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荡省城 ( 10 )
“大小栈房都是一天三潮:早晨离店上路,晌午打尖吃饭,黑了歇脚住宿。
“住上官房的饭菜是送进房间,一般客人在厅房桌子上找空位刨饭拈菜,商贩在堂口站起跍(蹲)起吃,好照应自己的货物。”
轿夫也一再告诫春妹子:“幺师端来的荷包蛋,随便他说得朵朵莲花开,切莫乱吃。那都是端了不晓得好多回的了,来了客人就用开水冲热又端出去,筷子都戳不进,吃了马上喊你给赏钱。
“栈房里头,还有一些十多岁的卖唱女,她随便说要唱啥子调子,你都莫答应,不然又要遭烫。她们有人指使,麻烦多。”
果然,一路上的栈房一个挨一个。才下午阵,各个栈房的幺师就站倒自己的堂口吆喝:
滑竿儿客,包袱客,担子客,骑马客,走南闯北、去东到西过路客,天色不早请小店歇;罩子床,花铺盖,铺干净,水方便,小炒俱全,卤菜下酒,饭熟菜香。
天色渐黑了,滑竿儿终于进了安居坝。轿夫把春妹子抬倒他们的熟客栈,抬前头的喊了一声:“脏幺师垫板凳儿!”
张幺师马上应一句:“溜滑哥,来了。”他多麻利地双手各端一根长板凳儿,向店门口一丢,两根板凳儿合合适适分开,没有翻倒。
刘滑竿儿他们马上把滑竿儿平平稳稳放倒两根板凳儿上。春妹子便歇进了这个小客栈。
将将进门,幺师硬是端来荷包蛋。春妹子早有提防,没有理睬。写号时,栈房正好住有女客,要不然住单间,价格贵不说,也不谨慎。
房圈儿格外二位是两娘母,从乐至回遂宁。春妹子一看铺盖,土白布的铺盖面子,脏得两面都看不出布纹纱眼儿,蜡印枕套更看不出花纹;洗脸洗脚像轿夫说的,幸好春妹子事先带了一根洗脸帕。
这一夜,春妹子没有脱衣裳,似睡非睡诧床。
大概头更后,幺师敞开喉咙儿办交涉:
街上更锣响,栅子上了锁,栈房把门撇。天涯四方客,听我幺师办交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行路辛苦了,落店把脚歇。包袱担子要收好,上床之前把门撇,油灯儿要吹灭。瞌睡惊醒点儿,谨防夜摸客。
屙尿有夜壶,屙屎有草纸,莫撇我的床笆子。内行听上咐,空子怕日决。出门喊幺师,被条(帐)要交清。各拿各的卷筒子(包袱),各挑各的担子。
招待不周,经佑不倒,请各位原谅,二回又来小店歇。
天交五更时,幺师又唱起送客谣:
农舍金鸡叫,东方发白了,天气好晴朗,不冷又不热,包袱行李收拾好,看下东西少不少;出门清理好,转来不好找。要是走得早,醪糟儿煮鸡蛋,糍粑蘸黄糖,老姜开水散寒气,周身四体要发热。
各位路客吃完早饭,幺师又吼起来:
担子客,挑子客,包袱客,舅子客,快点到柜台交被条。
吃了早饭,春妹子又上路了。听小店掌柜说,乖滑竿儿到分水歇脚可以收早工,歇太来又要走一阵夜路。于是,春妹子决定歇分水,出门没有上滑竿儿。为节省钱,又是先走一段路。
安居坝到成都是马路,比周家湾到玉峰的小道好走得多。春妹子出门才一天,长了不少见识。歇个栈房,名堂还那闷(么)深沉……
春妹子走了十来华里路,路上看倒好多滑竿儿站口,轿夫肩膀上都挂个蓬卷卷儿,站倒站口东张西望。春妹子边走边同轿夫讲价钱,只见太阳都升起来了,怕赶不拢分水,才上了一乘相因的滑竿儿。
头天春妹子不会讲价钱,是不晓得滑竿儿也有名堂。抬短路的叫乡滑竿儿,抬长途的叫流差滑竿儿。抬滑竿儿,不仅要有气力,而且要有技巧:腰杆要挺直,桩子要稳起;动脚不动身,换肩不停步,只须轻轻一抛。躺在滑竿儿上,两根黄铮铮的硬头黄竹杆,闪悠悠就让人腾云驾雾想睡瞌睡。但春妹子睡不着,坐了一天滑竿儿蜷了一天,当然莫得坐椅子舒服。
咋个打发时间?春妹子看一路的山山水水;看一路上上下下的人流骡马。
马路上跑的滑竿儿,比小道跑的滑竿儿精致得多,马架子调整灵活,细洋布蓬绷得伸伸展展,轿夫也油腔滑舌。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抬前头的观路,随时向后手报点子,使其随时精力集中。
滑竿儿报点子是一报一答,语言通俗惹人发笑。不仅一路不觉得疲劳,一唱一和听起也受听。打比滑竿儿遇下坡,前喊:夕阳坡。后应:慢慢儿梭;前喊:滑得紧。后应:踩得稳。开始,坐滑竿的人,心头慌了一下;跟倒,心头又踏实了。
不一哈哈儿,轿夫又安慰坐客。前呼:滑竿儿慢慢儿抬。后应:一步一步来;前呼:滑竿儿好好抬。后应:不怕滚下来。
有时间(候),又一呼一应指明方向和动作:前踩左,后踩右;前踩右,后踩左;前头看路,后头上步;前头换肩,后头靠边。
有时间,又一唱一和指明路况:弯弯拐拐龙灯路,摇摇摆摆走几步;人从桥上过,水从桥下流;前面懒坡坡,我们慢慢儿梭。
遇倒需要特别提醒的地方,前呼:前面亮晃晃,后应:地下水凼凼;说滑就滑,踩稳再踏;前面一个坑,后面会小心;前面一个洞,踩倒脚会痛。
遇上坡就使劲喊号子:前面抬头望,后面使劲上;前面坡好陡,挺腰向上走;前面坡好高,再高吃得消。
当然,要不要看倒女人也开一下玩笑:前面一枝花,千万莫采她;只是觑一觑(瞟一眼),谨防滑竿儿簸。弄得过路的女人,不是快步走远,就是停下来等滑竿儿先过。
眼看要到目的地,轿夫的情绪也轻松了:伙计赶快爬,达栈有钱拿;有钱好吃饭,坐客靠边站。
这一天,照样是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脚,赶了七十华里分水落店。但比起头天,春妹子轻松多了。
一路上,除了观山望景,还不时听轿夫反复唱他们的滑竿儿谣。不仅朗朗上口,还十分动听,比起栈房办的交涉,还顺口得多。
春妹子拿给轿夫抬到“五福栈”栈房。
幺师以得体的话语揽客入店,掌柜娘见黄搭黄笑话如炒豌豆儿,噼里叭啦,完全和酥香苑讲究的“人无笑脸休开店”一模一样。看倒穿白洋布、府绸汗衫儿、戴压眉草帽儿的客,幺师通通脑壳啄到瞌膝头儿,行了礼又行礼;看倒肩膀上挎磬槌儿包袱的江湖人,幺师磕膝头儿一弯,来个龙抬头,抬起脑壳笑脸迎;要是乘滑竿儿或骑溜溜马来的客,必是良妇或学生娃儿,幺师手一拱,顺势一只手一摊:欢迎,欢迎。
只要进店,一人发一块火烙的竹牌牌儿,竹牌上烙得有五福栈字样和(汉字)号码。凭牌吃饭,走时结帐。
这一夜,歇五福栈的客人多,女客也多。春妹子同两个小百货商贩住一屋,她们各背一个夹背,那个大嫂拿起桌子上的纸捻子,到隔壁油灯儿上点燃,又回房间点燃瓦灯盏。她端起灯盏在三间床底下探照一遍,又在罩子背后、门角角东觑西觑。
春妹子大惑不解还问:“大嫂,找啥子,我眼睛尖,帮你找。”
她们都笑起来了。大嫂回了一句:“看你梳个圆纂(饼饼儿),晓得你嫁了人,其实你完全是一副女娃子家家的样子,不懂。”
大家吃了饭,洗脸洗脚弄归一,各自坐在各自床上闲摆。春妹子晓得,出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好少说话。
后来大嫂晓得春妹子要上成都省,马上夸她胆子大有出息,同时又有些担心。于是,这位大嫂给春妹子摆了些时常住店的见闻:
“两年前,也是将将交了秋,有个商贩遭骗到对门‘一口栈’歇。骗子办起酒菜,先把贩子灌醉,再搜尽贩子的财物。他怕贩子醒了,总有一天要碰倒。骗子干脆就把贩子挤死,又紧贴床挎子捆起。天亮了,骗子夹起财物就走了。你说嘛,人来客往,还莫得哪个察觉。
“四五天以后,又有一个商贩在床上整理货物,不注意掉了一件东西在床底下。他端起亮油壶子去照,吓得他惊叫唤:‘床底下有死人!’丢了亮油壶子就跑。
“更吓人的是,格外一个在分水街上做生意的商贩,已经在这间床上睡了三晚黑。当时他晓得,前两天他睡的床下有死人,骇得他背麻脸白,提起夹背儿扑爬跟斗儿往外跑,取时(再)也不敢去住‘一口栈’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