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一夜里,知县大人再也忘不了那只丰腴灼热的红酥小手,而且,还由此生发出许多的想象,直到四更之后方梦入春风。
那女佣,姓周名莲,三十出头,高梢壮实。因县衙女佣活路,少了风吹日晒和粗磨大食,一张满月圆脸显得红润白皙;虽丰乳肥臀,却也风韵四溢,全不象有了三个子女的有夫之妇。
她娘家祖居长邑城内,靠做些小本生意过活,虽为平家小户,可也是正经生意人家,卖些油盐酱醋调料食品;不算富有,却也不缺吃少穿。所卖食物,除油盐趸进外,其余酱醋之类自产自销,家传手艺,物美价廉,在城里颇有些名气。特别是所做“捂豆腐”和“胡豆瓣”堪称一绝,色香味俱全:其色,褐润油亮;其香,清淳馥郁;其味,厚笃绵长。——要做小菜,好歹也是一门学问,就拿做“捂豆腐”来说,单是“捂”的这道工序便颇为讲究,比如:捂薄了,欠温不长毛;捂厚了倒汗也不长毛,全在恰到好处,捂透毛青,方能香软。——此中工艺诀窍,周莲在父母口传身教之下俱已掌握。县署伙房食用小菜均由她亲手泡制,美味可口,人见人夸。另外,也因她在县署伙房里,夫家便常常把些好鱼好虾送过来,新鲜不过。加之她生得聪明乖巧,又待人和悦,做事干净利落,颇得县署里上下之人赏识,已在县署里干了三四个年头。
她在娘家子女中为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虽均已成家立业,但见面时尚不失儿时亲昵,关系一向要好。嫁了人家,也是一家和睦,遵长爱幼,其乐融融。
周莲夫家姓王,也是世居县城人户。两家虽不在一条街上,但相隔不过一里之遥。夫家虽在城里居住,却把主要营生放在长河之中,几代人都靠放鹰打鱼为生。
她的丈夫王大河,自幼便随父辈下河撑船摆渡,捕鱼捞虾,特练就一身水中本事,即使平河两岸之汛,也能泅渡过往,更不说摇橹撑篙了。因有了一身水中本事,前年便被县衙招募为东津渡船工水手,编入东津汛,在外委李时运的管带下服役。每五天他便在渡口上值日四天,夜里也须歇在那里守候值班,虽距城只有数里路,但役务在身,全由不得自己。好在苦是苦些,但收入还算不错,除了工食银外,还可额外得些奖金,比打鱼为生强胜。因此他便打算干上几年,纂些银两再说。他也并不反对媳妇周莲在县署里当女工做些杂务,因为上有老、下有小,现在生活需要银子,将来儿女长大成家立业也需要钱;再说这一般百姓蒙生不易,找个做事难,活路也不苦不累,虽是缠人一些,但离家不远,早晚在家里还可照料些家务。那县署之内,虽有些明争暗斗,但与下人无关;府里上下,全在面子上耍的人,即便做工晚些回家,也可放心。更主要的是,他了解周莲,自幼一起看着长大的,一个见生人就脸红的女人……
周莲的确不是那种人。心中无邪,她把那晚县太爷灼热的眼光早就忘了,照样在县署里进进出出做她的事。自身的聪慧和在县署多年的濡染使她心细如丝,成熟女性的感悟又让她毕具了十分的宽容和理解。她一点也不感到县大老爷有多齬龃而可恨,她能体谅那个夜色笼罩下的瞬间,一个饱暖无忧的强悍男人在一个体香如麝的女人面前所表现出的渴望。她想,就连她自己那只尚显粗燥的掌指,在那双绵柔厚笃的大掌的包裹里的刹那,又何尝不是感觉酥麻?但她还是推拒了他,因为她不能。周莲很爱自己的丈夫,也很爱自己,很爱自己的一切——尽管在她看来那时的县大老爷是多么地需要可怜……
她的丈夫也曾一度时间不想在外委李时运的管带下干活,可是,她说服了他。
王大河与李时运是同在一个城里长大的,虽然他们的门第有所不同,但孩提时代的天真无邪却让他们常在一起玩乐,成了冒根儿朋友。长大了,各自为生计奔波,但相见时亦不失问候。
李时运系县丞之次子,武生一个,现为冕山营下一员外委,驻防东津渡。自那年东津渡沉船事故之后,县府一改常年管理办法,将所属维修工程,渡船管理一应事务,实行责任总承,费用包干。他便一直承揽了此一事务,已经有了三年时间,其理由皆因他是外委,东津渡防务的最高长官。据说,在之间本应升任千总,驻守北山关的,亦因驻防东津渡外委尚无合适人选,一时脱不开身,便只好作罢,候时再说。
这东津渡自打实行新法之后,确也平安。虽说官场之内有些舆论,民间之中有些抱怨,也是不足为奇,再说,也仅仅不过是说说而已。比如说,李时运从维修款项中落了多少多少银子;比如说,李时运从承包的过桥摆渡费中赚了多少多少银子;又比如说,李时运从“打水围”中剩了多少多少银子,等等。对此,亦有不同之说法,说人家那是本事,赚多少都应该。
说实话,对李时运赚多少银子,王大河并不在乎,只是对有些事看不贯。比如有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了一篮洋芋进城去卖,过了河才说没有船钱,等卖了洋芋惠来时一并付给。正好李时运在场,不仅骂了那老汉,还骂了他王大河凭什么白拉拉渡他。王大河火了,说:
“凭什么?凭我的力气——不行吗!”
“什么什么!——凭你的力气?没有船,光凭力气行么?——你的力气,我是给了银子的!”
“好!——你用你的船——我不要你的银子行么?——你给了我多少银子?你又得多少银子?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不干了……”
王大河把撑篙一丢,气愤愤地真的就走了。
周莲晚上下班回去,见丈夫在家,有些奇怪,问:“今天不是该你值日么,怎么回来了呢?”
大河气冲冲地说:“不干了!”
“咋?不干了!……”
经周莲反复追问,大河便将原尾说出。
一经说出,周莲却不惊不恼,反倒笑眯眯地说:“这李外委也是,说话咋就那样难听?凭力气凭本事吃饭,谁也没白拿他钱——如果是我,我也会冒火的……”
“是嘛,不就仗了他爹的势……”
“不过——你也犯不着就不干不是?咱不是凭力气和本事挣钱吗?说不干就不干啦,岂不反被他好笑……再说,现在的银子也不好挣——谁就在谁的手里干一辈子不成?——饶人不是痴汉啊……”她见丈夫不作声,又笑笑接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咱家大河也承揽来干干呢!”
不需半个时辰,周莲竟将丈夫说得笑了起来;之后又陪他去了外委家宅,替他赔了不是,求外委多给担待一些。一张小嘴,比山比水,把他们二人说得喷笑言和。
“要是不看在周莲的面上……”李时运说。其实,他李时运要承揽东津渡,就那水上活路还真就离不开大河的。
李时运把她夫妻二人送走后,心想,“还真没看出,事在关键时,这女人好有心计啊,不仅嘴嘴儿会说……”
大可高高兴兴地连夜去了渡口值日。
还别说,打这以后,那李时运真地就对王大河好了许多,时不时地给他发些奖银。因此,对他李时运即便有些看法,大河也全压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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