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文县:国家贫困县的重建苦涩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苏永通 发自甘肃文县
2009-05-06 22:41:59
来源:南方周末
一年前,这里遭遇着震后救援的“十里不同天”,现在,他们同样感受着另番重建体验
姚渡大桥的两岸,去年腊月已经开工的余家湾小学,工程一直“走走停停”,半年后推土机仍在掘土平地。而对岸今年年初才奠基的姚渡中学已经建到第二层。
余家湾属于甘肃省文县,姚渡则属于四川省青川,仅隔一条白水江。在两岸的百姓眼里,这更像是一场隔岸相望的重建竞赛,尽管主导者都不愿意承认。
一年前,“5·12”震后,川甘两地的老百姓正是从这条江的两岸感受着救援的“十里不同天”,文县灾情,曾一度被低估和忽视(详见《甘肃文县:被低估的震灾》南方周末2008年5月22日)。
现在,民间的对比惯性仍在延续,余家湾的一些百姓见到记者就凑过来说,这里比起对岸重建“慢得很”。
文县辖下的碧口镇因为地震大部分房屋倒塌或严重受损,而居民们至今仍住在危房中,或是白水江边的帐篷里。
重拾
由于交通和信息一度中断,以及一些尚未明了的原因,这个受灾严重的国家级贫困县一度被外界忽略。一直紧盯媒体报道的甘肃陇南市文县县委宣传部发现,在央视 播放的地震分布示意图中,终于增加了文县。这已是震后第七天。
《甘肃文县:被低估的震灾》——南方周末2008年5月22日“边摇边建”
但现实是,文县农村的重建的启动速度之快,绝不亚于四川。县里建设局副局长丁兴文说,2008年7月10日,他们的第一批重点村就已开工建设。
当地一官员称,震情被低估的遭遇,多少刺激了上级领导的“重建心切”。可资佐证的是,文县所在的甘肃省陇南市,去年7月就宣布要在两年内全面完成灾后重建任务。同一目标的提出,四川晚了半年。
文县县长张宏曾对新华社记者表示了担心,灾后重建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三年并两年”,实际上是将这个系统浓缩了,给地方政府带来诸多挑战。
紧急启动的代价是规划编制和论证不够充分。一位负责重建的官员承认,他们“边恢复边规划”,文县的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就是单位凑了几个人做的”,现在看来,准备工作有些不足,“造成我们也很被动”。
最直白的例子或许是道路建设的相对滞后。自北向南穿越文县的“生命线”212国道,受地震破坏严重,几乎天天在堵车,严重影响外地重建物资的运入。直到重建开始8个月后,这条路才启动“升等改造”建设。文县官员说,“国道市县管不了”。
重建进度亦很难有序推进。文县的123个重建村,原计划分为三批建设,不过,重建办副主任杜小斌发现,“批次全乱了”。去年底,中庙乡几乎所有的重建户都已经开工。
“5·12”以后,余震不断,去年5月和8月最大的两次,距离青川最近的文县遭受重创。但这并未阻止它加快重建的步伐,上述官员笑称,“我们是边摇边建”。
一度有人反对,中庙乡一乡干部证实,去年8月余震之后,有灾民集体请求缓建,乡政府由此打报告给县政府,希望“推迟一点”。
由于担心工程质量问题,在深圳援建的清水坪村,村民也一度阻拦施工。村主任杨德明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援建的新村就在湍急的白水江边,施工单位太早进入,平整地基却不到指定地方拉沙土,打地基来不得半点马虎。
即便缺钱少料,文县灾民们还得延续重建梦想。 图/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
碧口镇仍住帐篷的一家灾民。 图/南方周末记者 王轶庶
等料,等工匠
尴尬的局面并没有因为重建的决心而避免,至少目前重建进度正面临资金、物价和交通等多重压力而逐渐放缓。
重建工程的“遍地开花”,使得文县建材一度全面告急,尤其是砖块,就连政府支持的深圳援建的联丰村,也曾因缺少砖块而推迟十天。
现在,机砖依然严重紧缺。一个月前,甘肃文县组织对全县农村重建情况进行检查,约有1/5新房成了“半拉子”工程,处于“等料”状态。
大渡坝村村主任桂金全刚刚才拉到了3万块砖,这距离他打基地已经半年了。“连烧得最差的砖都拉不上。”他说,当地砖厂的砖,已经被预约到了年底。
桂金全从四川遂宁请来的施工队承包了包括他家在内的村里6户的重建工程,4户因为缺砖而停工,工人们不得不暂时返回四川。而全村,有30%的重建户还在“等料”。
供求紧张已经导致物价上涨。除了钢筋外,水泥和机砖价格,都比震前涨了一倍以上。
文县物价局不得已对砖、水泥、钢筋等建材实行临时价格干预政策。但政府“有形的手”,看起来难敌市场“无形的手”。不久前,县物价局给本地的三家砖厂开出了罚单——它们的出厂价太高,但取证却费尽周折。后来水泥价格稍有回落,钢材价格趋于稳定,某种程度上得益于酒泉钢铁集团总经理助理挂职到文县当了副县长。
工价也在飞涨。桂金全雇用的四川施工队,开出的人工费200元/平米,地震前,只需要80-90元。当地老百姓说,“四川师傅”比砖头更为抢手,没有任意议价的余地。
要钱,要政策
这是一个至今仍顶着国家贫困县帽子的县,25万人口中贫困人口占了70%以上,县财政从来都靠上级转移支付。遇及这等史无前例的震后重建,自力更生谈何容易。
4月中旬,国务院灾后重建办一副主任前来文县调研,在文县官方的汇报材料中,重建资金缺口大,以及贷款难,列为最主要的“存在问题”。
文县重建办副主任杜小斌坦言,若仅靠灾民自筹,自建户中,恐怕有80%无法建成入住。
在“半拉子”工程中,他了解到,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资金链断裂。因为“来钱快”,不少农民只能暂时搁置重建家园,前往内蒙古挖煤,“今日打工,明天修房”。
物价的上涨,多少冲淡了国家给予的补助力度。文县县长张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给予重建户2万元的补助,实际上现在只相当于原来1.2万元的购买力。
在四川,灾民还可以利用银行的贷款来弥补,但文县,自去年到现在,仅发放贷款2.56亿元,缺口高达7.5亿元;仅有8972户重建户获得贷款,尚有26027户在着急等待。
在中庙乡农村信用社,每天都有灾民失望而归。一位妇女高声抱怨她已经跑了4趟。自去年9月底10月初,文县信用社发放第一批贷款之后,就停止了重建项目的信贷业务。
今年文县又与陇南市协调了3000万的贷款,为了用在刀刃上,只允许发放给最困难的群体,为了惠及更多重建户,每笔贷款不超过1万元。
然而,在贷出1000多万元后,3000万元计划戛然而止。4月28日,文县信用社不得不停止大部分正常信贷业务,原因是没钱可发了。信用社目前基本依赖人民银行再贷款维持,而这些钱是不能用于重建这样的长期项目,他们曾被监管部门发现并纠正。
信用社亦是有苦难言,贷款采取“农户联保”方式,“担保只是走过场而已。”信用社副主任吕向阳说,“风险全在我们的头上。”
吕转述,在近期的一次总结会上,县长张宏激动地说:“3年后,农民还不起怎么办?信用社可能就倒闭了。”几乎没有人认为,灾民们能在三年内具备偿还能力。
作为县长,张宏只能掌控信用社这惟一的金融机构。2.56亿贷款中,信用社占了2.44亿元。商业银行大多“袖手旁观”,只有农业银行,放出了1200多万元的贷款,且条件“苛刻”——必须有“拿工资的”公职人员担保。
4月17日在文县向国务院灾后重建办的汇报中,7条建议,5条与资金相关,它希望获得中央财政更大的支持。此外,还请求协调金融部门及时落实居民住房重建贷款等。
“大锅饭”
一年过去,文县人仍感受到,外界的关注明显少于四川,即便在媒体替其呼吁被忽视的遭遇之后。
文县财政局数据显示:截至今年3月16日,文县共收到单位、企业、社会各界捐款1302万元,这甚至少于四川一些学校获得的捐款数。
中庙乡乡长张文东说,震后至今,该乡活动板房只有二百多套。多数灾民,只能在帐篷中过冬。
两周前,中庙乡余家湾小学终于迎来一个成都的叶老师和第一车文具。中庙乡对面的青川姚渡镇由浙江玉环县对口支援,而它所在的青川县,由浙江省对口支援。而负责对口援建文县的深圳一市,实际上面向的是陇南市2县1区(文县、康县、武都区)以及甘南州的舟曲县。“地震初期确定深圳对口援助文县,后来变成援建三县一区,一家变成四家,一锅饭变成四个人吃。”文县一位官员说。
尽管在陇南地区,文县受灾最重,但在深圳的援建项目中,他获得的资金却并不是最多的。
重灾区碧口镇,全部受灾。当地灾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原本以为援建碧口的项目,落在了八十多公里外的城关镇。
中央专门下发灾区的灾后恢复重建三年切块包干基金,也面临着共享的遭遇,有官员说,这笔钱,除了受灾较重的文县、武都区和康县外,陇南市各县市均有份。文县的份额位居全市县区第二,仅15.69%。
县长张宏现在只能反复向来自深圳的记者呼吁,希望深圳加大援助文县的力度,并希望借当地媒体,呼吁企业家和慈善机构,支持文县的教育、医疗等“爱心项目”。
后遗症
除了争取外界支持外,文县的官员还提出,希望灾民们不要“等靠要”。去年10月,文县在县城两侧的高山上,建设了夜景工程,夜幕降临,山上“星光”与月亮交相辉映。一位官员说,这些太阳能灯还能打出标语,一条是“建设和谐文县”,一条是“文县的明天更美好”。他说,这可以激发文县人重建家园的勇气。
现实的情形摆在那里,即便受灾较重的中庙乡,3600多户全部受灾,而涉及深圳援助的总共才360户。也就是说,90%的灾民需要依靠自己的双手重建家园。
依照震后上级既定的要求,今年11月底,文县必须完成农村的重建任务。
至少从数据上看,几个示范援建点的“深圳速度”,的确带动了全县的重建热情。文县向国务院重建办汇报的数据称,全县农村灾后需要重建的34999户农户中,94%已动工,其中,竣工的24099户,占重建户的68.8%。
今年1月,清水坪村村民在欢欢喜喜参加完入住仪式后,又返回了山上居住,没有在新居中过年。
清水坪村甚至尚未分配房子,难题是土地,无地农民需要交纳“占地费”,而这一问题本应在开工前就解决。47岁的清水坪村农妇张桃云归咎于“人心不齐”,“当时都高高兴兴地想下去,现在要交钱没钱了,都住不成了。”
而在清水坪村主任杨德明看来,土地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新村无法接上水、电,排污设施也不知在哪,按方案,这些基础设施配套由政府承担,而立项申请报告才刚刚上递。
附----
甘肃文县:被低估的震灾
2008年05月22日10:37 人民网
死亡之弧-孤僻与自救:甘肃文县-被低估的震灾
由于交通和信息一度中断,以及一些尚未明了的原因,这个受灾严重的国家贫困级县一度被外界忽略。
十里不同天
5月18日,家在甘肃陇南市礼县的陈贵珍和二儿子张斌一起,乘车赴陇南文县中庙乡。陈氏母子要去从未到过的二儿媳王欣丽家,后者在地震中遭了灾,房子塌了,陈贵珍打算去帮一下亲家。行前,对方只提了一个要求:买一顶帐篷。
中庙乡位于四川、甘肃,陕西三省交界地带,距离震中汶川仅200公里,距离之近和受灾之重,甚至超过了四川离震中较远的一些灾区。
事实上,中庙乡与对面四川广元姚渡镇隔江相望,相距不过10公里。这里无论是说话口音还是生活习俗,都与四川接近,但是,在行政区划上,它属于甘肃。
中庙乡于家湾村村民杜正平说,在5月19日前,有六个村民组的于家湾得到的所有外界捐助是:5顶帐篷和10根蜡烛。由于无法分配,这些帐篷最后决定给学校,但由于学校早已停课,所以只能闲置。
这让于家湾的村民们不禁羡慕河对面的四川省的姚渡镇。一位村民听说,地震之后,那里的村民虽然同样损失惨重,但外界援助却很快到达,灾民们不仅用上了帐篷,每天还能分到牛奶、蛋糕和矿泉水。
与汶川县地震消息在第一时间发布和滚动播发不同,位于甘肃的文县由于种种原因,灾情无法被外界获知。不少甘肃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误以为,甘肃灾情并不重。
根据文县县委宣传部提供的数字,截至5月20日,在川北大地震中,文县死亡94人,伤1083人,倒塌房屋11万余间,是甘肃省受灾最严重地区。如果不是因为灾情更为惨重的四川,仅凭以上数字即可判定这亦属建国以来罕见的重大地震灾害。
不过,灾情刚刚发生之际,统计数字似乎并不能完全反映真正的灾情,以死亡数字为例,当地最初的上报死亡人数仅为12人。政府为此饱受诟病,公众以此认为官方有意隐瞒灾情。
文县有关官员对此说法显然无法接受。他们认为,地震是天灾,作为地方政府,无需承担责任,因此并不存在有意隐瞒的动机。
媒体稀疏
有不少人对本报记者证实,地震发生后,文县范坝乡确曾有基层领导公开讲过灾害"不严重"之类的话语。值得注意的是,"低估"灾情的似乎并不仅仅是基层领导,在灾后发生第二天,甘肃省红十字会曾计划捐助陇南一千床棉被,然而在出发前却被告知:灾区并不需要这个。事实上,由于房屋倒塌,一些住在深山的村民未能从家中取出一件物品。
本报记者在文县采访中发现,一直到震后第七天的5月19日,救灾帐篷才开始陆续发放到农村灾民手中,且远远无法满足需要。如范坝乡,按每15名灾民使用一个帐篷的比例发放,而一个帐篷的面积仅12平方米,至多供8人居住。
情况差点变得更加糟糕。据陇南市一位政协副主席称,灾害发生后,前来文县视察灾情的陇南市委书记王义发现灾情严重程度大大超出预料,遂返回市区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将原定拨给文县的帐篷数目提高到11000顶,以解燃眉之急。
5月19日,兰州志愿者陈晶晶将带来的药品送至位于碧口镇的文县第二人民医院。她惊讶得知,这竟是医院收到外界的第一批捐助药品。
同一天,一直紧盯媒体报道的甘肃陇南市文县县委宣传部发现,在央视播放的地震分布示意图中,终于增加了文县。这已是震后第七天。
汶川大地震后,由于媒体反应迅速,使得救灾工作及时有效,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好评。不过,就文县情况而言,却不成就此说。地震发生后,各路媒体云集四川,甘肃鲜有国家级媒体顾及,很多人是通过亲友渠道知道陇南灾情同样严重。
有当地人士认为,文县和陇南的救灾工作以5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周永康来视察为转折点,央视对此次视察的报道,第一次让全国知道了甘肃的灾情。之后,央视"时空连线"栏目记者也赶赴文县,对灾情进行实况转播。
而甘肃省内媒体则一度受到坊间非议,认为其没能及时将甘肃灾情报出。亦有媒体因为"报道不及时"受到官方批评。此外在后来的报道中,有观众对电视镜头中过多的领导镜头大为反感。
本报记者在文县采访时发现,由于迫切需要灾情被外界知晓,媒体记者在文县受到普遍欢迎。有早已停止营业的旅馆老板提供住宿,甚至有出租车司机愿意无偿为记者出车采访。
民心淳朴
地震之后,甘肃出动了七百余名武警协助村民救灾,记者走访时发现,大多村庄武警战士已经先期赶到,主要是帮助灾民抢出倒塌房中下面的粮食。然而,武警战士的好心有时却被村民拒绝,因为村民们发现,这些战士其实也都是来自农村的娃娃。“我们粮食损失了没什么,人家娃娃要是受了伤可担待不起。”一位村民说。文县当地居民曾自发为部队官兵送菜送粮,结果均被谢绝。
与对待部队官兵的态度有所不同。尽管地方政府在此次救灾中表现出足够的努力,但灾民们仍有不满。在文县范坝乡,由于乡政府大楼亦受损严重,被迫搬出在外办公,并用一些塑料薄膜搭起一个简易棚。结果被尚无住处的村民将其扯坏。
5月19日,第一批空运物资由直升机运至范坝乡,由于降落地点临时改变,附近一村村民率先到达。乡政府派至接收物资的"民兵"发现后,与村民发生了冲突。据范坝乡派出所一民警称,冲突原因是村民哄抢救灾物资。不过另有目击者称,村民其实只是帮忙将物资从直升机上搬下,并无哄抢之意。
另外,村里人表示没未见过直升机,主要是去看新鲜。事后,一位认为受委屈的村民到乡政府找人“评理”,结果却遭到围打。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该村村民显得充满顾虑,他们担心本村被政府"记恨",进而影响到灾后的救济。
本报记者注意到,尽管当地村民对镇政府多有怨言,但在得知乡里中学将要复课之后,自愿将自家的毛竹砍下,无偿帮学校搭建教室。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发自甘肃文县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