟都拿这里当家,繁盛之时,不下千只。一棵如柏树笔直生长,枝干长刺,长得比旁边的大哥还高,却不结子。父亲说,这是一棵红橙,也叫血橙,不经历九个冬天,是不会开花结果的。怎么才知道它经过了九个冬天呢?有人不信。父亲又信口说:树上的刺掉光了,就够时间了。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父亲的话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棵橙子树开始挂果,树上还有尖尖的绿刺,但挂果不多,挨到秋末,树上只有两三只果,敲落下来,捧在手里端详,这果的形状不像旁边的橙子一样圆溜,像葫芦,剖开来,肉果然是红的,味涩,比想象的差远了。父亲皱了皱眉头,却说:再过两年,这棵树的橙子保证清甜。
  又是一个希望。我想,就是不断有这样的希望,农村才香火相传,烟火不断,鸡犬相闻的。然而人们很快就忘了,需要应对的穷事太多,没有闲人,也没有闲心去琢磨,说了,笑了,人散就不再提。
  我们也会聚到那块空地上玩,捡橙子花,捡落地的小橙子,或者在土里掏几条红色蚯蚓出来,穿进小铁钩,到河里去钓鱼。还有的时候,是几个人叠在一起,结成人梯去掰棕树叶,锤成刷子,抽陀螺。而对空地中心,用一个无底烂筐罩着的南瓜苗不屑一顾。黑尾黄鸡却很感兴趣,咯咯的邀来其它的公鸡母鸡——公鸡极没耐心,它来的目的,不是刨食,而是为找到新的性伙伴,见了母鸡,公鸡都要追逐,无论转多少圈也不放弃,直到骑到母鸡背上得手了,跳下来,耀武扬威的伸长脖子,左看右看,像个管事的男人。
  过了初夏,南瓜藤水一样的从那个烂筐里溢出来,又像蛇一样盘旋,不用十天半个月,空地中央到处都是南瓜藤了。南瓜叶长毛,刺人,不疼,痒痒的让人很不舒服。南瓜花也不美,瓜藤伸出一根很长的须,南瓜花就突兀的结在那条须上,样子很古典,像廊灯,徐徐打开,却像一个喇叭,散发出一种甜味,蝴蝶、蜜蜂、黄蜂、鬼头蜂、萤火虫都来了,场面却并不壮观,稀稀拉拉的,但都有。我们觉得很稀奇,蝴蝶抓不住,蜜蜂要酿蜜,萤火虫不堪抓,鬼头蜂不敢惹——六毛被鬼头蜂蛰了,在医院足足打了六天的屁股针。唯一敢下手的,就是抓黄蜂。守在南瓜花边,阳光很好,所有的南瓜花看起来都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黄蜂来了,长的有点像河里的虾米,用细细的长脚试探一下花瓣,然后落下来,悄无声息的爬到了花蕊上,它完全不知道,它成了猎物,在花蕊上爬来爬去,却不知道被囚住了。
  黄蜂一钻进南瓜花,我就用手快速的将顶部的花瓣捏在了一起,对在一边候着黄蜂来的伙伴喊:我抓住了。伙伴踏过南瓜藤,对是否踩坏南瓜秧全然不顾,跑过来帮我把花摘下,然后就凑过耳朵来,屏气静息的听黄蜂在花朵里恐慌挣扎发出的声音。我也听,越听越胆战心惊,我抓着花,黄蜂在我手里,危险在我手里。抵抗一阵,内心里还是觉得危险,要把南瓜花送给伙伴,伙伴不敢接,我只好点鞭炮一样,蹲下,伸出抓花的手,把花朵扔出去,然后蒙住耳朵跑,跑到屋檐下,又折回来看,南瓜藤下偷懒的鸡伸出脖子,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惊奇的看着我们,而在做它自己的准备——如果我们逼近,它就跑。
  让我彻底记住南瓜花的,不是我的玩耍游戏,是母亲的菜。有一年农村里满是传说——一个汽车司机送了一个走亲戚的客,那客临下车时送了他一个荞麦粑粑,说吃了可以挡病灾——司机回去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山地人家都想方设法找来荞麦做粑粑吃。吃了粑粑,七月七,吃七鲜,问为什么?大家吃,不吃就觉得一件大事没有做。为了不留亏欠遗憾,全村的女人都在张罗七鲜。母亲也不例外,张罗了七样菜,煮到一锅,端出来,我就看见了南瓜花,感觉奇奇怪怪,但还是吃了,粉粉的,甜香味入肺入心,满口余味。我从没想到,粗糙的南瓜花,做菜来吃,经过母亲的手,会变得嫩滑可口。后来,只要空地里的南瓜花、南瓜龙头多了,我就会告诉母亲,母亲却只是偶尔做,理由是耗油。有这个限制,南瓜花不轻易吃到,就成了一种念想。
  天堂在哪?以前真不知道,现在至少有了一种答案,天堂在收留童年生活的故乡。天堂的模样一点也不豪华,建筑简陋,牛羊猪狗时隐时没,树木繁茂,花草遍地,人忙碌而不知道珍惜,自由自在,穷苦与欢乐一样不少,味道像南瓜花一样,虽粗糙,却甜。故乡可以回去,童年却只能回味和遥想了。
  2013-7-18


  

发表于 2013-7-30 09:42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很好,为什么不分开发呢? 发在一帖子里看到的人相对就少些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7-30 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胖纸胖纸 发表于 2013-7-30 09:4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文笔很好,为什么不分开发呢? 发在一帖子里看到的人相对就少些了。

呵呵,发在一起容易看,尤其是对有阅读兴趣的朋友。

发表于 2013-7-30 10:34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喜欢天堂南瓜花,画面感非常强,读起来很舒服很幸福,感谢分享。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家小河小人儿

家,在我的认知里,家就是父母所在的地方,家属于父母,或者属于祖先,沾着他们的印记,弥漫着他们的气味。 起初我们只是一个玩具,岁月为我丰满了灵魂,家熏陶了我的情怀,在人格与身体逐渐完整的时候,会发觉我们很矛盾的在生长,一边是躲在父母或祖先的荫庇下为非作歹,一边又骑在父母的肩头与人攀比,或向上攀登。父母就像老实的牛马,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传送,将我们传送到独立自主的阶段,就隐退,靠边站,像园丁一样小心细致的打理家务。可无论怎样,他们的印记已经深刻进墙壁和内心,深刻固执在无声处,无处不在。我们遵守着法则,我们畏惧的,不是他们,他们更多的是用来尊敬,我们畏惧的是未来,不可名状无法把握变幻莫测的未来,就像吞噬生命的深渊,要命的。
我是没有自己的家的,我一直依附于父母的那个家。我要成家立窝,一是要娶亲,一是要另起炉灶。对于东干脚,就像港湾对于渔人,可以停泊,却不是依靠。我的依靠应在东干脚之外,而不是东干脚的瓦片房子和庄稼地。这是一个古怪的想法,结了婚之后,我就离开了东干脚,我没有带走家里的东西,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瓦盖的大房子,屋檐很低很低,几乎拖到了门楣之上。木板墙,青砖街道,两厢房子码的整整齐齐,没有鸡鸭鹅狗,几乎没有人影。我住的房子,在街的末尾,快到围墙了,门没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女人在靠墙的椅子上坐着织毛衣,见了我即微微一笑,搁下线团团和手里的半截褂子,穿过墙门,弯腰舀水,张罗饭菜。女人的笑很亲切,像一道菜,东干脚地里产的薯叶之类的,朴实,有甜味。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南瓜,东干脚盛产南瓜,田头地头山头屋檐头,无处不在。金黄的南瓜裸露在阳光里,带来安全感。而此时,我又失去了自在,这里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太平盛世。这一路来,我们丢过很多东西,还有一些信心,但不能再丢了。我想告诉女人,我不在家的时候,门要关起来,拴起来。女人没说什么,只是忙碌,长袖子,长裤子,长头发,一丝不乱,风格像我的母亲。我开始对她有些留恋,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可是因为女人,一个漂泊的男人有了一种双脚落地的感觉,很奇妙,也很温馨。我突然想到了猪,因为这屋像窝。
其实走出来,走到没有房子的地方,是一条小河。我熟悉的小河,阿猫阿狗都在河水里溺死了,这并不能阻挡我与河流亲近。我脱下裤子,像一截木头一样戳进水里,很温暖的夏,很清凉的水。原本以为是一河浅水,没料到深及胸部。姑娘们在河堤上坐着闲谈,脸蛋儿光滑细嫩,斜眼看着我,在我前面的水里抛下石子,像挑逗,又像是挑唆,但一样令我兴奋,我向前游去,义无反顾,就像一个为了心爱的姑娘而上战场的英俊青年,那种决绝,那种坚毅,像一块东干脚后山上披风历雨千年的石块,表面上长满了柔柔的青苔,而青苔下,仍是与时光对抗到底永不屈服的坚硬。
河很小,紧窄处,就像一条沟壑。水边上芦苇已经被砍掉,裸露的土像老人的额头。河滩上,排列着头颅大小的石头,牛头、猪头、狗头、人头……。河底是卵石,拳头大、鸡蛋大,或方或圆。河滩上的石头,河水里的石头,都在沉思,水洗水淹不作任何反应,有的有了棱角,有的消瘦了,有的圆滑了,有的黏在一起了。在它们的那个世界,执行怎样的规则,或许只有寄居它们胯下的螃蟹才懂,它跟它们在一起。我翻过一道坝,只有一排石头,填塞石头缝的土料已不见了,像老人稀松的牙齿。踩过发白的河卵石,还有一摊积水,水里长着葵花籽形状叶片的水草,水草里是葵花籽大的河虾。我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一条鱼。河里没有鱼了,河里无鱼虾也贵。我的妈妈说的。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光屁股小孩在前面,将堰塞搬开一个口,水像千军万马扑来,眨眼的功夫,河道就满了,水草飘了起来,河虾潜伏在水草里,已经看不到踪影。
我叫“东初”,他看着我,看不到一会,撅起屁股,抓起几块泥,丢到决口里。我有些纳闷,东初不是在广东,怎么回到了东干脚,做了留守儿童?我冲他笑,很是愧疚。每到暑假,幼儿园的阿姨离岗休息的时候,东初就离开广州,回到东干脚去撒野。他的爷爷固执的认为,这有这样,东初才能享受到家风的熏陶。什么家风?耕读传家。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这个精神还有没有意义,但是,我不能跟父亲作对,他快七十了,还能在人世间坚持多久?不论是尊敬还是怜悯,我都只能服从。因为人伦比亲情还大,我老了,我会怎么样?看看东初,他继续撅着小屁股玩水。只要他快乐,只要他无忧无虑,他的这些,也就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渴望给他的。
他见我走近了,要求我把河水拦起来,然后一起去把水草里的河虾揪出来,哪怕只能抓到一个也好。我找来石头,他抓来土,我把石头放下去,他把土撒下去,河水回馈给我们徒劳无功的是笑声。我们反复着,水越来越大,我们浮水而下,到了我出发的地方,他上了河埠头,他上了岸,看也不看我,歪歪扭扭的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向寂静的东干脚,我坐在埠头上,我知道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长,但我仍想,我要在这水边坐成一座裸体雕像,东干脚会怎样?东干脚已经是一个泄气的皮球,抗拒和迎合,颓废和勃发,一直在轮回,但是这一次,它在劫难逃——水边将塑起一座小男童的裸像
2013-7-24

发表于 2013-8-5 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细细的读完每一个字句,好喜欢你笔下的所有内容,
一直都很喜欢散文,朴质、自然、感动。
也很喜欢很多乡村的小故事,可能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待小时候的情景总是记忆犹新。
谢谢楼主给的那么多分享。

 楼主| 发表于 2013-8-12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父亲的果园

  家里分了一块山,父亲决心要把这块荒山开发成果园。隔壁的叔叔觉得也可行,荒山就在崖上,牲畜、人要去损毁都难。而那块荒山又在上山路下,石板路——石板已经被乡亲们撬走了许多,但至少有路可走。荒山里,土地的面积大过石头的面积,植被都是茅草,虽不能放火,但开挖起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费劲。泥是黄泥,如果掺上一些草木灰,就能种花生栽红薯,在果树没长成之前,年年也有一笔收入。一盘算,觉得划得来,就定在秋末开挖。吃了早饭,拈起锄把子往肩上一撂,手里再抓把镰刀,就往山上走,神情就像去往庄稼地。
  我们也跟着去,不是心怀果园,而是觉得好奇。那块山坡就在村东头,后山的防洪林后边,一条路像龙骨一样斜挂着,在茅草里时隐时现。传说以前邻村死了一个大户,相中了这山顶上的一块地,停尸一个月,硬是在山间峭壁上修出了一条石板路。家财之丰厚,不敢想象,盗墓贼起了歹心,夜半上山盗墓,在山顶游荡了一夜,跌得鼻青脸肿,也没有找到那大户人家的坟墓。就是最近,村里也有闲人结伴上山取决那坟墓,盗取陪葬的金饭碗和金烟杆,平了不下十座坟头,也没有找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村人借了这条道,在山顶开荒,种芝麻种高粱,还得过几年收成。终究离山脚远,体力成本大,逐渐抛荒,到现在,又还给了大山。
  父亲的果园里,也有一个坟头,前后左右由四棵还没长成材的柏树围着。坟里的死人在生的时候,我认识,是从外地迁回来的,爱看书,卖了菜,宁可不吃肉,也要省下钱来买几本书——小人书,一边走路一边看,旁若无人。我去找他借过小人书,也跟妹妹一起在他家后院偷过桃子。他死的时候,我不在村里,也不知道他被收埋在哪。第一次跟父亲到他规划的果园,才知道当年那个喜欢小人书的老头埋在我们的地头。他并不孤单,越过那条山路,一块荒坪子上,还埋着他的邻居——一个经常把老母鸡掏了内脏泡酒喝最后死于肝癌的妇人。她家有棵鸡枣树,果实成熟飘出糖香味的时候,她就把鸡枣扒拉下来,分给左邻右舍。在往上几十米,是一个短命鬼的小坟头,短命鬼是被溺死的,死时不到十五岁,还未成年。我是怕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游过水上过学,他死了,每次路过他坟前,我心里就发毛。所以,跟着父亲挖地的时候,时不时的我都会不自觉瞟一眼那一个短命鬼所埋的方向。他的坟头已经塌掉了,只剩了一个小土堆,就像他吃不饱肚皮的童年一样令人感到惋惜。
  崖下是庄稼地,我出生时那阵,地里种麦子高粱,后来种红薯花生,一直折腾,到村里有个年轻人在广东打工带回一个广东婆娘,就把这片地给承包了,种了桔子,又在门前的河里养了鸭子,折腾了几年,桔子挂果,却不丰产,小两口熬不住,又舍弃了果园和房产,下广东打拼去了。村里人说,崖下这块地住不起人,不是前面有一条急转弯的河,而是后面崖下地边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坟头,有新的,有无主的,还有说不清历史的,传说到深夜,狐狸和野鬼都到这块庄稼地上就着月亮开会。平常白天路过不觉得有什么,而晚上却觉得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而现在看过去,坟头、石头、绿色的灌木,参差的茅草,什么也藏不住,可就是这样一览无余,人也害怕,或者是人心里都有一个鬼在作祟吧。
  地挖翻之后,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又去山间平地上割来茅草,铺在新翻过来的泥上。父亲是老农,有几十年的耕作经验,了解农事节气就像了解手掌上的掌纹一样。茅草被晒干,再淋几场秋雨,被冬雪一冻,再淋上一场春雨,茅草就腐烂成肥了。我们赶在秋雨冬雪之前,在黄泥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春节刚过,太阳刚有点热力,我们有在父亲的指挥下挖树坑,并且规划好,那个高度种什么果树。挖了三天,挖了近七十个坑。又从村里收集堆肥——春节前堆在一起的垃圾——父亲把它们当有机肥,让我们一挑一挑担上来,倒进坑里。元宵后开圩赶集,父亲按照事先的计划,买回了三棵奈李树,七棵湘南黄梨,八棵柿子,其余的都是桃树,夏桃、秋桃,扛回家,却分不清夏桃秋桃了,管它呢,种上结出果来,什么品种就自然现形了。父亲坚定地说。一些空余的边边角角,父亲也不放过,买回了板栗树、枣子树补上。在父亲看来,果园以后应有尽有,是他以后生活的依靠。
  栽上果树,到了三月末,在父亲的指挥下,我们又挖土翻地,种下了花生种。有点什么想法,就往这果园里挪,父亲俨然把这个果园当成了聚宝盆。花生苗一出土,就引来了野兔子,对这一个发现,父亲比我们还兴奋。没想到这山上,还有野兔子,自己居然还能亲眼目睹。他有些感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野兔子太多,把靠近路边的花生苗吃了不少。父亲扬言下来要有兔子肉吃了,从墟上买了几个套子,放到庄稼地边,放了十天半个月,也没套住一只兔子。乃至母亲在灶间念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拿二十块直接买肉改善伙食了。父亲除了骂,无话可说。
  每到空闲,都壮起胆儿穿过防洪林,猫到父亲的果园,看看果树的长势。其实第二年,奈李树就开出了几朵花,被我给摘掉了。奈李树太小,如果让它挂了果,估计就再也长不高了。桃树、梨树长势挺好,花开的时候,与叔那边的果园连成一片,将是东干脚一道美丽风景。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将会令隔壁邻舍的村子刮目相看。受人关注的事,让人从心底里升腾起自豪。每次路过崖下,我都在想,花开的时候,春天将在这里插起一面旗帜。父亲算的是经济账,十几亩地的园子,奈李可以收入多少,桃可以收入多少,梨可以收入多少……在他看来,只是辛苦了十来天,以后每年,就可以添几千块的收入。年收入几千块的果园,在父亲心头就像个金矿。
  两年后,我期待的果树花开如期。桃花开的时候,果然不同凡响,荒芜的崖上,飘起了霓裳。不过却花开寂寞,因为防洪林遮挡,路过的人几乎看不见父亲的果园花开的盛事。然而我还在幻想,如果漫山遍野开起红艳艳的桃花,那东干脚就是桃花源了。李花满枝,但因枝干不及人高,娇小惹人怜。而梨花却是可谓凄惨,一棵树只开三五朵花,无论怎么着,也找不出更多的来。更令人惊异的是柿子树栽下去之后几乎没有生长,树苗多高现在就多高。而边边角角的枣树,长得像藤蔓而不像树,茅草中的板栗苗,一直没有高过茅草。桃花开过之后,结出桃来,无论原来以为的夏桃秋桃,一律成了毛桃,被太阳光烤的红艳艳的,却酸涩得不能入口。只有那三棵奈李树果实累累,带来些许安慰。
  父亲当时怪防洪林挡住了风,挡住了阳光,让梨树开不了花。但怎样,也提不起豪情兴致来管理果园了。次年春天,崖上的一篷水竹看准了果园里的松土,借着春天的鼓舞大举侵入,临近崖边边的梨树,不到一个月,就被水竹新笋给包围了。父亲去到果园,掰回了一抱笋子,让人觉得很意外。果园成了笋园,栽瓜得豆,也算是没劳作。父亲安慰自己。父亲想再干什么,却突然发觉什么也干不成了。山已经种了林木,在封山育林;地已经成了烤烟示范区,一年到头为烤烟忙碌;村成了空村,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父亲有些迷失,热热闹闹的村子,怎么突然像自己的果园,说废了就废了呢?不能这样,却无能为力,不过,无论我还是其他亲人,要把父亲接走,父亲都不肯。父亲说,这里就是家,我要在这里老死。离开父亲的村庄,我的家在哪?我不知道,只能回头看父亲,父亲有些茫然,却自得其乐。什么成败是非,在他那里,只是茫然的一笑。
  2013-7-23
  

 楼主| 发表于 2013-8-15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关未知

很多年——至少十年之前,我们就曾聚过。那时候很穷,穷到把贫穷当体面。但是,还好,没有人挑剔。在石牌的巷子里,风带着垃圾的腐臭,灯光照着破碎的影子,我们却笑着,用普通话统一了东北话、广东话、湖南话、西北话,然后用酒来浇灌,一口,一口,把情感烧得火热,喷了很多唾沫星子,也没有掩盖青春不带毛的嘴。倦了,各自散去,有的,或许明早醒来还能相聚;有的,一觉之后,就是天涯。然而,没有人在意分别。我们要的,就是此刻的相聚,无拘无束,没有樊笼泥墙,自由自在,穷,没有包袱,真好。
他有些傲,或者因为他是本地人,或者他是官宦子弟,或者他有了点小成就——他开着夏利车,90年代的夏利车,价格相当于现在的奔驰c200。他跟我们在一起,几乎不说话,或者不知道如何跟我们这帮无法无天——天不管地不管生活管的——异乡人沟通。
那次别离后,就再无交织。即使在我落魄的时候,几次想到过他,然后还是没有勇气,或者感到不必要去烦扰他,都悄悄放过了。
在东干脚的时候,奶奶曾教过我,只要肯干,就能找到吃的。干不来的,长大了就能应付。东干脚的人几乎都是这样挺过来的,边问边学边干,把生活弄成了一幅圆满的形状。我在大人的庇护下放纵,即使头破血流也有人帮忙兜底。因此,产生了一种惯性,人生不过如此,大人帮小孩,传帮带,就无惧生活的风险了。习惯了这种安乐,乃至以为生活就如此平凡下去了。90年代,大家都往广东走,去追求另一种不同于田间的幸福生活的时候,我也跑了出来,东干脚像一只泊在港湾的破船,村前的那颗高高的吊柏树就是它的桅杆。我坐上了班车,心情一澎拜,几乎对这些熟悉的风景视而不见了。
广东的建筑让人一下子雄性与野心十足,然而,水泥地冰凉坚硬。在陌生的人海边缘,在那些迷惘的如同天涯旅人的眼光的路灯下,我尝到了恐惧的味道,书上说的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话,现在苍白无力,不如偶遇一个温暖的眼神。再去寻,只有灯下匆匆的背影。徘徊、踌躇、叹息、无望、焦急、愤怒、迷离……皆因这一切未知。收拾好情绪,把所有内心的东西都放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然后开始在每扇铁门后面寻找答案。
过程一点也不传奇,在没有找到生活的缆桩之前,背包就是唯一的家当,因为这一份责任,不停地走,从这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从一个镇走到另一个镇,从一个城走到另一个城,如同一个修行的和尚,走在路上,希望总不在尽头,一直在心头。当走到一定程度,把尊严、要求、迷惘都放下的时候,上帝会打开一扇门,即使是地狱,可里面派饭,对于流浪三五个月的人,那也是天堂。
广东提供了无数锻炼人的机会,当然,不在广东,在东干脚,一样会面对挑战。东干脚像一团灰烬,用余温支撑我在广东坚持。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一点也不知道。我甚至想,有一天,我要让东干脚这团灰烬重新燃起来,我要注入我的鲜血、智慧、欲望等等,在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就抱着它,然后成为它的一部分。像她所有的子民一样,默默趴在荒凉的山野里,从此凝固。这只是一种自得其乐的想法,活着,不论用哪一种形式存在,都会扛着活,承担着责任,探索着。
在广州,我从最初睡地板的永泰,辗转到天河石牌、继而棠下,倏忽间又是远景村……,广州变着魔法,我只有玩弄自己,不断地玩,从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坚强的打工者形象。很多人走了,一波一波的,一去不回。我不能回东干脚,因为时间用了十年,在家乡和他乡之间挖了一条河,我可以往返,可以泅渡,可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改变这稀松平常的现状了。以前,我会忧伤,忧伤的人太多了,我们就抗议,要把他乡变作故乡。什么礼义廉耻,一点也不实在了。曾经有过悸动,但一想到未来,又只得低了头,当做被强奸。
在一个不经意的场合,十年后,又遇到了他,60岁了,还是那么精明。而且,我们还要做同事。我有些诧异,生活怎么会这样迂回的呢?然后,我不能否定,而且还答应了他,我们合作,争取在能干活的年龄,一起做一件大事。有多大?做完,就可以退休。
现在立秋没几天,我们的事情没做出个雏形,就要为他送别——他被单位辞退了。他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宁可放弃现实的诱惑。这些年,他为了自己的立场,从广州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甚至还去过澳大利亚,最后还是回来了,对于他来说,看起来有很多失败,但每一段都是香肠,营养了他的生命。我也很惊讶,这么大动作的辗转腾挪,又回到中国来了,是因为中国梦吗?我想问问他因为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在关心台风从阳江那个地方登陆,到不去关心他的下一程会停泊在哪里。
这是我十年前所认识的人么?青春就在十年前,热火朝天,而我在青春这头,已经有了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光景,我们仍然没有把悬着的一颗放下来,踏实的过日子。我们在害怕未来,这个老大哥豁达,可是,他跑遍全世界,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满意的答案。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对未来无知的恐惧,像一颗台风雨把我裹了起来。
2013-8-15

 楼主| 发表于 2013-9-27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接地气,有底气
——简说欧阳杏蓬的散文
白  烨

已先后出版过《以孤独的名义》、《缤纷湘南》、《一个寄居者的广州读本》等散文集的欧阳杏蓬,已属小有影响的散文写作新秀。但不专事当代散文研究的我,对他不仅很不熟悉,而且几乎不怎么知晓。因而,对于耕耘在散文领域里的欧阳杏蓬,我只好用阅读作品的方式了解他。近期阅读了他新结集的散文作品之后,我觉得我不仅走近了他的人生,而且也喜欢上了他的写作。
欧阳杏蓬原本是一个由湖南到广州闯荡生活的打工者,而且这个过程为时不短,已有20多年。20多年的打工生活,使他对民工生活、底层人生比常人有着更真切的体验,更深刻的理解。这既使他的写作有了一个坚实的支撑与丰厚的库存,也使他的写作有了独特的姿态与别样的定位,那就是为农民工造影,为小人物代言,从而使自己的散文作品与时下的散文写作拉开了明显的距离,而卓具自己的特异色彩。
特色之一,是以亲历者自述的直接方式,真切描述打工者的真实人生,让人们看到了这一特殊群体的人生状态的内在风景。他笔下的新市墟、石牌,天河棠下,石井北等,都是广州这个现代大都会的所属区域,但却是外来的农民工聚居的城中村与棚户屋。在这里,“大家找生活”,“石牌就像一个巨大的地下舞台,收留了各种颜色的追求,也为他们提供了落脚点。”作者特别喜欢描述这些城中村的夜晚情景。因为,打工者只有到了夜晚才能喘息歇息,才可以无拘无束。在这些缭乱杂沓又热气腾腾的情状描述中,作者特别描摹了几个普通的打工妹,以点代面地透视了打工者们的人生行迹。如东北姐交了月薪一万多的白领男友,在骏景花园买了房子,正在“春风得意”之时,丈夫却罹患鼻咽癌,她告别了丈夫的遗体,带着新生的孩子,远离广州而去;还如山东姐嫣然,带着孩子做卖水的生意,成为熟识的朋友会,经常聚一聚,但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再想起嫣然,电话已成为空号。作者在心里这样默默询问:“在三年一大变的广州,嫣然变成了什么摸样呢?”这是问向女工嫣然的,也是问向所有打工者的。在庞大又流动的打工者群体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运行轨迹,每个人都在这种运行中变化着自己,唯一不变的,只有作者那自嘲加自省式的感觉:“我在树下走着,像一只蚂蚁。”
特色之二,是作者一方面在描述打工者们地位的卑微,生活的艰辛,一方面又抒发着打工者们不息的理想,坚韧的追求,这样的报忧又报喜的两面观,不仅表现于那些为基本的生活需求默默努力的芸芸众生身上,而且还体现于作为打工者一员的作者的种种自我慨叹。如置身于城中央的解放路,作者感慨道:“2000多年过去了,天翻地覆,属于我的,只有一个墙角,无论寂寞,还是喧嚣,我都立在古老的城中央,让你看见一束不灭的火焰,静静地表达着生生不息的意愿。”重回自己居住过的石井北的棚屋区,作者更是感慨万端:“远处的广州市区像一个光球,远远地,神神秘秘,让人泪流满面,也更令人兴奋,觉得希望近在咫尺。我们因此追逐着,疲惫不堪,也不舍得放弃。这是最潦倒的时候,也是最接近理想的时候,石井北的人在煎熬中前行。”这些由街景与市井、中心与边缘、繁华与落寞等景象构成的巨大反差,并没有使作者莫名怨尤,或灰心丧气,而是直面冷酷的社会现实,理解已成定势的城市秩序,从调整个人姿态立足,由调适自我心理出发,在适应生活中寻求生机,在自我安慰中寄寓理想。由这里,人们不仅读到了坚韧,而且读到了宽容。是的,当大都市和农民工不得不发生一定的勾连时,人们常常会想到城市对民工的接纳,城里人对乡下人的宽容。殊不知,在这样一种陌生又互动的关系中,彼此是平等的,宽容是相互的。进城务工的农民们在以辛勤的劳动换取微薄的报酬的同时,也在接受着城乡差别与两极分化的既成事实与悬殊分野,以及由此产生的冷眼与白眼。这同样需要宽容的姿态,博大的胸怀。葆有这种深藏不露的精神雅量,正是农民工身上最为可贵的。而作者经由自己的感觉与文字,把这些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让人们看到了农民工所以付出的因由所在,所以坚韧的力量所在。
特色之三,是书中许多抒写家乡与故土的篇什,与都市的喧嚣、人生的漂泊,构成了自然的衔接与内在的互衬,从而以宏阔的视野、动人的细节,给人们提供了中国社会走向城镇化的剪影与缩影。集子里不少作品都写到作者的家乡东干脚,这个座落于湘南山区的小山村,在作者笔下,既是亲切的,又是忧伤的。“东干脚是我的心病,我离开之后,一直带在身上。”“东干脚的五月就像一块膏药,不仅医治乡愁,还能令人忘记忧愁。”但现实中的东干脚,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乡村正在复制现代化之初的城市,房子,道路,人情世故,都在变得格式化和工业化。”因而,跟过去相比,“乡村变得空洞”,像是“荒废的豪华别墅区”。在这里,作者没有明析地臧否什么,确切地批判什么,但在这爱怨交加、喜怒混杂的感喟里,人们还是感到了遗憾,读出了疑惑,那就是因为加速而盲目地走向城镇化,乡村日渐变得不稼不穑,不伦不类,甚至许多方面都带上了一种“伪”的味道。读到这些,有着乡村背景的人们都会有所共识,引起共鸣。湘南的东干脚,委实是中国乡村变亦未变和怪味变异的一个小小缩影。温馨的儿时经历,美好的田园风光,日渐成为乡友们的酒后谈资与个人的久远记忆,甚至演化在作者“一群牛在天空飞翔”的美好幻梦里。
在散文写作上,欧阳杏蓬除去在题材与题旨上坚定地直面底层、执着地歌吟民工之外,在艺术上也显示出属于自己的一定的特色。比如,他的感觉是敏动细切的,文字是质朴无华的,这种文气与文笔,与他要写的底层生活、平民人物,正好配套,恰好相称,使得他的散文像是毫无矫饰的乡间村妇,不以美艳惊目,却以自然引人。如果借用青歌赛的歌唱类型来作喻比的话,欧阳杏蓬的散文,不是美声,也非属通俗,它属于实实在在的原生态。
散文写作,入门较易,练达很难。作为一个文学新人,欧阳杏蓬也确实显露出了他的拙涩,他的稚嫩。其中最为显见,也让我感到最为不足的,是作者无论述事,还是写人,笔力都较为分散,营构也显得粗疏,因为轻重不够讲究,节奏不太分明,作品中少有细加玩味的焦点,深加探究的重点,加之气息较氤氲,格调也温吞,令人读来印象不强烈,感觉不过瘾。好在欧阳杏蓬既有生活,又还年轻,他的如许弱点留有的偌大空间,不仅可能加以很好的弥补,而且还将会有更大更新的拓展。这种未知的可能性,使得我对他今后的写作,自然抱有着很大的期待。



2013年9月24日于北京朝内。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月亮

  我跟白月亮在赛跑,她越来越迷糊,我越来越苍老,立秋这一天,我停了下来,就坐在白月亮的檐下。东干脚的房子是泥的,与大地息息相通,四季像一个老朋友,换着衣服,却一直是那么温顺,门槛下的那块青石板,就成了我们的宝座。抱膝而坐,俯卧,斜靠门槛,还是像德爷蹲在门槛上,无论哪一种方式,白月亮都一脸慈祥,清辉如水,把门前的树、田野、对面的庄子映得影影绰绰,蕴含了无数信息似的,令我们时常妄自揣测,那半透明处,隐藏什么样的秘密,让人唯恐惊醒它,带来祸患,或者惊心的传奇。
  这只是我们的担心,湘南山地里,山山相连,树树相衔,石峰突兀,而在树林或石山下,坟墓像乌龟一样躲在草里,无论是死气,还是灵气,在山风里都令人毛孔收缩。只要输了气势,白月亮下,就有千万奇兵和鬼魂。那些灌木,那些石头,那些穿林而过的风声,都成了法器。白月亮把墓碑变成了头发,把光秃的土堆变成半裸的人,路过的人群里,一个人不经意看见了,越看越像,乃至迷失了自己,一直后退,被伙伴叫住,也不说话,回到家后称病,时冷时热,上呕下泻,折腾了一年,骨瘦如柴,抵不过恐惧,撒手而去。活人怕他报复,把他葬到半山腰的岩洞里,永世见不到白月亮。
  德爷说完,就有人补充,那人是谁谁的爷爷,爱贪财,一个出远门的过路人夜里路过东干脚,沿着水沟向东走,穿一身黑,褡裢也是黑的,里面鼓鼓的,像装了一筒光洋。他在田里看夜水,跟在后面起了歹心,走到拐角处,对准人家后脑勺就是一锄头,就像锄头上粘了泥,使劲在石头上磕一样,只磕了一下,那人连哎呦都没有喊一声,就像一根木头栽进了水沟里。扯开褡裢,褡裢里没有现洋,只有一根一尺长短的山黄瓜。他把过客搬到沟坡上,转身就走了。当夜,那过客就被野狗啃了,只剩一双布鞋子落在露水草里。
  有人说这故事是编的,可是,他确实没活长久。按理说,东干脚村里很多人都该见过他,当然,也有很多人都没见着。还好是没见着,不然,生活会少很多乐趣。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有的人说他呲牙咧嘴还一头红头发,有人的说他眼睛一瞪恶狗都会趴在地上摇尾巴,有的人说他杀鸡鸭不用刀直接用嘴咬…… 但是,没人知道他是自己被自己吓死,而是一直在传说,那坟墓里只埋了一双鞋,是那过客的鬼魂怨气重,不收了他,就一直不散。
  说到这里,再看那白月亮,好像有些阴森。大地并不安静,蛙声,虫鸣声,风声,夜枭的叫声,狗吠,都代表着神秘的力量。蛙声一阵一阵,风吹草动,蛙声就如潮退去,大地就像被收拾过一回,冷寂萧条。可风一停,狗开始咆哮,狗的那一对黄眼发现了什么,没人知道。看看村前,看看巷子里,看看小河桥上,什么都没有。德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有阴人赶路。阴人是什么人?德爷说没见过,见过的人也说不清,只是传说,阴人说话像风吹河水,万千语言一气呵成,不让明间的人听懂。德爷感叹:各有各的法则。
  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穷的叮当响,这并不影响他的声誉,年青的时候他一个人进过阳明山,见过豺狼虎豹。以往,见过这些畜生的人都死了,他还活着。他活着,可还是穷,他就认命,他说阎罗许了他今世一箩糠,不怕他连夜装。命运就是这样,苦死也枉然。一说到生活,德爷就心事重重,开始怀念他连夜进山的年月,那时,月光照地,狐狸在井头的空地上跳舞,见了人也不跑;林子里的鬼魂在平地里开会,有小鬼持枪放哨。他只管走路,路边是什么都不能看,也不能回头,就会把绝路走成活路。这话我记住了,不停地走,才会走出绝境,我还记住了,这世间有会跳舞的狐狸。
  有白月亮而没有德爷的日子,我就离在家门前,静静的观察东边井头空地的动静。那里有一条阴森森的上山大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直达铺满蒿草的山顶。路用青石板砌的,一块一块很周全。白天沿路上山,林风悠悠,鹰击长空,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到了晚上,栖在山洞的、藏在地里的那些精灵,就像萤火虫一样飞出来。而我呆在屋前,只想看到在井头空地跳舞的狐狸。而大人告诉我,看到跳舞的狐狸,被她迷惑了,也没有好的结果。并且举例说,某一年,村里某伯发现山上来了一窝野猪,在井头喊,村里人都上山赶野猪。某伯年纪大,赶不上年轻人,落在了后面,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就在后面喊:你家房子着火了,快回家救火。另一个戴草帽的狐狸又在前面喊:野猪跑了,快去打野猪。某伯一迷惑,就往山下跳,两个膝盖磕在山石上血淋淋的,痛过才知道遇到了狐狸精。如果再晚一点,再跳一跳,就摔下悬崖没人形了。
  即使这样,可我仍是期望见到跳舞的狐狸。我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德爷却七窍流血而死。老了之后,大家觉得他应该很幸福的,不用进山背粮,不用担心花销,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却死了。有人说他空虚,有人说他暴病,有人说他服毒,有人说他被狐狸迷惑了,而唯独没人说绝望。他没有理由绝望,在东干脚人心里,活着的人没有理由绝望。送别的那一夜,村庄里弥漫着一种苍凉的气息,才9月,风却发凉了,令人不寒而栗。
  我站在巷子口,像往日一样,大家都很平静,送过死人的,对死人已经无动于衷,对死也无所畏惧了。初次见死人的,心生畏惧,把光阴当金子,把活着当希望。我看着白月亮,白月亮像往常一样,慢慢的在长空中踽踽而行,为东干脚投下光辉。迷迷蒙蒙的路、幽幽雅雅的巷子,影影绰绰的树,放着波光的流水,蒙上了一层光华的田野,这是我的乐园,我捂着胸口发誓,我永远都爱这里,爱这月色的夜晚。但我要离开,我要追随白月亮,去看看天涯海角的河山,去在路上找到属于我的狐狸。因为,我心里住了一只狐狸,我需要去找到另一只,我怕重蹈德爷的覆辙,我进不了阳明山,但我可以去东干脚以外的地方。
  这一跑,就把月亮跑老了,东干脚的月亮,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就迷糊了。有的人说,是从我走的那一年,有的说,是从德爷死去的那一年。不过,是哪一年已无关紧要,我们已经开始怀念那些纯真年代。
  2013-8-7

  
发表于 2013-10-8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唉!累了啊!回帖,拿米,求加分!哈哈。。。痛恨邪恶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4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段家凉亭

  段家山在西边鼓出一块,永连公路就在这里转了一个弯。段家凉亭就在这弯子里,从东干脚出来,不走到永连公路对面,看不到凉亭的一瓦一角。
  离段家凉亭最近的是段家。段家分为两个院子,转过这个山头,是依山而建的高头段家,而山的背面就是底下段家。高头段家离清水桥近,底下段家靠东干脚近,在集体没分家之前,东干脚和段家并为一个生产队,后来分开,就再也没有合过。
  我们常说的段家,是底下段家。
  段家靠近马路,交通方便,人丁却并不兴旺。以前是五家人,现在剰四家人。究其原因,段家缺水。段家门前有一条四季不断流的水沟,但是段家没有水井,喝水得跑到东干脚挑。火荣家有一眼四方井,不过蓄积的水是雨水,三个五日头就发青,人畜都不喝,只能舀出来浇菜。为了净化水质,火荣还跑到高头段家挖回一兜菖蒲。菖蒲长得很旺,水质却改善不大。高高大大的火荣只得外甥打灯笼照旧——挑两个大木桶,每天傍晚到东干脚担水。
  从外面看,段家是个风景美丽的农家小院子,几个瓦房子簇在一块,平常几乎见不到人,阳光就落在苍黄的墙头上。不过,也不能走进去,虽然只有一条巷子,可这条巷子像根带子将几个房子拴在了一块。巷子里铺山上的石头,风一吹,清幽幽的凉。但是,躲在堂屋里的狗很厉害,追着人咬。所以,不是段家人带路,一般人是不敢进去的。段家的狗厉害,惹毛了蟊贼,蟊贼就投毒,今天害一条,明天害一条,半年过去,段家变成无狗村了,小偷夜夜光顾,偷米偷谷,弄得两家人不敢在家里过夜,搬到大河边去住了。
  我在平田院子读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就去看鸭子——东干脚的人那时都叫我鸭司令。为了好管理,我就把鸭子赶进段家门前的水沟里,然后逆流而上,放到高头段家,转头往下,基本就日落西天,黄昏夜幕,飞鸟归巢了。段家在水沟那边,村口有一棵毛栗树,毛栗还是青涩的时候,就被过路的人摘了下来,在石头上砸开,现在石头上还留着几个青色刺球。我不敢过那桥,一条大黑狗舔着舌头坐在对面的吊柏树下,脑袋在跟着我转动。沟坡上有些空地,被段家人垦作了菜园子,里面不仅种菜,还有稀稀拉拉几棵枣子树、梨树、柑橘树。几只湘南黄母鸡蹲在树下,骄人的公鸡却蹲在树枝上,我一挥竹竿,都吓不动它们。
  段家的对面是水田,都归平田院子。
  我沿着沟坡走,过了段家,经过一座坟墓,在山脚下转一个弯,就看到了段家凉亭。
  段家凉亭和段家山隔着一条水沟,水流哗哗。一小块平地上,蔓着青草。
  段家凉亭不是最壮观的亭子,却是很有特点的亭子。整座凉亭都是由大石条砌成,南北拱门,向西大门。照壁上一排大青石,磨得平滑细腻,上面刻着捐建人的名字和捐建的钱粮。繁体字,我摸了摸,认得几个数字,其他的只能靠猜。亭里有石凳,已经被过路的人的屁股磨得光滑。地上是青石板,虽有泥迹草屑,但仍算干净。凉亭上盖着大瓦,披满黄尘。我每次经过,段家凉亭里都空荡荡的。而走进凉亭,我一个人也不敢久待,穿亭而过的风凉,而凉亭里发生过的故事,更让我不敢一个人坐下。
  凉亭的后面,是一个敞口岩,挂在凉亭的飞檐上,岩口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奶奶曾说,岩洞里住着猪婆精,带着十二个仔仔,太阳一落山,就哄哄地出来觅食,见什么吃什么。我知道这是传说,但还有人说,在这凉亭里死的人,比段家的活人还多。喝酒喝醉的,走不动了,在石凳子上躺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到连州挑盐的,走到这里,盐被抢了,人也被杀了。还有,永连公路在这里直转弯,不熟路的司机,经常开着车飞进人家的田野,车毁人亡,死人就停在这凉亭里。我一个人经过的时候,就从凉亭前面绕过去。
  当然,这个沾满灰尘的石凉亭,也有让人自豪的记忆。勒桑里(东干脚上头的院子)出了个大力士,大家喊他朱天宝,其实姓欧阳。牵条大水牯子犁夏田,中午收工,将水牛牵到沟里洗澡,一边往牛背上浇水,一边说“你也辛苦了”,帮牛刷去背上的泥浆,牵上来,抓住牛蹄子,将牛扛起来,扛回村。一次收工,在路上遇到一个武官,带着顶子,在段家凉亭歇马透气。朱天宝见对方是武官,就过去挑战对方,凉亭外有一个石粑龛,过年过节打糍粑用的工具,重约200斤。朱天宝说:你若能把它戴在头上,你就骑马走,你若戴不起,就走路回衙门。那武官接受挑战,让朱天宝先试,朱天宝一只手就将那粑龛提溜了起来,像戴斗笠一样轻松的扣在了自己头上。那武官还没等朱天宝拿下罩在头上的粑龛,就起身上马跑了。
  族里人怕朱天宝惹事,株连九族,在一个夏天中午,将朱天宝灌醉,用索子捆好,扔进石灰屋呛死了。一个最有可能成为伟人的人,最后被自己家里人给祸害了。
  故事虽是故事,但并未远离民间。每逢清水桥赶圩,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本地人汇集在下闸的清水桥街道上拥挤一上午后,就会陆续离开清水桥。段家凉亭在永连公路上,成了他们的一个歇脚的地方。这个时候,凉亭不再冷清,里面成了一个小集市——有卖糖水的,糖精加薄荷配上清凉的井水,一碗五分钱;有卖粽子的,常常有人拿肚子打赌,据传曾有大胃王一口气吃下十二只粽子;有卖炒花生的,用沙子拌炒,一剥开壳就喷香味;夏天还有卖凉粉的,只看撒在面上的那一层白糖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凑在一起的人就会聊天,一聊到这条水路上的人,就绕不过朱天宝,人家当年戴过的石粑龛还在凉亭外的草地上搁着,无论有多么英武的人,见了那个石粑龛,都会叹一声,在心里向昔日的大力士致敬。
  段家人不管凉亭,以为凉亭是公家的。公家也不管凉亭,以为是民间的。民间的人也不管凉亭,以为是大家的。大家管的结果就成了没人管,没人管的凉亭,让很多藏着死心的人蠢蠢欲动,就像当年在凉亭杀人越货的凶手。
  段家凉亭是湘南山地发展史中的重要段落,诠释了湘南山地的人文与风情,只是,没人去整理。等我回过头来,段家凉亭只剩下了四根柱子,所有砌墙的大石条,都不知所踪。后来,附近院子有个所谓的万元户占据了凉亭后面的空地,盖了一个房子开店,凉亭就日渐被人忘记,古风在乡村更是日渐式微了。公元2000年,永连公路扩修,只剩个架子的凉亭、凉亭后面的房子被推倒,山被削掉一角,至此,历史以新的面目出现了。
  2013-9-2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1 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吕仙岩

  东干脚的人把吕仙岩叫“勒桑里”,一个很怪的名字,但也没有人去考究。勒桑里有桑树,种在村前的水沟边,很小的一棵,仅仅一棵。我养蚕的时候,还跟着武昌进勒桑里在这棵小桑树上采过叶子喂蚕。东干脚村里的人除了在谈论朱天宝的时候提及勒桑里,平常也很少跟勒桑里的人来往。逢清水桥赶圩,站在门前,看着勒桑里的人结伴出来,在河坡上走过,然后穿过田野,从沟坡上走过,消失在山旮旯里。勒桑里的人很少从东干脚的人门前经过,一个是怕狗咬,一个是怕唆狗咬人的人。东干脚的人一直跟勒桑里的人过不去,因为两村的人对灰草山有争议,一个秋天的夜晚,东干脚的人还走进勒桑里,教训过勒桑里儿子最多的龙胜麻子,迫使龙胜麻子在两村人面前承诺新划的界限——吕仙岩以上,西边都是东干脚的灰草山。勒桑里的人不服,但也只能藏在心窝里。
  勒桑里北面有一条河,胳膊弯一样把勒桑里护了起来。胳膊弯处,是吕仙岩。吕仙岩是个神奇的洞口,一年四季,三个季节里都有水汩汩流出,滋润了这片大地。但一过了秋天,水就浅了下去,逐渐干涸,岩口才显露出来,一个人字形的岩口,够一个人低头进去。为什么到了秋天吕仙岩就会断水?当地传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云游到此,装成叫花子,拄一根拐杖进村,惹得全村的狗都来围攻,勒桑里的人就轰他走。吕洞宾走到收割后的田野里,搂了一把稻草,准备在某个山岩里过一夜,遇到了勒桑里最小气的红二麻子,不让他搂草,要把吕洞宾怀里的草抢下来,吕洞宾不愿跟他纠缠,跑过田野,跑过河,趟着水钻进了那眼岩洞,红二麻子还在后面追,吕洞宾在洞中放下手里的草,落地成石,把岩洞里细细的流水截住了,一进冬天,水就流不出来,勒桑里的河,就成了季节河。后人说起,才知道是狗咬了吕洞宾,勒桑里的人还不知好歹,一捆稻草也舍不得,所以,到了闲适的冬天,勒桑里却不得安然,为了饮水而到两里地之外的小岩口挑水。冬天在小岩挑水可不是易事,要深入地下20米,没有几把力气,只能用陶罐提出来。
  秋末,我也进过吕仙岩。我放牛,跟着一帮放牛的大人,从那黑洞洞的岩口进去,没有火把电筒,就一个人搂一把稻草。我跟在勒桑里的满群后头,提心吊胆的往里走。进去不到十米,满群喊一声“鬼来了”,吓得我把手里的稻草撒了,不要命的跑出来,膝盖碰到岩石上,蹭去好大一块皮,过了河还血淋淋的,火辣辣的疼。回了家,还藏着掖着不敢告诉父母。往后还是照常到那片田野里放牛,对勒桑里的人却少了好感。
  站在河这边——东干脚与勒桑里一河之隔,河东是勒桑里,河西是东干脚。不过,两个村子除了这条河,还隔着田野、庄稼地、坡地。因为坡地,东干脚地势低,根本看不到勒桑里。要看到勒桑里,就得走出来,穿过田野庄稼地茶子山,站在河坡上,目光跑过河那边的庄稼地,穿过竹林、杉树林、杂树林,才能看到勒桑里。勒桑里是个小果园,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果树。大黄梨、桃、枣、李、鸡爪、柿子……,将勒桑里的房子变成了棚舍。除了这些,每家每户还有自己的竹园,一片一片,将勒桑里裹的严严实实。沿着平整的黄泥路走进勒桑里,村里的房子比东赶脚的土砖房子更为低矮,举手彷佛就能摸到屋檐,而且,厅堂里沾满灰尘,鸡鸭狗在屋前屋后,而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看起来很空,阳光却又照不进去,勒桑里像一个螃蟹,趴在蒿草窝子里,几乎看不到动静。
  勒桑里的四周,除了北边的田野,其它的方位都是树木、坟地、庄稼地。往东是朱家山,也有二里地,中间是庄稼地、茶子山和坟地;往南二里地是平田院子,中间是庄稼地、枞树山、坟地;往西二里地是东干脚,中间是庄稼地、坟地、茶子山。往朱家山的,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平田院子,是一条蜿蜒的泥路;往东赶脚,仍是一条蜿蜒的泥路。泥路两边是寂静的庄稼地、枞树山、坟地。风一吹,树林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大山的声音、田野的声音合在一起,揪着人心,也迷乱人心。抬头是湘南的晴天,北面是石头野草堆起的灰草山,东面是一坨牛屎样的深灰色大岭,南面是石头坟头相互挤兑的和尚岭,西面是开阔之地,田野、人流、车马……但越过这些温暖的人间景象,目光会落在像一堵高墙一样厚实的西山。西山山脊平平整整的,像牛背横在天际。西山之后,是云海,是苍茫,是未知。脑袋转动一周,勒桑里成了陶渊明的桃花源。
  吕仙岩里的吕洞宾,是勒桑里的人传出来的。如果没有力大如牛的朱天宝,勒桑里更是默默无名。朱天宝是民间的名人,能双手举起一条牛,放在今天,弄个世界举重冠军,也许可行。但这只是揣测,勒桑里的人也一直承受着一种压力——偏僻的压力。出入不便,经济发展不起来,几户人家的孩子都娶不到亲。而结过婚的,两个家庭主妇竟然喝农药自杀。从落满灰尘草叶的小路走进勒桑里,原来坐在门前,歪着头吸旱烟的黑狗叔不见了,中风偏瘫在床上。往前走,原来是勒桑里的碾米厂,原来烟熏火燎的四面墙现在只乘下一堵颓圮的西墙;往前是一个转弯,一块空地上,一个歪脖子梨树,几只鸡栖在胳膊粗的树干上面,见了人,不躲闪,还拧着头左看右看。村子里的人呢?又转一个弯,从那头折返,原本被脚力踩实的泥路上,已经长满青草。走到尽头,是一间木屋,木板已经被风雨漂白,我想,只要伸出手一推,或者,这板墙就会坍塌了。
  这木屋的主人我认识,当时是勒桑里最强壮最英俊的男人,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孔武有力,有小朱天宝之称,跟了一个江湖人学艺,还到东干脚表演过肚皮做砧板切菜、单掌劈砖的武功。后来据说到了蓝山县,爱上了一瑶姑婆,在那里成了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勒桑里最可能有出息的一个男人,离家后就成了一个迷。
  走出来,忽然在茶子山里,发现了一座红砖房。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绿树里还有一座房子。装着绿色木门,门前有一小块空地,铺着卵石,不远处还有一摇水井。举头四望,只有无尽绿色。原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愿望,竟然在勒桑里实现了。据东干脚的人说,自解放后,勒桑里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出过,一个国家干部也没有培养出来,所有的劳力都是自产自销,生活却跟自然紧密结合了起来,看起来美轮美奂,却每况愈下,匪夷所思啊。
  走回河边,河里,一个勒桑里的人用手臂抬着渔网,板着脸,聚精会神的踩在漫过膝关节的水里,一步一步向上走,走到水流平缓处,就将胳膊上的渔网撒出去,然后抖抖索索的一点点回收网索,网里有鱼挣扎,渔人慢吞吞的试探着走过去,伸出一只包了铁皮一样的右手,捏住鱼鳃。我看见了,那鱼竟然有巴掌大,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一定是从吕仙岩里跑出来的。那渔人却看着我,说:不要喊,惊走鱼了。我有些失望,陪着他往上走了一段,他只打他的鱼,一句话也没说。我转过身,看着山脚下的吕仙岩,峭壁下的一个岩洞,洞口前一片水面,安安静静的,映照着四周风景,一切如常。当年吕洞宾为什么选择这口岩?极目四望,如梦如幻。
  2013-10-1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果不是麻木,而是焦虑,质疑奔跑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三五斗米?我没有答案,生活就等在哪里,如果不给它供给,就会被它吃掉。生的结果是死,但正在活命,有很多理由支持活下去,为了获得内心片刻的安静,我只有跑回东干脚,原本是想面对挂在墙上的奶奶,默默回忆向奶奶的一生,从死者那里,得到生的力量。这是我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袋里。其实,这只是一个念想,或者是一片干渴的土地,我的奶奶,不是甘霖,只是一片雨云,她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希望,只是经过,一种经过,就像风刮过芦苇,好像什么也没带走,其实,停在叶尖上的蜻蜓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是一只蜻蜓?我一直不相信那些表象,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块石头,东干脚后山的一块石头。我没有长大成熟的时候,也有人骂我是茅厕里的石头。无论是哪里的石头,我都喜欢石头的坚硬,棱角分明,冷冰冰,却能承担压力和寂寞。东干脚后山的石头造型各异,无论圆的方的还是像拳头的,都在风雨和时间里摆了千年万年,生了锈长了苔,被野草灌木淹没,没关系,那些绿色仍然是石头当初的样子。我以为我已长大,就会变得强大,实际没有,生活为我的顽固、执拗、冷酷、绝望过上了很多层包装,乃至让老熟人误以为,以前东干脚那个最坏的小子经过生活的教化熏陶,已经变得入流了。然而,这是假象,真正的我躲在内心里一直迷惘的挣扎。
  某些时候,尤其是在跟一帮狐朋狗友喝醉,心潮澎拜起来,错乱中,也觉得我变了,苍天大地被黑夜融在一起,人间模糊,彷佛我就是命运的主宰者,是这黑夜唯一的清醒者。然而,这信念瞬间即崩塌,眼皮子一合,自己也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在舌干口燥的挣扎醒来之后,只能重操旧业,在忐忑惊慌中,一点一点积累,钱、岁月是成正比增长,但是,欲望增长的速度,不仅仅是可用天堂失落来形容的。我想退回去,退回到过去,没有时光穿梭机,但有东干脚,我一直渴望,村头那将欲颓圮的墙头能支持我,看到腐朽减速,看到神奇钻出地面,看到那些美好的事物定格永恒。
  然而,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
  奶奶在墙上,脸更灰。还好,当时没有给奶奶留下一张彩色照片。黑白让人迷糊,如果是色彩逼真,可能惨不忍睹。黑白真好,白天黑夜,累积起来,就是简单朴素的乡村日子,没有大道理,没有奢侈,没有显摆,平平淡淡,如土如尘。我使劲的跺一下脚,想把自己插进地里,像一棵庄稼一样感受季节。这个念想,现在太奢侈了。奶奶眼前的地,跟城里的地一样盖上了洋灰,只长灰尘,不长庄稼和野草了。我看着奶奶,奶奶一副慈祥的面庞对着我,她那只独眼像火苗一样舔着我,脸上黑色的皱纹像无数的蝌蚪,她的沉静像凝固了神秘的过去和飘渺的未来,一动不动在诠释经过的意义。我是不是错了?在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年代,谁还能安之若素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谁还在无聊的思考活着的意义?这些中庸之道或严肃做派正在成为时尚社会的耻辱!在奶奶的目光里,我看到了自己在疲惫的追逐,却没有看见前面有什么。
  东干脚已经走出了奶奶的视线,奶奶的高粱大豆都交给了回忆,现在,时间中秋,原来长庄稼的的地方,已经被桉树、枞树、杉树、橘树覆盖,没有树木的荒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蒿草,风一吹,波浪的形态里,有凄凉冷清,也有了神秘莫测。这片荒原是东干脚很多先人的归宿之地,现在,在草根树根之下沉寂。这不是他们的期望,然而,已经无关紧要,东干脚已经没有能力收拾,东干脚像个被放逐的诗人,没有了诗,只剩下一些无奈离愁。
  游荡在空荡荡的东干脚,看着自己的影子擦过坚硬的水泥道,我心里就有些发怵:我们描绘过无数次的理想,落在地上,就是这样的令人慌张?高楼、田野、收割机、温热的阳光、长蒿草的荒地、远处的高速路、被房屋侵占的田野、冷淡的青山,这些叠在一起,就像一个流浪者沾满灰尘的头发。所有计划的蓝图,被时间扯得粉碎,又被城市描绘出来,困住所有的青春的远离故乡的人们。而这一切,已经超出奶奶的视线,那些路线十分陌生,陌生到有人喊“摸着石头过河”,有人喊“摸不着石头了”。
  这是我奶奶不知道的事,沿着奶奶以前放牛走过的路,我到了半山腰,湘南一片绿色,绿得深沉,也绿得很荒谬,房子像是涂抹在绿色之上的泥巴。我看着身边的绿,绿的桂花树、乌桕树、腊叶树、红豆树,突然就看到了自己——一条毛毛虫,小拇指粗细,两只彩色触角——向前挺着、轻微摆动,腿像彩色细毛线缠在一起而成,彩色毛毛虫,想起来应该很漂亮,但看起来,却有些恐怖,甚至惊悚。它巴在薄薄的红豆树叶子上,在肆无忌惮的啃食叶子。红豆树不是很高——它自己甚至在大树下挣扎生长,叶片也不是很肥厚,可是,毛虫不在乎这些,它看中的,是在这个位置不仅能吃到树叶,还能晒到阳光。而我追求的,跟它相仿,却一直否定,否定到自己没有信心,但面对美丽的诱惑,还违心的挺直着腰椎间盘,想证明点什么,或者想告诉人家,我能超越。
  毛虫不想这些,毛虫现在是害虫,或者不是,自然界的事,都在按自己的规律办事。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或者适合自己的规律吗?我笑了,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想法,我回来东干脚,寻找的不是规律,而是像奶奶一辈子守着一棵橙子树,心安理得的生活。我需要这种状态,可是我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蛾,绝望中一刻也不得安宁。
  这条虫会不会绝望,最后能不能蜕变成蝴蝶,这不是我所要关注的。
  我想的是,我跟它一样,选择了生命,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口腹之欲,而罔顾现实情况。我看着毛虫,像看着自己。毛虫不看我,它是它自己。如果我像它那么专注,或者,东干脚就成为一个该忘记的地方了,所谓的意义,也将像花一样成为无处不在的点缀。看着东干脚四周的山山岭岭,我像一片树叶上的毛虫,奶奶在用她唯一的一只眼看着我,似乎在说:无论你跑多远,都是东干脚的一条毛虫。
  2013-10-8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3-10-29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 ...

枫树开花似的红叶令东干脚的人讶异了一回,周边的树也不安分起来,苦楝树开始抗拒风的搜刮,最后被风扯得一丝不挂。梧桐树无比的凄惨,日也伤,夜也伤,那种告别,令人误以为下起了秋雨,掀帘一看,是梧桐与秋风在纠缠,看得人不免一声叹息。而不甘寂寞的是长在石头边的乌桕树,青的时候,盘起的树冠象腾空的鹰,而火红的时候,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风抓挠几回,树叶扑下来,而枝头的乌桕籽爆裂开,如一团雪挂在枝上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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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景抒情,游刃有余。好文笔。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juanke 发表于 2013-10-29 09:2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枫树开花似的红叶令东干脚的人讶异了一回,周边的树也不安分起来,苦楝树开始抗拒风的搜刮,最后被风扯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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