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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欧阳杏蓬

[散文随笔] 风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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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6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乡里的年

  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东干脚门前小路上的行人,更是难得一见。就是在村子里,那些平常本来就空旷的巷子里,也更是难得见到人影。窝在火塘边的男女老少,一样一样的在盘点一年的收成得失,包括仓里的谷子、高粱、大豆和花生,还讲一年里乡邻做人做事的短长,基本都是以孝和不孝来做考量。凤生麻子有三个儿子,去年过年,老大儿子向老爹请安,要老爹到他家吃团年饭,出门碰到老二,老二说要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老二出门碰到老三,老三说是来请老爹去他家吃团年饭。凤生麻子心安理得,等到过节的鞭炮声四处放枪一样的响起来,三个儿子都不见踪影,可能是儿子忙,凤生麻子自顾自想,等到大家放鞭炮,接灶王回家了,也没见到一个儿子来问一声。凤生麻子老泪纵横,饿着肚子过了一个新年。说到这里,奶奶通常会说:养儿防老,养得好,儿子孝顺,还得一顿饭吃,养的不好,年三十都别想端起酒杯。
  身边的人会岔开话题,说背后讲长辈的不是,也是不孝。而门前住的茶叔说:太讲远了,隔壁老运娶的媳妇,过门三天,就将他们老两口拈开了,生怕他们吃白食。接着又补充:两个老人,能吃多少?吃怎么吃的穷?算计不好,才会穷的叮当响。专门算计老人,那心就坏了,做不成人。
  门外有人过路,一个人说:这一年过得好快,还没想过来,就到年底了。
  到年底了,屋里的人都怔了一下,然后都说:日子像做梦一样,没有想到,就又要过年了。大人们开始盘点各项开支,鸡鸭鱼肉零花,备多少年礼,走多少路亲戚,怎么走才经济,一样一样,算过几遍,觉得妥了,才歇一口气,说:这些亲戚,平日里也不走动,磨子压到手了,才想得起来找亲戚帮忙。奶奶鼓着腮帮看着茶叔,等他说完才搭话说:亲戚亲戚,不走不亲,越帮越亲。
  大人们在闲聊这些的时候,孩子们在上学路上早就商量好年怎么过了。一个是收红包,一个是走亲戚,跟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见面,拿出一些新鲜玩意来,炫耀一下,然后追追打打,让大人们去操心。二军就最喜欢计算红包和压岁钱,他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三个舅舅四个姨妈外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个已经嫁了出去的姐姐,一个年过下来,能存十多块钱,这对我们这些少亲戚长辈的人,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然而,他的钱最后还是被爹娘收了去,美其名曰是保管,其实已经充作生产费用。每次向父母要钱,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父母那里,孩子是不应该或者不需要花钱的。
  腊月十五之前,回到家,吃的仍是跟往常一样,米饭、腌菜、煮白菜、南瓜汤,或者煮萝卜——一根牛骨头煲一锅白萝卜,吃得人直发腻。吃完饭,出门回学校,还不忘拿一个蒸红薯。
  年关愈近,东干脚门前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到了赶圩日子,那条小路上的人,排了队,像出工做事一样齐整。勒桑里、朱家山、棵亭、碟子塘的人,都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出来了。五里路之外的清水桥,经常开批斗会的那个地方,更是人山人海,像一个蚂蚁窝了。从早上九点钟起圩,到了黄昏傍晚,还有人在街上做买卖,好像天黑了以后,天就不亮了。
  东干脚的人一点也没闲着,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要彻彻底底大扫除一遍,河埠头上,都是穿了黑胶鞋,冻红了手的人在洗刷,大到锅架碗架,小到磨豆腐用的麻布包袱。而杀猪杀狗的屠夫们,也在谋划,上午给谁帮忙,下午给谁帮忙。孩子们也分了工,上午做作业——东干脚有一个重视教育的传统,几家人屋里的墙壁上,都用墨写着孔老夫子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吃过了中饭,就跟在父母身后,下地去砍白菜、拔芹菜、扯葱蒜,然后又跟到河埠头,帮忙摘菜,洗干净,装筐,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鼻孔里的鼻涕溜出来尺把长。而站在一边的大人手不闲,嘴也不闲,教育着孩子:冷吧,做农就是这下场。然后话锋一转,问:估计一下,这一回期末考试能考多少分?孩子不做声,大人就在一边骂没出息。而蹲在一边洗菜的邻居就会搭话:行行出状元,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
  孩子的长辈就会骂:XX,你懂个甚,你懂的话,就不会蹲在这里摘菜,鼻涕溜下来当绳搓了。
  被骂做XX的也不客气,回敬道:你好懂,怎么也还在东干脚?东干脚哪点不好?
  孩子的长辈也不客气,说:东干脚好,你就把你的崽留在东干脚,没人跟你争。
  XX直起腰,说:我的崽听话,不用老子扯着耳朵教。说完,提起菜篮就走了。
  我站在他们的对岸,听着这些,我的鸭子正在河滩上,啄着村人扔掉的菜叶子。他们走了,我就看着东干脚,东干脚有什么好?东干脚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青山绿水,肥田肥地,一年不愁吃穿。东干脚的人勤劳,也辛苦,一年四季,朝朝暮暮,都趴在田地里,刨土觅食。或许是这份辛苦,让东干脚的人把出路交给了读书。
  不过,年前不该想这些。二胖已经在村前的柏树下放鞭炮了。“嘭”一声响,就把窝在家里的孩子召唤了出来。看的,讨鞭炮,找工具的,说笑话的,围在一起,怎么乐怎么办。年不管你有什么,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想快乐,你就会找到快乐来分享。
  大伯父家里,已经在打糍粑了。三四壮劳力手持粑锤,五六个男女老少守在门板做的台子边,糯米打成一团了,用两根粑锤抬到桌子上,当师傅的双手沾了茶油,将糯米团揉几遍,然后手一握,就挤出一团糯米粑粑,旁边的人就拿了去,用木板压成圆形,稍做整理,就成了糍粑。大伯种的糯米好,粘性足,送到嘴里都粘牙齿,东干脚的人都愿意拿上籼米跟大伯换糯米。
  东边的晒场上,贵叔在杀猪,他是一个爆火佬,从没杀过猪,找了几次屠夫,人家没时间,一生气那就自己上,借了刀,老妈担心他不能,贵叔用手指拭着刀,说:这刀杀人都没问题,杀个把猪就有问题,我就不相信。找来哥哥和几个要好的来帮忙,从猪栏里赶出猪,到了晒场上,捉了猪,猪在嚎天嚎地,而贵叔一手握住猪嘴巴,一边毫不犹豫的将杀猪刀从猪脖子下面扎了进去,抽出刀来,一股红血飙了出来,猪哼哼了几声,没气了。贵叔拎起刀,笑了,说:只要有心,有什么做不成的?然而,这话说早了,贵叔的刀捅到了猪的气管,漏气,吹不起来,几个人费了一个下午的劲,才把猪毛收拾干净。
  奶奶把屋前屋后的垃圾收拾起来,堆在柏树下面的空地上,点了火,烧起来,不一会,就只见一柱白烟,不见火了。奶奶说:没力气弄了。隔年,奶奶即撒手人寰。
  二伯家张罗磨豆腐,而过路的年轻人见了,建议说:你这老家伙还费这大力气,挑到平田院子,两锅豆腐,五块钱解决问题。用机器磨,飞快。
  二伯母说机器磨的豆腐不香。但是二伯父心动了,有机器代力,还用人下那么大力干什么?二伯母说:你们就是懒,明天出了扒饭机,你们吃饭也不用手了。不管二伯母怎么说,豆腐最后还是用机器磨了。
  腌好的腊肉挂了出来,以前是自家喂的猪,有了饲料之后,觉得养猪成本高了,猪也不养了,到猪场里买一只回来,吃着吃着,发现饲料喂的猪,猪肉不香。但是想想自己养猪的成本,尴尬的笑一下,随大流了。
  年到了,三十下午,东干脚的人集体出来,只是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熏好了的猪腿、宰了的鸡鸭,齐齐到河埠头上来清洗剁块。在外面打工回来的四叔说:过了年,天气好起来,就把旧房子扒了,买回红砖水泥,盖一栋楼房,像城里人一样,享受享受。蹲在一边的人说:现在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那些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干脚的人不关心政治,现在都不知道“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哪个讲的,然而,东干脚的人已经看到变化,开始迷茫起来。
  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之后,就开始一点啊一点变化。年也是如此,年味十足的东干脚,现在成了一种责任,不管在哪,只要是东干脚的子民,过年这一天,都要赶回来,陪着家人过年。有一天,这个也变得无关紧要的时候,但愿,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看不到人伦崩溃的样子。
  2014-1-16
  

 楼主| 发表于 2014-1-16 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蜀三 发表于 2014-1-11 14:0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喜欢,东干脚在哪里?

湖南,永州。
发表于 2014-1-16 1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7-27 11:0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旗帜
  这两面旗帜是秋天插上去的。秋天有一股气,自天而下,自远而来,轻轻飘飘,让人感受到丝丝凉 ...

欣赏好文笔。拜读来迟!祝好!
发表于 2014-1-16 14:24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3-7-29 14: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天堂南瓜花

  天堂是什么模样?这问题很傻,傻到不能回答,或者是我傻不知道。何况,那时只有天庭 ...

天堂在哪?以前真不知道,现在至少有了一种答案,天堂在收留童年生活的故乡。天堂的模样一点也不豪华,建筑简陋,牛羊猪狗时隐时没,树木繁茂,花草遍地,人忙碌而不知道珍惜,自由自在,穷苦与欢乐一样不少,味道像南瓜花一样,虽粗糙,却甜。故乡可以回去,童年却只能回味和遥想了。

文字太美,感情亲切。童年记忆,淳朴真挚。美文,堪赏堪赞!问好欧阳杏蓬先生!

发表于 2014-1-16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14-1-16 13:31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湖南,永州。

可惜不是川内

发表于 2014-2-11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那个湖南的吧?弄文章的人要的是人品,人品低下的人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高中生作文!

 楼主| 发表于 2014-2-27 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青天之下

青天在大山之上,东干脚在大山脚下。当然,不仅仅如此,在大山脚下的,还有水田、庄稼地、种着杉树枞树的坡地,以及把东干脚、水田、庄稼地连接在一起的河流沟渠。站在东干脚的任何一处,无论是村前新砌的河坡上,还是留着禾兜子的水田上,无论是站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还是站在空旷的石桥上,往前看,往后看,还是抬头往上看,都会看见头顶那一片青天,湘南的青天。而东干脚的青天,在腊月里,看起来更为低垂、浑厚、纯净。
我很喜欢仰望青天的感觉,无论是内省,还是畅想,无论是沉思,还是寻找,天空都像一面静止的大旗,挡住所有的阴霾、忧郁、悲伤、绝望,只留下美好,无论那深蓝凝止、阳光轻微、沟渠断流、残月一弦,这些都像朋友,我们一直就在一起,而在这个季节,在年关逼近的时候再次相遇,心里油然而起的只有期望。
是的,我们一直在期望,每年如此。即使,低下头去,目视庄稼、水稻、烤烟、鸡鸭猪狗,会忘记一些使命,而为一些眼前利益纠缠、计较,甚至互骂粗口、动手打架,争一时长短。但是,某一些时候,比如在年关逼近,大家都农闲在村里,偶尔抬头,看见那几张熟悉的脸,看见远一点山上的天,心情会豁然开朗,甚至开始自我检讨,不就一点绿豆芝麻的事,邻里之间,同饮一眼井水,哪用得着那样心胸狭窄,本来一笑了之的事,却被大题小做了。明理至此,在路上遇见,或在其他场面碰见,敬上一支烟,一声问候,一笑泯恩仇。
当然,也有例外,芥蒂深了,一时不能解决,就搁在一边吧。现在看来,一切冲突所在,都与利益相关。人是有私心的,为了满足一点私欲,大的好处无法下手,就从自己身边的小东西下手,盖房子,把几块砖头砌到公家的地面上,以为占到便宜了,沾沾自喜;修田埂的,把田埂多挖几锄头,可以多插一排禾,以为多收三五斤稻谷了;看准了公家的山岭的,就先去种一棵树,以为抢占了,以后公家征用,就站出来收钱。凡此种种,在每个人心里都蠢蠢欲动,有的人按耐住了,有的人顶不住利益的驱使,付之于行动,却也没料到,同时也在心怀良知的人心里树立了唯利是图的小人形象。
在东干脚,我最喜欢去的,是村前的小河。即使在腊月,很多时候,双龙水库不放闸它是一条干河。这无关紧要,小河里有水没水,装载的,是东干脚人共同的记忆。井边的桂花树倒了,有人栽上一棵翠柏;翠柏被人挖掉了,又有人手植上一棵青杉。河埠头上,青石板被洪水冲走了,村里有人出面,组织人铺上水泥;河堤溃了,有人会去修,添上石头;河坡上的树,杨树、槐、桧、吊柏,几十年了,还是长在那里,它们不约而同的记录了岁月,而我们,却记住了它们。从它们那里,我们看到了人心的变化。
奶奶常说,人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人心。摆在东干脚村前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水田、庄稼地、林地、沟渠涧槽和机耕路,样样清晰明了。东家的、西家的,看起来相互牵连又互不干扰。可是,这是面上的,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局。只要人心一疏远,就会有人昧了良心。所以,东干脚的人有一句口头禅:做人要看天,做事要讲良心,不要过恶别人,不然要受天谴。什么是天谴?东干脚人的回答很简单:雷打火烧。东干脚骂人最恶毒的话也只是一句:你这个遭雷打火烧的。要骂这句话,话一出口,自个儿脸也会红,一个是骂重了,对不住他的一家人,脸红是一种歉意;一个是自己也有缺点,骂人骂己,内心也受到了良知的责备。我想,东干脚百十来号人,在湘南山中生活,烟火能延续到现在,与东干脚正人先正己的传统密不可分。
每到年三十,东干脚的人有一道必做的礼仪,就是到逝去的长辈坟前烧香告慰,名曰“辞年”,问活着的大人,大人解释就是向逝去的先人做年终总结,并祈求先人的在天之灵给活着的亲人予以庇佑保护。蹲在先人墓前,烧香烧纸钱烧烛台,敬酒敬烟,作揖作拜,念叨的是先人可昭日月的为人风范,对比的现世潮流,检讨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看着爷爷奶奶的墓碑,我的内心确实有些诚惶诚恐。爷爷在我三岁的时候,在病痛中离世;奶奶在我成家立业手忙脚乱之间,也因病痛撒手人寰。我要孝敬的人们,一些人白发苍苍,而一些人已经驾鹤西去,没有等到我有能力尽孝行。我问心不安,但所幸的是,我的父辈们享受到了太平,在东干脚过着的生活还算有滋有味。
看着奶奶墓前的那片蒿草,以及远一点点的树林——这些枞树、柏树、油茶树都是我们年青的时候手植的,现在已经成材。当年是要做经济林,用以改善生活,现在,要改做公益林,护住这一方风水。东干脚人的意识,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无论种多种少的,无论家境有多不同的,意见竟出奇的一致,没有一个人反对。无论在家务农的,还是出外务工的,现在有了一个共识,就是爱护我们的村庄,爱护我们的东干脚。
看着山脚村人新建的楼房,若干个月前,我还是心存疑问的,总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担心东干脚的人还没有消化,只为追赶潮流,囫囵吞枣地舍弃了传统。现在看起来,或者是我多虑了。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印记。比如我的爷爷辈,他们留下的印记,是贫穷,是病痛,是丑陋和善良纠缠不休;而我的父辈,他们承前启后,历经艰难困苦,为我们做了一次抉择,推开了市场经济的大门,也为我们留下了迷惘彷徨;而我们这一代,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滚打摸爬,筑建了物质堡垒,以为是空洞的脆弱的,而现在看来,我们并没有垮掉,而是在一次一次征程中逐渐找回了自己。东干脚无论怎样变化,我想,它至少有一样不会变,只要它存在,它就叫“东干脚”。
沿山路而下,目光从最南边的九嶷山的影子,到西山、到郑家院子、到柏家坪、到癞子头一样的后龙山,到平田、到广袤的水田,再到眼皮子底下的东干脚,青天之下,大地之上,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呈现的是一种感叹,乱七八糟又似有条不紊。这是怎么做到的?唯有人!穿梭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坟墓与乡村之间的人,如何将大地青天前人后人连接起来,这是一个重任。重任在肩,现在,此刻,就放慢一下脚步吧。
2014年2月6号

 楼主| 发表于 2014-2-27 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远航1974 发表于 2014-2-11 21:5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你是那个湖南的吧?弄文章的人要的是人品,人品低下的人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高中生作文!

我是湖南的,文青而已,水平可批评,但我人品怎么了?

发表于 2014-3-19 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4-3-20 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水边跳台

  东初回东干脚过暑假,吃过中饭,就会跟着哥哥、表哥去井头边的浅水湾里洗澡。哥哥们走前面不等他,他就会光着屁股,挥舞着奶奶给他的毛巾,在后面像小兔子一样蹦着——他光着脚,而水泥路面被烤了一个上午,现在有些发烫。他蹦蹦跳跳着,对旁边的青山、路边的田野视而不见,蹦几下,就叫一声哥哥,叫一声表哥。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的奶奶,还在一个劲儿的叫着他小心点,别崴了脚。
  井头浅水湾是我熟悉的地方,十五、六年之前,架着几块石板,光滑的一面向天,村里的妇女们到了河埠头,在上面捶衣服,在上面洗菜,在上面将去毛的鸡鸭开膛破肚。几个女人在这里凑在一起,一演就是一场戏。在流火热天,村里几个孩子也会男女不分,光着屁股站在水里,用捡来的石头当锤子,把棕叶树的籽敲打出来,淘几遍,当零食吃。现在,十几年的时间,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现在已经忘了是哪年哪月,洪水把井头的石板冲走了,村人用石头和着石灰砌了一条堤,供村人洗菜浣衣。后来,洪水又把这长堤冲刷得凹凸不平,不堪用了,村人下了决心,用水泥石块砌了梯级,用剩余的材料,还把浅水湾的河底也铺平了。到了夏天,村里的孩子就会汇到这里来游水。
  儿子跑到河边,立在高出水面约五寸高的台阶上,啥也不说,“咚”地跳了下去。水不深,刚淹到屁股。几个大孩子看见东初下河来了,就用手拂水浇他,东初叫着,兴奋着,忘了还击,只是一个劲的抹脸上的水。戏耍了一回,又爬上台阶,一个一个跳下来,泡在水里,露着个黑头,像极了青蛙。
  想我们当年,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们是嫌弃这么矮的跳台的。到了夏天,生产队在村前石桥前面塞坝蓄水浇地,水深过一米多,我们从河坡上跳下去,水会淹过前额,只飘起一缕头发。大孩子嫌不过瘾,还用脚蹬水,将河床上的泥沙淘走,留下一个坑,从河坡上跳下去,落进坑里,举起双手,都会被淹了。我们却没有畏惧,反而觉得更好玩了,不再从河坡上往下跳,而是爬上横在河面上的柳树,从柳树上往下跳。ABCDEFG,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从爬树到往下跳,有的猴精猴精的,憋着气,往下一蹦,在水里就没了动静,等第二个跳下去,埋伏在水里的马上浮起来,猛地抱着你的胳膊,吓人一跳。
  父辈人见着了我们,也不会阻止,只是会骂:小叫叫,上树要注意树枝,不要让树疙瘩把小鸡鸡刮破了!小叫叫听了,一边爬树一边还击,说:你的烂了,我的也不会烂。父辈中有人便说:你们这班小X皮,我们你这年纪的时候,从半天云高头跳!小叫叫不服气的说:吹牛!
  一个叫黑叔的人在坝上饮牛,接话说:小叫叫,回去问你爹,他当年在那儿跳!
  小叫叫回去问没问他爹,我不知道,我问了我爹,我爹说,他们当年洗澡,是爬到井头上的香花树上,上到三四米高,才往下跳。
  哪里的香花树?河边除了杨柳树、吊柏树、桧木树,没有一棵香花树。我有点不相信。
  六八年河里涨洪水,香花树被洪水冲倒了。顿了顿,父亲又说,也不能怪那场洪水,是河堤里的泥沙被流水掏空了,香花树没了依靠,不倒才怪。香花树倒了,把河对面的两分田早禾都打坏了,你讲讲,那树子有多大!
  浅水湾在井头前面,井在岩壁之下,井水通过一条小沟,流进河里。孩子们反反复复,在水里在台阶上,不厌其烦的蹦着跳着。再往下,就是他们爷爷辈当年嬉戏的河湾,河道、河堤都已经修过,堤上,留着一堆从河里采上来的沙石淤泥。再往下,石桥已经变成了水泥桥,石桥前的坝址都荡然无存了。
  我不放心,轻手轻脚走过来,看着河里的孩子们,他们依然在嬉戏,根本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当我们的父辈在感叹这世道变了,在我们感叹越活越累了的时候,孩子们一如我们的童年,与这个纷繁的世界,好像没有多大关系。当我看着那清凌凌的河水,我心里有些混乱,水田变成了烟田,低矮的村庄吃了春药一般,面积和高度都有了巨大的改变,兴奋过后,才发觉无比的虚空,仿佛生活是一张被撕裂了无数次的报纸,每一次凑在一起,每一次撕裂,每一次疼痛,每一次变化,都是一种告别。而在此时,我有些茫然。
  在水里,我看到了自己,老了。
  这个世界,这个村庄,这生活,对孩子们,是新的。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我们的快乐是一样的,这一点时而让我慌乱,时而让我安心。
  2014.3.20
  

 楼主| 发表于 2014-3-22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条路

  东干脚前面有一条路,一条有特点的路。
  东干脚依山而建,开始像窝在山脚下的小弯里,像缩着脖子的燕子头,后山的林子向两边敞开,像燕子的剪刀尾巴。但是,人们没有把东干脚叫成与燕子有关的名字,因为没有找到燕子的翅膀。东干脚像一只燕子,是在若干年后,东干脚的房子从湾子里冒了出来,并向两翼扩张的时候,读过几年书的一个村人站在村前的田埂路上,审视着变化的日趋精致有日趋庞大的东干脚而内心十分矛盾的时候,突然发现东干脚像一只展开了翅膀的燕子,正在扑腾出来,扑向东干脚前面的田野。发现之后,回到村子里,告诉左邻右舍,村里就有人从村前的小路出来,站在村前的水沟与溪流交汇的地方,打量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东干脚。
  看着他们从那条路上走过,我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
  自我看到这个世界,村前就只有一条小路。
  湘南的村子像小蜘蛛,趴在避风的地方,小路就是蛛丝,沿着蛛丝马迹,总会找到一个荒僻却并不那么冷漠的一个地方栖息。一条一条小路连接起来,就是湘南深山里的乡村版图。我已经习以为常,从光着脚奔跑,到肩挑一百斤担子的沉重,从穿着皮鞋踢过,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到穿各种鞋走四方,忘记了乡路。然而,村里的那条路,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青石板,一块一块,宁静的如同东干脚毫无声息的历史;路边吊柏树,一棵一棵,拔地而起,毅然决然,承担起一片荒凉,散播出生生不息的坚定;路堤下的小水塘,红蜻蜓、小鲤鱼、水浮莲各自相安,任时光抚摸而不慌张……
  路上的人在变化吗?那些人还是叫那些名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岁月却在每个人的年轮里深刻,刻得坑坑洼洼,风雨飘摇,就如同一截枯萎的柏树枝,轻轻地落下来,然后悄无声息的沉入水底。我可以数得出很多个名字,老的,年轻的,年小的,都在命运与时间的交锋中,像树叶一样萎黄,像花朵一样折断,像流云一样,无论多美,最后被夜幕给淹没。经历沧桑的东干脚,正在变化的东干脚,正在变得无所畏惧的人们,已经忘了恐惧和忧伤——除非你已经老去,老得只能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眼睁睁的看着太阳东边出来西边落,那张脸,已没有落寞,而是坦然。东干脚的人,脚踏实地一辈子,好过歹过,曲曲折折,凭后人说。
  当我走出门,慌慌张张走过那条路,把父母的目光越走越远,远到看不见的时候,我有些心痛。不是因为东干脚,不是因为这一生,因为什么?当我转过头来,从车水马龙的都市往回走,我才发觉我没有迷失,也没有那么痛苦,我依恋着美好的生活,但此时,在一个远离东干脚的地方,在一个远离张狂轻佻的年龄段上,我已经知道,我不能迷失,也不能迷恋。我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有欲望,都以为可以满足,满足了就可以停下来,回到出发的地方,去耕耘,去感恩,去亲近大地,过简单朴素的生活,或者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知道,其实每一次满足,都是为了追逐一个更大的欲望。
  因为欲望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砖头,或者一记闷棍落在我心坎里。那条路上,无论是东干脚的人,无论是邻村的人,还是山里的过客,他们都拥有着平凡的人生,从出生,到谋生,到失去生命,就像路上的石块一样自然而然,与这片大地浑然天成。是什么让我们不安?是什么让我们去追逐?是什么让我们把功成名就当做价值?是什么让我们很多时候忘了本性与良知,成了奔跑的躯壳?是什么让我们用华丽的纹饰去装饰散落在山群里的家乡?这些疑问像一条一条细线,缠绕着,令人心烦,却很少去想,此时此刻,去买一张车票,回到东干脚,回到大地上。往回走,现在仿佛是危途。
  因为欲望么?
  当我看到东干脚的柳树、吊柏树,看到袒露在阳光下的石板路,看到在河边放鸭子的乡亲,看到酱紫的面庞,看到发白的草帽,看到田头悠闲的牛群,我心动了一下,这是我一直寻找的生活,或者,东干脚的人一直就这样在生活。无论放到地球哪一个版块,这种生活都是值得珍惜和韵羡的,而我们,却轻别离,视梦想如浮云了。
  我看着我走过的那条路,可是,我没有停下来,我也停不下来,人生就像一个车轱辘,停下来就倒了。所以,我只能往前,一边欣赏,一边叹息,一边舍弃。离开了东干脚,无论在哪,都是路人。就是回到了东干脚,只是人回去了,而心却安定不下来,无奈轮怎样幽怨或者冠冕堂皇,我们,给东干脚,给这个时代涂上了五颜六色,无法分辨真实了。
  东干脚前面有一条路,那是一条回家的路。
  家在哪?不在东干脚,在心里暖着心。
  2014.3.22

 楼主| 发表于 2014-3-31 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树下

  在我懵懂的时候,门前是一条河。在夏季一个落雨天,东干脚的人为了防止洪水进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忙脚乱的把河填了。河水、赤脚、手忙脚乱的人,泥浆,雨线,让童年的所见变得不可捉摸。
  长大一点,我清晰地看到过一棵树。树下,有一眼泉。或者不说泉,是河里的水透过原来的河道渗过来,在树根边冒了出来。为了保护河堤,几个孩子从附近的巷子里搬来几块石头,砌在一起,像完成了一个壮举,水清了,跪在石头上,探出头,靠近水面,做牛饮。觉得不过瘾,又赤脚下去,在水里走来走去,踩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坑来。
  临近黄昏,路过的大人,口渴,于是走到这不成样的小井边,也跪下去,用手掬水来喝。第二天,树后面的人家洗辣椒、茄子,不再去河边,而是到树下,直接将辣椒茄子倒进水坑里,然后一一捞出来,回屋下锅。
  第二天中午,村里走出来两个壮劳力,兄弟俩,他老娘是我们村里的接生婆,最喜欢做好事。兄弟俩听老娘的话,挖坑的挖坑,抽沟的抽沟,折腾了两个钟,又从山道上台下两块青石板,拼在一起,水井就有了一个埠头。村里偷懒的人,就把这井叫做小井眼,来这里刷锅洗菜了。
  井头上的那棵树是吊柏树,据说是狗伯伯几个到冷水源的山里,顺手捎带回来,没地方中,又顺手种在了河边。河改道了,潜流跑到了这棵树下,又冒了出来,还沿着原来的河道,冲出了一道小溪流。
  没有让狗伯伯想到的是,当年随手种下的树,过了30年,不仅还在,还长成了参天大树,跟周边的桧木、杨柳、棕榈树一起,像士兵一样守护着东干脚的春夏秋冬。
  在东干脚夏季,我最喜欢干的,就是掏鸟窝。在土砖墙缝里,掏麻雀蛋。在枫树上,找白头翁的窝。在岩石山洞,找岩鹰的窝。在石崖刺蓬下,找野鸡的窝。找无可找,我也爬过这棵树,去找“麦子鸟”的窝。爬吊柏树是件很容易的事,枝桠蔓生,手抓脚踩,就到了顶上,可往下一看,才手脚发颤——往东赶脚一看,脚都比屋脊高一截了。风过树梢,呜呜作响之后,摇摇欲坠。也顾不上看田野,不敢看对面的平田院子,提着心,往下缩,落到地上,才感觉双腿麻胀。
  走到水井边蹲下,捋一捧水喝,又发现了石缝里的小米虾。跳下井,才知看起来不深,可实际上,水淹到大腿根了。把衣服弄湿了,回到家,脱了衣服,挂在屋檐下,坐在青石门槛上,看着那棵树。树顶上,居然有画眉鸟在左顾右盼地叫。东干脚静静地,像一面镜子一样。
  东干脚村前的河是季节河,秋风一吹,树叶一黄,河水就凋零。在这个时候,河水比花还脆弱,几次风,就把它刮没了。外面的河里没有水,树下的井,自然就干了。出水口的湿泥上,布满老鼠的爪子印子。秋风再吹得几度,吊柏树上落下来的枯枝、树籽就在井底铺上了一层,把老鼠的爪子印痕掩上了。
  村里要修一个小桥,没有经费,井上的这棵吊柏树就成了经费来源。吊柏树被电锯锯断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还围着电锯师傅看热闹。村门口少了一棵树,像围墙落了一个豁口,不好看起来。村里有人在清水桥买回一棵泡桐树苗,特意栽上。没有了吊柏树荫凉,村里有人就把井头上的空地收拾出来,做了晒谷场。一年两年,人们享受了晒谷子的方便。但就是人们的脚步,把泥土踩实了,不知不觉间,井水越来小,人们也没注意,就是井水变浑、没有了水源、井干涸了,村里的人也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
  在三五年之间,泡桐树长得像把巨伞。尤其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大朵大朵的从没有叶子的枝头绽放开来,把村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这泡桐树开起花来,比女人还耐看。到夏季,人们又嫌它枝叶繁茂,树冠太大,影响了晒谷作业,又把树的主枝锯断几处,泡桐树顿时失去了美丽生机。村人不讲究这些,出出进进,若无其事。
  种惯了水稻的村人,因为想赚更多钱,又把水田改成了烟田,年年烤烟一片绿。空地闲置下来,住在后面的两兄弟,老了,也耐不住寂寞,不知道从哪里扯回一棵湘南梨树,刨了一个坑插上,这梨树隔年就开了一树雪白的梨花,碎碎的,比泡桐树的大白花更打动人。
  当我从泡桐树下走过,我抬起了头,其实是春末,繁华落尽,一树绿叶,正在迸发出生命的昂扬姿态。而树下,几只鸡被我的脚步惊吓,直着脖子拧着头小心的打量我。而我看着梨树下的沟渠——村里新修的下水道,什么也没敢说。现在这是沟渠,往前溯源,是晒谷场、是井,是河。在这里,我度过了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和不安的青春岁月。我只知道这么多。再往前呢?已经属于父辈。而往后,属于谁?这道问题令我感觉无比苍凉。我们的手改变了世界,却一直没有改变自己。当有一天发现这些,可人已经老了,老到只想安详的过日子。
  东干脚很小,却在无声记录人和世界的变化。人也没有对错,只是在某个时候,做了该做的某件事而已。后来人将按照自己的想法,在东赶脚续上自己的故事。即使故事很小,对社会发展几乎没有作用,但在某个时候,却一样打动人心!
  2014.3.31

发表于 2014-3-31 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loveliness:家乡总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

 楼主| 发表于 2014-4-3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关村里第一把杀猪刀的故事

  杀猪受管制的时候,村里人家通常只有一把菜刀,多的是镰刀柴刀。
  杀猪不受管制的时候,二叔脑筋转得快,从清水桥集市上的五金摊子挑出一把刀,尺半长,乌青发亮,回到家在磨刀石上浇水一磨,几个来回,揩去刀锋上的污水,就见到了一抹亮光,用手指试试刀锋,能感觉到寒气。想到这是村里的第一把杀猪刀,二叔这时笑了,笑的脸像一张秋天的桐树叶子。
  除了清水桥食品站原来几个御用的屠夫外,整个平田村会杀猪的,没几个。而作为于平田的自然村,东干脚别说杀猪的,就是连杀猪刀也没有一把。
  杀猪不是把猪用刀捅死那般简单。
  杀猪的——东干脚的人称之为杀猪佬,到了圩上才叫人屠夫——已经是一种职业了,拎了刀和洗碗盆从容出门,到晒谷坪上,扯一张扎实的凳子,横在盆子上,然后就看那些抓猪的,撵着猪从巷子里出来,到了晒谷坪上,又被猪带着跑。到有人一把揪住猪尾巴,才有人赶上去,拎住两只耳朵,往地上摁,后面的人才会抓住猪后腿,三四个人,合力把猪抬到凳子上,把猪头往前面送,杀猪佬——二叔有模有样的一手捂住猪嘴巴,并且用刀背磕一下猪前腿关节,眨眼之间,杀猪刀就送进了猪脖颈,只听到猪的哼哼声了。
  放完血,杀猪佬拖开盆子,抓猪的就把猪掀翻在地上。死猪,刀眼里冒着血泡,四脚朝天。孩子过去踢一脚,就跑开。二叔取来一根两米长的钢筋条,在猪的后腿腕上割一口子,把钢筋捅进去,在猪皮下通几条通路,然后憋足劲,通过猪腿上的口子,往猪的身体里吹气,要把一只百几十斤的猪,像气球一样吹起来,架到脚盆上,浇上滚水,拿刀刮去猪皮上的毛。而这个时候,杀猪刀再次派上用场,锋利的刀扫过去,猪背脊上的毛被刮净,再几刀下去,猪就显出了肥嘟嘟的样子。
  杀猪的技术,就是不仅要把猪杀死,还要尽量不要伤到气管,否则,猪就吹不起来,而软毛猪,是很难收拾的。村里人骂那些办事不利索脸皮又厚的,就骂软毛猪。
  杀头几条猪,二叔都没有掌握要领,伤到了猪气管,吹不起来,刀眼子漏气,用生萝卜都堵不住,最后是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一条百十来斤的猪收拾干净。
  开始几年,一把杀猪刀,就是一件了不得谋生工具。帮人家杀一条猪,不仅包吃一顿鲜猪肉,走的时候,对家还会割一两斤半瘦半肥的肉,搁进淋水桶里,在送客的时候,让杀猪佬顺手带走。杀猪佬有事,人家借杀猪刀,用毕,也会请刀的主人去吃上一顿。
  甚至有几年,看一个家庭的经济好不好,去他的厨房看刀,若是厨房里常备杀猪刀的,这家的生活,通常说还是过得去的。因为杀猪刀不再只是用来杀猪,而杀鸡杀鸭也兴起用杀猪刀。书上成语说杀鸡焉用牛刀,而东干脚的人没这概念,好用趁手即可。
  但这好用一旦被记着,也会造出祸事来。
  东边山脚下两兄弟吵架——以往也吵,鸡毛蒜皮的事,看不顺,讲几句,就会越吵越凶。在别处,或者越穷越不讲面子,在东干脚,却是穷的富的都讲面子。一句话伤了面子,动刀动拳。这次,他家兄弟为了一泡鸡屎——弟弟的鸡跑到哥哥家的堂屋拉了一泡屎,哥哥追着出来,弟弟一见哥哥在追打他的鸡,一边骂,一边往二叔家跑,跑进二叔家的厨房,拿了杀猪刀,就往他哥家走,二叔还没明白过来,巷子那头就传出女人的叫喊:杀人了!
  二叔、邻居几个跑过来,那做兄长的白衬衣成了血衬衣。一问他女人,才知道这男人背上被他老弟用杀猪刀戳了一刀。即使这样,嘴里还在骂:死X皮,要放火烧屋了。还要老婆回娘家,把妻舅叫几个来,在自己老弟的背上捅几个窟窿。幸亏他老娘要死要活的又哭又求,让老二出钱,帮老大包扎了,出了药费,不够,又出了营养费、误工费,他嫂子这才作罢。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此而平息,他嫂子、他哥或者他娘,其中有人怀疑,是二叔指使他家老二拿刀杀人的。他家老二被逼急了,又要跑二叔家,幸好,被二叔放学的孩子撞见,赶了先,把门堵了。不然,有关杀猪刀的血案还要继续上演。
  这事在东干脚村议论了一个遍之后,自然消失。没人去想二叔做那缺德的事,也没人去为他们的家务事主持公道,人们议论得更多的是杀猪刀,是多么多么的了不得。有的夜里出门,腰里也别了杀猪刀,看起来是防身用,但更多的是在显耀他有把杀猪刀而已。
  养猪存钱的时候,家家都有把杀猪刀。粮食涨价了,煤炭涨价了,人工涨价了,猪反而变得不值钱了。东干脚的人纷纷废了猪栏,养点鸡鸭,又逗病,费心费力不讨好,索性,只养一条狗来看门。走进村里,进一户人家,不再注意他家是不是还有一把杀猪刀,而是在防备,屋里门后面,藏不藏着一只追咬人裤腿儿的狗了。
  2014.4.2
  

 楼主| 发表于 2014-4-8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雨是什么时候来的,没个准信。过了春节,路上的人越走越少,阴晴交替,太阳出来,人们也是孤单前行,在东干脚,已经看不到成群结队的人马。到地里,到田里,到其他村子串门,看到的只有一个影子,骑着车,或者匆匆步行。四周青山因为人的疏忽,或者人力的缩减,得到了生养机会,几场雨过后,就萌发出一层新叶,也许很淡,不容易被察觉。当你回头一看,看到那山,染了一层绿色一样,心就一抖,岁月就这么溜走了。
  三月雨随清明而来,这时大时小,时而哗啦啦,时而沙沙沙,时而淅沥沥的雨,将湘南裹了起来。你会看到檐头雨,点点滴滴,如珠,或如线。你会感受到穿堂风,或凉,或润。你会看到雨雾,在河岸上,在水边,在柳树上,在空旷的田地里,在半山腰。或者什么也不看,跟老人一起,蹲在火塘暖着的屋子里,看老人做针线——无论时代怎么变化,老人们还是在留念着自己的手艺,补补衣裤,把棉袜子加一层底。他们经历很多,我几乎不懂,可是,那种气息让人不舍,淡淡的,平静的,温暖的,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令人打心底感觉踏实。我想,他们要交接的,也是如此,平平淡淡,敝帚自珍。
  而我一抬头,从那小小的四方砖窗里,看到了一抹红。这让我心头一阵惊喜,是彩霞,是桃红,还是霓裳?走出来,只在巷子尽头,看到一把靠着门前石凳的红伞。在颜色单调的年月,红色,往往代表着一种变化的开始,或者一种变化的来到。东干脚的桃花,其实,在它们还没有开花的时候,还真不知道哪里有桃树。但一场春雨过后,大地淋湿了,桃树也被淋醒了,在鸡爪般地树枝上,鼓起了一个一个小包。东干脚没有桃园,所有的桃树,都是人们吃了桃子,随手一扔,桃核飞到哪,哪就是桃树生长的地方。桃树几乎不挑地方,悬崖边、河堤上、大路边,甚至田头,都会长出一株来,一不经意,隔年就会开出一树耀眼的花来。东干脚的人似乎不在意这桃花,只是顺其自然,不砍它,也不维护它,倒了结果的时候,才会有人去看看。
  我曾经深爱过这桃红。在大山、岩石、树林、田野和房子构成的空间里,桃树开花,就像青色湘南大地渗出的血珠。它们寂寞,它们生长,它们绽放,在无序中,把生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也深爱过红。当我的同学有一件红色衬衣,底子像血,而面上又印着一些枝枝叶叶,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面旗帜一样鲜明,或扎眼。我不管不顾,用自己的衬衣换回了这一件离经叛道的红色衬衣。一个少年,像火一样,在乡间泥草交互消融的村道上奔跑,点燃了无数目光。在某些人看来,我成了一个负面典型,用颜色挑战了男女之别。他们像法官一样审视着我,感谢命运的是,他们没有权力审判。而我的东干脚因一种颜色,在某些方面得到了释放,人们开始不那么尖锐,更多地是无奈,和接受后的坦然。
  当我的红色衬衣和少年梦想跟岁月一起印进我生命的时候,人们已经放开了喉咙,无所不谈。在一个腊月我悄悄潜回湘南,窝在家喝闷酒的时候,母亲怜惜的看着我,我想,生命之外的任何人都可以放下,但母亲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母亲很无助,她不知道怎么帮我,或者,她想帮我,却够不到。我也很无奈,我不知道未来,甚至都不需要未来,我要面对的是现实。所有的梦——我曾经的梦想,像钢筋一样,穿透所有的假象,却无法抵达所谓的荣耀。我知道我离开了东干脚,我回来,不是栖居,而是寄居,我的故乡,不再是我需要的伴侣,而是我的战场的时候,我喝下了一杯酒。我看到了一团红色,从东边山林里移动,然后走到空旷的田野,然后看到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轻盈的走过湿滑的村道。我有些愕然,这热烈的红,带来的却是一团凄凉冷清。为了驱走心头的恐惧,我又热了一壶酒,东干脚的土茅台——红薯酒。我的战场已经没有敌人,喝干这壶酒,我要走了。
  很多年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家。那团温暖的红色,那张红润的脸,那些往事,正被时间漂得褪色、苍白、破落。它们就像旧衣服,过了一个时间段,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直至被忘记。在这个成长与变化的过程中,清纯的人,有追求的人,想做大事的人,也越来越变得世故、势利和圆滑。当衣服换无可换,当思想长出盔甲,当某一天醒来发觉,这个世界,唯有窗外的雨声最为销魂的时候,才明白,时间已经到了暮春时节,美好春光所剩无几了。
  面对着窗外的雨,想起东干脚无处不在的桃花,我有些疑问,我是不是东干脚随手一扔,扔出很远,落地很久,一直就没有发芽生根的一个桃核?闭上眼,想起奶奶,想起东干脚的接生婆,想起宝金婆婆,一张一张凌乱的面庞,却让东干脚挺拔了起来。此时此刻,东干脚是一抹暖心的红,让人在关山之外,风雨之中,双眸流淌温暖的念头。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叮咛,桃花一样,在风里翻飞。
  2014-4-6
  

发表于 2014-4-9 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习!欣赏!顶帖!问好!:handshake

 楼主| 发表于 2014-4-11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死法

  死只有一个结果。死亡却有很多方法、手段或者技巧。在我见过的死者,他们的死都是朦胧的。我没有见证那个过程,或者离开生命的形式。死者无言,但最终的告别是怎样,一直像个谜。傍晚,我接到电话,得到我舅父登天的消息,我的心震了一下。在礼仕湾、在郑古原,在尧岗,我舅爷的名字都是响当当的,个人的名望也十分好。三个儿子,个个上山都打得虎来。而在年前,我舅爷或者因为口干,或者是听到了某种召唤,从床上滚了下来,没有再爬上床,也没有再爬出门,生命在八十九岁打上句号。或者人们都在惋惜,再熬几天,就新年了,挺过新年,就算九十岁了,就是尧岗第一个活过九十岁的人了。然而知道内情的人,却是一脸的庆幸,死得好。一个快九十岁的老人,浑身是病,孤零零的躺在半边屋里,头上屋瓦漏水,床前无遮无拦的摆着棺材,不死怎么活?对三个儿子,舅爷的死,绝对是为他们减负担。人们议论着,我却在想,老人明知道,在寒冬腊月,滚下床,会面对什么结果。可是,他还是做了。他的心,先于他的身体死了。我没有去送别,我反复地在回忆,舅爷的三个儿子成家立业,与舅爷渐行渐远的时候,舅爷在村外江边结庐而居,红砖青瓦,晴天绿山,风润水响,那是他最享受的时候。现在一切结束,他没有想到过结束的方式。而到了绝境,自然有解决问题的方法。
  舅爷的方法像谜,可他死在了地上。在东干脚,有一个老人死在空中。她在变寡婆之前,我就认识她。据说,当年她家不仅在东干脚叱咤风云,在周边村子也声名显赫。斗人、骂人、揪人,铁面无私。在她所有的优势变成围城之前,她的丈夫撒手人寰,虽只是屙痢屙死的,但丧礼也办得风风光光。但那些曾经围在她身边打转的人,随着时间的前移而一个一个离开,到最后几年,小孩子见了她,都敬而远之。她也知道,以前某些手段太过毒辣,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改悔。石板路还是在那幽静的巷子里那样绕来绕去,到她家戛然而止。她明白了什么,在某个春天下午,穿上了寿衣寿鞋,打扮一新,然后拎出崭新的牛套索,在自家门后悬梁自尽。解救她的人说,她并没有像其他的吊死鬼那样,伸出舌头。除了脖子上的那道勒痕之外,身上没有任何的不妥,干干净净。死了几年,东干脚还有人在骂她生前没做好人。常说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孰轻孰重,自掂量。
  曾经有一个春天,我一直都被哀伤围裹着,不能自拔。无论我走到哪,我都不敢相信,五姑真的死了。五姑是个聪明人,在镇上找了婆家,安顿下来,又做些小生意,手头很活泛,却不小气,每次回娘家,口袋里都塞一把糖,几乎见孩子就发。可在六月,大家双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五姑一口气喝了半瓶子农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一直不相信,音容笑貌都还那么生动,可人怎么会被黄土垒了?春天,我从东干脚走七里地,到皇家洞去看望四姑,走过门前小河石桥,走进紫云英铺盖的田野,我就不自觉的想念起五姑,觉得她没有走远,或者在山巅,或者在云端,或者在我身后。我停下来,坐在田埂上,看着前面笔直向上生长的杨树林,两眼却满是泪水。爱、怀念、感恩、奉献和死亡,像蛛丝一样缠着我,而我很无助,只有用泪水去祷告,在选择死的时候,尽量照顾活人的心情。
  当生活了好了起来,东干脚、平田院子、清水桥圩、宁远县,不再有人为了生活,而采取非正常死亡方式的时候,或者我们遗忘了死神的威力。死神一直都在,而且因人而异,用不同的方式攫取人的性命。就像我的邻居满婶,两个儿子长大会挣钱了,还没成家,为了孩子们成个家,她和丈夫风雨无阻,庄稼地、烤烟田、石灰窑,哪里有活就上哪里。人也生龙活虎,三五年,脸色还是那般红润。过了一个年,感觉胸部不舒服,捱着,到年底,捱不住了,到医院一查,乳腺癌晚期。既然到了晚期,满婶也坦然了,不再花那份钱,而是回到东干脚,像往常一样过日子。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跟人打牌,为了一个得分,还争得面红耳赤。而我一离开东干脚,不到两个月,就在父亲的电话里,听到了满婶过世的话。我错愕得不知如何接话,父亲说阎王取命无早晚,是人都要走那么一回的。搁下了电话,我仍觉得不安。老死青山,或者安然死去,或者从容离开,或者惊天动地,设想的每一种死亡方式,现在,都以不正常的形式,迫使人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
  未来怎么样,或者我会怎么样,我真不敢想。原本以为,东干脚是我出发的地方,也应是我最后落脚的地方。但谁能预料到几十年后,我们会面对怎样的桑田沧海?在这几十年中,我们还会有多少种挑战?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又不能逃避,所以,唯一的依靠就是珍惜今天,好好活着,无论是谁,活着精彩,才不会给旁边的人和后来人留下多少遗憾。死不是简单的事,像活着一样,不可估摸。
  2014.4.7

 楼主| 发表于 2014-4-17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边风景

  我从来不以为西边是风景,不因其他,只因心里没有风景这个概念。
  东干脚以西,一眼看过去,一团阴暗感觉。从门前田野向西蔓延,过了安静的马路,还是田野,说不上一望无际,但要看过去,还是要费上一口大气,过了大河,还是稻田,闭上眼,尽可以去幽想或体会稻花香两岸的宏大与美好。其实,我更喜欢那河,水清,水流湍急,水流的声音可以祛除内心的喧嚣。只是,偶尔还会看到小孩的尸体浮在河湾里。一年之中,在这河里,从上游飘来的无主之尸体总会有那么几起。人们从错愕到淡定,再到找张草席,卷了,用畚箕装了,两个人抬了,跌跌撞撞的跑过河堤与田埂,到附近荒坡掩埋了。
  看到田野里的水沟——东干脚的人都叫水沟,像蚯蚓一样在无边的田野里扭来扭去,心里就一哆嗦,生活就像这水沟一样看起来简单,却又是那么曲曲折折。水沟两边长草,在用水季节,每个生产队都会抽调一个劳力,或拿锄头,或拿铁锹,或拿镰刀。平田院子十八个生产队,十八条好汉,齐刷刷跳进沟里,或铲淤泥,或砍去沟两边住杂草,场面很壮观。但也有令人发颤的事,只要有人从水沟里爬上来,小腿肚子上,血就会像泉一样漫出来。这片田野是冷水田,田里蚂蝗特多,水沟里更不少,一听到水响,就像听到了开饭信号。
  在双抢,插二禾,我一个人承包新坝里的七分地,打下秧把子,然后下田,没插两排,就有七八条蚂蝗叮在了脚踝上。插上几排,就跑上田埂,已经没心情去弄死蚂蝗,只将它们摘下来,扔进水沟冲走。即便这样,却没有人因为蚂蝗,或者其他什么,而让这里的田地抛荒长草。
  河那边,过一片水田,是罗坝。罗坝有七八百号人,我一个堂姑姑嫁在那边,我去过一次,村口有狗沟和石拱桥;院子中间,有一大块沙河土,却没有祠堂,因为罗坝的人十名九姓,没有宗族。但罗坝的人却很团结,一年双抢季节,为了与邻村郑家院子争水源,两个村子打了一个星期的仗,不仅背出了大刀长矛,还造出了土炮。据说是打死了邻村几个人,自己村里也死了两个。一时间,这块小小的土地上顿时刀光剑影。在他们对峙的时候,没有其他人敢掺乎进去。毕竟看热闹事小,保全身体重要。但是,听到那种男女老少上战场的传说,还是令人血脉贲张。
  再往西,是西塘。西塘村前有一条黄土路与乡路相连。东干脚某某的媳妇,就是西塘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作为迎亲队的,还去新娘子家抬过家具。土路两边种白杨树,笔笔直直,却总比吊柏树少了些气势,或者没有吊柏树绿得那么深沉吧。西塘是确实有塘的,就在祠堂前,小小的一方。这里的人都姓郑,祠堂里的神主牌位供的是“荥阳郡郑氏历代考妣之神位”。祠堂屋瓦墙壁已经被烟熏黑,门前的砖地也凹凸不平,留满了时间神秘的印记。而青砖巷子里,石板路上的石板清晰可数,然而,迎面的只有穿堂风。没有任何声响,耳朵里却默默的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层潮音,似乎无处不在。而走出来,站在水塘边——平静的如同深绿色的玻璃,从东往西打量整个村子,也只有门前的那棵古柏树令人感到生机盎然。
  不能再往西。我的目光触到西山脚稀疏的树林子,就撤了回来。路到此处,无路,鸟到此处,折回。柳宗元当年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想,他该是到过这里的。这里离永州府,区区四十公里而已。不过,却是山道,一马平川只能在书里翻到。当目光从庄稼地、树林子、笔直的陡坡一直往上攀爬,就像亲身去经历一样。当目光落在山脊上,可以踹口气了,却发现,接触到的,只有云霄。西山没有山峰,而是由北向南,如同上天的神来之笔,一笔拖过,绝不拖泥带水,干干净净,令人看到的,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只要碰到西山,我愿意回撤到东干脚。我宁愿守着东干脚,远远地看西边的风景。
  春天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一抬头,就看到大河边的防洪林,桧木,高高大大,平常一层不变,而在春天,它的变化却令人惊叹——从树梢上飘出一抹绿,在粉黄的阳光里,在透明与晶莹之间,在荒芜的田野边上,令人感觉妙不可言。而夏季,插秧季节的繁忙与插秧后的相对平淡,让人更专注在清水桥的集市上去做点小买卖。到了端午前后,大地被太阳烤爆了一般,散发出一种香味,头季稻成熟了,放眼看去,山脚边就像摆了一块金黄的面包。那些黑色的瓦盖的村庄,就像面包上的巧克力。是的,在这个季节,日子是甜的。秋天再把这胜景反复一次,一年一年,让这块地方的人见识过春播秋收后,也学会了在凶猛人生中处变不惊。
  然而,我在乎的是它的黄色。或者在在乎它的收获。阳光与黄色的大地重合在一起,秋天把天空的云块撇开,你看到的,树,挺拔的树,河流;蜿蜒的河流;田野,金黄的田野,村庄,巧克力一样的村庄;还有西山,就像一块屏风,断绝所有杂念。而爬上东干脚的后山,就会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田地,像调色盘,摆在了每个村庄面前。我想了很多,面前晃过很多种景象,我都没有选择,我的青春已无处安放,我需要一次净化,西边风景就像致幻剂,让我充满梦想,让我体验绝望苍凉,让我闭眼感受飞翔。
  2014.3.15

  

 楼主| 发表于 2014-5-6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悼念

  面对东干脚,或者平田院子,或者宁远的其他村庄,我心里都有一种“堵”的感觉。很多年,我都没法说清这感觉,而是总在试图通过一些不间断的记录,发现这种“堵”的来源和去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但又觉得沉重。好像我一直远离这个时代,远离发展,而在固守着过去。物质的变化,财富的积累,人心的向往所带来的改变,让我更怀旧,对往日更充满不舍。明天有什么好?明天有什么好呢?对一个农民,对一个民工,对一个政府官员,对一个文化人,对一个企业高管,对一个企业家,明天意味着什么?我想,几乎都是混沌的,浑浊的,甚至是盲目的。我悲观吗?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东干脚。
  这是一个简单的乡下村庄,养育人们的土地、河水,庇护人们的山岭,让人仰望的低沉的天空,阴晴炎凉交换的日子,使得这里的人们安于现状,听天由命。至少,我看着是这样的。然而,表象之下,当然还有一些潜移默化。这些变化不是产自东干脚,而是来自外界。比如说清水桥集市,比如说一场与其他村子的冲突,比如来自一次生病住院所认识的病友,它们所带来的震撼和恐惧,让这些庄稼地里的谋生的人既感到新鲜,又意识到了挑战。千百年来,中国的乡村没人愿意在明天来临之前退缩。他们沉默,甚至潜伏,只是为了等待时机。东干脚的人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生计,从歪歪斜斜的田埂路走了出去,三五年没有音讯,人们也不会去议论,悲也罢,喜也罢,总要有人承受。时运流转,当初偷跑出去的人,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带回了时尚,带回了财富,也带来了一次意识上的冲击与更新。家庭条件好的,表现出不屑;家庭条件一般的,有些漠然;而那些需要改变苦难的家庭,纷纷派出自己的子弟,既然出的去,又回得来,为何不出去闯荡?
  众所周知,自1989年后,中国就像一盆沸腾的开水,积聚了太久的能量,贯穿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拿粉笔掷人的教授和卖茶叶蛋的老大爷取得了惊人的共识,工业化产业化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传统的界限。东干脚的人感受到了工业文明的诱惑,因为它小,无能为力,仍是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模式在运转,可是,东干脚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首先,是来自观念上的改变,不仅有男人跑出去,女人也跑出去,而且,在这一场突围行动中,是一个叫涂云的丫头带的头,她跑出东干脚,一路向东,居然跑到了上海。从上海带回的,除了钱,还有时尚。东干脚的女人从装束上来了一次革命,从趿着凉鞋追着放映队满院子追电影,到穿得齐整,买回电视机在堂屋里看电视节目,几乎是一夜间的事。当我踩着自行车,从马路转进东干脚崎岖不平的村道,听到邻村女孩吹来的口哨,我还以为自己进入了黄金岁月。生活中,从来没有比享受物质更满足的事,也从来没有比爱情更令人憧憬的期盼。东干脚还是那般安静,但正在褪去衰老的皮囊,在一点一点更新,就像一部魔幻电影,一点一点的变化,而逐渐呈现出来的样子,却让然感到惊奇和陌生,乃至不再去触碰。就像我盖的那栋二层楼,十几年了,我从没有上二楼住过一样。
  放眼望去,东干脚改变极大。在以前,春夏秋冬,东干脚是一套衣服,黑帽黄皮。黑的是瓦,黄的是墙。现在,东干脚富丽堂皇,却像一件百衲衣,各种颜色缀在一起,眼花缭乱。尤其听到阳明山寺庙的烟火又兴盛了之后,我有些茫然,我们在往哪走?东干脚只是在变化,水泥漫过田埂,漫过门前的官道,又漫进巷子,漫进堂屋和灶膛。似乎东干脚找到了一个模式——拷贝城市。水泥带来了干净的出行,但也盖住了历史。当我从第一个巷子口,走到最末一个巷子口,目光趟过那些平滑的水泥路面,叩响每一面崭新的门窗,却没有叫出一个玩伴。他们封存了东干脚的历史之后,又都离开了东干脚,一年之中,难得回来一两次。而叫唤我们小名的爷爷奶奶,一个一个的挂在了墙上。门上,只有一把生了红锈的铁锁在守候主人的归来。此时,哪怕有一只冲着人咬的狗从巷子深处冲出来,也比这安静来得令人兴奋。然而,巷子里什么也没有,包括风。
  还有什么呢?抬头,看到的是青山。青山依旧在,是以前的山吗?是,不是。田野还是田野,却已经错乱,房子、庄稼、道路交错,收割的盛景,像一幅泛黄的画,只留给我们这一代人了。我们的孩子看到的,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场景。道路两边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摸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门窗,一样的水泥铺地。田野正在成为花园,河流正在成为沟渠,山岭也在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祖先留下来的,都有了不同的价格。而唯有我们自己,在追逐欲望的时候,在变得一钱不值,或者,化作商品交换。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珍惜的?突然之间,情义、尊重、来往、担当,这些曾像小草一样,在乡村遍地生产的东西,这时候,突然弥足珍贵起来。
  我们失去了什么?我看着东干脚。东干脚就像一个被水泥禁锢了的精灵,在水泥之下喘息。那截跟土地相连的断墙,像一面倒在地上的旗帜。我们已经失去了闲适、自给、奋斗、互助、守望和怜悯,我们还失去了麻雀和燕子,失去了大雁。我们拥有的,只有断墙一样的回忆。面对崭新的繁华,新鲜的阳光,心口里却并没有亮堂起来。我们已经被外部世界的机器主宰,停不下来。我们的子孙会沿着机器运转的轨迹奔跑,他们再也得不到乡村的抚慰,乡村的淳朴、坚韧、厚重与美善,被我们用水泥隔开,逐个封存,想到冷漠、自私和逐利将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我开始为“黑帽黄皮”的东干脚凭悼。我会活下去,我为什么活下去呢?我看不到将为我致悼词的人,但我得活下去,就是这样,我得遵循自然而然。
  那个远离尘世,又遵守生活法则的东干脚,将包裹着我,将在我的身体里。未来,像一张血盆大口,它会把我们吃掉,按照一种属于人的意志,重新塑造世界。东干脚,曾经是青山、绿水、田野、云烟相互交替融合的地方,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将由你们决定。活着的意义,也将由你们分发。我们的光荣和遗憾,像以往的风一样,依旧掠过太阳和月亮交替守护的山岗。你们在风里悼念,一代一代相接,像永恒的历史。
  2014年5月3日

发表于 2014-5-7 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见更新了,我收藏了一下,一直都很喜欢这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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