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池,黎明前的火焰
访中共地下党员、渣滓洞幸存者杨俊生
岳定海
记得在五十年前,我在小学的课本上读到一篇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就在全国引起轰动,其中的名句我至今还能背诵,“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 这类弘扬正气的文章,总是让人热血奔涌,也令我感怀不已。事过几十年,我以为我对英雄、对那场刻骨铭心、硝烟弥漫的战争已经淡忘,殊不知在丙申年初夏季节,随四川省委老干部局《晚霞》杂志社前往岳池县进行文学采风活动时,一踏上这片红色的土地,心中的激情再次被点燃,我真切地感受到,信仰、依然崇高;理想、依然光芒四射。
在大雨倾盆的岳池县老干部局一间明亮的房间内,我面前坐着一位文雅的老者,他戴着金框眼镜,头发花白,眼睛眯缝,说话轻言叙语,深色的西服内配一件雪白衬衣,微笑地看着我,欣然地接受我的采访。老人告诉我,他叫杨俊生,是岳池县自生乡人,生于1926年,于1947年投身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走过几十年风雨兼程和阳光普照的岁月,他在1982年因病离休,迄今近90岁。
面对这样一位胸怀革命信念、并以毕生心血奉献给党的事业的战士,我在肃然起敬之余,听他将几十年间迸发血与火的革命生涯,一一娓娓道来:杨俊生1946年到岳池中学读书,岳中陈校长因为购买书籍贪污书款,事情败露,引发全校师生抗议学潮,刘关光、张茂云等活动积极分子带头罢课,他们在马路上拉横幅痛斥校长丑行,杨俊生负责进步报刊的散发,学潮的扩大,导致陈校长被赶走。同时伪县府也将三名积极分子开除出校,杨俊生等热血青年被默退。他经人介绍到了岳池一中,继续参加学校的革命活动,编墙报、写新诗,用“匕首与投枪”向着黑暗的社会投刺。地下党组织看杨俊生革命意志坚定,斗争态度积极,便于同年在岳池县小南街蔡衣渠书记家中,经同学刘毅介绍杨俊生加入中国共产党,蔡书记为监誓人。从此,杨俊生成为了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并在其后的几年里(两年后岳池解放)为革命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杨俊生虽然是平静地对我讲述,我依然能感受到他胸腔里跳动着一颗赤子之心:1947年到1948年上半年,杨俊生与刘毅、陈永福、罗仁杰一起,响应地下党“一倍一”活动号召,积极发展积极分子入党,其中杨俊生发展三人入党,事隔几十年他还记得这三人中,一个叫刘振云,解放后调到中组部工作,还有一个在绵阳工作,另一个去世了。随后地下党安排杨俊生到岳池阳和乡中心小学工作,开展革命工作。这时,杨俊生与左国政、袁念之等地下党员一道,以结拜形式与该校十名教师结成十兄弟,校长为大,杨为老六,通过结拜增强感情,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这十名教师全部发展加入中国共产党。杨俊生看见还剩一个炊事员,便有意发展他,以便壮大革命力量,杨俊生白天帮助他淘米、择菜,晚上与他挤一铺灌输进步思想,在杨的感召下,炊事员不久也加入了地下党组织。这个期间,地下党员左国政以充沛的革命斗志,在阳和乡周围发展了11个党员,组织了一支300多人的游击队,配备了100多杆枪。1948年阳历7月,杨俊生到邻水县河流水乡找地下党员尹兆龙联系工作,准备开展武装斗争,经过几座山头,杨俊生与袁念之前往吴其亮家,,他们站到家门口一喊,吴其亮爱人出来焦急地说,左国政、唐其瑜遭了,被乡丁抓了。杨俊生与尹兆龙去另一个乡躲了一夜,又朝沙湾走,路遇一批乡丁,杨俊生拉低头上破草帽,装成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才侥幸躲过乡丁抓捕。几经曲折,杨俊生与地下党领导的武装力量接上头,在三溪乡起义中与敌人交火失利,后分散隐蔽。杨俊生、罗仁杰、张元平、刘耀文等四人边打边退,被敌人抓到后关进三溪乡政府了。一路上,他们几人反复密商,想起川中临委有过指示,被捕后有证据是地下党员可承认是党员,如无证据就坚决不予承认,以保护革命有生力量,好继续开展对敌斗争。杨俊生等人就基于这个信念,一直在敌方审讯时不承认,敌人没办法,但又不能释放他们,便在1948年8月炎天暑热之时,将他们一路从武胜、合川、江北衙门押解到重庆郊外荒凉而又戒备森严的渣滓洞。
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全国战场发起战略进攻,中共川东临委根椐党中央指示,在国民党严密统治的四川华蓥山地区,发动了声势浩大并波及广、岳、武、合、邻、大、渠等县的华蓥山大起义,以牵制敌人,配合全国解放战争的顺利推进。黎明即将到来,火焰正在燎原,在第一缕曙光破云而出之际,黑暗也是极为深重的。国民党调动精锐部队,对华蓥山起义志士开展血腥“围剿”,大肆搜捕监禁和镇压共产党人与游击队员。据后来确切统计,这次大起义,革命者在战场上牺牲81人,被逮捕关押1582人,被认定为“要犯”而押送重庆中美合作所的渣滓洞有96人,这里面就包括杨俊生等地下党员。一路崎岖,他被关押在渣滓洞楼下7牢房,到10月初,又有蒋可然、楼阅强、左国政等革命志士被抓捕后关押狱中楼上第7、8牢房,当时共关押230余人。渣滓洞,是美蒋特务机关于1939年在重庆歌乐山共同设立的关押中共党员与进步人士的秘密集中营,渣滓洞周围方圆40多里,由重兵把守,层层封锁,监狱内牢房单间15平米左右,上下铺6张床,关押12人,又臭又挤,暗无天日,每天牢房紧锁,仅有20分钟放风时间。牢房伙食极差,一天两顿饭,特务还掺和谷、稗、糠、石头和炭渣子混到煮成清汤寡水担来分食,难友难咽。下饭菜就几根豆芽,搭葫豆几颗,将烂菜叶混到一起下锅,洒一把盐,熬成盐汤,不吃拉到。晚上到在楼板上,10多人挤得要命,楼板上放楠竹片,垫上烂囚毯,盖上一床烂棉花包子布就钻进去睡觉,难友们开玩笑说是“卧薪尝胆”。牢房极脏,蚊、蝇、蚤、虫轮番袭击,难友生疮、流脓不在少数,有病了无人医治,许多难友病成风车架子,一吹就倒。
在渣滓洞,特务看管很严,不许探监、会客、写信、读书、看报等,不许串牢房,不许交换案情,不许唱革命歌曲,不许越狱等,如有违反,大刑处罚。凡是关进渣滓洞的革命志士一进牢房就要受审,并严酷动刑,什么“坐老虎凳”、“假活埋”、“钉竹签”、“电刑”、“披麻戴孝”、“泡镪水”等几十种刑罚让不少难友受刑致残,甚至夺去生命。杨俊生面色凝重地告诉我,特务在动刑中,有罗世文、车耀先两位党员被他们使用“假活埋”的方式杀害,许建业被杀害于歌乐山乱石堆中,有个青年难友偷看了歌颂陕北苏区诗歌被暴打50军棍,血流遍地。在特务血腥的迫害中,许建业面对刑讯,大义凛然,特务在动刑达二十多种后仍撬不开他的嘴巴,气急败坏地威吓,“我们用60种刑罚让你享受!” 许建业冷冷一笑,“等全国解放了,我要五而倍之,拿300种刑罚让你们受一受。” 特务焦头烂额,却拿许建业毫无办法。江竹筠(江姐)被捕后,特务头子徐远举(徐鹏飞)亲自对她动刑,在连续使用“老虎凳”、“扎竹签”等野蛮刑罚还是一无所获后,徐远举恼羞成怒,命令特务去剥光江竹筠的衣裳,江竹筠怒斥敌人,“你们这群野兽,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别说我,就是你们的母亲、姐妹、女儿的衣服也会被你们剥光的。” 徐远举十分尴尬,审讯草草收场。川东临委书记王璞的爱人叫左绍英,特务骗她只要说出王璞的下落,就放她出牢生孩子。左绍英挺着大肚子怒斥特务,“不要说用刑,就是马上杀头,我也不会说。” 不久左生下小孩,取名“监狱之花”,在后来“11,27大屠杀” 中,母子双双遇难。创办《挺进报》的陈然(成岗),被捕后特务对他使用刑具42套,陈然昏迷多次,苏醒过来咬牙怒吼,“要枪毙到前面来”,那首慷慨激昂的战斗诗篇便出自陈然的手:“任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广为传唱,响彻行云。
杨俊生在对我沉静叙述之时,窗外暴雨如注,狂风不止,似乎在为死难烈士哀悼。我又仔细一看,杨俊生文质彬彬的回忆背后,是惊心动魄的革命史、斗争史,他的眼情闪烁动情的泪光,分明沉浸在追寻黎明前黑暗时破晓的云层里面了。他轻声告诉我,在渣滓洞,他与被囚禁在此的革命志士一道,威武不能屈,坚决而勇敢地对敌人、特务开展面对面斗争。
第一次是为吃饭而抗争,由于谷米太糙,难友们团结起来,向所方提出不许在米里掺杂谷壳、稗子和炭渣的要求,刚好牢房有8个农民会用筛子,就直接提出用筛子筛米,供难友食用。由于不久前特务曾打过一位张姓难友,激起渣滓洞难友公愤并爆发了绝食斗争,并取得胜利。这一次特务们又担心重演绝食,就答应了要求,难友们终于吃上过了碾子的谷米,斗争取得了胜利。第二次斗争是在1948年11月,新四军战士龙光章(龙光华)在渣滓洞极为恶劣的环境内生病后无人管无药治而死, 难友们群情激奋,强烈要求召开追悼会,所方不同意,叫抬出去埋入乱坟堆了事。这个答复让全体难友愤慨,决定在渣滓洞展开绝食斗争,所方一天不答应,绝食斗争一天就不停止!绝食到了三天,所方害怕出大事,不得不答应开追悼会。这一天,渣滓洞内的大墙贴上用草纸书写的挽联:“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已,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难友们将龙光章的遗体安放在院坝中间,渣滓洞250多个难友戴上手扎白花,围到遗体三方,表示对龙光章的悼念,并向他三鞠躬。龙光章同室的难友沉痛地宣读祭文,并揭露了特务迫害龙光章致死的罪行,在场的全体难友无不哽咽失声。说到此,杨俊生停顿了一下,喝一口茶平息激动的情绪,他又讲述下去。第三次是反对潜伏牢房的特务斗争,1948年10月,所方安插一个广东籍特务冒充地下党员住进关押杨俊生的七牢房,隔壁事先传来纸条说此人是特务,七牢房难友就处处刁难这个特务,叫他扫地、倒马桶,他装病睡地板不吃不喝,一到开饭,叫他拿碗来舀,他装死狗不起,也无人为他舀饭吃。就这样收拾了几天,潜伏的特务什么情况也未刺探到,还饿得眼冒金星,在牢房难友的横眉冷对里,特务灰溜溜地借机滚出去了,也算是为难友们除了一害。杨俊生回想着遥远的革命史,心绪久久难平,他说第四次狱中斗争也很精彩,1949年春节前夕,被关押在渣滓洞的地下党员杨汉秀(四川大军阀杨森的侄女)出面与江竹筠一起,找特务头子李磊(黑猩猩)谈判,要求在春节表演文艺节目。李磊以为渣滓洞与世隔绝,在大墙下拉拉二胡、哼哼川剧也算不到个啥,就答应了。春节一到,所方宣布各个牢房今天不上锁,允许相互串门和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是难友们表演“叠罗汉”,依次为“翻筋斗”、“相声”,轮到节目“慰问”,只见女牢房12位难友在江竹筠的带领下,身披陈旧的花被面,扭起秧歌,她们兴高采烈地边扭边唱:“正月里来是新春,赶着猪羊出了门,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解放军……” 这个喜庆而且寓意深刻的节目获得了满院坝围观难友的长时间喝采与热烈鼓掌。直到此刻,特务头子李磊才如梦初醒,气急败坏地大声叫嚷“你们胆敢在监狱里唱拥护解放军的歌?……我,我宣布,以后坚决不准表演节目,再胡行乱为,死路一条。” 难友们看着脸气得煞白的“黑猩猩”李磊,嘲笑着反击“革命的人还怕杀头吗?” 到了第二天上午,事先得到通知的各个牢房,齐声唱起革命歌曲《民生鲜花》《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我们要把牢底坐穿》等,歌声响亮,在歌乐山麓久久回荡,红色的正气直贯长虹,特务们气得在高墙内团团转,边吹口哨边叫嚷“不准唱。”难友们毫不理睬,一首一首唱下去,特务们也无可奈何。
到了1949年春天,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波澜壮阔形势下,蒋军被赶到长江以南,蒋介石为了苟延残喘,被迫与中共中央谈判,并接受其中无条件释放政治犯的条款。为表示所谓诚意,蒋介石授意部属释放一些无足轻重的政治犯,以掩人耳目,获取谈判筹码。此时,关押在渣滓洞的杨俊生与其他9位难友,被重庆行辕特刑庭统一以“未决政治犯的身份”而被保释出监,是叫当年在重庆中央公园开了一家叫“自生书店”的张元平(张元平也一同释放)的姐姐出面当的铺保。
杨俊生沉思地告诉我,他在渣滓洞暗无天日的非人环境里关了七个月,被特务们提审过就不管了,任其监禁。他与难友们为熬时光,将黄泥巴找来搓成麻将形状,打打麻将,他说一打“就掉泥巴灰灰”,并相互约定身体要好心情要愉快地去迎接新中国的诞生。后来他们又将铺地板的楠木节想法锯成麻将大小,制成麻将,这下不掉灰了,又结实耐用。他们还将牢房天花板戳个小洞,将泥巴麻将递上去,让上头的难友也娱乐几盘。
杨俊生似乎想起了黎明前的黑暗,以及特务们的残暴凶恶之罪行,不禁悲从中来,他噙泪告诉我,1949年11月27日深夜,蒋家王朝面临覆灭的前夕,特务们在上峰的指示下,将囚禁在渣滓洞的近300名革命志士强行集中在楼下八个牢房,用机枪、卡宾枪轮番大屠杀,马上又在每个牢房搜查,没死的一律填枪,连一岁多的“监狱之花”也用刺刀捅死,随即在牢房泼上汽油,焚尸毁迹,消灭罪证。在血腥屠戮中,有10余位难友趁混乱奋力突破密集弹火,冲破大墙后脱险。说到这儿,杨俊生告诉我一个秘密,当年牢墙被山洪冲垮了一段,特务头子命令难友们复建时,难友们长了个心眼,尽量多的使用河沙掺杂少量水泥修补,墙体表面稳固了瓤子里头是松的,众人使劲几推就会倒坍,就是为以后有机会冲垮牢墙越狱打下的伏笔,结果还等到了这一天,“救了10多个难友的命。”
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去惊扰这位革命前辈。再过一会儿,杨俊生抬起头,对我讲,“我是中共地下党员、渣滓洞的幸存者,从1949年出狱到现在又过了67年,我对自已约法三章,1,终生按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已;2,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的一切任务;3,遵纪守法,不犯错误。在任何时侯、任何情况下,要带头遵守党章,经受得起考验,永远保持共产党员的本色不变质!” 望着他坚毅的神情,陪同采访的岳池干部张洪带着敬佩的心情对我说,杨老经过几十年历史的风风雨雨,他一直将党的宗旨牢记心中,为岳池的革命传统教育发挥余热,起到“传帮带”的模范带头作用。离休后,杨俊生与岳池籍老红军何庆辉、老英雄柴云振组成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团,多年深入工厂、街道、农村、学校和机关单位作报告,演讲达三十多场,累计受教育者达几千人次,通过报告形式,将共产主义的光辉信念传递到每一位听众的心中,收到良好的社会效益。
我在岳池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五月上午听完中共地下党员、渣滓洞幸存者杨俊生缓慢而坚定的口述,不禁泪眼模糊。让我回到本文的开初吧,作家魏巍对志愿军战士们的赞扬,如“……我觉得我们的战士们太伟大了,太可爱了,我不能不被他们感动得掉下泪来。” 是的,我面对白发苍苍的杨俊生也是这样的心境,在1949年的前两年,刚满20岁的岳池青年杨俊生,面对灾难深重的旧中国,在共产党的引领下,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洪流。在黎明之前的黑云重压之下,江苏江都籍的许晓轩(许云峰)、四川自贡籍的江竹筠、河北香河籍的陈然和四川盐亭籍的黄绍辉等地下党员挺身而出,手擎火种,去焚烧一个罪恶的黑暗旧时代,在悲壮的《国际歌》声中,这些牺牲在黎明拂晓时分的先烈们没有倒下,其伟岸的身影愈来愈高,耸入天际……在他们迸发鲜红色火焰的天幕下,昂首走来了一批又一批不屈的革命者,目光坚毅,脚步铿锵,旗帜漫卷,队列雄壮,这其中,也行进着老迈而革命意志坚韧的杨俊生。
公元2016年5月10日 原创于绵阳芙蓉溪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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