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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欧阳杏蓬

[散文随笔] 风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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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0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牛栏人生

  兄弟吵架,青叔用一个箩筐,把自己分到的锅碗瓢盆装了出来,当然,还有他的那床靛成深蓝色的家织布被套。没地方去,青叔就在村子东边的牛栏里落脚下来。这间牛栏是他们家的,深三十步,宽三十步,泥墙,半截门,没有盖瓦,盖的是杉树皮。青叔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地面整平,铺上新土。又钻进山林里,砍出木条,靠东边的墙搭了一个铺——门挨着西墙开,西墙就成了展示墙,散着汗味的毛巾、洗衣刷子、新制的筷子筒都挂在上面。三块石头垒的灶在屋侧,上面架着一口黑底铁锅。弄完这些,青叔就随生产队的人到地里干活,给花生苗松土。一个下午,青叔没闹什么情绪,一切照旧。
  收工回家,东干脚的人都要经过青叔的屋门口。他的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果叔、螺叔先后走进他的小房子,没地方做,坐在他的床上,又立马站起来——屁股像被马蜂蛰了。那床太单薄,像担架,而且不结实,一屁股下去就有崩塌的感觉。果叔掀开青叔搁在门后面的锅,锅里有一只装着几块茄子的瓷碗。锅底被水洗过,一粒米饭也没有。果叔笑了,说:一个人真好,吃多少做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螺叔面上却有些沉重,一个十七八岁的人,这样过得下去么?但是螺叔只说:夜里睡惊醒点,不要来个强盗把锅偷走了,那就叫花子过年——一穷二白了。
  青叔咧着嘴,说:来了更好,一起合伙。说完,又不自然的笑了,绝对皮笑肉不笑,但是,他笑出了声音。果叔却还吓唬他:没有强盗来,小心天黑后山上的野人婆下来。青叔生气了,收起了笑,推着果叔的背,说:走走,莫在我这里磨牙根了。
  这是一间离着村子有二十丈远的小屋。离他最近的,是茅房,还不是住人的。左侧是长着齐腰高艾草的平地,后面是山,山崖上有个洞,洞外巴掌宽的草地上长着一棵歪着脖子的毛桃树,野猫经常出入,那洞里黑黑的没有人知道多深。右侧是一个坟墓——我祖母的祖母——或者是我祖母的祖母——的坟墓,东干脚的人都讲不清坟里埋的究竟是那辈的人了。坟前照例有一块碑,那碑的大半部分都埋进了土里,冒出地面的小部分,被羽毛草掩着。再往右,就是上山的石板路,神鬼人共用。
  太阳光在暗下来,不断地暗淡,在田里啄食的鸟窜上夕暮里灰色的天空,两只,或四只,结伴叫着,飞进后山树林。前面的田野,在逐渐像一张苍老死灰的脸。青叔轻手轻脚掩上门,想回去看看,向着村子走了几步,邻近的二伯父家的狗叫了几声,青叔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反方向走了。走十几步,就是东干脚的小河,五月的河水充沛,哗哗的,诉说着季节的美好。青叔坐在砂石河堤上,借着月光,望着河对岸朦胧的禾苗庄稼,一脸悲壮。在青叔十一岁的时候,亲爹就死了。为了活下来,随娘改嫁到东干脚。过了几年好日子,干爹又死了。亲娘带着几个妹妹,整天有拌不完的嘴,纷纷扰扰,鸡犬不宁,忍无可忍,或者现在就是生活的最好安排。青叔抓起身边的石子投进河水,心里想,自己就要像石子这样坚强,没有退路,也要坚持。
  隔年,青叔请了假,以抓现金的名义,跟着山里的老表倒腾木材——其实,就是将山里的杉树背到更远的集市上卖,赚一点差价。山里有人可怜他,帮他物色了一门亲事——一个瘸子女人,虽然腿瘸,却上过高中,在村里的小学代课。青叔觉得捡到宝了,做了一个决定,不回东干脚,而回他的出生地——晓木塘的大山里。他一个人回东干脚辞别,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留他,留不住,就劝他:如果晓木塘的大山不好,就回来,没别的,饭总有一口。青叔认准了自己的选择,铁了心,挑着一担箩筐,跟着他的舅舅,一前一后走出了东干脚的中午。
  我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惋惜,一个可以帮我的人,就不再属于东干脚,或者,他的姓名都要改掉。过年的时候,父亲让我到晓木塘看他缺什么。一路上,我都在揣测,青叔怎么样了。从东干脚到晓木塘的大山,十二三里路,多半是挨着山走,走到我们平时看来像块铁板的西山脚下,才到了青叔的木家院子——一个靠木头维持生计的地方。上了一道长长的土坡,看到水塘边的柳树,大山脚下的黑杉林,心静下来,或者,这里也是一个养人的地方。青叔只有半边屋子,另一半边被瘸子女人烧了。有很多个版本,有的说是故意放火,有的说是残废了手脚,救不及时。无论怎样,瘸子女人承担了后果,什么都没要,一个人走了。刚组建起来的家,又这么散了。
  青叔有些忧郁,见了我,还是笑着,说:看看,比在东干脚强多了。我看着被火焰熏黑的半堵墙,落在瓦砾里的稻谷,心里像发生了一场战争。一个瘸腿女人,面对失火,是怎样的慌乱与挣扎。我问青叔:你为什么不留她?青叔说:留过,留不住。她走,不止怪这火,还怪我没文化。她有想法,迟早要走的。我有些抱不平,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瘸腿女人离家别舍回到出生地,却又要面对孤单与无助。我说:回去吧,东干脚的人都没意见。青叔拒绝了,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在哪都生活,你看到了,我在这里,至少还有半间屋。我有些无语,带着一些泡米花——青叔说是山里人种的包谷,特别香,然而,我看到,他仅有这些。
  回到东干脚后不久,世界大变,各自应付,应接不暇。青叔若呆在晓木塘的大山,遇到逢年过节,也会回东干脚给长辈送送礼。但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传闻说他去了广东,在工地当包工头,赚了钱,又结婚生子。母亲感慨说:哎,终于熬出头了。而春节遇到他,情况又不太好,结了婚,但女的傻里傻气;是在建筑工地,但不是包工头;赚了些钱,但手受了伤。说起这些,看看东干脚,青叔一脸沧桑,但还是豪情地说:人生有人路,阎王许我这条路,我就走下去,看看走到什么时候。
  大家本来想劝他回来的,听了这话,没人敢说了。而我在青叔的眼里,看到的是人陷在困境里的苍凉决绝与硬气,像一堵快要塌了的泥墙。
  2014/11/5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2 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寻常死非寻常生
  我有两个姑姑,都排在末尾,五姑殿后。我出生的时候,五姑上中学。我懵懂的时候,五姑谈恋爱。我懂事的时候,五姑离开了人世。
  五姑是自杀的,不能说毫无征兆——死神的神秘信息,在某些时间是有传感的。五月末,太阳高照,父母在湿润的稻田里收割头季稻。我在放学路上就径直跑了过来,下到柔软的地里,抱着码成捆的稻子去脱粒机上刷。母亲站起来问我:你是不是摸了农药?父亲也直起腰,用心的嗅了嗅,问:你是不是把农药洒到身上了?我摇头,说:我屋都没进,书包还在身上。母亲又认真的在我身上捕捉农药的气息,竟然发觉若有若无了。父亲说:肯定是前面有人在杀虫,这个时候才杀虫,也忒晚了点。
  后来还据父亲说,那天中午——父亲有午睡的习惯,在低矮的杂屋里,母亲为父亲专门准备了一张单人床,垫稻草,铺竹席子。父亲午睡偶尔会打呼噜,经常大汗淋漓。午睡起来,父亲小声像母亲嘀咕:午睡的时候,半醒半寐之间,好像有个人立在床前默默抽泣。母亲说:肯定你睡得抽羊角风,乱发梦了。
  父亲不悦,点上一支喇叭烟,继续到田里收割。太阳刚偏西,泛白的机耕路上跑来一个人,冲到我父亲跟前,说:不得了,二舅,你五妹喝药了,正在清水桥的诊所里洗肠胃。
  父亲认得来人,是五姑夫家的二哥,赶忙丢了手里的稻草把子,像被狗追的鸭子一样的跑过几丘田,一边跑一边骂:这个鬼崽崽,这个鬼崽崽。跑到三叔的责任田,说了一下情况,婆家的二哥也到了,说:吃中午饭还好好的,吃完中午饭,丫子说要睡觉,睡到要出工,进屋喊她,一屋子农药味。到猪栏角落里找,少了一瓶敌敌畏。三叔目光犀利,脸像敲打过的铜皮一样冷峻。兄弟俩啥也不说了,提着皮草鞋——橡胶轮胎割成的草鞋,赤着脚就往清水桥跑。
  消息传开,大伯父、二伯父都按耐不住了,扔了手里的活,往清水桥跑。
  我妈、三婶一边走,一边都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得了,我那在晒场上忙活着的七老八十的姑奶奶得到了一星半点消息,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就嚎啕了起来。不到一顿饭功夫,全东干脚的人都知道了我五姑喝药的事。我放学回来,姑奶奶领着我、大妹、二妹、三妹,围着油灯火,哭成一团。到了七点,回来传消息的大伯说:丫子没了。姑奶奶顿时捶胸顿足,披头散发,要自己以死代之。
  我奶奶当时随伯父在河北,家里不敢把此等噩耗用电报报告他们。大伯父只能建议到礼仕湾里找我老舅舅出来主持大局。老舅舅接到报信,也是老泪众横,连夜赶二十几里,赶到清水桥。在老舅舅的主持下,将五姑不足月的女儿送给清水桥河边的一户人家抚养。买了新棺材,八人抬到横龙山下葬。父亲、三叔回来,半月里,喉咙都嘶哑,无法发声。人瘦了一圈,看任何人都是一副惊奇模样。他们曾经同生共死的姊妹,说没了,就没了。他们想不通,也没有人想得通,一个青春年华的母亲,怎么舍得下心,奋不顾身的去喝那药。
  我也想不通,光彩照人的五姑,青春靓丽的五姑,通情达理的五姑,善解人意的五姑,尊老爱幼的五姑,我妈妈一样亲切的五姑,那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永远的消失了。我想去清水桥,看五姑最后一眼,然而,家里只有我能看家,留了下来。这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在一段日子,就像梦魇跟着我。
  我去看四姑——五姑死的时候,四姑在婆家坐月子,无法出门。四姑告诉我,在一个夜晚,听到了窗外有隐隐的哭声,十分幽怨。接到五姑离世的报信,四姑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向她辞行。听到四姑说这些,我只能默默流泪。我觉得我好多话要跟五姑讲——五姑在他们五兄妹里,是读书最多的一位,是饿肚子最多的一位,也是最刚强的一位。可是,我还没长大,还没有享受到来自五姑的照拂与宠爱,五姑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念想了。
  在离开四姑,往东干脚走的路上,走过舂水,顺着田埂走到草籽田里,在绿茵茵的田野里坐下来,我一边往北看,寻找横龙山,四处一片青葱。又抬头,春天里,阳光和煦,微风抚人,蓝天画出的白色的云朵光滑润泽。哪一朵云是我五姑的化身?那千奇百怪的云,却没有一朵有所表示。我无助地坐在阔大的田野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生比死要无助吗?还是死是生的出路?脑袋里偶尔会想象出这些,但是,随即被悲哀淹没。我不要那么多人哭,不要那么多人伤心,即使死得很完美,在不该的时候,我宁可伤痕累累,宁可被出卖遗弃,五姑,我也会珍爱生命,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能没有他们,我爱他们。他们是我的全部,他们给我意义。我很遗憾,一直在遗憾,为着五姑年轻的生命,为着没有遗言的生命,我一直像猜谜一样,在这个世间行走。真真切切的东西,未必都是看清就好。
  而我四姑,在泥瓦堆砌的皇家洞一呆就是四十年。种田养猪养鱼,反复不停,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像一只蚂蚁一样,因忙碌而知足,因知足而忙碌。那些诱惑,就像花草一样,更迭变化,却也只是饭后谈资。我并不欣赏守旧,我要走,五姑走得潇洒无影,而我却要用一颗凡俗的心去体会世间百样的痛,受千般折磨去缘遇那个对的人。这是方向,必受责难,我心已定,生死不悔。
  2014/11/12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7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里那些狰狞又亲切的脸

  从新居里走出来,门外的水泥路上洒满了灰蒙蒙的月光。这是新路,搞新农村建设,上面批款、村里人出力修起的一条路。没有这条路之前,东干脚的路靠山脚往西走,随山转,随山起落,坐个拖拉机,屁股颠得疼之外,还经常在不经意间,被路边的荆棘与树条抽到脸。开个小车进来,车两边的门上都是树枝刮痕。但是,东干脚的人并没有气馁,毕竟有了一条简易马路,这比窝在丛林里的吕仙岩、碟子塘几个自然村强多了。
  路的两边,现在都建起了楼房,一层的,两层的,铝合金窗的,杉木窗的,都装着玻璃。有的家里还亮着灯,一家人或只是一个留守的人在看电视。有的已经黑灯瞎火,整个房子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守着自己的影子。我家大门对面的空地基上,原本是有一间瓦房的,住一个年轻人。现在,瓦房没有了,那个年轻人也没了,像泥墙坍塌,重归了大地。而有温度的记忆却在,那双摸过我额头的手,那双瞅过我脸的忧郁的眼神,那张绝望的黄脸儿上高耸的颧骨线条仍然如刀刻般清晰。他跑过广东,到过无数繁华的地方,却干着苦力,挣不到盖房子的钱,挣不到娶媳妇的钱,但他没有放弃,直到50岁,他还没有绝望,扒了房子,要盖一栋楼房,要一心一意娶门亲,好好的在东干脚生活。然而,当他明知道找的女人是卖肉的鸡的时候,他仍是义无反顾的轰轰烈烈的爱了一场,最后,自己为自己设计了陷阱,死在了自己手里,用七孔流血的惨状告诫我们,他的路是死路。
  那宅地基被他的家人接管了之后,栽上了改良过的桔子树,一棵一棵,在朦胧的月光里静默如巨大的蘑菇。我记得,在此之前,瓦房子西边是有棵苦橘树的。四周是水田,橘子树受水田滋养,每年都结不少的果实。然而,这树的主人几乎从没有认认真真的收获过,而是让每个路人、每个孩子、每个想要的人随手摘取。一家两口子辛勤劳动,经常是披星戴月,却并没有创造幸福。女主人子宫癌晚期才发现病因,病入膏肓,回来等死的日子,很多个晨昏都坐在橘子树下,脸由黄转白,人由高挑而佝偻,脸皮越来像失去水分的橘子皮,最后只剩下一张微张的嘴,像是在呼喊,又像是在埋怨,是什么,那深陷的眼窝已经装不下人间任何的挽留与祝福。而那外表辉煌屋内又空荡的新居,却成了她摆放灵堂的地方。
  再往前几步,是一个巷子口。新楼后面,还有一溜瓦房,黑漆漆的。停下来,似乎还能听到丫丫婆沉重的喘息。这个从山里嫁到东干脚的女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像一个男人,一口气也没有闲过,忙里忙外,忙外又忙里,像一口不知疲倦的闹钟样张罗着生活。终于到有一天忙不动了,坐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胸口剧烈的痛告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她停了下来,以为在床上休息休息,身体又会像牛一样健壮的。可是,她上床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从村里的赤脚医生到乡里的诊所,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所有医生的手,都没能拉过死神的手,而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一头牛退化成一张纸。回到村里,很多人去看,看过的人回来又告诉别的人不要再去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肉了,额头前凸,眼眶、嘴巴都黑洞洞的,像从土里扒出来的骷髅了。
  说东干脚的女人,我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疼。患子宫癌死的秋秋婶,几乎是跟我妈同时嫁到东干脚的。患肝癌死的丫丫婆,操劳一世,没坐下来闲一口气。被产后抑郁纠缠了六七年之久的云婶婶,在新房子落成后,选择了喝药来解决心头驱之不去的恐惧。一直与丈夫同进退的满福婶,艰苦奋斗盖了两座新房子,最后仍是没有躲过乳腺癌的索命。踩在结实的马路上,经过的每扇门、每一个巷子口,都像一个故事的入口,悲情、无情又令人无法忘情。记得每天早上起来,冲出大门,或许迎面就会碰到镶着一口金牙的满福婶,挑着水晃晃悠悠的与我擦肩而过,笑我是“有福之人”。是的,他们很少直接骂人,即使我是懒鬼,她们也只是说我是有福。
  那瓦房的黑暗里,或许丫丫婆叼着橡皮筋,一边梳着头,一边在推门出来。我读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她这样,走着路,手都不闲着。秋秋婶在阴沟里舀水当肥,踩着朝阳出去,踩着月光回来,回到屋里锅碗瓢盆的一阵响,迄今似乎仍还在巷子里未散。你听,侧耳细听,风里的声音,是不是有铁器磨察的声音?一种凉凉的气息从那些黑暗的檐下传递出来,我的长辈,我的那些为了明天而舍去自己今天的邻居与亲人,正在我的脚下,看着我们,却再也感受不到变化,即使我们千百次的祈祷,或者暗自泪流,可现实如铁,只能翻过去,而不能从头再来了。
  走在东干脚宽阔的路上,可以直接通到月色朦胧的田野痛到月光消融的远方。秋收后的田野,有水的,被月光映得水汪汪。而那些旱田,灰灰的,像尸布一样神秘。劳动的场景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单打独斗。我的长辈追求的,立在了路的两边,而我们所渴求的,就是前辈用生命换来的现在的样子?灰色月光下的东干脚,既楼房林立,又支离破碎。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渴望越来越近的心,月亮地球一样,让我们在仰望的时候内心空荡。我想告诉在黑暗里看着我们的他们,却知道已经不可能。生活中我们亦在聚散无期,在散落天涯,东干脚只是一个微微的漩涡,无论如何的美,却拉不回那些走出去的兄弟回眸了。
  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远离了繁华,却给了这个秋天一些惊醒和不寂寞……
  2014/11/1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7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日子舂粉子

  冬天的阳光总是迟迟而来,没有多少温度,却明晃晃的亮眼。入了十一月,当我早上在贪恋被窝的温暖,念叨了一百遍“温暖的被窝是埋葬人类灵魂的坟墓”,也抵不上一种诱惑的力量,比如看到阳光爬过树梢,跳进我的黑糊糊的屋子的时候,我自不当然掀开了被子,坐起来,回了一下神,套上衫,呼唤妈妈。没有回应,呼唤姐姐,没人理。呼唤奶奶,还是没人理。一个过路的邻居听到了我的呼喊,就搭话说:“你们一家人都在石山崖下碓屋舂粉子”。我这才跳起来,在我睡得朦胧时,母亲叫过我几次,都被我含糊过去了。这个时候,估计他们在念叨和担心我,这么懒,这辈子怎么了结了。
  东干脚有三架碓。小伯父家有一架,夹在猪栏和厕所间,夏天臭不可闻,到了冬天,风一吹,还是能闻到那令人不适应的味道。茶叔家有一架碓,在石山崖下,西边是空地,东边是茶叔家的柴房。知青伯伯家也有一架碓,在他们的草房里,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尤其是这阳光照亮的日子,屋里显得更阴气逼人。母亲犹豫了几回,跟父亲商量了,父亲做主,用茶叔家的石山崖下的露天碓坎。
  茶叔有一个全东干脚最热心的继母——宝金婆婆,一个衣冠不整,容颜破败的中年女人,在我认识她起,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味道——鸡屎味,猪潲味,口臭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宝金婆婆不计较,我那小弟弟更不计较,好几个晚上,都要赖着跟宝金婆婆睡。我妹妹不吵不闹,还真悄悄的摸到宝金婆婆家住过几晚。宝金婆婆的家很简陋,一半是泥砖瓦房,一半是泥砖草房。草房子看起来原始自然,而里面是黑咕隆咚的,稻草发霉的味道经年不散。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宝金婆婆身上的味道,是霉味。一年四季被发霉腐烂的稻草熏陶,没一身霉味,别无选择。宝金婆婆从不争辩,说得她不高兴了,最了不起才说一句:“嫌我臭,离我远点”。
  东赶脚很小,只有三条巷子。当我出门,沿着墙根向东,走过两排泥墙黑瓦房,从铺着白石头的巷子折进去,左边就是一块空宅基地,夏天长满野落花生,现在一片枯黄。两只白鸡在地基的石头上摇摇晃晃地走,侧头看了我一眼,又去找它们的路。山脚苟伯家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红薯酒的香味。走过空地,果然看见苟伯头上裹着一张条纹帕,往灶膛里塞着柴草。灶膛上的酒缸腾腾的冒着热气。我跟苟伯打了个招呼,苟伯站起来,眯着眼说:“穷,来来来,喝一杯我酿的酒”。我小名春红,村人经常念成成一个字“穷”。阳光就照在他的酒缸上,照在他笑眯眯的眼睛上,在屋外,我能看见他屋里在阳光中浮动的粉尘。我拒绝了,不是不想喝,而是空着肚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东干脚,不是好日子,酿酒,舂粉子,几乎是撞不到一起的。我从苟伯家门前的碎石路上跑过去,就见到了拄着根红豆树干在一头用力踩着碓木一端的宝金婆婆,一边喘着,一边跟趴在碓头,用木勺将未捣碎的米粒扒到碓坎中央的我的妈妈说话。宝金婆婆将这头的碓木踩下去,母亲就用木勺将米粒扒到碓坎中央。碓头用钢铁裹着,看上去银光闪闪,捣在青石制的坎里,碓落坎的吧嗒声,像一个清脆的响炮。在我没来之前,在我在睡梦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捣出了一坎米粉,也就是捣碎了四五斤米。妹妹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空地上床单上的米粉子。我想,刚才的两只鸡神神秘秘,可能就是想怎么窜过来,在雪白的米粉子上里几个爪印。鸡不吃米粉子,只是好奇那雪般的白。而人嫌恶鸡爪子脏,弄脏了要入口的好东西。
  我搓搓手,说:“婆婆,让我来”。
  婆婆一口气喷过来,说:“我刚暖和身子,你就莫来了,去帮我看看煤火上的猪潲开了没有”。
  我闭住呼吸,跳起来,转身就跑。宝金婆婆的家就在苟伯家的隔壁,门前时一截碎石子路,一截青石板路,一截泥路。宝金婆婆家门前是一截泥路,面上茶叔撒了一层薄薄的河沙。推开沾满泥浆和灰尘的大门,踩着阳光走进宝金婆婆家,在墙角掀开硕大的铁锅的杉木盖,锅里面没有一丝动静。看看煤火,面上还没有燃烧起来。转身出门,临了又转身拢上他家大门,顺着墙,又跑回石堆那边。途中,苟伯还跟我招呼:“你这个穷蠢子,叫你尝一口我的酒也不尝,我不要你的米粉子的”。
  母亲正在用手拈出一撮米粉子,搁在食指中指上,用大拇指去磨,感受米粉子的粗细。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品尝。母亲的花头帕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粉子,像长了一层绒毛,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银粉。宝金婆婆脸上已经起了毛毛汗,喘着说:“凤,再舂一会,细腻了,才好做年糕”。母亲也不客气,说:“摸起来还有点疙瘩,还要费点力气”。我也凑过去,宝金婆婆叫了起来:“你这个鬼崽崽,远点,碓头要打烂你的脑壳”。我只好缩回手,立在一边,垂着手,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宝金婆婆又问:“我煮的潲怎样了?”
  我说:“煤火还没有燃上来呢”。
  宝金婆婆说:“都怪你那个查叔,做煤球的时候,我三番两次叫他少放点泥,他就是不听”。
  母亲说:“舂完了米粉子,到我那里去拿几块好煤”。
  宝金婆婆说:“我家的煤都烧不完,莫浪费了”。
  阳光暖和了起来,宝金婆婆脸上的毛毛汗成了汗珠子。我过意不去,执意让她下来,我区舂碓。母亲也说:“让春红来,他一身力气,不用就白费米谷了”。母亲这话,说得我不知如何应答。
  看到阳光照在对面的空地上,照在前面小伯父家的屋脊和瓦片上,头上一片深邃又瓦蓝瓦蓝的天空。我有些恍惚,眨眼又快到年关了,我在时光的隧道里,我经历过的那些真实正在变得遥远和飘渺,而这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进梦想的时候,却又是分外的凄凉。前程往事交叉,那些舂米粉子的日子,就想这阳光一样,让我对明天抱着希望,暖暖的,又让我忍不住回头去追怀。
  2014/12/14
  

发表于 2014-12-17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架碓,没见过。

发表于 2014-12-19 13:56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兄的大作,这些年一直在关注,挺好的,问候老文友!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2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汪建中 发表于 2014-12-19 13:56
欧阳兄的大作,这些年一直在关注,挺好的,问候老文友!

谢谢,祝汪老师冬至快乐。

 楼主| 发表于 2015-1-4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想你

  现在, 每次打电话回去,都是件挺揪心的事儿。
  说说以前,毕竟,现在正辞旧迎新,2015刚到。想当初刚到广东,四处流浪,那时候,电话在宁远还没有普及,机关企事业单位才有,打电话几乎是身份的象征。居无定所,连写信都免了。心里也没有多少担心,父母年轻,老奶奶的身体也硬朗,我也没有成家,女人孩子都没影儿。有的就是自由和对前程的期待。要个什么样的前程?无非就是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些固定的收入。那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一丁点事儿,跑郁南、跑汕头、跑深圳、跑广州、跑河源,哪怕有一点希望,都会竭尽全力去追逐。什么是累,什么是失望,什么是寄人篱下,什么是无落脚之处,对一个心怀坚定理想的年轻人,真的没有去细想过。跑到老家某些人有电话了,打电话回去,父亲要走两三里路,到邻村的叔叔家里,坐着等我的电话。而打电话的内容,最重大的,莫过于补一张身份证。要听听奶奶、母亲他们的讲话,还是很不易的。心里有点遗憾,也给了自己力量,攒点钱寄回去,在自己家里装上电话。这也是一个很奢侈的愿望,东干脚地偏人少,修路、通电、拉电话线,都不是小事。好在我的叔伯兄弟父老乡亲从没有气馁,出钱出力耗时间,费了几年的九牛二虎之力,让东干脚彻底的换了一个样子,拉电线、拉电话线、出工修路,另择土地建房,靠着勤劳的作风,塑造了一个新的东干脚。在老一辈人以身作则的示范下,从建村到现在,没有一个子民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儿。一个小小的自然村,仍然延续着淳朴、艰苦奋斗的传统,想起来,令人自豪和赞叹。
  然而,似乎在忽然之间,崭新的东干脚就老了。
  通过电话,我收到的第一个不幸的消息,是在2005年的春天,我奶奶在一个清晨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吸不回来的时候,她就把这个世界扔得远远的了。据父亲说,她几乎没有挣扎,就是吐了一口气,眼都来不及闭上。我从广州赶回去的时候,她的眼睛都还睁着,望着天花板。我们围着她的硬板床跟她做最后的告别的时候,四姑一直用手掌蒙着奶奶的眼,不让她的孙子看见,怕被吓着。后来我想,奶奶之所以死不闭眼,是因我在广州,月祥在长沙,爱辉在衡阳,志梅在顺德,素梅在东莞,佳梅带着余梅在深圳,她的那么多的孙儿孙女都不在身边,她能不牵挂?一直到现在,每个月总有几个梦里,我能梦见奶奶,带我走路的奶奶,带我放牛的奶奶,把我拉在她身后保护我的奶奶,把一颗冰糖塞进我嘴里的奶奶,在我被人瞧不起而在一个劲宽慰我的奶奶,每到腊月就在村前守望我回家的奶奶,坐在火炉子边抓着我的双手问我冷不冷的奶奶,望着儿孙们一副满足样子的奶奶……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无论现在她是什么样子,只要念及到,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有一种家还在身边的感觉。
  我经常想念奶奶,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止步。
  隔年打电话回去,问问家里的情况,经常会收到一些令人遗憾甚至痛心的信息。
  跟我父亲最要好的子路——按他的辈分,我该叫他伯公,一个比我爷爷还要高一个辈分的人,六十出头,挎着菜篮子下地揪白菜,低头弯腰下去,整个人也跟了下去,趴在了菜地里,再也没有站起来。一个当年食品站的杀猪佬,一个当年双手各举一把石锁的人,一个舍掉公职回家种地的人,一个当年爱护兄弟一生不娶的人,一个用结婚证明自己身体的人,一个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维护朋友尊严的人,一个健壮的好人,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一个我爱戴的长辈,毫无征兆的死在了一个冬天的中午,死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子路伯公什么都没有交代,在一种毫无准备与防范的情况下,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念及他尚未成人的孩子,父亲警告我,快点结婚,不要等到悔不过的那天来。而我想的却是子路伯公的忠义。如果平田院子的人都像子路伯公那样,邻里之间,相互守望,互相帮助,人与人之间就没有冷漠与隔阂,平田院子,这个有千年历史的院子,就会成为当今时代湘南山地里桃花源。
  从那以后,每次打电话回去,一听到父亲说刚从某某那里喝酒回来,我的心就会拧得紧紧的。父亲喝的酒,是送别的酒。每喝一次酒,就送走一个人。勒桑里的黑狗爷爷,一个脸黑得像包公,心肠却像雷锋一样善良的人;勒桑里的颂咖爷爷,每次到清水桥赶圩路过东干脚,都在我家门口小坐一会的人;段家的炳胜爷爷,一个只要有空,不管天晴下雨落刀雪都上大岭砍一担柴回来的人……这些在湘南山地为了生活耗尽一生日子的平凡的普通老百姓,都悄然离开了村庄,在大山或丛林某处,开始了永久的守望。他们带走一个时代,也截断了我的记忆,我却忘了,我在变老。每次打电话回去,我觉得自己仍是舂水边上一个放鸭子的少年。而现实无情的把我打回到现在,岁月之手无情的在我头上撒下霜花,我却仍然兀自做着一场春梦,梦想着有朝一日,我要荣归故里,像东干脚的兄弟建平说的那样,等到我发财那天,给父老乡亲一家送一栋房子。
  这个梦是那么的遥远。或者我本不该拥有这样的梦。但东干脚的人,从来都不想着个人,都想着自己发达了,要让乡亲们也享受到幸福日子。为了这个梦想,我们不甘于平庸,一代一代父老,都在想怎么用自己小小的力量温暖大家。如果我若遇到什么不幸,我最遗憾的,莫过于自己没有给家乡的父老带去安慰、温暖、希望和快乐。这个梦想时刻在鼓励着我,让我时时刻刻不能忘记我是东干脚的人,生也罢,死也罢,我要托起东干脚的希望。
  因为我是东干脚的人,我也是一个混的不怎么好的人,对于前程大事,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家人也规劝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也清楚,我无奈,既然这样,我就少打几个电话回去,不要让老爹老娘担心。而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我觉得稀松平常的日子,但仍不能免俗的给家里人打电话,父母知道我平安,我却不知道东干脚那头怎么样了。不像往日,父亲居然没有接电话,是母亲接的电话。我知道,父亲病了。但我装作不知道,我仍是要父亲接电话,父亲喘息着告诉我,小伯父落水死了,在水田里,很浅的水,阎王也把小伯父的命取走了。知青伯伯病了,躺在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大猫叔、珍珍婶得癌症,熬了几个月,死了。我说你怎么样?父亲说没什么,出气不匀,到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肺有点发炎。快七十了,死得了。我坚持要他去医院,却那么苍白无力,儿女不在身边,倒杯水都不能,说的话,全是废话。
  放下电话,我竟有点恨起自己来。当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买不到回家的车票,租一辆车子,也要赶回去。现在,自己有车了,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我在忙什么?我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的缩手缩脚?我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了?我什么时候懒惰了?我,这个字,现在越来越没意义,我们,才是一个整体。当年,我们一家人吃不饱,为了一口饭菜谦让;当年,父亲为了改善一家人生活,养了一群鸭子刮风下雨都呆在舂水边上;当年,父亲爬着过水坝给我送学费;当年,母亲为了给我只一件新衣服把家里仅有的糯米担到圩上卖了;当年,为了增加一些收入,他们忍饥挨饿,一直在相信捱过去,好日子就来了。而现在,他们却在孤独中,却仍在相信,捱一捱,孩子们就会多一点放心少一点担心。孩子们好了,他们受点痛,他们不觉得是什么。他们的使命,好像就是尽量少给孩子添负担。而我们从爷爷辈那里继承到的,是共患难,是同担当。而我,在为他们分担什么呢?我恨我,我这个字,是立场,是固执,是个性,是自私,是推卸与逃避。我要一个任性的我,一个忘我的我,一个跟大家同进退的我。而放眼看,我忘了我们,我在蜕变。
  我开始沉默和反思,我什么时候开始了冷漠、迷失和逃避。
  在这个阳光闪耀的新年,我开始想你,想遥远的你,想敢做敢当、敢想敢干、敢爱敢恨的你,想影子还在的你。
  我在想你,想你们。你们,包括那个已经走远的我,曾经的我。
  2015/1/3

  

发表于 2015-1-8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有帮助的说,谢谢了

 楼主| 发表于 2015-3-1 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人的橘子树

  年底有了闲暇时间,一家人从东西南北回来聚在一起了,谈来谈去,就会谈到历史。
  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家史。
  我爷爷的爷爷——我喊春城伯公的那位,在清朝考过顶子(秀才),在清水桥何家乡教书,当时教一个学生,一年收几担谷子。后来,回到东干脚,还在自己家里办过私塾,维藻伯伯曾对我讲过,我们家的两边厢房都是教室,阙家的阙汉骞还来读过书。我回去求证,三叔自豪地说:那是真的!那时候,阙汉骞掉出的两桶鼻涕好长。阙汉骞是何许人?宁远北路最大的官!居然还我伯公手底下的学生。
  谈到家史,绕不开两个人。
  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尻尻老白人。
  他们本是好兄弟——老庚,后来反目成仇。
  春城伯公虽是前清秀才,却是赌毒不拒,把家产都败光了。我的小爷爷——华廷,微跛,在家任劳任怨,最后还是呆不下去——吃不饱,跑出去吃粮,走到半里远的坡高头还回头看,家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留他。第二天,我祖婆没见着他,派我爷爷去找,才听人讲看见他和朱家山的一个人在永州府投军了。从此再无消息。
  我爷爷为了养家,冒着生命危险,到零陵凼地窝里买枪,卖给郑兆骞抗日。
  这些都不影响爷爷后来当贫农大队长。出问题的,是我一个嫁在马头上院子的一个姑奶奶,是地主。杀地主的时候,一个人跑了回来,我爷爷把她藏在家里,被尻尻老白人发现了,举报了,我爷爷就成了“二十一种人”的一种,整个东干脚的屎盆子,都扣在了我爷爷头上。这个贩过枪的硬汉,却始终不知悔改,挨批挨斗,始终认为保护自己的姐姐是天经地义的。
  尻尻老白人本来是国军,后来反水投诚,还加入了共产党,复员回来,在大队做监察员,红极一时。他是职责所在,而苦的是我们一家。我伯父在部队提干,我三叔高考、当兵,我家的名誉,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和委屈。我们之所以恨尻尻老白人,不是他检举我爷爷,而是有他检举我爷爷后,产生的一系列牵连关系。
  尻尻老白人死在我爷爷前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尻尻老白人死的时候,我更小,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他死了,他的老婆——东干脚的人喊她“炮古佬”——一个孤寡婆子,却令我我记忆犹新。
  她本来有一个养子——船老板,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吃不饱,不给他吃,还打他,甚至把他赶出去,跟着一个叫元九伯伯的人饥一顿饱一顿,年事稍长,据说十二三岁,船老板跟人去了新疆,再也没有回来。尻尻老白人的房子在我们村子的最后面,据说是东干脚的发祥地,一座三间堂,屋后是个山坡,有小块自留地,小土坡上还有一棵橘子树。尻尻老白人死后,炮古佬成了五保户,为了自保,把半边厢房让出来,做生产队的牛栏。小时候,我跟奶奶放牛,没少到过她家。
  她的家在东干脚最里面,背后就是山壁,可以听到鸟叫,也可以看到山上的杂树——乌桕、桂花、腊叶、红豆。而她在意并精心侍弄的,是她的那棵橘子树。
  起初几年,她的日子还算过得逍遥,全凭她有棵橘子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不到黄昏,就收拾妥当,头发搽得油亮,盘起来,拿一把团扇,坐在竹椅上,面朝天井,纳凉。见了我们,也不招呼,甚至不拿正眼看,一副脸色如石板上雕刻的菊花。她家后面的橘子树,从侧门里,我能看到树干,长着绿苔,有个竹箪大。树上结着果实,长什么样,红白黄绿,我都不知道。
  元初、土云、土玉几个小年轻耐不住好奇,跑去偷她的橘子,被她看见了,追着骂。土玉被抓着了,被打了个半死。
  那是一棵好柑橘树,结出的果,八个就可以装一扯箩。拿到平田院子卖,或者拿到柏家平卖,一扯箩橘子,可以换回一扯箩鸡蛋。橘子成熟,如同成人拳头大小,浑圆金黄,闪着一层油光。村里有没有人吃过,我不知道,但没有人说出那柑橘的味道来。她卖柑橘也极讲究,出村的时候,面上用一块手绢遮着,不让人看。看见的,都是从街上看到的。
  到她六十几岁——已经没人在乎她的年龄,脚腕上长了疮,一抓,碎皮像糠一样洒落。两个脚腕,就像刮了皮的草鱼。村人给她起了一个外号“糠头皮”。她生了这病,以为是犯了河神,不让她用水。为了向河神赔罪,她买了猪脚,拿了自己种的橘子,到桥头河湾里祭拜,以前被她骂过的年轻人,逮了机会,在河坡上抢了她的猪蹄爪和橘子,她气得跪在河坡上呼天抢地,却没有人理他了。
  自那以后,她开始生病。
  生病,卧床不起,平田院子的振海医生到她屋里给她打针,我们一帮小孩跑去看,回来大人问:看见什么了?我不懂人事,直说:屁股好白。
  她住的是一个很小的屋子,一张床,挂一顶黑帐子,一个柜子。屋子里很黑,白天都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到了半夜,她就开始“喊冤”——大声呻吟。隔壁邻居的人忍无可忍,到半夜骂她,骂她做的恶事太多了,现在得报应了。她就咒骂她的人不得好死。反反复复,隔壁邻居也就麻木,懒得理她了。
  一个七月末的中午,她经常接济的一个混混——东干脚一个最没出息的人,到她屋里去看她,本来想在她那里讨点油盐糖米之类的好处,却发现她已经在牛栏的门梁上上吊。她是有准备的,穿着黑色的寿衣寿裤寿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割了绳子,倒在地上,丝毫不凌乱。
  隔年,橘子树开始黄叶子,次年,枯死。
  那橘子真好吃!吃过橘子的人,开始说话。找遍东干脚、平田院子、清水桥、柏家坪、朱家山,找遍宁远和阳明山,都找不到一棵一样的橘子树。大如拳头金黄浑圆闪着一层油光的橘子,从此在清水桥柏家坪的市场绝迹。
  现在,东干脚才有人说,那棵橘子树,是有灵性的。谁都没有想到,换个人操心,它就死了。
  我们家谈的,不是这些,都想不透那么一对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会相互斗争。道理很明白,只是我们不愿意相信,觉得还有其他没想到的意思。
  2015/2/28
  

发表于 2015-3-1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细腻,文采飞扬!
可惜成天要带小孙孙,没多少时间拜读学习哟。

 楼主| 发表于 2015-3-3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建平兄弟

  人过了四十岁,听到的噩耗就越来越多。
  腊月二十八回到东干脚,二十九中午,在维珍叔家喝酒,席间跟维藻伯伯喝了六小杯“东干脚茅台”——红薯酒。年初一晚,维藻伯伯家请客,席间跟维藻伯伯喝了两杯“东干脚茅台”。年初二晚,石苟伯伯请晚饭,席间跟维藻伯伯喝了两杯“东干脚茅台”。维藻伯伯是“维”字辈,年纪79,在东干脚,在“维”字辈里,仅仅小于我的大伯伯维珊。原来在县城单位工作,退休后,县城东干脚两头住。在维珍叔家,他就跟我讲,阙家阙汉骞在我伯公办的私塾读过书。这让我好奇和惊讶,我们约定,等闲了,听他好好讲我们东干脚的历史。他爽朗地笑着说“要得要得,东干脚的历史,只有我讲得清楚了。”
  年初三,我跟月祥到县城给朋友拜年,中午吃饭,在饭桌上,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维藻伯伯刚刚过世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腊月二十八、年初一、年初二我们都在一块喝酒,维藻伯伯来者不拒,还主动找我喝酒,年初三怎么……
  父亲喘着说:据说中午还喝了酒,吃饭的时候,扒了一口饭,呛着了,趴在他大儿子的怀里,说不行了,脑壳就耷拉下去了。
  一个慈祥健壮的老头,在喜庆的正月,风一样的,独自走了。
  年十一,我已回到广州,在广州大道北的毛家饭店跟一帮兄弟吃饭,席间接到月祥的电话,说:建平今天走了。
  建平,生于一九七三年,今年四十二岁,扔下一家老少,独自走了。
  在东干脚,建平是“狗屎巴”,我是“坏酒饼药”。在乡亲们眼里,我们虽谈不上是恶人,但也是另类。打小我们两人投缘,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迷藏。他爸爸有一个锯片,我要做手枪,他就把锯片偷出来给我。春天河道里涨大水,我们就光了屁股,在村东边的五家园的麦地里,筑坝浇麦子。他慷慨仗义,爱惹事,人们都嫌他。我特立独行,经常跟大人对着干,不听教,人们把我当个另类,生怕带坏了自家孩子。我和他不管这些,也没有注意到,要管这些。
  长大,他在家乡打拼,修路,修桥,揽建筑工程,开毛织厂,风生水起。东干脚的人对他却颇多非议。修路,占了东干脚的田土,补多补少,人心都难足。开毛织厂,招东干脚的人做事,工资迟发早发,也一样令人不满。东干脚的人总是选择性遗忘,修那么宽的路,为了谁?招东干脚的人到厂里做事,为了谁?人们不记这些,记得的是他爱赌。有了钱,就不顾输赢不顾性命地赌。糟蹋了钱,东干脚的人心疼了。
  我父亲说:他也借高利贷也赌。一年几十万的收入,到年尾,家都不敢回。
  我2010年见他,他在柏家坪还有一个毛织厂。我和学文到他厂里,他请我们在食堂吃饭喝酒。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一个漂亮的妻子,一个乖巧的儿子。席间,他对我说:春红哥,等我哪天发财了,我给东干脚的人,一家发一套别墅。那种气度,非常人能及。
  2011年,在宁远县城见他,他已经将毛织厂抵押给别人,转做建筑。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你等我,我安排吃晚饭。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并不在县城,在三十公里外的柏家坪,开车带着老婆孩子赶过来请我吃饭。
  2014年8月,我三婶六十大寿,摆了七八桌,请乡亲们吃饭。建平来了,一个人,脸有些浮肿。我已经从旁人那里得知,他离婚了,孩子归他,由他的妈妈代为照顾。席间,我绕到他那里,跟他碰杯喝酒,他就讲:“春红哥,对不起了,酒我是喝不得了。你喝酒,我喝茶,算我欠你的。”
  2015年腊月二十八我到家,学文告诉我:你的好兄弟如今躺倒在宾馆里,动不得了,你还去不去看他?下回回来,看不看得着,就难讲了。
  我问是谁?
  学文眨着眼睛说:建平那狗屎巴。
  建平怎么了?
  癌症晚期。
  接着,学文又说了一大堆,建平狗屎巴现在瘦起那样子,真是一条狗了;智力衰退,讲话都讲不清楚了;方向感也没有了,有一次回家,屋就在前面,他开车开到道县去了。他想回东干脚,但他那个样子了,谁敢把他弄回东干脚?即使弄回东干脚,谁操心他?
  我要去看他,即使所有的人都非议他,他都是我的好兄弟。我问学文哪时下县城?学文说年后。嗯,年后我要去看他。
  年初三,维藻伯伯去世,把我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在丧礼上,我遇到了建平的妈妈,拿了一些钱给她,让她转告建平:振作起来,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建平的妈妈说:他振作不起来了,现在医院里,我不管他,就没人管他。我今天晚上在这里,他今天晚上就饿肚子。你晓得的,我没有做什么孽,他却得了这个下场,我眼泪都哭干了。
  建平个子不高,高鼻子,小圆脸, 讲话爱以“嬲”字开头,一开口就是“嬲”,然后才说话,每次都说得激情豪迈。对村里人,无论在哪里见到,都以礼相待,请吃请喝,生怕招待不周。但,他是所有人眼里的狗屎,但有两个人在意他,一个是他妈妈,他是妈妈的儿子;一个是我这个平庸的人,他是我的发小,我的好兄弟,我心目中的英雄。一个农民,折腾来折腾去,很不容易。只是世人总是用成败去衡量一个人。这点,我不认可。建平用他的个人历程,在湘南群山中写下他自己的一笔。得意之笔,还是败笔,任由世人去评说。
  今天是他出葬之日,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从此之后,他的世界没有了。属于他的,只有故事和我的回忆。
  2015/3/3匆匆

  

发表于 2015-3-11 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顶。
  乡下是故乡,故乡在乡下,故乡和童年的记忆只留在依稀的梦里,再也无法抓住。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刀扁豆

  刀扁豆不是东干脚的土产货,什么时候传进来的,人们已经淡忘,无从可考。东干脚的人对刀扁豆情有独钟,每家每户都种。刀扁豆几乎不挑地儿,只要靠水,春天在灶窝边的暖灰里,用个布袋子育种,种子萌芽,塞进土壤,就能娉娉婷婷的长起来,长到两尺高,开始分支,长藤蔓。
  走到东干脚,随眼一看,就能看到刀扁豆的架子。
  东干脚的老河边,近河的人家,一家分一段,一家种三五棵刀扁豆,幼苗期,用一个烂箩筐罩了,免得被鸡祸害。等长出藤蔓,就从楼板上拣出几条野树杈子,插进地里一尺甚至两尺,用尼龙线牵连起来,搭成一个架子。刀扁豆自觉地沿着树杈子向上生长,麻线粗细的须儿自动在树杈子上绕起来。鹅黄色的嫩尖儿有股淡淡的漆味,苍蝇之类的祸害避而远之,而一旁的峨眉豆装了一个正着,一个夏季,巴掌大的叶片上都是苍蝇屎,密密麻麻,绿棚子变成了黑棚子,一场暴雨都刷不干净。刀扁豆不管这些,自顾自生长,三月末,四月初开始打花,绿托白花,大过橙花,有淡淡清香。蜜蜂不请自来,在棚架底下,稀稀拉拉的几只,钻了一朵又一朵。农人不管这些,甚至不操心施肥,花谢花开,接踵而至。先期的先挂果,状如削铅笔的小刀,一天一点变化,逐渐长成弯刀、杀猪刀的样子。
  如果不留种,主人就要分批采摘。
  我父亲通常是利用到地里做早工的时候,顺路摘回来,有时五条,有时三条。有多少,无关紧要。反正,每天都有那么三五条。摘回来,搁在水缸边废置的石磨上。墙壁上钉了两个竹签子,牵了一条花线,大约两尺长。母亲做完事,记起了刀扁豆没有切,就从碗架边取出菜刀,抓过刀扁豆,就在饭桌上切起来。刀扁豆成人两指宽,尺把长,颜色如玉。母亲隔一指宽,就切一刀,一条刀扁豆在母亲刀下,瞬间就成了一条大蜈蚣架子。切好刀扁豆,然后挂在花线上晾干。一天一点积累,花线上挂不下了,就把早期晾好的取下来,挂上新的。一个月下来,就能凑成一坛。
  东干脚的坛子,可不简单,一年四季的菜,都在里面。从过年起,坛子里就腌油豆腐、霉豆腐。接着腌芥菜、辣椒、刀扁豆、茄子、霉豆子,一年四季都不闲。如今生活好了,家家仍能捧出几坛子腌菜来。
  腌刀扁豆没复杂的工序,将晾好的刀扁豆——半干,不能晾成全干,洗干净,切成二指大的一块,放进碗盆里,撒上细盐,拌匀,搁在一边两个早上,去掉盐水,将坛子里的酱辣椒挖出两碗来,拌在刀扁豆里,装坛,然后盖上盖子,在坛沿上灌上半箪水,算是密封。搁在坛子群里,静待转味。开坛的时候,遇到邻里,也会端碗让邻里品尝一片,咸了,淡了,辣了,干了,湿了,起霉了……妯长娌短,任由评说。
  刀扁豆腌熟的时候,如墨玉,很脆,辣味后面有清香。
  刀扁豆腌好,东干脚的人的生活,转入刀扁豆时期。吃早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吃中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吃晚饭,饭面上几块刀扁豆,美其名曰下饭。
  母亲能干,将刀扁豆、腌豆角、酱辣椒和葱或蒜煮在一块,又辣又香又咸,吃一顿饭,要喝两箪井水。我和月祥都给她提意见,她说不咸怎么给得住?咸了,给个对年都没关系。我父亲还说盐精蓄力。没法沟通,只好少吃点。
  我去上学,从家里带菜,通常用麦乳精玻璃瓶,从家里带一瓶子刀扁豆回学校吃一周。那时,麦乳精瓶子比刀扁豆宝贵。刀扁豆下饭,顿顿吃,天天吃,也吃得烦。指望父亲早日挣到钱,父亲却教导:不吃苦中苦,哪能为人上人?人上人是什么?我想起了金刚肩膀上的棺材,不做死人,那就吃苦吧,有怨言,也从舂陵中学、清水桥中学吃到宁远四中。
  长大离开东干脚闯荡天下——所谓的天下,不过是江湖,或者异乡而已。吃过苦,吃过山珍海味,挨过饿,却再也没吃到刀扁豆。
  回到东干脚,面对鸡鸭鱼肉,毫无食欲。尤其是腊月正月,家家户户都是大鱼大肉,为了调胃口,主人家通常会用小碗装出一碗咸菜,口头上讲是为了“调胃口”,实际上,也在宣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能干。每一家,有每一家的味道,却总是觉得差了一点什么。回到自己家,也要求母亲弄一碗腌菜来“搭筷子”。母亲把腌芥菜、刀扁豆、萝卜条弄在一个小碗里,夹一块送到嘴里,又咸又辣嘎嘣脆,与其他家的别无二致,但感觉确实香。我想,这是家的味道。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必定下厨亲自做一个菜,将刀扁豆、腌豆角、酱辣椒、萝卜条煮在一起,然后撒上葱花。端上来,就招呼我们。还自顾自说:小时候,你们好爱吃的。
  我和月祥都如同回到了小时候,端一个碗,夹上菜——母亲做的菜——或者可以说是“母亲菜”,端到门口,靠着大门,或蹲在大门前一口一口扒饭吃。一边吃,一边喊:好咸。
  东干脚的人,先前吃早饭的时候,端一个碗,走半个院子,相互交换碗里的菜。现在看看左邻右舍,门前清清静静,路上,空空荡荡。鸡还在,狗还在,人还是那些人,却变化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2015/3/1


  

 楼主| 发表于 2015-3-27 14:07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桥与泡影

  村门口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架两板桥——两块大石板架成的桥。石板有多大?一张单人床大小,厚则八寸有余。桥板是青石板,原本是涧桥。东干脚的河是舂水支流,季节河,过不了冬。舂水在东干脚西边,大家并不叫它舂水,叫大河。东干脚的小河在田亩之间重重地划了一道曲线,看起来很美,却并不实用,划得太深,水引不上来,人们就用涧槽,把西边沟渠里的水引到东边来。东干脚门口的河上,有三架石涧,上涧、中涧,下涧,既当桥,又当涧。有水了,人们把适合改良的地改成了水田,水又不够用了。唐生当书记的时候,带人在东干脚小河的上游挖了一条新河,把水引了过去,东干脚门口小河上的石涧,逐渐废弃,终被人遗忘。
  早前,东干脚门口河上的桥,是木桥,几根杉木劁在一起,河中间钉个梯形桩,架上去,人走在上面,吱吱哑哑响。这还不是主要的,让人咬牙的是,每到春末夏初发一次大水,桥就被洪水冲走一次。东干脚的山岭不产杉木,长的都是歪脖子扭麻花的杂树。要杉木,只有两个途径,要不上街买,要不去大队批条子,到林场里去背。每年几次,东干脚的人不厌其烦。而这一次,连河中间的桩也被水冲走了。我父亲当时在东干脚管事,跟会计商量,决定把上涧的石板——上涧的桥墩也被河水冲毁,大石板掉到河底了——抬上来,架两板石桥,省得以后经常为出行苦恼。当时的决定,大家都拥护, 有种一劳永逸的味道。
  东干脚的劳力全部出动,壮劳力到上涧的河里抬石板;其他劳力在河里捡石头,砌匠明明叔负责指挥砌桥墩。一时之间,小河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们一些凑热闹的小孩子也不甘落人后,掺乎其中,负责捡小石块。抬石板的人喊着号子,吼哟吼哟地,将石板从两百米开外的上涧抬了过来。会计找来长短不同的木桩子,人分三班,一班站在新砌的桥墩上,一班人站在河坡上,索子掉下来,扎好,上面的人抬,站在河里的一班人就往桥板下面塞木桩,一点一点的,把石板升到桥面上。场面很热闹,轻点,要力点,往左点,往右点,垫块石头……各种指挥和建议的声音,一声停一声起。弄好两块石板,太阳都落山了。几个壮劳力坐在河坡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桥,神态疲累而安静。
  而热闹通常是短暂的,像一阵风。架桥的事,也是一阵风。桥架好了,出行不再是问题,人们也渐渐忘了架桥的辛苦与快乐。桥架好之后的好几年时间里,桥已经淡出人们的话题。我每天都要经过那桥,但要说与桥相守,却在晚上。我是个夜猫子,有人的也叫我夜游神,或者夜游魂。叫什么,我无所谓。到了夜里,月光如水,从小窗口里悄然而入,我就开了门,一个人走出来。当时我一个人住一座房子,也不用防贼防盗,背负双手,悄然走过禾塘,走过水田边的石板路,走到河边,在河湾子上的路上,回头既可以看到月色里的东干脚,模模糊糊的房子,安安静静的巷子,鬼斧神工的树影子,非常神秘。后山也只是一抹黑影,树、山石、蒿草,都被月光影没了,恍恍惚惚,如同神话。而向前看,可以看到万亩良田,禾苗齐刷刷地,一点响声也没有,露水映着月光,晶晶莹莹一片。极目尽望,平田院子黑漆漆的,像是废弃的城堡。田亩尽头的神山下、板利园,更远一点的西山,轻如纱笼,点点黑线,若眉笔描出一般淡然。
  我也没在乎这桥。即使站在这桥上,身披月光,听流水呜咽,在乎的,也只是流水的声音。水面上,银光一片。头脑里,虽有各种传说和奇遇故事。但在此时此刻,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而流水的语言,却如兵营鼓声,让我不能平静。一个人,一地月光,万亩良田,一个村庄,如果是画面,肯定充满诗情画意。然而,只有个中人才知晓,身在其中的落寞、不舍的纠缠。时间如水,把不同年代的人连在一起,又打上不同的烙印加以区分。而命中注定的是,我们这一代人与前辈不同,我们的心如惊起的夜鸟,在慌乱,在寻找。这也注定了,我们注定是受生活与梦想煎熬的一代人。
  在东干脚的人看来,这桥是坚固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九零年夏发大水,洪水冲倒了桥墩,两块沉重的石板悄然塌下。东干脚不可一日无桥,大到出门种田、孩子读书,小到碾米,油盐酱醋,都要过了这桥才办得成。而东干脚,再也凑不齐八个壮劳力——那些年轻有力的汉子,已经走过这桥,到别省别县打工去了。村里的乡贤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架一座水泥桥。木头模板可以去借,水泥钢筋钱谁掏?遇到了困难,东干脚众志成城的精神被唤醒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外面工作的明良伯伯听到了,不仅捐出了五十元,还表态,如果木料不够,就到他家抽楼板。没师傅,明良伯伯还自告奋勇地回来做指挥。起模,搭架,铺钢筋,浇水泥,每一个工序,明亮伯伯都参与。不论在外工作,还是在东干脚种田,只要是东干脚的人,只要是为了东干脚的事,就不分里外。东干脚的进步,就是因为东干脚有这么一帮齐心合力的人。
  石桥如一个泡影,消失了。而我头脑里的石桥,也变了样子,不再是一座石桥,而成了一颗一颗头颅。一颗一颗头颅相连,架成了一座桥。这是心桥,无论世间事物怎么演变,它都不会变。东干脚会变,东干脚的人会变,不变的,是我们的心,爱东干脚的那颗心永远不会变。
  2015/3/27

  

 楼主| 发表于 2015-4-28 13: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杨柳桥的秋天
  杨柳桥是个窝在山群里的村子,距离最近的圩集双井圩都有六七里地。我家邻居篾匠有个老庚——宁远人把同年同月生的结成朋友的人称为老庚——住杨柳桥。杨柳桥,东干脚,两相比较,杨柳桥顿时给人一些遐想。杨柳在湘南,本是寻常之物,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栽种的。杨柳树是观赏之物,千条万条绿丝绦,风吹风情,让人赞美。但是,杨柳并不实用,比起杉木枞树楠竹,杨柳条能编个藤筐之类的器具,但湘南人的更钟情于竹木制品,杨柳树没有了市场,所以,即使容易成活,也只有很少的人家在屋前栽一两棵,做庭前点缀了。而我最初听到杨柳桥村,精神为之一振,想,那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村子啊?
  杨柳桥在东干脚的南边,顺着永连公路走,过柏家坪,可以在开荒小学围墙边抄小路走,过巴掌大的周家,在田野里走机耕道,极目四望一片青色;然后过一道硬河,沿着上山的斜道,翻过一座山脊,下到田野,就看见一个青砖黑瓦的村子,静静地立在水塘边上,水塘边上有一株秃了顶的柳树,与村庄相衬,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浓淡相宜,宽人心怀。从过了硬河石桥,穿过田野山脊,到杨柳桥村前,走的都是石板路,一块一块衔接,随弯而弯,随高而叠层级。两边田野、山脚村庄、山上树林、迎面清风,都让人感觉到大地的安静。这石板路一直通道杨柳桥的水井,然后向南折过去,在田坡上戛然而止。水井上有棵树冠如云的吊柏树,井水清凉,喝了水,可以坐在水边的青石板上歇气,而放眼看去,是杨柳桥村前的水田,和水田边长满灌木的青山。
  南边也是杨柳桥的出路,通双井圩,路是砂石路,可以过赣江牌小四轮。东边是高山,种满了油茶树。西边偶有平地,但眼光还没有抬高,又碰到了山下的村子,最近的是马山脚。穿过油茶林,下一个黄泥坡,右边是一堵长青苔的石头围墙,里面是宁远四中。左边是田亩,和绿树楠竹掩映的潮水岩村。石头围墙里有一棵高高的白杨树,里面是一排教室,砖楼结构,白墙黑瓦。绕过宁远四中的大门,转过山头,是庄稼地,清一色种红薯,沃野畦绿,看起来很是壮观。往前穿过一片寂静枞树林子,就是绿竹萦绕的孙家,路变得更宽了,在往前,就是双井圩,湘南古镇,傍着舂水,和岸边的杨柳树一起,送走了一茬一茬美好时光。
  然而,让我记住的,是杨柳桥的秋天。
  我跟欧正均是在舂陵中学认识的,他原来在潭边中学,初二的时候插班到舂陵中学,我俩都个高,被安排坐最后排,因此而成为朋友。他个子高高的,颧骨也高,嘴唇厚,眼窝子深,怎么看,都像一幅铅笔素描画。他总是大大咧咧,对学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初三没读完,就离开学校,回杨柳桥去了。我到了宁远四中,课间跟要好的同学从围墙的豁口溜出去,在林子里无聊的烦躁。当时经常聚在一起的有雷小辉、郑星、黄河、张金河、李俊红……八个同学,一样无聊,就号称八大金刚。同学是否厌恶,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而已。某天黄昏,当我一个人走出围墙,穿过茶子树林,沿着土石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见到了欧正均。
  在我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戴着斗笠,棕丝斗笠,尖顶圆边。如果他继续戴着棕丝斗笠,我就会和他擦身而过。太阳西下,最后的余光洒在十月金黄的田野上,我站在土坡上,看着黄昏景色,想起东干脚村前的金色田野和家里的父母,却一眼认出了坡下立在土坑里砸红砖胚子的欧正均。我叫了他一声,他也是一脸错愕,惊了几秒,才双手按住坑边沿爬上来,掀开扣在地上的斗笠,拿出烟,请我抽烟。其时,他的头发里粘了十几个泥点,裸露的上身粘了一层黄泥粉,大短裤腰上一圈,一条黄色,而裤腿上遍布泥灰泥点。这不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人瘦了。胳膊上没有腱子肉,裸露的上身肋条根根,肚子扁扁的,一起一伏。
  我点上了烟,然后跳下土坡,跳进土坑,弯身在泥料堆里捧起一捧黄泥,使劲的砸进砖盒子,用线索刮去砖盒面上多余的泥,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反转砖盒,把砖胚搁在一块薄木板上,然后又去砸一块,累计叠到五块,正均就从地上爬起来——他在土坑上席地而坐,将砖胚抱到一边空地脱模晾晒。黄昏夜来人影模糊,正均才说收工了,明天再砸,待砸到摘茶籽,估计也够盖一座房子了。我搓搓手掌上的泥末,他收拾好东西,和我一起爬出土坑,爬上坡,我跟着去他家。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酗酒的父亲。在他读初三的上学期,妈妈因病死掉,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走到哪,都被人冷落。他是家中长子,义无返顾的停了学,回家做事,要用力气改变生活。
  欧正均让我矛盾,我家里没有变故,也没有勇气去自由选择前途,只能一边按照家里的设计去做,一边又觉得该逃离,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欧正均遭遇了不幸,却也离开了学校,在一手创业,在按自己的思路设计人生。我呢,是人,却像无头鬼一样莽撞。那一晚,我们喝了不少的酒,喝得脸红红的,说了不知道多少废话,九点过了,才由正均打着电筒,送我回校。
  其实,这个秋天到现在并没有在记忆里消失,原因是我在杨柳桥呆的时间不长,却介入了欧正均的生活。欧正均家的名声在杨柳杨不是很好,村里有的人还认为他的两个姐姐做过贼,偷过朋友的东西。而他的爸爸,那个酒鬼,除了粗暴脾气,动不动跟人干仗打架,一家人在杨柳桥毫无好评。这些对我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的家在东干脚,我是陌生人,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杨柳桥的白眼一个都不与我相干。这一个秋天,只要有空,我就跟欧正均呆在一起,就不得不提山上摘茶子的事。
  这是无数个美好秋天的一个下午,周六,我没有回东干脚,而是留在了学校,睡了一上午懒觉,到食堂吃了饭,才去杨柳桥欧正均家里。正均家里有两座房子,一座土砖房,他爸爸住,里面黑默默的,到处都是农具;一座是红砖房,他们几个姊妹住。我去到的时候,正均正在整理箩筐。对于杨柳桥的人,茶油的收入,是他们最大的一块经济来源。到了十月末。每家每户都上山摘茶子。正均家分了一块山,从山脚直到山顶。我挑了一担箩筐,正均挑了一担箩筐,他的读五年级的小弟跟我一组——这是一个重情的娃,家里有好吃的了,还会给我留一份,由他送到学校。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茶子树千姿百态,即使秋风清凉,茶树叶子稀疏,山草染黄,但也掩饰不住丰收景象。茶树枝头,挂着的累累茶果,无论青的红的,还是开拆裂缝的,都传递来一种踏实的感觉。我们在山间小道上向上行进,走不远,就在茶子林中碰到一个穿着长衣袖的杨柳桥的人,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摘下茶子扔进去。我们偶尔会对视,然后笑一笑,仍旧各忙各的。当我们抵达目的地,向下一看,呵呵,山就像一块黄绸布上绣了很多锦团一样漂亮。而极目眺望,山、学校、田野、村庄,黄色、绿色、黑色,在秋天橘黄的阳光下,像画家的一张静物写生,黄的浓到凝结,黑的静到神秘,绿的绿到扎眼。杨柳桥在阳光下安静的在山脚卧着,如一片落地的柳叶。
  当我回忆这些美好景象的时候,正均兄已经作古多年。摘完茶子的第二年,他去了深圳,进了一个印刷厂打工。那以后,我见过一次正均兄的父亲,问我能不能帮正均弄到高中毕业证。我爱莫能助,也受不了他父亲的一身酒气,转身走了。再一次遇到杨柳桥的昔日同学,问起正均兄,答曰已经病死多年,连个老婆都没娶下,就带着梦想离开了他想做一番事业的人间。自离开后,他怎么样,我没有参与,除了惋惜,和埋怨命运的不公及人生无聊的做作外,我只有埋头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杨柳桥秋天的景色,就像一块锋利的刀片,每到秋天,都在我脑海里刮出一道印子,让我看到美好,从而珍惜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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