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楼主: 欧阳杏蓬

[散文随笔] 风传香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3-11-3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7-27 11:0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旗帜
  这两面旗帜是秋天插上去的。秋天有一股气,自天而下,自远而来,轻轻飘飘,让人感受到丝丝凉 ...

拜读,欣赏

发表于 2013-11-3 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门前河流

  一条从山脚流过来的小河在东岗脚转了一个弯,弯到东干脚门前了。一年发大水,河水暴涨,都漫到门边来了。村里人觉得危险,河水退去,改河的计划随即出笼。从东边井头向南挖,挖了一个冬天,挖了500米,与原来的河道接上,水与东干脚就隔了几丘田,每年夏季下再大的雨,洪水始终漫不过门前的沙和土了。旧的河道也没有废弃,改成了小鱼塘。最壮观的是夏末,红色的蜻蜓一层层,在塘水里产卵。种在河坡上的几棵柏树,越来越茂盛,连成一气,在东干脚门前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看起来既顺眼又壮观。新的河道似乎没什么人去关注,但人们仍然在河坡上种了一排树,杨柳、柏树、桧树。后来,还有人在死了的柏树边种了椿芽树。东干脚就像一个很自然的庄园,门前河流、田野,屋后青山。阳光很随意的照在沙河土上、屋檐上、黄泥墙上,巷子里空空的,一半阳光一半阴影。人们都窝在家里,席地而坐,享受夏天山风带来的清凉。
  我们几个孩子——大大小小,有的十几岁,有的不到十岁,有的拿一根棍子——不一定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可能是从庄稼地里拔出来的泥巴桩子,一边走一边打草惊蛇,下到河里就当拐杖。河是一条硬河,在地下,人从河坡上滑下去,就像消失了一般。河里有山上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棱角狰狞。还有一些小石块,盆大钵大,翻开来,或许就会看到螃蟹,探下手按住,再捏出来,就是战利品。大地很安静,耳朵里除了风声、水流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到了大岩口——勒桑里的大岩口,就不再往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在这河道转弯处脱了衣服裤子,小心翼翼的踩着水泥的泥沙,跟着大一点的孩子的屁股后面,往深水里走。这水才从岩洞里出来,清清凉凉,让人不寒而栗。
  大岩口十分安静,一面陡峭的石壁,壁上长着几棵弱不经风的小树,岩下水里有一个碧蓝的洞口,深不可测的样子,那边水更凉。水淹到胸,屁股往下一矬,就扎一个猛子,然后马上钻出来,双手抹去脸上的水,而身上已经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有的人怕凉,就在河边找一石头,用水浇湿,坐在上面撩水擦身子。田野里的稻子也很安静,一点波浪也没有。勒桑里像一个蹲在树荫下透凉的老人,打着盹,享受着青山秀水。洗完澡,我们就走河坡,一路晒着太阳,还没到东干脚,肩膀、背心就被太阳晒得火辣辣作疼了。
  我从小熟悉的河流,就从大岩口开始,一直到外婆家。我喜欢沿着这一条河出去,也喜欢选择随着这一条河回来。从东干脚出来,往南是平田院子,中间有水田,还有一块坟地坪子,一个一个的坟头藏在刺蓬或竹林下,神神秘秘,让人十分不安。大人们都在传,每到深夜,就会在坟地里看到鬼火,一盏两盏,然后汇成火堆,熊熊燃烧。还有的人说,夜里一个人走坟地,经常会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可回头什么也没有。门前小河两岸,是稻田,而稻子属五谷之神,有辟邪作用。当我夜里从平田院子补习完功课,就会沿着河道回东干脚。星光下一览无余,而过了田野中间的涧槽,就能看到东干脚的灯光。那些灯光如同亲人的目光,看到了,心头也就没有孤单恐惧了。
  长大一点,听到大人们谈古论今,才知道门前的河叫龙溪。站在井头的石头坡上,往南或往东看,这条河却是像一条龙,在东边是依着山,不动声色,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脚流动,流过东干脚,就曲曲弯弯的流向了田野,被稻子掩护着,更是藏龙卧虎的样子,到了平田院子,河坡两岸经过人工修饰——用条石砌的河堤,用大石板架的桥,用大青石铺的埠头,让这条河沾染了人文气息。河的西边,是田野,看得到舂水边上桧树的影子,浓浓郁郁的,如一团云。河的东岸,是鳞次栉比的房子——平田院子的房子,像是推起来的,密密麻麻,如同蚁窝。往南,走过龙溪小学——我读书的地方,河水水流平缓了,往下是六合坝,坝上也有一堵石桥,单单薄薄,挑着担子,只能一个人过。在往前,就是舂水,我们经常叫它“大河”,大河很宽,要五架木桥连起来,才能过人。大人叫这桥“寡婆桥”,横在河上无依无靠,一场大水,这桥就被冲得一根桥桩都不剩下。我过这桥,不仅觉得晃晃悠悠,还觉得晕,两边水流,无穷无尽,让人无所适从。还好,在这桥没改成水泥桥之前,我身边都有人,牵着我的手,他们也怕孩子把持不住,跌落下去,找回一堆麻烦。
  舂水的水很清,可以看到河床上的卵石——它们像睡熟了的婴儿,在享受平静安宁。河堤上,有的桧树歪着脖子,遮蔽半条河,有的笔直而上,撑开了大伞一样的枝叶,为路人辟出清凉之地。一路清凉,让人忘却一路赶集赶忙的疲累。外婆住的皇家洞村就在舂水边上,被一个小山坡挡着,不到跟前,看不见村子的一瓦一角。而进到村子,更是令人感到神奇,很多的墙都是卵石砌的,一层一层,码的整整齐齐,看起来琐琐碎碎,感觉却赏心悦目。河的馈赠,真是妙不可言。
  待我长大一点,我就成了这条河的伙伴。父亲是鸭匠,家里养着百来只鸭,家里就靠卖鸭苗赚钱。而我自不当然就成了鸭司令,不论愿不愿意,结果都是陪着这一群鸭子。鸭子在河里畅游,我就在河坡上,或者站,或者坐在青草里,看鸭子、看天、看天上的鹞子,看天上的流云,看对面山上的石头,看对面的桧树,看自己落在水里的影子,看身边的稻子,看山脚下的漠漠烟云,看完风刮过田野,看到村庄里升起的歪歪斜斜的炊烟,然后,我开始唱歌,开始听到村里的人讲话,然后期盼,我像一只蜻蜓一样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幻想了很多,没有一个成为现实。当然也没有想到,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小河的流响,却像安魂曲,让我内心的澎拜平静下来,忘了现实。
  每当推开门,看到门前河坡上的绿树,一切如常,然而,环境确实悄悄变化,不远处,原来平坦的田野上,突然冒出了一棵桧树,从一丁点,到扎眼,好像是几年工夫。人们也不再走河坡,忘了生活与河水的交织,忙于用各种方式赚钱。河坡上长冬茅草,河里长满水草,河水挤着,从草里划过,没有了水声,大地更为寂静。我一直以为门前的小河是不会变的。筑一道坝,架一座桥,开一个口子,砍一两棵树,还是从河床里挖回两筐卵石,这些都不会改变河流。然而我忽视了,门前河流也是东干脚的人挖出来的。河流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有自己的意愿,大地也有自己的意愿,太多的意愿,就会被选择。看到人们在田野里盖起的房子,稻子正在退却,人们恣意妄为,想着这条朝夕相处过河流,心里开始战战兢兢,担心它跟我们的善良一样脆弱。
  2013-10-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1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裸泳年代

  东干脚门前最初是五根杉木串在一起做的桥,六月里发大水,眼睁睁看着被洪水冲走了。木桥怕洪水,那就架一堵石桥。在原来木桥的下方,有两块过水的涧板——将河一边的沟水引到对岸来的石板,每块重千斤。村人出集体工,捡石头的捡石头,在河的中央垒塔为墩,八个壮劳力用牛藤索合在一起,把两块涧板抬上来,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安到桥墩上,东干脚的人进进出出,就再也不走晃晃悠悠的杉木桥。
  那时我们还不懂得欣赏,现在想想,当时情景挺诗意的。小河湾前一石桥,两边田亩,岸上杨柳、吊柏,眼前村庄,背后青山,鸡鸣狗吠,水流声声,而风过树梢所带起的哗哗声,更是把东干脚从红尘中隔离开来。那时,我们只懂得看热闹,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顺水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桥落成了,跟着大人一起高兴、感动和叹息。然后又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大人把用剩下的石头拦水为坝,原意是方便东干脚的妇女洗衣浣纱,我们却当作了天然泳池,我、黑丫、二古、芸芸、小玉——其实是个男孩子,不分男女,扒光了衣服,泡在水里,从小石桥往上,游到井眼边,水由深变浅,大伙儿又折回来,往下游到小石桥边,在水里泡几个钟,大人也不看一眼。想想,如今的孩子,如果到河里去洗澡,家里的大人心里不跟着去,心里是不会踏实的。而我那时,仅仅六岁,最大的小玉儿,也只是刚上了两年学。
  在河埠头洗衣服的女人见了我们在水里扑腾,就笑话我们:“哎,男仔嘎嘎怎么和女仔嘎嘎混在一起啊,羞不羞?”女仔嘎嘎一停,就会红了脸,往上游走;男仔嘎嘎一听,会毫不客气地撩起水,泼向那个女人。女人也下到河里,用衣服做工具,撩起水来和男仔嘎嘎对泼,也不生气,见了过路的熟人,还嘻嘻笑着说:哎,一起来试一下,这水沾到身上凉快得很。来人回一句:你这把年纪了还没老,还和小孩子一样闹。如果某个孩子的父母在檐头下叫唤了,例如黑丫,听到了叫唤声,就先悄悄爬到河坡上朝村里瞄一眼,然后溜下来,平静地说:我嗲嗲喊我了,回家了。她一个人到柳树下找到衣服穿上,其他的孩子也几乎同时穿上了衣服。回到村里,大人见了,就骂一句:你们这鬼崽崽成天泡水里,小心水浸鬼抓了去。我们都害怕说不清道不明的水浸鬼,但一碰到水,就忘了水里还有鬼了。
  除了每天中午我们一帮孩子到小石桥的小水坝洗澡之外,黄昏的时候,村里的男孩子还会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到大水坝里去洗澡。大人们也是三三两两来,到了大坝上,先在一边的庄稼地里把裤子脱了,又怕赤条条的不好看,就用澡帕把小肚子围一圈,然后在河堤像一个大冬瓜似的蹦进水里。这坝上的水很深,要淹到大人的脖子。我们跳下去,在水里举起双手都看不见。所以,我们一跳进水,就像青蛙一样游啊游啊游不停,感到支不住了,就游到岸边,站在水浅的地方喘气,看着那墨绿的水,心里才暗地里有一些隐隐的畏惧。大人们很少狗刨或者翻泳,跳下去就站在原地,左擦擦右擦擦,擦洗一遍,就潜进水里抓脑袋洗头发,憋不住了浮上来,才叹这水好冷,自己却不着急上岸,而是吆喝孩子,把孩子赶上岸,才慢慢腾腾坐到河堤上,光着屁股洗脚。东干脚的女人没这福分,只能在家里倒一盆冷水来祛除身体的燥热。
  吃过了晚饭,到大门口乘凉,油灯火也搬到堂屋里来,见了路过的人,都要问一声:现在才收工啊,或者说,你就舍得回了啊,月亮这么大,在多做点啊。有的人还打趣,说明天天不亮了。隔壁邻舍几家收拾妥当,男的踏着拖鞋,女的踩着半截布鞋摇着团扇,慢悠悠的过来了,坐下来问一声国问:吃了吗?然后开始东扯葫芦西扯瓜的海聊,聊到孩子们下河洗澡,一个婶说:你们听说没有,对面村子雷日老二女仔在水塘里摸螺蛳浸死了,他家里人去找,只在水面找到一个脸盆,四处喊没人应,一家人下到塘里去捞,那女仔就在塘埂下,那水还不到肚脐眼深!
  我认得雷日,隔几天就从我家门前过,长的五大三粗,眼睛还突在脸外面,一脸正经,扛一把锄头,走路咚咚响,走过去,留下一股酒味。他的女儿我们都没见过,然而那口水塘我知道,离东干脚并不远,出村过大坝,走一段田埂路,上坪子,踩过几块庄稼地,就到了水塘,有一条巴掌宽的水沟跟大河相连。那水沟很深,青蛙掉下去都跳出不来。水塘不大,两分地宽,却很有故事。冬云婆在世的时候,到庄稼地里扯猪草,四五个女仔嘎嘎赤条条的浮在水塘水面上晒肚皮,冬云婆见了就笑:你们四五个女仔嘎嘎不怕丑,大白天在这里晒肚皮。女仔嘎嘎听了,翻身上岸就来追冬云婆,冬云婆这才看清她们个个红头发绿眼睛,不是人,是水浸贵,吓得冬云婆扔了猪草篮子,边跑边喊。那帮水浸鬼追出庄稼地了,看到东干脚院子了了,才悻悻然退却。
  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背脊发凉,害怕面对那个两分地宽的小水塘。东干脚的人到坪子上的庄稼地,也是屏声静气的,这里不仅有口要命的小水塘,庄稼地四周,都埋着六0年的饿死鬼,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令人惊心动魄。然而,东干脚的男人不信这邪,几个人一合计,抬了水车,架在那引水的小沟上,查叔脱了裤子,光着屁股下到塘里,水刚好淹到屁股圈圈。查叔在水塘里摸索一阵,安好水车,三四个劳力费了一上午劲,绞干了塘里的水,塘底一层淤泥,收获了七八斤鱼,其他的什么鬼怪都没有。然后,村里又有人怪查叔没做好事,破坏了一块禁地。查叔不以为然,张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憨笑,让人觉得东干脚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安喜乐。
  我们一个一个穿好衣服上岸,甚至离开东干脚,东干脚也四处长草长树,雀鸟飞进旧时堂屋做窝,围墙坍塌,长了黄精树,鸟飞鸟落,我们为之伤感,但是,东干脚的孩子们,还是会在正午时分成群结队到村前的小河里洗澡,赤条条的,嫩嫩的,像一管一管新鲜的玉米,让人回味和幻想。快乐就在那里,一直就那里,只要一颗童心。
  2013-9-18

  

发表于 2013-11-1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祝贺先生成熟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8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伯父家的畜生

  大伯父家住村东头,是东干脚东边的第一座房子,大门却开在左厢房,土砖墙,连楼板黏了一层灰后,也成了泥土的颜色。进门是坑洼不平的地,角落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扣着一顶棕丝斗笠,高凳子上或者有一泡鸡屎。厢房的乌黑的木板墙后面是厨房,与厨房并列的是两个主人房,再往里走,就是猪栏厕所,好在大伯父在厢房和猪栏之间建了一个大木仓,进了大门,就像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厅堂。大伯父经常不在家,但他家绝对是安全的,因为他家有一条看家狗,这一条湘南土狗,却让东干脚的人都毛骨悚然。
  村东头是水井,东干脚的人早晚都跑两次,早上担一天的用水,晚上担夜里的用水——洗刷锅碗瓢盆。每次经过大伯父门口,都会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他家的一条黄毛黑尾尖的母狗,狗不大,也不肥,样子像一截放大了的小肠,黄眼,只要这狗在门前,听到有响动,就会立马追出来,一边吠叫,一边追人,追上了就下口。常言说,不叫的狗才咬人,而大伯父家的狗,边叫边咬人。邻村段家的人来挑水,被狗一追,吓得连水桶都扔了,举起扁担,才把那狗吓退,立在墙下伺机反扑。旁人叫来大伯父,才把水桶捡回来。
  我去东边地头,要不绕道走,要不就事先准备好武器,一条木棒,或者一手一颗石头,然后心惊肉跳的过大伯父家门。然后,还是未能幸免于难,一次在井头洗了蔬菜,忘了拿打狗棒,在经过大伯父家门口的时候,狗追了出来,我张牙舞爪,那狗就呲牙咧嘴;我拼命跑,最后却没跑过四条腿的狗,被狗在小腿肚子下了一口,留下四个紫红色牙印子,我妈妈领着我去向大伯父告状,大伯父一边尴尬的笑,一边安慰我,让大伯母拿来一片生姜,说:先擦擦,等小狗仔满月了,我就把这灾狗敲死了,到时候请你吃狗肉。大伯父说这话的时候,那条狗就趴在八仙桌下面,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却胆小,不敢看它。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伯父家的狗不见了,也许是敲了,也许卖了,也许跟着野公狗溜了。东干脚的人不再谈论狗的时候,马上又有了新话题,大伯父养了一只西鸭公,红脸,绿毛,七八斤重,经常趴在门前,若有苍蝇、蝴蝶之类的落在它面前,它就慢腾腾地伸了脖子啄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闭了眼,很休闲的打发时间。可是,若有人经过,这家伙像鹰一样敏锐,马上站起来,张开翅膀,把脖子伸长拉直像一条钢管,追着人去啄人家的脚后跟和小腿肚子。
  中午,我抱着保温瓶到井里去装凉水,去的时候,我跑了过去,回的时候,我提了水瓶不敢跑,这西鸭公就追了过来,拍着翅膀,杀气腾腾,撵上我,就啄我的小腿肚子。我搁下水瓶,伸手拨它的头,它却不依不饶,甚至还用爪子来抓了。我要按住它,却还按不住,只好大喊大叫,把正在吃饭的小伯父喊了出来,小伯父端着碗,笑着指挥我:你两个手抓住它的翅膀,把它提起来就没事了。大伯父听到了我的叫喊,一边骂扁毛,一边走过来,揪住西鸭公的翅膀,然后朝侧边扔了出去,这鸭子竟然借势飞了起来,差不多飞过了一丘田,看得我目瞪口呆。
  鸭子会啄人,但不像狗咬人那么可怕了。人们在经过大伯父家的门口的时候,还是像以前那样骂大伯父没有做好事,养出的畜生,连鸭子都啄人。大伯父也不生气,赔着笑回应:你前世没做好事,这世来了,别说狗,鸡鸭都不会放过你。话没说完,猪栏里的母猪哼哼的窜了出来,一路拱着地,跑出大门。过路的人笑着,说:你家的二奶找你了。大伯父红了脸,骂道:亏你活了这么大年纪,母猪翻楼(发情)都认不出!两个人扯来扯去,门口的小路上,平田院子的猪郎官赶着一条公猪来了,那公猪边走边拱地,猪嘴了挂着白唾沫,哼哼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猪郎官叫大庆,五短身材,一张小脸,走到哪好像都遇到熟人似的,进了东干脚,见人就打招呼。大伯父抽出凳子,大庆站着,穿着雨鞋——怕在猪栏踩到猪屎,大大咧咧的地说:把你们家哪位找来,配了种我好走。大伯父说:你赶这畜生赶久了,讲不出人话了。打过哈哈,引着大庆到猪栏。东干脚的孩子见了,跟在大庆后面,想瞧瞧什么叫配种。两条猪站在栏里,哼哼着,大庆推着公猪往母猪靠,一边说:谈恋爱了,谈恋爱了。
  围在外面的几个孩子笑起来,大庆转过头,骂道:你们这帮小畜生,这么无聊啊,滚!
  大伯父在一边也骂:看什么看,滚。
  大家一窝蜂跑出来,什么都没说,却都红了脸。
  2013-11-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5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田野长了房子

  漂于水上,我如浮萍,当初的恐惧感消失了——那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恐惧感消失了,但是,离开了那片田野,兴奋淹没了内心的恐惧,恐惧就像石头,沉了下去,代之的是忙乱,左支右绌,囫囵吞枣……错过了无数收获季节后发觉,现在我只是一片无家可归的浮萍,泊在异乡,晨昏之间,动荡不安。这让我怀念我曾经恐惧的田野,现在,那片田野被新的欲望吞噬着,残喘着,传达出丝丝温热的气息。
  这片田野始于招摇,与饥饿贫穷落后无关,在天空之下,在山群之下,波浪般的地呈现出山地的壮美。从冬天开始,大地萧条,河流断流,河床里的卵石发出骷髅般的光泽,任凭冷风自由来去。而田野却在沉寂中,酝酿一种属于生命的高潮。秋末,东干脚的人便将草籽(紫云英的一种称呼)、油菜籽撒进了湿润的田野,那些小小的生命吸够水分之后,伸出了细长娇弱脆嫩的芽苗儿,不胜风力,都趴在了地皮上。接着,天气日渐寒凉,白天短夜里长,东干脚的人都围在火堆边讨论三国水浒西游记的时候,它们逐渐站了起来,连成一片,在荒漠般地冬田里,托出了一片绿洲,一片沉郁的绿,与凋零的山水形成两个世界。
  在人们忙于应付春节——那些年的春节很羞涩,很多的年货都是东干脚的土产货,花生红豆子红薯萝卜干,都带着浓浓的泥腥味。然而,这些东西并没有影响过年的喜庆,人们修饰房子,整饬环境,贴上春联,然后来来往往,喝上一个月的正月酒,天一晴,心头的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绿油油的紫云英,平平整整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的油菜田,焕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大人——那些自诩为老农的邻居们不动声色,只是在门前看着动静,而孩子们却像兔子般的窜了出去,躺在紫云英之上,嘴里叼一根菜杆儿,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看着高高的天空,而忘记了与伙伴们滚打摸爬。山地田野之上的高空,比海蓝,比心宽,让人像长了翅膀的鸽子一样向上扑腾。
  最美好的记忆不仅仅就此打住,当河水还是寒凉难当的时候,犁田的大人踢掉脚上的胶鞋,背了铁犁,牵了黄牛,不急不缓的走出青石巷子,走进田野,架好犁套,一声吆喝,突然之间,就会让人发觉湘南草长莺飞,山水响亮,前程似锦。河里春水的流声、牛趟过水田的哗啦声、各路人马的吆喝声、村边的桃花、山上的新绿、人们温暖的脸色,把拮据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而对生活充满了期许。春天过去,就是夏收,所有紧张都会因为新稻成熟而释然。湘南田野夏季的辉煌十分短暂,父亲说是一根烟功夫,叔叔说是煮一餐饭的功夫,那片金黄便会被东干脚的人起早贪黑收拾得一干二净,并且又迅速地栽上二禾,然后上山打柴放牛,在高处眺望,东干脚、平田院子、郑家八户,在田野之上,如同下了船帆的桅杆,静静的泊在绿色之中,如梦如幻。
  我稍长大一点,却体会到了种田种地的残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子打地洞。原来挣工分,后来单干,干多干少自己说了算,但只要干,做的事简单枯燥,年轻的人都会失去耐心,亩产两千斤,收获二百斤菜籽,离改变生活仍是十万八千里。当脚与手一同插进地里,感受到泥土田水的温度,而这种温度与火热的内心激烈相撞的时候,产生了茫然、绝望、无奈、愤怒,最后,觉得跳上田埂就是一种改变,生活会因此而大不同。年轻的人不顾生死,像打破一种游戏规则一样,冲出了田野,流落四方。我对未来没有把握,但凡心不死,总想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来,或者满足虚荣,或者刺激麻木的青春。我与田野对视,爹那套锄是刮金板的理论,已经成了被新青年践踏的垃圾。
  当田野被轻视,当金钱被膜拜,当欲望无止尽,当规则被打破,我们就不再是单纯的农民,而是成了刽子手一样的杀猪佬,所有的利益都成了猪,田野就成了砧板,我们切割着,在猪肉的蒙蔽或幸福的诱惑下,我们切了自己的手指也不觉疼,反而沉浸在血腥的狂欢里陶醉。传统的乡村也被经济无形的铁锤捣碎了,我们要重建一个现代化的乡村,用钢筋水泥来表达理想的形状。我们推到了祖先留下来的火砖房,我们碾碎了祖先铺垫好的青石板路,我们在自己的水田里打下地基,我们在理想的地方建起房子,乡村突然像一条章鱼一样狡猾贪婪,我的田野,成了乡村的食物,被粗糙的手精致的糟蹋得奄奄一息。我们像无知的孩子,沉浸于当前的欢愉,而彻底忘了东干脚、田野、大山是一个整体。
  从这时候起,我开始痛恨自己。每当我站在门前,目光像小狗一样的窜到门前小河边,从河边的柏树间看外边的田野,我就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昨日犹在,而今面目全非,我如小草,随风而舞,自救乏力,如何去救我的田野?或者,过去皆为虚幻,眼前才为真实,看着路边在良田上盖起的房子,难道我们不需要田野了?难道我们睡在田野之上,比睡在原来的瓦屋之下更为踏实?难道我们非得如此?
  历史也许是对的,我们要走出田野,要遗弃乡村,要写一部新的历史。站在这一节点上,我如同风中之萍,我的历史已经乱七八糟,我们的共同记忆五颜六色,归去来四处有家有如无家可归,是为什么?我弯下身子,伸出手,如弓箭般,这是以前栽秧插禾常做的动作, 而我现在只能费劲的抓起一把泥土,我们远离大地,远离五谷,对生活来说,已是一种背叛。如同我们忽视了宝贵的土地,在等待生活的惩罚一样,这等待已经在不远处,但愿不要降临。
  河两岸曾是平坦的田野,在山下之下,在天之下,像平坦的湖水。现实已经改变,生活已经改变,我也已经改变,不再是对乡村浪漫充满憧憬的人,我在变得势利,在变得虚伪,在变得无所谓,我的田野也在改变,荒草之下、房屋之下,我的田野暗藏了锋芒,不再赏心悦目,却让人不敢深想,而囫囵了事。

  2013-10-28
  
发表于 2013-11-25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0-28 10:1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毛虫一样的人生

  近来有些迷茫——或者一直就迷茫,被秋风一吹,更迷茫。反复在南海广州之间奔跑,结 ...

风传香万里,随笔感人心。拜读欧阳朋友好文!祝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1-27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潭碧玉水 发表于 2013-11-25 10:3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风传香万里,随笔感人心。拜读欧阳朋友好文!祝好!

;P感谢你的关注。

最佳新人

发表于 2013-11-27 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11-27 11:2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感谢你的关注。

再赏,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季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么粉,南方的雪粘粘的,用手一握,可能就成了一块冰。
  南方的雪时有时无,不像北方的雪会如期飘落。南方的雪,在未下之前,很多时候都成了冰。
  然而,我们还是会遇见南方下雪。尤其是在我小的时候,在过年的后,雪仍然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里飘下,即使很细,落到水里就看不见,可门口的和尚上岭上,仍是披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白衣,让人体会到扑面而来的凉气,感觉到大地的静寂和萧条。此时,东干脚是没有多少人愿意站在门口来看这落雪的。老的小的都围在火塘边,听着屋外空气中嘶啦嘶啦的声音,半晌不说一句话。而其它地方,堂屋、天井、门口,仿佛都聚集了说不清缘由的冷清,只要走动,就会感觉到四处流窜的寒意,从袖口里、从衣领里、从裤管里袭来,令人发一哆嗦。
  大家都留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东干脚至少有一个人会在屋外,靠着墙壁,袖着手,似乎微笑着,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她很清瘦,眼眶如黑墨画就,鼻头被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往外捋,现在看起来又高又尖,比以前多了一份神秘。她几乎不跟人交往,她耳朵不好,听不见别人说话,由此引发了一些其他的心理疾病,患了自闭症一样,与世隔绝。别人也不与她交谈,哪怕是一个手势,不仅仅如此,还有些怕她。她经常在屋檐下呆着,无论白天黑夜,偶尔也会在巷子里转悠,在河边走一走,怪异的行为令人敬而远之。现在,她的脸像雪一样白,隐约地含着玉一样的光泽。她不动,她看着村前的原野。她的灵魂彷佛已经出壳,随冷风一起在田野穿来梭去。
  雪下久一点,两三个小时,纷纷扬扬,水边的苇子上,就披了毛巾一般,与附近的草木连接起来,水边就围上了一块巨大的毛巾。路上、泥地上,都铺上了薄薄一层,一眼望过去,大地似乎清净了,没有了其它扎眼的东西。一个人走过,留下一行脚印子,两个人走过,把雪地踩乱了,三个人走过,就踩出了一条黑色的路,十分的醒目。而这个时候出门的人,几乎都是到地里去扳白菜,用篮子装了,呼着白气到热气腾腾的河边去摘洗,鲜红的双手在河水里绞来绞去,不时还跺一下脚。
  中午,村子里的人开始忙活做饭,屋顶上冒起一层白烟,融化了的雪往下流,流到檐头又冻住了,形成了指头大小的冰溜子,一支一支,晶莹剔透。好奇的孩子,拿了竹竿,端了脸盆,把冰溜子敲下来,以为会甜,可抓在手里和送进嘴里除了冷之外,没有任何的滋味。可乐的是,鼻涕流了出来,如同冰溜子般透亮。家里的饭食很简单,或者就是米饭就白菜,或者是南瓜汤就米饭,或者萝卜白菜腌菜一起上。也有人家吃不上饭,用五谷杂粮果腹。大人在盘算,年关近了,生产队什么时候开仓分粮,要置办一些什么年货,有很多计划,新布料、新鞋、糖食果品,一小挂鞭炮,能备的,都备一点,不在多,只在有。
  开了仓分了粮,大家就忙乎起来。约伴赶集的,约伴磨豆腐的,约伴杀猪的,约伴买鸡买鸭的,约伴卖多余的大豆花生的,只要有事,大家都喜欢约一约,然后一起到清水桥集上,在拥挤的人流里挤上几回,买到了中意的年货,提回东干脚来,兴高采烈地在家里人面前展示。那种劲儿,也是一年只在过年这回才见得着。
  大家在村子里忙来忙去,有的人觉得应该上山看看,那些找不着吃的野鸡、兔子,或者黄羊、野猪,此时此刻,或者正在某个岩洞里藏着,如果撞见了,就刚好逮个正着。这只是念想,年轻人以为可以碰碰运气,什么都没带,空着双手就出门了。俗话说雪落高山,霜打平地。上了山,雪虽然没有完全掩盖住茅草,但是,也已经盖过小腿肚子了。人们仔细的在雪上寻找山鸡、野兔留下的印子,稍不留神,藏在荆棘里的野鸡受了惊吓,扑棱棱的飞出来,倒把附近的人惊吓一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野鸡落进前面的树林子。
  抓不着野鸡,也找不着野兔子,大家也不失望,而是沿着山道直接往上走,气喘吁吁的上到了山峰。东干脚后面只有一座山,连绵起伏,因此而有很多山头。我们捡草浅的地方走,免得被雪水打湿了鞋。爬到最高山头,有些微微冷风,但往下一看,烟火繁盛的宁远北部村落,现在白雪皑皑、空空荡荡。大人沉默了一小会,又马上指指点点起来,远山脚下是沈家洞,舂陵河上的大桥边是蒋家坝,像石头堆起来的院子是清水桥……
  我在一边看着,想的却是过年,只要过年,我就能看到邻居家的几个亲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亲戚总会给我带来一些异样的兴奋和奇怪的想法。他的一个亲戚在南边,一个在北边,或者是他姨的女儿,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如果我去跟他们说话,我的家里人——至少我的母亲会不高兴,以为我那是惹是生非的举动。但我确实希望见到他们,听到他们不同于东干脚的口音,看他们腼腆的表情,看他们离去时的背影。我想,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会有一些地方与东干脚不同,比如食物,比如人情,比如穿着打扮。我有很多疑问,迄今为止,仍是我一个人的疑问,我希望与他们沟通,从他们那里了解东干脚以外的地方。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面对那些陌生的地方。
  年如期而来,雪下的断断续续,有时在午后,有时在半夜。外面下雪,一家人窝在火塘边,这是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光,父亲可以把听来的“薛平贵征西”、“聊斋鬼故事”、“说岳全传”讲个透底,然后又讲东干脚的各种传奇,再讲东干脚附近村庄的各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我所了解的东干脚的地方历史,有一大半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吃了夜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邻居也会推了门进来,一起听我父亲讲述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比收音机里播的评书还打动人。我想,我该找来这些书,那多大快人心啊。
  年初三四,屋顶上的积雪开始消融,在东干脚,所到之处都是湿漉漉的。傍晚时分,又刮起冷风,然而大人们却笑了,说“刮霜风了,天要晴了”,第二天,果然在木窗子缝里发现了温暖的阳光,吃过早饭出来,昨天还清凌凌的河水,今天成了洪水。抬头一看,大岭上,只剩下一丝丝的白色,再过一时半会,一丝也剩不下,都要化成水,流到这河里来了。天放晴,藏起来的鸟雀也飞出来,在村口的杨柳树上开叫了。大地也不再寂寥,阳光照着的地方,都在嗡嗡作响,大地似乎一夜之间苏醒了过来,在呼唤春色了。
  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想过,某年某月会见不到雪。雪就在那个季节里,自然而然。那个被雪覆盖的季节并不枯燥恐怖,反而是生活令人焦虑。
  2013-10-31
  

2022年优秀版主 2015年优秀版主团队

发表于 2013-12-8 0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分了三次,终于读完了文章,有的段落是反复读了几次。娓娓道来的文字,使人特别享受,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

只是,段落间如果能隔行就完满了,现在这样的排版很容易读错行的,毕竟每行的字数太长。

期待继续.

 楼主| 发表于 2013-12-9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放牛的人

  我五岁起,就跟着奶奶放牛。我的牛是生产队的一条黑牯子,不健硕,也不瘦弱,见了土坡埋头去磨角,但斗角的事很少发生,一年里头,跟生产队的牛,只是斗一两个回合,完全没有那种拼死拼活的争输赢。而有一次却吓哭了我,我的这条黑牯子跟邻村的一条牛斗角,把对方撞倒在草地上了,人家恐吓我,说我的牛把人家的牛撞死了。我一想到这事儿可怕,就哭了出来。在石崖下扯羽毛草的奶奶听到了我的哭叫,抓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从石山里爬出来,睁大她的那只独眼,问我什么事。我说我们家的牛撞死别人的牛了。奶奶问在哪里?我指给她看。奶奶安慰我:你先莫哭了,我去看看。我奶奶走近牛脑壳边,欠着身子看了看,回头到石山窝里摘了一张粑粑叶子,盖在牛眼睛上,说:大家散开,等下牛就站起了来了。看着奶奶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不哭了。过了一会儿,躺在地上装死的那头黄牛跪了起来,看看左,看看右,撑起四条脚杆子站了起来,继续在地上吃草。看到这结果,我才去安抚我家的牛。
  牛跟狗一样,都是有灵魂的牲畜。生产队杀牛,都是在下午,牛都上山了,才把留在栏里的老牛牵出来,用犁藤索拴住鼻子,绑在树桩上,在东干脚找出一单身汉来做刽子手。查叔那时没有结婚,孔武有力,能一担挑两百斤煤不打哆嗦走两里地。查叔找出一个八磅锤,一个生了锈的斧头,自己提八磅锤,把生锈的斧头交给旁边的后生,自己一磅锤下去砸不死牛,旁边的人就再补上一斧头。牛被绑在树桩前,黑背黄肚,却一点也不惊慌,而是很安静的眨巴着眼睛,摇着尾巴驱赶胯骨上的蚊子。直到挨了一磅锤,打了一个趔趄,想站起来,想挣开索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才会埋下头去,旁边的人再补上一斧头,牛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它至死都不会相信,人们会这样来对待它的做牛做马。
  与杀牛相比,看牛是个轻松活。在东干脚,看牛的只有两类人,一是干不了活的尚能爬山爬岭的老人,一是我们这些孩子。先帮生产队看牛,后为自己家看牛。放牛地点通常是在东干脚村的后山上,人站在石头山,牛在草坡上边啃边走。看一眼牛,看一眼山下,大晴天里,夏季田野一片青绿,路上的人都戴了黑顶棕丝斗笠,即使这样,我们也能分辨出路上走的是谁的爹。秋收前田野一片金黄,稻浪层层,让人满怀激情跃跃欲试,秋末入冬,东干脚的田野像一张死人脸,青灰沉静,如同休眠。然而,我们还是喜欢爬上山,到山顶上去,这里能碰到其他的放牛人。
  东干脚的后山顶,是一个圆堆,长草,但堆顶是一块大石头,四周石头和草伴生,就像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一样自然而然。山风吹,草就相互拥挤,摩擦出浪花一样的声音。站在这个圆堆上,可以看到山背面这边的丸子何家、两江合围的清水桥、田亩中间的罗坝院子。丸子何家的牛多是女人在看,三五个挤在一堆,或聊天,或织毛衣。偶有一次,我们遇见了一个看水牛的女孩,一边沿着山道走走停停,一边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好像有鸡毛拂过我们的头皮,更要命的是,越看那女孩子,越觉得不可思议,穿着小白裙,带着圆顶布帽子,站着像朵蒲公英,生怕被风吹了去。印着她样子的那个黄昏,在我心里储存了下来,只是,再去山顶,即使遇到丸子何家的女人,也没有找出她来。丸子何家靠近清水桥集市,村里女人的穿着,比东干脚的人时髦多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一湾清水的滋润,使她们个个貌美如花。但是,两边的人从不交流,就像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一样,相逢只是看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盖因丸子何家和东干脚的人有仇,丸子何家的人进东干脚的山偷柴草,被东干脚的人抓了,不仅没收镰刀钎担,还去丸子何家,把他家的猪也赶了回来。因为这事,两个村的人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在山上,我们面对面了,很好奇,也不会有人主动去理睬。丸子何家的女人坐一个山头,东干脚的人坐一个山头。乍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细看起来,都是这山的一部分,融在山色里了。
  牛群安静吃草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找“刺激”——进山洞去寻宝。东干脚后头岭山洞不多,岩缝多。在一九四五年前后,这山上聚集了一帮土匪,土匪头子是九龙岩的人,吃大户抢了大户人家一只金碗和一双金筷子——东干脚的人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说得有模有样好似亲眼见过。这帮土匪弄的地方不安宁,当地人就请了军队来围剿,这帮土匪选择了东干脚的后头岭来安营扎寨,却不知道,岭上的那口井是个季节井,到了秋天就断水。这帮土匪受不了缺水,冲下岭去,被国民政府的军队团团围住,响了三个时辰的枪,据说土匪一个也没能跑出来。当然,土匪头子的金碗金筷子就有可能藏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当我们在石山上像猴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时候,岩鹰尖叫着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盘旋,这里没有宝藏,而岩鹰的窝可能就在附近。但究竟在那个石缝里,却很难找得出。我们站在尖利的石头上,看着空中盘旋的鹰,才发觉山岭的安静和湘南的辽阔。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上山。早上山草凝露,上山会一身醮湿;若是下午,也怕山道湿滑,摔了牛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春哥经常把牛放在井头上的水田边,水牛在绿色的田埂上慢悠悠的甩着尾巴吃草,春哥背着斗笠,在田埂上走几步,立定了身子,就对着青山就唱了起来:
  “你挑着担 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罢艰险又出发 又出发
  ……”
  青山脚下是水渠,春水在流啊流;田野里开着油菜花,经过雨水洗刷,显的更是金黄娇嫩;卵石路边高高的苦楝树正吐出嫩绿新芽,而黄色的苦楝子正在路边的泥泞里腐烂;沿着田耕路望向远处,天际是一抹轻烟。东干脚村头的桃树正在开花,火红火红的,拉开季节的序幕。河道里传出的哗哗水声,似乎在提醒人们注意时间流逝的飞快,转眼就是柳绿莺歌的夏天。春哥没有在意着这些,他新买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为他开启了一扇窗,他放着牛,而他对生活的向往,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
  奶奶坐在屋檐下,用她的独眼看着我,是的,我这个放牛娃已经长大成人,但令我一生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她的另一只眼睛怎么了。全东干脚的人也不知道,就像一个禁忌。
  2013-9-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6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被揣走的幸福

  以前,经常听东干脚的前辈说:在世吃顿饱饭,死了都甘心。那时起,我就知道到了,死是有要求的。我看到的死人,在死前,都没有要求。他们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用生命接受了那种不可抗拒的结束方式:悄然死去。我年青的五姑、我年迈的姑奶奶、我豆蔻年华的伙伴、到我那年纪老得心念成灰的奶奶,他们活着的时候说过很多话,都刚跟死亡没有关系。但是,他们用不同的方式一样的结束了生命:服毒、孤独而死、投水、失望。我们有悼念,有遗憾,却没有惧怕,因为我们是农村的。
  农村的人,其实是看着死人逐步长大的。在我的记忆中,我接触到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爷爷。我当年三岁,爷爷六十三岁,死之前,他把衣兜里的最后一粒糖送给了我。我当时并非懵懂无知,而是大人哭,我跟着哭,大人跪,我跟着跪。棺材抬上山,不用跪了,我还爬到棺材盖上去坐着。后来,听到父母、叔叔、姑姑、邻居们说,我是爷爷最爱的孙子,爷爷因为看到我而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家境来。我家穷,爷爷因为一些言论过失一直受党的教育,由此而引发全家人受歧视。当人家骑到我爷爷脖子上,我出生了,像一粒火种一样,让爷爷暗地里有了对抗世俗的力量。爷爷死的时候,因为有我——他的孙子,而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可以撒手人寰了。
  听奶奶说,很久很久以前,爷爷曾是震惊一方的军火商,跟土匪打交道都不皱一下眉毛。解放后,即使爷爷落难了,爷爷的几个朋友,还通过不同的方式施以援手。奶奶说这些,一脸的平静。我们根本看不出,奶奶皱巴巴的脸上,有什么奇特。她唯一的一只眼,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光泽,似乎远离了纷争。但是,在内心里,我把奶奶当作了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她虽然单薄弱小,虽然残疾,但是,她身上或心灵里散发出的温暖,就像阳光一样可以信赖。当然,这些来自以后我对奶奶的观察。
  这个时候,我要说他。当奶奶离开东干脚,跟着伯父去了河北,在六十岁的时候还离乡背井,奶奶的这种伟大的母性光辉,让我不敢把她当作一个乡村老太婆来看待。奶奶有奶奶的主意,而且坚定不移。然而,我要说他。他不是我家的邻居,但离我家也不远,他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中间只隔了一户人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十七八岁。我长到十七八岁,他还没有娶到老婆。在乡下,这是一个很不幸的现实。我父亲、我叔叔为了他的幸福,都参与了他的人生,帮他找媒婆,帮他找对象,除此之外,还委托所有认识的熟人,帮他留意一个合适的女人,然后,所有的准备与忙碌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继续单身。
  作为东干脚一个很早就失去父亲的男人,他却选择了挑战生活,四十岁那年,他选择了离开湖南,到广东打工。无论他能吃苦耐劳,无论他勤奋,但改变不了人生,他没有文化,所有的优点,聚合在一起,却令他更辛苦,起得要早,干活要多,收工要晚。于是,出门三年,他都呆在珠海的一个石场里,从挖土方、打石头、打炮眼,到点导火索,他一样没拉,成了石场里的土专家,攒了几个钱,却一样没碰到女人。即使每次回到东干脚,都有邻居帮他介绍对象,介绍的越多,越对不上线。我看着他,从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步入到颓废的中年。或许他会孤独到老,东干脚很多男女老少都作如是想。
  然而,这一年六月,他带回了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乌黑长发,面目姣好,身材有点臃肿,但大家觉得到了臃肿的年纪,还是觉得样子算标致。他们回到东干脚后,就一起在火砖瓦屋里厮守,听录音机,打情骂俏,也结对上街,东干脚的人有些不适应,但都没表达不好的意见,都在等待他办喜酒。他们在东干脚闹了几天,女的走了。他在村口站了几天,也在一天不知不觉的走了。跟着他一起出去打拼的人回到东干脚,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跟他一起回东干脚的女人,是一个“鸡婆”。东干脚的人一听,吓了一跳,但人家主人爱的才是真龙,何必去操空心?所以嘴一撇,说:古时候还有杜十娘呢。无论那一种说法,都让东干脚安静不下来。
  八月末,那女人跟着他又回来了。他有些憔悴,看人的时候,偶尔会怔怔的灵魂出窍。那女人住了三天,然后又走了。据他身边的说说,这个女人在四川有家,跟她结婚完全没有可能。东干脚的人却显得很宽宏大量:这把年纪了,找过女人过过生活也算没白来人世一遭。然而,他掉入了死胡同,绝望起来,买了两瓶农药,写了一份遗嘱,然后在一个下午,孤独的喝下了两瓶药水,含泪而去。遗嘱里有一句交代:在他死后,把他和那个女人的合影都揣在他怀里,他要带走自己的幸福。
  他是东干脚第一个写了遗嘱才去死的男人,人们有很多的不了解,一个女人,是鸡婆,又是有夫之妇,值得那么不要命地留恋?没人懂,又过了十年时间,东干脚的人还是没能弄懂爱情,尤其是一个老男人的爱情。这无关紧要,因为我的奶奶回来了,我觉得我欠奶奶一个幸福,奶奶也表示过,她要跟我一起生活,等我成家了,她帮我看护孩子。我的希望却不是这样,我要让她好好的过日子,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然而在物质上,我又一直做不到,到她住进医院,医生说奶奶是机器老了,我也束手无策,陪着奶奶滑向黑暗暗的深渊。奶奶说没事,该死了。奶奶死了,我反复提醒自己,奶奶死了,我居然没有一滴泪。我想,我要疯了。
  奶奶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知道,我们已经不能碰面,她也不再在东干脚的土路上守候,可是,无论我去哪,我都觉得奶奶就在我身边。我迷惑,我困惑,我悲哀,我沮丧,我选择……无论做什么,我会不自觉的合上眼,想想奶奶会是什么态度。当我逐渐变老的时候,我逐渐体会到,奶奶揣走了生活的经验,为我们留下了体验。在人间活着,或者说既然来到了人间,就理当不能错过人生五味,顺其自然。
  2013-11-26

  

发表于 2013-12-16 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段时间没有进来,老师又多了这么多文字,细细读完,问好。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3 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蓑衣岩

蓑衣岩在东干脚的东北边。
东干脚的东北边是一片神秘之地,水井边上,是一块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面平滑,一面狰狞,边上种棕叶树,后面是悬崖峭壁,前面是弯弯曲曲的小河。继续往东,是庄稼地,据东干脚老辈人说,这空地上原来也有村庄,叫五家原,后来毁于一场大火,五家原的人便搬走了。传说那场大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狐狸怨五家原的人占了它们跳舞聚会的地盘,而找来鬼火,将五家原烧成了平地。五家原消失了,五家原后面的洼地,就成了坟地,东干脚的死人占个位置,外村的死人也来占位置,没过多久,就积聚了一股阴森之气,行人到此,脚步放轻加快。尤其是东干脚的老火叔傍晚撒黑时分来井头挑水,一黑影从井里窜出来,朝五家原跑了,惊得火叔一身发麻,回家大病了一场,东干脚的人对五家原更是敬畏有加。
沿着五家原前面的直角形河道往上,走过山脚,又是悬崖峭壁,边上有一巨大石山,嶙峋鬼怪,时有鹰在上面停留窥视大地。石山下是一个石坡,沿石坡上去,是一块草坪,草坪正中央有两个土堆,据说埋着和尚,有的也说是无主之墓。这是“恰口岩”前唯一的人文印记。草坪上面,20米高处,一块草坪,长着密密麻麻的青草,偶有蚂蚱飞出,更多时候是寂寥无声。上一个斜坡,是岩口,直径有20米开外。岩口中央,是一个田螺状的石头,上面爬着青藤,岩洞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这个大石头,是我跟着奶奶放牛,到了岩口的上面,朝下看,看见的。奶奶说,她嫁来东干脚的时候,这岩洞里还住着和尚,和尚死了,棺木就放在岩洞中间。是哪里来的和尚?奶奶也不知道。
东干脚的人并不把这岩洞叫蓑衣岩,而叫“恰口岩”,东干脚的人方言,“恰”或者是汉语中的“敞”,像“啊”开的嘴巴。在东干脚村前稻田中央的斜坡上,瞭望东干脚,最扎眼的就是“恰口岩”。在半山腰,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嘴,而孤独的鹞子就在它的上空盘旋。而它的下方,河坡之上,还有两个岩口,一个呈人字形,一个敞着口。人字形岩洞里,一年四季黑洞洞的,据说,只有当年一个躲追捕的人跑进去过,至于有没有出来,没人知道。而自那之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的说,里面盘踞着一条大蛇,眼睛有水桶那么大,谁见过?平田院子的猎狗,狗呢,被蛇吃了。无论真的假的,人们一般都只站在河对岸,在田野里转悠几圈,就突然不见了。有可能走进了枞树山,也有可能沿河而下了。
我当初也拒绝这山。十一二岁,我就与河为伴。父亲当时是个鸭匠,养了百十只种鸭,而我就成了父亲几乎唯一的兵,早上放鸭子,放学回来放鸭子,节假日更是与鸭子相守,恨死鸭子了,但某时候,鸭也是可以用来壮胆的,比如在经过“恰口岩”下的时候,忙忙碌碌的鸭子,就成了我的伙伴。我能鼓起勇气,与这些岩口一一对视。虽然担心岩洞里会跑出怪物来,但是,我忍住了恐惧。这也是后来,我能跟一个同样大小的伙伴敢直上恰口岩的底气。
那时,“恰口岩”已不叫“恰口岩”,已被叫做蓑衣岩。
一个异乡人拿着一张据说是清朝乾隆皇帝时期的一张藏宝图,从阳明山一路走过来,走到东干脚,站在村前一望,就望见了“恰口岩”,他说看起来像一领蓑衣,正是藏宝图上标示的蓑衣岩,是石达开藏宝的地方。洪秀全闹太平天国的时候,在离东干脚20里开外的百万城驻过军练过兵。石达开是否来过,只能靠估摸。当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批人来,有熟脸,有生脸,拿了锄头钢钎铁锹十字镐,还有锅碗瓢盆,在“蓑衣岩”里乒乒乓乓的战斗起来。邻居去看,三叔去看,我父亲也去看,每个人回来,都带回几乎相同的话:快挖到宝了。他们把蓑衣岩挖了一个底朝天,又把第一块草坪中央的坟墓也挖开了——空坟,挖到底也不见棺材墓拱和遗骨。他们一路挖下来,把旁边的人字形岩、敞口岩都挖了,宝藏仍是无影无踪,留下无数悬念。东干脚的村人在激动,而邻近几个村的人都激动,四处寻找蓑衣岩。在路上遇到熟人,谈的话题,三句两句,就会扯到藏宝图。
我和同伴打柴,不自觉的就到了“恰口岩”,一个一百多米深,从岩口往里一路向下沉的样子,岩洞顶上的石壁一片一片如羽毛,也如波浪。洞里已经像被犁翻的旱田,土腥味呛人。沿着岩壁,我们走了一圈,没找到所谓的藏宝记号,也没有发现一个汉字,转头一眼却憋见了洞口的那块田螺状的石头,两个人都心有灵犀,觉得宝藏就在这块巨石下,然后激动地用镰刀把石头外面的泥和石头清掉,用钎担做杠杠,将石头撬开,然后傻了,下面还是石头。
邻居有一个亲戚,认定宝藏不在大的蓑衣岩,而在蓑衣岩下方的人字形岩口里。从家里带来干粮、铁锹,一个人沿着岩石壁往下挖,挖了一个月,挖出了几个大坑,也没见着宝藏,而家里卧病在床的妻子却一命呜呼。自此,四周的人在东干脚的寻宝行动才告一段落。
蓑衣岩——不知道什么时候,东干脚的改了口,不在叫它“恰口岩”了,恢复了它的神秘。岩门口的坟是空坟,岩洞里和尚的棺木去了哪里?最后一个寻宝人死了妻子,预示着什么?宝藏究竟在哪里?没人说得清,就众说纷纭,没有答案,就神秘起来。
我仍是像以往一样,做着鸭匠的儿子,每天沿河而上,沿河而下,像往常一样,在经过蓑衣岩的时候,都要提高一下警惕,预防不测。一年,两年,三年,直到今天,一提到东干脚,就想起蓑衣岩,想起那些荒唐和神秘,就会心一笑。当初石达开在蓑衣岩上题个词,东干脚可能就毁了,像五家原一样消失了。没有名人遗墨,东干脚的自然美丽,但需要置身其中才能体会的了。
2013-10-10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1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岩在背

  岩在背在东干脚后面,仰头,目光从村后的禁山往上攀爬,越过山腰的平坦地带——山腰里有什么,是看不见的,然后沿着陡峭的山壁往上,是一坨黑崖,像一顶黑色呢帽扣在那里,往上是青天。这一块地方,就是岩在背。黒崖某处藏着岩鹰,午后或黄昏,岩鹰腾空而起,在青天盘旋,东干脚的人就注意它了,如果鸡鸭在山脚下或原野里,被岩鹰发现了,岩鹰一个俯冲,飞铲下来,就有可能将小鸡小鸭叼了去。人们一看到岩鹰飞低了,就会发出“唆嗬——唆嗬”的声音,檐下的狗听到了,就会窜出去,鹰飞狗随,不给扁毛下地的机会。鹰瞥见了防守,越飞越高,把天空当作了游乐场,上下盘旋,姿态很轻盈,让人心生狂妄,忘了天高地厚。
  我第一次听说岩在背,来自父亲。在民国二十三年,或者更晚一点,东干脚东面的村子出了几个土匪,在古盐道上杀人越货,在附近几个村子打家劫伙,人越聚越多,最后使得宁远以北都不得安宁,当时在永州府主事的欧冠带了两个营的兵力来围剿,土匪凭着山群的掩护,左挪右挪,挪到了东干脚后面的岩在背。入秋以前,岩在背的石崖之下,有一线石泉,入秋之后,水源就会消失,直到来年发了春雨,隐秘在各处的山塘才会蓄起水来。土匪被围在岩在背,水不够用,突围下来,被全歼在山脚下的旱田里。清点战利品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匪首传闻中的金碗金筷子,大家都猜测藏在了岩在背某处,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传出有谁寻到的消息。岩在背因住过土匪,而在人心头神秘了不少。
  我们放牛,跟着牛四处跑,但一般都不去岩在背,我站在山腰的茅草里,无数次的仰望过那堵山崖,却没有信心去攀爬和触摸。土玉、佬乡几个人从家里偷了土烟,上了山,躲在岩石下,以为安全了,坐在一起用报纸卷起来吸,火星点燃了脚边的茅草,几个人扑打了好一阵也没将火扑灭,吓得土玉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我从岩在背跳下来摔死算了。大家听了,一边笑,一边来帮忙救火,火扑灭了,土玉也被大人狠狠地上了一课,脸苍白苍白的,不敢说一句话。
  东干脚,或者山那边的何家湾子,都没人上岩在背寻短见。不是山陡,也不是山高,只是那里太神秘,人没走到那黑岩上,估计就已经怕死了。说到神秘,还有一桩,听父亲说,当年在山上烧窑——将石灰石烧成石灰,然后挑下来撒进田里除虫。荣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哭——声音细细嫩嫩又隐隐约约,仔细辨听,找不到是那里传出来的,尿意顿无,听了一会,汗毛直竖,浑身发冷,回到窝棚,一夜没睡成,待天大亮,讲给人听,掌窑的师傅说上个月朱家山一个女人生儿子生死了,年纪轻轻的,可能要找替身了。人们顿时释然,明人不做暗事,也不做亏心事,也就不怕鬼找上门了。
  八十年代初,一阵寻宝风刮过东干脚,一个过路人——也是寻宝人说东干脚的后山某处有宝藏,挖了数天数夜,一个铜钱也没挖出来。我和老大——我的堂哥放牛上山,踩着牛尾巴,不知不觉到了岩在背。这是一个春天,雨后,茅草地长出新绿,大地焕然一新,岩在背的黒崖,看起来也像一滴新墨。崖下是小山谷,草坪一块衔接一块,我们一块一块的走过去,偶尔也会惊一跳,在岩下得草里,竟然还有坟头,是土匪的,是下面村子里的,是何家湾子的,还是无头野鬼的,没人知道。爬过黒崖,是一个脸盆型的空地,空地北面有一块黒崖,崖壁上有一道黄色流痕,走过去,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坑,里面蓄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踝。而其它崖壁上,还有几个洞,远远地,像死人张开的嘴,无声无息。
  其它地方,黑色的山石像笋子一样插在地上。不远处,是一个山谷,山谷里,是何家湾子的人垦出的用来种五谷杂粮的山地。地上长了苔、零星的苦艾,在山地边缘还能找得到一两根折了腰的高粱杆。而这脸盆型的谷地里,藏个两百人也不在话下,当年那些土匪在下山前,把值钱的东西藏在了某个地方?我们找了一个大一点的山洞看了看,山洞里很光滑,也不深,能藏下几个人,但绝对藏不了宝。当年那些杀人不填命的土匪,或者手里根本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对生活的憎恨,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了。这样的一种亡命的人,手里怎么留得住宝贝?他们的死也是注定的,怎么会在秋天窜到岩在背来?如果是春天,我想,他们至少不会为了水而不顾生死。生死有命,土匪的命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站在黑崖之上,东干脚就在脚下,平田院子就在面前,柏家坪在远处挂起来如焦墨画。四周的院子,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山脚下,在阴晴不定春天的下午,看起来都像一颗水珠,让湘南大地湿淋淋的,散发出大地苏醒过来的气味。大哥往前指点着,从平田院子一只南边数,平田院子他有个什么亲戚,柏家坪他有个什么亲戚,双井圩他有个什么亲戚,礼仕湾他有个什么亲戚,宁远县城他有个什么亲戚。我突然觉得,走下山就是一个千丝万缕的人情社会。而极目四望,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除了石头、坟堆之外,没有看到过一个草棚,或者其它形式的建筑。这么多的大山,这么多的岩洞,居然无寺无庙,除了那句冷冰冰的“千山鸟飞绝”的唐诗在脑海里乱撞之外,只有面前这黒崖。面对这春天,我多想站成一面旗帜,然而我不是,我只是东干脚的一个俗人,这里属于天风,属于鹰,属于过往的死鬼,不属于神,也不属于仙。
  走下岩在背的时候,我心里有些落寞。我觉得这里该是有寺有庙的。东干脚立村的时候,在村东头就建过一个小小的土地庙。我去永安墟挑粮的时候,在山道旁还见过小小的土地庙,在乱石、蒿草、小道和空旷的安静里,令人敬畏不止。而岩在背只有黒崖和风,只有寂寞,只有一天的空旷,而这些,一直就在这里,而世俗需要的,与这些东西背道而驰。站在东干脚的沙和土上,仰望岩在背,或许有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不需要文字,而只是刻在口碑上。如果岩在背成了我的枕头,头枕这片山河,我想,当年的土匪若体会到这些,现在已经回家种田了。
  2013-10-29

 楼主| 发表于 2014-1-7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油菜花开的日子

  日子在淋雨的时候,只听得到野外放牛汉子的歌声。当然,还有那些姑娘们,打着好看的花伞,或者照眼的红伞,在门前田野里的石板路上,像神仙一样隐没。我数着屋檐上的雨滴,是啊,对面的平田院子,在风雨里,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父亲在楼上抱下一捆桩子(其实是两米长的细竹棍),在堂屋里忙乎着搓麻绳,将这些桩子织成筛子,等河里的水在涨一点,就下河塞一条围堰,留一个一米宽的水口,装上筛子,等山洪下来,那些被山洪呛晕了的鱼——鲫鱼、梭子鱼、白条,就会闯进鱼筛里,捡起来扔进鱼篓,就成了盘中餐。门前河里,在三月,经常会看到东干脚人在浅水滩上装的筛子。为了防止进了筛子的鱼跳出去,或者被路人捡走,河堤上,通常还坐着一个人,老人,或者孩子。东干脚的孩子,从小就跟水处在一起,一点也不怕水。
  我期待的也是这一刻,等父亲在河里装好筛子,我就可以在河边守鱼。
  山洪从山上流下来,通常是雨要停的时候。暴雨冲刷,带走泥土,才有洪水。而暴雨之后,道路干净,蓝天如洗,艳阳高照,所有的人——老人小孩还是壮年,热得都脱掉了外衣,提在胸口前拍打几下,挂在门前的晾衣杆上。人坐在阳光里,半张着嘴,像忘了什么。
  我坐在河提上,父亲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板凳,坐不了一会,就觉得屁股疼。站起来,看看柳树后面的东干脚,又看看面前的鱼筛,再看看身边的花野——稻田里,油菜花开着,举着粉黄的小拳头,无穷无尽,传递着芬芳的味道。而藏匿着的蜜蜂蝴蝶,得到了大地的信息一般,纷纷赶了出来,在花间起起落落,享受着生命的盛宴。我看着粉粉的蜜蜂,心里在嘀咕,它的窝在哪。而这时候,另一帮伙伴也扛着钓竿出来了,不是钓鱼,是钓螃蟹,钓竿也是竹棍,一头削了一个小坑,用麻线绑上一片猪油,或者一片青蛙腿,然后放在河堤下面的乱石间,等待螃蟹咬饵。这里的螃蟹很傻,咬上了,拎出了水面,也不舍得松开它的那对小钳子。伙伴们手里都抓着六七根钓竿,一头都绑着猪油,放好之后,就过来看我的鱼。一伙人叽叽喳喳,我怕吓走鱼,就提议去油菜田,一边晒太阳,一边等鱼闯进鱼筛。他们也是隔得一会,三两分钟,就跑到岸边,提起钓竿来看,若捉住了螃蟹,就会捏住螃蟹的背壳,拿到我们面前,每人掰一只螃蟹腿来吃,一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仰头看着天。
  接近中午,气温越来越高的时候,我们也把上衣扒了,穿着小褂子,油菜杆凉凉的,我们便铺上衣服,或者假寐,或者说过年的事,说远方的事——二春的叔叔在湘潭工厂里做事,这让他津津乐道。休息了一会,一个人站起来,几个人站起来,看见了蜻蜓,要去捉;或者又觉得饵料不多了,要去捉一只青蛙了,便跑起来,一个人跑起来,几个人跑起来,从这头跑到那头,回头一看,不跑了——油菜花都被我们踩倒了,像牛在上面奔跑过一样,留下了几行鲜明的印子。没人会骂我们——再过几天,这些油菜花都会被犁翻,化作青肥。但是,我们还是像做错了事一样,伸一下舌头,或者尴尬的笑一下,回来的时候,老老实实的走田埂路,到河边,到刚才坐下的地方,默默坐下。春水流响的声音,蜜蜂的声音,风过树梢的声音,鸟飞过的声音,村里发出的午炊的声音,远方路上汽车过路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不安,二春经常不自觉地坐起来抬头仰望,然后又躺下去。我也会莫名其妙的坐起来,抬头看一眼阳光里的东干脚,或者看看路的那头。东干脚很安静,像一顶老人的帽子,路的那头也很安静,洒满阳光。过了一会,大家都坐不住了,于是想冲出笼子的小鸽子,开始在河堤上、田埂上奔跑。
  真正的惆怅,是看到有人骑自行转车从弯弯曲曲的田野上经过。自行车,稀罕物,带来不同凡响的震撼,我们从没有想过拥有,而只是在挖空心思的想,谁家有自行车,谁家亲戚有自行车,争论一番,觉得很荒唐,又倒在油菜花上,闻着油菜花的香味,一边感受太阳的温暖,一边感到大地的凉意,很惬意,却无法睡过去。到中午,母亲迈着小步子,走过那排吊柏树,走过那截青石板铺就的田埂路,走到河堤上,然后才叫唤我的名字,一边说:我来看看,一个上午捡了多少鱼。我迅速的滑下河堤,提起水里的鱼篓子,母亲看一看,拎一拎,我伸手在鱼篓里抓出那块压底的石块,母亲这才说:这般鬼崽崽,还不简单呢。
  到傍晚,门前河里的水渐渐清澈,那些鱼也精明了起来。不过,东干脚的人并不着急拆掉鱼筛,晚上,鲶鱼从山脚下的各个岩洞出来,也会误打误撞的闯进鱼筛。然而,那时,河堤两岸的油菜花都被犁翻了,一垄一垄新翻的泥下,是还在开着的油菜花。做鸭匠的父亲买了鸭子回来,放进田野,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我也过起了另一种生活,也开始反抗起生活来。
  2013-12-30

  

发表于 2014-1-11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东干脚在哪里?

 楼主| 发表于 2014-1-16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乡里的年

  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东干脚门前小路上的行人,更是难得一见。就是在村子里,那些平常本来就空旷的巷子里,也更是难得见到人影。窝在火塘边的男女老少,一样一样的在盘点一年的收成得失,包括仓里的谷子、高粱、大豆和花生,还讲一年里乡邻做人做事的短长,基本都是以孝和不孝来做考量。凤生麻子有三个儿子,去年过年,老大儿子向老爹请安,要老爹到他家吃团年饭,出门碰到老二,老二说要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老二出门碰到老三,老三说是来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凤生麻子心安理得,等到过节的鞭炮声四处放枪一样的响起来,三个儿子都不见踪影,可能是儿子忙,凤生麻子自顾自想,等到大家放鞭炮,接灶王回家了,也没见到一个儿子来问一声。凤生麻子老泪纵横,饿着肚子过了一个新年。说到这里,奶奶通常会说:养儿防老,养得好,儿子孝顺,还得一顿饭吃,养的不好,年三十都别想端起酒杯。
  身边的人会岔开话题,说背后讲长辈的不是,也是不孝。而门前住的茶叔说:太讲远了,隔壁老运娶的媳妇,过门三天,就将他们老两口拈开了,生怕他们吃白食。接着又补充:两个老人,能吃多少?吃怎么吃的穷?算计不好,才会穷的叮当响。专门算计老人,那心就坏了,做不成人。
  门外有人过路,一个人说:这一年过得好快,还没想过来,就到年底了。
  到年底了,屋里的人都怔了一下,然后都说:日子像做梦一样,没有想到,就又要过年了。大人们开始盘点各项开支,鸡鸭鱼肉零花,备多少年礼,走多少路亲戚,怎么走才经济,一样一样,算过几遍,觉得妥了,才歇一口气,说:这些亲戚,平日里也不走动,磨子压到手了,才想得起来找亲戚帮忙。奶奶鼓着腮帮看着茶叔,等他说完才搭话说:亲戚亲戚,不走不亲,越帮越亲。
  大人们在闲聊这些的时候,孩子们在上学路上早就商量好年怎么过了。一个是收红包,一个是走亲戚,跟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见面,拿出一些新鲜玩意来,炫耀一下,然后追追打打,让大人们去操心。二军就最喜欢计算红包和压岁钱,他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三个舅舅四个姨妈外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个已经嫁了出去的姐姐,一个年过下来,能存十多块钱,这对我们这些少亲戚长辈的人,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然而,他的钱最后还是被爹娘收了去,美其名曰是保管,其实已经充作生产费用。每次向父母要钱,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父母那里,孩子是不应该或者不需要花钱的。
  腊月十五之前,回到家,吃的仍是跟往常一样,米饭、腌菜、煮白菜、南瓜汤,或者煮萝卜——一根牛骨头煲一锅白萝卜,吃得人直发腻。吃完饭,出门回学校,还不忘拿一个蒸红薯。
  年关愈近,东干脚门前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到了赶圩日子,那条小路上的人,排了队,像出工做事一样齐整。勒桑里、朱家山、棵亭、碟子塘的人,都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出来了。五里路之外的清水桥,经常开批斗会的那个地方,更是人山人海,像一个蚂蚁窝了。从早上九点钟起圩,到了黄昏傍晚,还有人在街上做买卖,好像天黑了以后,天就不亮了。
  东干脚的人一点也没闲着,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要彻彻底底大扫除一遍,河埠头上,都是穿了黑胶鞋,冻红了手的人在洗刷,大到锅架碗架,小到磨豆腐用的麻布包袱。而杀猪杀狗的屠夫们,也在谋划,上午给谁帮忙,下午给谁帮忙。孩子们也分了工,上午做作业——东干脚有一个重视教育的传统,几家人屋里的墙壁上,都用墨写着孔老夫子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吃过了中饭,就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去砍白菜、拔芹菜、扯葱蒜,然后又跟到河埠头,帮忙摘菜,洗干净,装筐,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鼻孔里的鼻涕溜出来尺把长。而站在一边的大人手不闲,嘴也不闲,教育着孩子:冷吧,做农就是这下场。然后话锋一转,问:估计一下,这一回期末考试能考多少分?孩子不做声,大人就在一边骂没出息。而蹲在一边洗菜的邻居就会搭话:行行出状元,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
  孩子的长辈就会骂:XX,你懂个甚,你懂的话,就不会蹲在这里摘菜,鼻涕溜下来当绳搓了。
  被骂做XX的也不客气,回敬道:你好懂,怎么也还在东干脚?东干脚哪点不好?
  孩子的长辈也不客气,说:东干脚好,你就把你的崽留在东干脚,没人跟你争。
  XX直起腰,说:我的崽听话,不用老子扯着耳朵教。说完,提起菜篮就走了。
  我站在他们的对岸,听着这些,我的鸭子正在河滩上,啄着村人扔掉的菜叶子。他们走了,我就看着东干脚,东干脚有什么好?东干脚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青山绿水,肥田肥地,一年不愁吃穿。东干脚的人勤劳,也辛苦,一年四季,朝朝暮暮,都趴在田地里,刨土觅食。或许是这份辛苦,让东干脚的人把出路交给了读书。
  不过,年前不该想这些。二胖已经在村前的柏树下放鞭炮了。“嘭”一声响,就把窝在家里的孩子召唤了出来。看的,讨鞭炮,找工具的,说笑话的,围在一起,怎么乐怎么办。年不管你有什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想快乐,你就会找到快乐来分享。
  大伯父家里,已经在打糍粑了。三四壮劳力手持粑锤,五六个男女老少守在门板做的台子边,糯米打成一团了,用两根粑锤抬到桌子上,当师傅的双手沾了茶油,将糯米团揉几遍,然后手一握,就挤出一团糯米粑粑,旁边的人就拿了去,用木板压成圆形,稍做整理,就成了糍粑。大伯种的糯米好,粘性足,送到嘴里都粘牙齿,东干脚的人都愿意拿上籼米跟大伯换糯米。
  东边的晒场上,贵叔在杀猪,他是一个爆火佬,从没杀过猪,找了几次屠夫,人家没时间,一生气那就自己上,借了刀,老妈担心他不能,贵叔用手指拭着刀,说:这刀杀人都没问题,杀个把猪就有问题,我就不相信。找来哥哥和几个要好的来帮忙,从猪栏里赶出猪,到了晒场上,捉了猪,猪在嚎天嚎地,而贵叔一手握住猪嘴巴,一边毫不犹豫的将杀猪刀从猪脖子下面扎了进去,抽出刀来,一股红血飙了出来,猪哼哼了几声,没气了。贵叔拎起刀,笑了,说:只要有心,有什么做不成的?然而,这话说早了,贵叔的刀捅到了猪的气管,漏气,吹不起来,几个人费了一个下午的劲,才把猪毛收拾干净。
  奶奶把屋前屋后的垃圾收拾起来,堆在柏树下面的空地上,点了火,烧起来,不一会,就只见一柱白烟,不见火了。奶奶说:没力气弄了。隔年,奶奶即撒手人寰。
  二伯家张罗磨豆腐,而过路的年轻人见了,建议说:你这老家伙还费这大力气,挑到平田院子,两锅豆腐,五块钱解决问题。用机器磨,飞快。
  二伯母说机器磨的豆腐不香。但是二伯父心动了,有机器代力,还用人下那么大力干什么?二伯母说:你们就是懒,明天出了扒饭机,你们吃饭也不用手了。不管二伯母怎么说,豆腐最后还是用机器磨了。
  腌好的腊肉挂了出来,以前是自家喂的猪,有了饲料之后,觉得养猪成本高了,猪也不养了,到猪场里买一只回来,吃着吃着,发现饲料喂的猪,猪肉不香。但是想想自己养猪的成本,尴尬的笑一下,随大流了。
  年到了,三十下午,东干脚的人集体出来,只是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熏好了的猪腿、宰了的鸡鸭,齐齐到河埠头上来清洗剁块。在外面打工回来的四叔说:过了年,天气好起来,就把旧房子扒了,买回红砖水泥,盖一栋楼房,像城里人一样,享受享受。蹲在一边的人说:现在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干脚的人不关心政治,现在都不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哪个讲的,然而,东干脚的人已经看到变化,开始迷茫起来。
  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之后,就开始一点啊一点变化。年也是如此,年味十足的东干脚,现在成了一种责任,不管在哪,只要是东干脚的子民,过年这一天,都要赶回来,陪着家人过年。有一天,这个也变得无关紧要的时候,但愿,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看不到人伦崩溃的样子。
  2014-1-16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