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荡省城 (11)
听了这个故事,春妹子吓得不得了。紧接着,这位大嫂又继续摆:
“门角角、罩子背后,有的野物把人整死了,使两根竹杆杆儿,把死人捆起,立倒门角角,靠倒罩子背后迢毬了。
“还有吆死人的。吆死人就是有钱人家的人,死倒远门,屋头的人又讲究埋在家乡,就请吆死人的人,把死人捆好,背在背上。外头套一件又肥又长的蓝布大长衫子,死人的脑壳高出一节,就戴顶旧草帽儿,一般不容易看出。
“背死人的人,一只手拿根细竹子,由格外一个人在前头牵起走。背死人的人格外一只手杵根竹棒棒儿探路,两人一路也有呼应,扣手得好。中途在背静凼、莫得人的地塌换肩,一天也要吆(背)个六七十里。
“吆死人的工钱,出发地的亲戚、朋友先给三成四成,到死人的屋头,亲人再给七成六成。”
大嫂撩自说明:“热天头,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做这一行。六七月间,死人两三天就发臭了,只有春秋冬才有吆死人的,打比这阵立了秋。
“由于有的路途远,吆死人的人,得了三四成钱后,只背一天,就干这种昧良心的台子。黑了歇栈房,把死人也捆在棒棒上,凭(音喷,意靠)在门角角、罩子背后立起,早上两个吆死人的人,多早就走毬。”
这盘把春妹子吓得要话说,嘘声不断:“天官儿哦,怪都搞出来了,世上还有这种扯怪教的事情。”
大嫂接倒又说:“世上有,书上有。龙门阵总有个渊源,才可以一传十,十传百。这些事情,一年到头难得出一次,两三年总要遇倒一回。我在外头跑的年辰久了,听得多也见得多,管他三教九流、五马六道、歪人扯师,老娘都不怕,来软的来硬的自有一套。”
大嫂话头子一转:“话又说回来,歇栈房真正怕的是:
“一怕军阀混战。去前年,刘文辉和李家钰为争遂宁这块地盘,打得哦嗬连天好凶哦。哪个都不敢出门,简直路断人稀,拉兵、拉猪羊马牛,还抱鸡鸭鹅,栈房也成驻营把寨的兵站。
“二怕棒老二(土匪)打劫。棒老二抢财物,拉女人去当压寨夫人,弄得不好,他们就‘开山红’烧房子杀人。
“三怕团防队的团丁儿。团丁儿借以查贩运鸦片来抢人。
“去年子,在安居坝的‘高升栈’栈房,就出了这闷(么)一码子事:
“一个富商背了一个夹背儿,带了一个脚夫歇进高升栈,两个住一间(音竿)房圈儿。他们关了门,把夹背儿和担子里头的货,倒满一床,慢慢儿理。丝光洋袜、制革鞋底、银瓢勒儿、铜盘盘儿、银簪铜簪,还有耳环、戒指,一面数钱,又一面对帐。
“忽然,栈房来了一伙团丁儿,挨一挨二要查号,不准乱走动,喊各人在各人的铺上等候。
“轮到查富商的房圈儿,他觉得自己正正当当,又不耍火滥尿,查就查嘛。
“团丁儿们先不查货查登记,一来就把眼珠子落倒床上花琳古铛的洋广百货上。拿号本儿的团丁儿发话:‘这些货是从哪儿弄来的?’
“富商直杠杠地回答:‘从成都省买回遂州府去卖的。’
“团丁儿又问:‘有违禁物品莫得?’
“‘没得,没得,随便检查。’富商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
“团丁儿说:‘好,你理直气壮,我们今天儿就来查一下。’
“两三个团丁儿伸手把床上的洋货掀得乱七八糟。一个团丁儿,突然从枕头边摸出一坨油纸包,不得了的样子交给拿号本的团丁儿:‘嗨呀!你看,一坨鸦片!’
“富商顿时骇得面色如土,结结巴巴分辨:‘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这下团丁儿们神气得很,扯得八股筋吼:‘你敢私贩鸦片?人赃俱获,你还装疯迷窍,县府三令五申禁贩鸦片,你娃娃胆敢以身试法,该当何罪?’
“团丁儿们把货物抓进夹背儿,当然是按倒值钱的抓。马上到柜台,假装找栈房掌柜说聊斋:‘你们为啥子不检查,不存寄货物?让商贩带入房间……’
“富商吓得脚杆在打闪闪,自认倒霉。好汉不吃眼前亏,趁团丁儿没有管他,同脚夫悄悄儿溜了。
“后来,团丁儿们提起夹背儿扬长而去。
“你们说,这是不是活抢人?”大嫂跟倒揭底火:“那坨鸦片是团丁儿事先放倒各个房间的枕头、罩子脚脚的。出门哦,啥子事都遇得倒。别个吃亏,自己长一智,引以为盖(诫),从中吸取教训。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夜,春妹子没有多想啥子,听这位大嫂的这些龙门阵,心头吓得遭不住。她喊大嫂不忙吹灯,最后油燃干了灯才熄。
春妹子又是没有脱衣裳,还把铺盖拉来把脑壳盖倒。铺盖又脏又臭,只觉得臭虫在后颈窝儿爬。春妹子翻来覆去,昏昏沉沉……
忽然,听倒堂倌儿在大喊大叫:
楼上楼下的客,东方已发白,听我幺师办交涉:鸡鸣早看天,早走好早歇。铺陈交清楚,来清又去白,零碎收拾齐,行李莫搞蚀。包袱捆紧扎,免得遭窃扒。不要乱伸手,各拿各的走。撑花儿草帽子,蓑衣斗笠子,取来背上背,路上防雨飞。有事提出来,莫事二回来。
春妹子这趟出远门,接连两晚黑没睡好。早晨从分水上路,还是坚持步行十来华里。快接近乐至县境的太来了,天下起了小雨,她打开撑花儿继续走。好在小时候脚没包成,要不然根本莫法出远门。哪怕有恒心,也莫得能力。
到了太来,雨还在下,不过路面不滑。由于川中一带好久没有下雨,地下湿得不凶,春妹子还是上了一乘滑竿儿。一哈哈儿,她闭上了眼睛。但又很惊醒,稍有大的晃动,她就睁开眼睛,时睡时醒。
到了乐至街上,轿夫去吃帽儿头饭,春妹子只买了一个锅魁打尖,找掌柜要了一碗面水喝。为节省钱,两个晌午春妹子都是这样子过的,栈房的早饭和夜饭都是随便吃。除了另外炒菜、打酒要加钱,栈房房钱包得有饭钱。
第三天歇乐至童家镇。
第四天歇简州县城。
第五天歇简州龙泉。
路上,以后几个栈房,再没有遇倒像分水那个跑生意的大嫂,摆起龙门阵来,绘声绘色惊险离奇扣人心弦。
奔波了四五百华里,经过了几十个乡场小镇,轿夫的滑竿儿谣大同小异,栈房的风格各具特色。印象较深的当数乐至和简州县城,街道多县城大,车马穿梭人来人往,格外热闹,虽当不倒遂州府(遂宁县城),但随便要当几个三家场、安居坝。
越接近成都方向,栈房的幺师越引人发笑,只要见了熟客,包括二熟二熟的客人,都要给别个涮点坛子:篙杆二根(筷子),添两个龟子(杯子),鸭儿一对(调勺两根),独住一团(胡豆一盘),迢脱一个(调和一个),添碗浪打浪(汤),胀死你龟子(哥子)……之类。早晚栈房打涌堂,忙碌热闹也要来点轻松。
还有,好多轿夫都有鸦片瘾。他们在讲好价钱后,总要先抽上几口,借此来提神,不然路上跑起就莫得劲。这样子就成了抽鸦片为了抬滑竿儿,抬滑竿儿为了抽鸦片。
简州龙泉离成都很近,地处山坡。从石盘堡(音铺)到龙泉驿,马路很窄,弯弯曲曲;一边靠岩,一边靠沟,很有些惊险。尤其翻山泉堡(音铺)那个出了名的大垭口,春妹子还下来爬了一长截坡,轿夫都展了多大的劲才爬上去。下坡又架式后仰才能刹住脚,使人随时提心吊胆。
第六天,春妹子大清早就上了滑竿儿,龙泉到成都是下坡路,过了“简州界牌”牌坊就是大面堡;沙河堡一过,就进入了省城牛市口。四十来里的路程,轿夫半天就跑到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