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古桑抱石
朱聪和李雄的办公桌在藏文办公室里。办公室有四五位老师,一位叫朗杰的年轻老师去成都培训了,一直没有见过面。李维、黄明江、达瓦扎西都是男性,性格比较随和,极好相处。此外,还有一位美女老师名叫张素梅,身材高挑匀称,样貌出众,只是不爱说话,属于高冷型知性美女,很少搭理两位成都来的老师,甚至还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本地女老师对男老师态度冷淡,这可以理解,毕竟男女有别嘛,在多次接触交流后,她的态度有所好转。有一次她和另外一位老师谈话,两位支教老师在场,她说:“自从上次去成都培训后,我就觉得老天真是太不公平啦,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他们(成都人)的工作条件那么好?都市繁华,物资充足,我们却要在这片苦寒之地受苦呢?……”,是啊,她的话没有错,真是这个道理,人的出生地是自己不能随意选择的,既然来到了高原上,就应该既来之则安之,大家不分彼此,和谐相处。如果在毕业分配时,他们选择了支边,可能也是在高原上受苦受难,但生活没有如果,历史也没有假设。
李维和黄明江对两位支教老师态度很友好,常常一起谈天说地。朱聪以为教藏文的老师应该都是藏族,皮肤黝黑,但李维和黄明江两人的模样却更像汉族,身材消瘦,皮肤白皙,民族成份却是藏族,估计可能是混血的。他们世代生活在巴塘这块土地上,虽然教授藏文,其实汉语功底也相当不错,能用两三种语言自由写作和交流,这样的人是藏区最需要的人才,朱聪对他们这样的前辈很尊重,经常请教一些自己不懂的问题,相互之间变得特别友好亲近。朱聪和李雄两人上自然课,一般都排在上午的第三、四节,或者是下午的第五六节课,藏文课多数也是这样排,因此,上午时间大家都比较闲,和藏文老师一起吹牛聊天的机会较多,两个多月下来大家就混熟了,常一起谈天说地。朱聪有时也到别的办公室里走走,串串门,很快就认识了一批老师,其中有管后勤的扎西老师,扎西老师中等个子,脸被高原的阳光晒得很黑,大约四十五六岁,家在学校背后不远处的一座藏房里。
有一天下午,扎西邀请两位支教老师去他家里作客。李雄因为有别的事情没去,朱聪只好一个人单独赴约。
那天放学以后,天色还早,太阳还没有落山,余晖照耀着大地。全城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大地一片金黄,充满了富贵之气。扎西家的房子是典型的巴塘藏式民居,三层土楼,夯土片石砌筑而成,底层养牲畜,扎西夫妻俩都是吃皇粮的人,没有圈养牲畜,仅养了两条狗;中间住人,华丽的客厅和卧室摆放着藏式家具;顶层房间用来堆放杂物、粮食,正中的那间是佛堂,布置得精美无比,许多珍珠玛瑙绿松石供奉在神像面前,显得非常虔诚,也非常庄严肃穆。
扎西的夫人是县里某局的干部,性情温和,丈夫陪着客人闲聊时,她忙着准备晚餐,再忙碌也毫无怨言。扎西陪着朱聪喝酥油茶,闲谈一会儿,他说“我家背后有一处好风景,你可能从来都没有见过哦,有没有兴趣去看一看?”。朱聪是一个好奇之人,既然来了,岂有不看之理,站起来往外就走,扎西老师紧随其后,出了房门。
走出院墙,跨过几块玉米地,便看见了远处有一棵大树。它生长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树根像巨人的手臂将大石头紧紧拥抱着,树根凹凸有致,像健美运动员隆起的肌肉,在大力拥抱巨石,因用力过狠,青筋暴露于外,像一双大手要无情地撕裂大树。树种是桑树,从石块的夹缝里长出来,造型十分奇特,真不知道经历了几百乃至上千年的缓慢生长发育,才长成现在的样子,这就是著名的巴塘八景之一----古桑抱石。石头的表面被人为磨光凿平,镌刻着“蟾影”二字,楷书字体,结构紧凑,笔力雄健,功底非常深厚,定非凡夫俗子所写。
此时,刚刚放学不久,许多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从大树旁边经过,便过来围观,看朱聪为大树照相。他让几个孩子站在石头上,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浪费了不少胶卷,留下了许多大树的珍贵影像。年底回家时,将底片冲洗出来,才发现所拍的照片居然没有一张令他满意,非常遗憾!看来摄影技术还有待提高,这些照片只能留作纪念,凭吊岁月的伤痕。
黑夜慢慢降临,月亮升起于东山之上。天空像罩着一层深蓝色的幕布,像穹庐一样围盖着盆地。周围渐渐暗起来,凉风四起,寒意袭来。
朱聪和扎西连忙回到屋里,顿时感到室内有一股久违的温暖,热气腾腾。贤惠的嫂子已备好了晚餐,有序地摆放在桌子上,正准备出门招呼两位男士。
两人落座后,扎西从藏式橱柜里拿出一对酒碗,镶金包银,非常华丽。他斟满一碗青稞白酒,端起来递与朱聪,然后自己倒满一碗。两人端起碰杯,开始对酌共饮。一切都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按照巴塘当地习俗,敬天、敬地、敬父母,连干三碗青稞酿造的藏白酒,第三碗酒还没喝完,朱聪便已开始眼冒金星,头晕脑胀,昏昏然了,真有点难以支撑,全靠顽强的意志支撑着,才没有当场呕吐,出丑丢分。在这种交际场合,即使酒量偏小,不善饮酒,也根本不敢“耍水”,只好硬着头皮喝。青稞白酒味香醇厚,虽然度数不高,也有四十度左右,但主人好客,酒碗又大,勉强喝了三碗酒后,肚子里早已火辣辣地难受。连续去了两次厕所,喝了几杯白开水后,状态才有所缓解,再入席慢饮。
两人边谈边喝,吹牛闲聊。朱聪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昏昏欲睡。扎西老师酒量极好,毫无醉意。他虽然好客,但见朱聪喝得差不多了,也就没有再劝。这时,嫂子端出一小碗自己做的巴塘金丝面条,为朱聪醒酒。这碗面条与别的地方不一样,滋味独特,但对于酒喝多了的人,味觉是麻木的,总的感觉很好,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它是什么滋味。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会顽强地保留着对故乡味道的记忆,很难接受一种新鲜的滋味,尝试过后又会十分怀念它,却不可复得。朱聪在支教生活中,每到一处,都喜欢品尝当地美食,当初次入口时,味蕾会有所抗拒,时间久了,又会慢慢爱上当地的美食。往往时隔多年后,还能回忆起那种曾经的滋味,美妙绝伦,想再次品味时,却已物是人非,不可再得。同样的故事,在陈渠珍所著的《艽野尘梦》中就有类似的描述,穿越时空,百年后的我们依然有相同的感触。美食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的食材,要是换一个人来做,手法就完全不同了,做出来的菜品感觉也会大相径庭。藏区妇女非常勤劳,特别是女干部教师,素质很高,心灵手巧,做出的饭菜非常可口,感觉回味无穷,终生难忘。
酒后,朱聪在扎西带领下来到楼顶纳凉。此时,山风习习,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意,正好可以醒酒。夜晚的天空,看上去感觉是深蓝色的,又感觉好像是深黑色的,星星看起来非常明亮,天空格外干净,空旷,让人的思绪渐渐跨越时空,飘向那遥远的东方,此刻家乡的亲人们在月亮下干什么呢?他们是否会想起远在高原的游子?真想掏出电话来问候一声,又怕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静。电话费非常贵,没事的情况下打电话聊天简直是一种奢望。只好把思念埋藏在心底,托明月带去一声问候和祝福:远方的亲人,我们一切安好,正在品尝藏区的宁静。
呆了大约一刻钟,山风吹拂下,朱聪渐渐感觉脊背有些发凉,清鼻涕开始流下来,大量的热量消失在夜空中。扎西请朱聪一起参观他家的佛堂,这是藏族人家庭中最尊贵的地方,一般是不让外人观看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镀金包玉的佛像,有的已经流传了几代人,乃至十几代人,他们那份虔诚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到的。佛教信仰早已浸透到藏家儿女的血液里,这是藏区的一种普遍现象,朱聪非常尊重这一点,这与汉人敬畏祖宗是一样的,需要庄严肃穆,毕恭毕敬。
夜已深了,朱聪离开时,全身上下都感觉轻飘飘的,扎西老师帮他拦了一部“野的”,要亲自送他回学校里,距离也不远,朱聪并没有完全醉,头脑还很清晰,摆手拒绝,坚持要自己走回去。扎西只好陪着他走到校门口才折回。
李雄一个人呆在家里,在玩中国象棋,还没有睡觉。见朱聪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地开门进来,暗自庆幸自己没去,否则也会醉得一塌糊涂。经历了这个过程,朱聪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完全没有一点睡意。
李雄邀请朱聪陪他一起下几盘象棋。朱聪也闲着无事,只好和李雄老师对弈一番。朱聪只知道象棋游戏规则,从小被父亲严厉教育,不敢靠近赌博,连普通的象棋也不敢亲近,因此他对象棋不太感兴趣,尤其怕输,感觉挺没有面子。在这高原上,形影相吊的两个人,实在闲得无聊,只好迎战,反正输赢也没有关系。李雄棋高一筹,每盘都赢,一连赢了三四盘,结果都一样,朱聪渐渐失去了兴趣,各自睡觉去,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