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至深-------
一个村庄的“孤岛记忆”
新华网四川青川5月12日电 题:一个村庄的“孤岛记忆”
新华社“新华视点”记者李柯勇、储国强
新华村至今仍像个“孤岛”。
从青川县城往南,在险峻的群山里开车3个小时,然后下车,步行通过一条高悬在湍急江面上空的百米长的吊桥,再顺着绝壁上开凿出来的山道爬一个半小时,才开始看到村里人家。
又一个春天。满山竹木苍翠,溪水淙淙,鸟语虫鸣,野花“七里香”沁人心脾。如果没有去年那场灾难,我们准以为误入了“桃花源”。
汶川大地震后,道路崩塌,通讯中断,这个山村一度成为与世隔绝的“孤岛”。全村房屋几乎全部被毁,伤亡惨重,千余村民倚靠在一起,在绝境中坚持了整整七天。
那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灾难改变了村民的生活和心灵,他们用非常的办法、非常的情感面对非常的困境,最后扶老携幼走出了大山。
惊魂
自家和邻居的房子就在眼前垮了。半面山体像洪水般压下来,4个正在干活的人顿时不见了踪影。讲起2008年5月12日中午那一幕,村支书王自成至今心有余悸。
对面山坡有人呼救,是村民王天亮,被山石砸成了重伤,无法行动,得赶紧去抢救。王自成叫上4个年轻人,用竹竿和绳子做成担架,下到山谷里。上头是悬崖,石头在往下滚,大家都很害怕。他们跑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派人在后面盯着,滚石稍停,一个人就拼命冲过去,然后再冲一个。
返回更难,抬着伤员,大家没法再分开。王自成就在后面扯着嗓子指挥:“往左!往右!停!”4个抬担架的人左冲右突,那情景好比在战场上躲避枪林弹雨。回到空地,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100来个村民聚集到王自成家院子里,死了亲人的在哭,受伤的在呻吟,大家商量得尽快转移。哪里安全呢?王自成决定去龙王庙,那是附近一个小山包,顶上有七八亩平地。到天黑,龙王庙聚集了四五百人。
一个惊魂之夜。人们从废墟里扒出彩条布,砍来竹子,搭了六七个简易帐篷。把大锅架在石头上,用抢出来的大米煮粥。可是谁也吃不下,围着十几堆篝火,互相倚靠着坐在地上,惊恐万状。
大地还在不停颤抖。不时从各个方向传来山体崩塌的轰隆声,仿佛死神不断逼近的脚步。每垮一回,妇女和孩子就吓得哭成一片。
所幸,100多个小学生都没事。这时,一半孩子还没有找到家长,几个老师像“母鸡哄乖乖”一样把他们拢在一起。有的孩子哭了一整夜,最后嗓子哑了,发不出声音。有几个孩子却觉得好玩,又笑又跳。家长骂道:“跳啥子跳?咱们咋个活着出去呦?”
王自成站起来说:“要冷静!我相信党和政府会来救我们的!”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路断了,电话不通,山外怎么样?政府知不知道我们的灾情?村后有一条小道,要绕几十里路,原来可以走出去,现在不知是否也断了。人群里一半是伤员、老人和孩子,这么多人一起走出去是不可能的。还有,亲人死了,房子倒了,东西都没了,以后怎么生活呢?
纸条
新华村地形像条小船,300多户人家散居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中。巨大的滑坡把全村隔成了两段。王自成他们在上段,下段还有村主任张松文和200多个乡亲,究竟怎么样了?
12日下午,王自成找来一盒烟,拆开,铺在一块石头上写道:“村主任,现在信息中断,我们无法取得联系,你负责把下段群众向安全地带转移,做好伤员转运,我负责上段。”
他找到党员赵仕荣,说:“你是党员,这个信一定要带到。”
平时去山下20分钟就到了,这次赵仕荣走了一个半小时。他从上百米高的绝壁边缘,手脚并用地攀过不断滚石的滑坡,连滚带爬地找到村主任和其他乡亲,然后又把村主任的“回信”带给了支书。
王自成又写了个纸条,这回是写给镇政府的:“关庄镇人民政府,我暂时把收集到的新华村受灾情况向你们汇报:300多农户房屋全部垮塌,已死亡21人,重伤几十人,无家可归。现在急需帐篷、药品和干粮。”
他趴着写,村民们围在旁边看。那张薄薄的纸条上寄托着全村百姓的希望。信使还是赵仕荣。他的任务不仅是送信,还要探路,看看从后山绕小道,有没有突围的可能。他动身时,男女老幼都望着他上坡下岭,消失在山后,有如送别一位慷慨悲歌的壮士……
在被困的一周里,新华村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与山外保持着微弱然而顽强的联络。
共享
等待,提心吊胆的等待。假如等来的果真是最坏的结果,出不去,也没有救兵,那前景是不容乐观的。仅上段就有500口人,只找到200多斤大米、100来斤面,坚持不了多久。
王自成和老支书张清树、村委会主任张荣生、老党员张清先、文书雷秀英几个干部商议,必须用“战时共产主义”的办法管理粮食。他们把所有粮食集中在一起,专人看守,定量分配。
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清楚,只有团结才能渡过难关。村民都把自家找到的东西献出来,集体共享。大家分了工,年轻人生火做饭,老年人照看孩子。
孩子被放到最优先的位置。只要有吃的,就先紧着孩子吃。村民张清秀和同组十几个人只分到两把挂面,煮在大锅里几乎看不见踪影,但他们先给娃儿们捞,然后自己再将就着喝口汤。
伤员里最让人揪心的也是两个孩子。这是一对兄弟,一个7岁,一个12岁。他们父亲早亡,母亲不在村里,以前跟着舅舅生活,这次舅舅又遇难了。特殊经历让这两个孩子都很内向。12日晚上,他们眼里闪着泪光,却不哭。
人们情愿听到他们哭。这么小的孩子,那么沉重的心事都憋着,憋坏了怎么办?那一晚,所有人都成了他们的父母,赤脚医生给他们包扎了伤口,几个老师一直守在他们身边。第二天一早,让他们坐在两个筐里,由大人轮流背着去了镇上。
尊严
村民杨子荣的死至今仍让王自成感到遗憾和内疚。那是个86岁的老人,读过私塾,很有文化。他家是单门独户,住在一座高山顶上。地震时老人被独自困在了山上,四面山都垮了,他下不来,底下的人也上不去。
老人很聪明,点起了柴火,用青烟告诉山下的人们,他还没有死。村民试了很多次,都束手无策,最近的坡也有500米,不断有石头往下滚。
山上没有水,不知老人是哪天渴死的。半个月后,村民终于能够上山了,在他家门前的麦田里找到了他,而老人的样子令人震惊:从废墟里挖出了早年做好的黑色寿衣,整整齐齐地穿在了身上。收藏多年的一摞古书,用塑料布包裹好,细心地放在一只小木箱上。然后把一小片麦子方方正正地压平,躺在上面,把自己用树根雕刻的一根龙头拐杖放在身边。他头朝山顶,脚对群山,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就是死,也要有尊严。”王自成感慨。
救兵
信使赵仕荣返回龙王庙时已是12日深夜。以前,步行到关庄镇只用两个小时,这回赵仕荣绕道往返走了10个钟头。村民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接他,因为他带来了希望:小道可以通!
13日太阳一露头,新华村就开始转运伤员。王自成又给镇政府写了个纸条:“还有几个伤员伤得太重,确实运不出去,能否派几个解放军来?”
在一条烟的纸盒背面,两个赤脚医生记下每个运不走的重伤员的症状,带到关庄镇医院里去拿药。运走的伤员一共6个,护送队抬着担架走得慢,直到半夜才到镇上。
14日,粮食快吃光了,不能再等下去了。王自成决定去镇上搬救兵。这次他亲自体验了小道的难走。非常窄,有的地方塌了,只好从侧面山上扒着灌木和草丛爬过去。遇到落石的地方,就在旁边等着,看着石头停了,就咬牙快速冲过去。这个52岁发胖的男人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
他天不亮就上路,11点才赶到镇上。镇上也是一片混乱,闷热的空气里尘土飞扬。王自成第一眼看到的是绿军装,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有解放军,那就有救了!
他满身泥巴、衣衫残破地站到了关庄镇党委书记雍天雄面前,雍天雄一把拉住他的手:“王自成,你还活着!”
王自成说:“我是来搬救兵的!我们村急需粮食、药品,能不能空投……”
“你先别急,来指挥部说。”雍天雄打断他的话,把他拉进一个帐篷,里面有很多县里和部队的领导。王自成把新华村的灾情和村民共渡难关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一位部队首长,首长非常感动,当即决定把部队自带的方便面分给新华村50箱,派一个排的战士送过去。
傍晚六七点钟,看到王自成带着解放军出现在龙王庙,村民们立刻围了上来。但王自成说:“同志们,吃的有,但一时还到不了位。这些方便面不够分,只能先给10岁以下的孩子和70岁以上的老人吃,大家同意吗?”
没有人不同意。看着解放军战士给孩子发方便面,几个妇女当场就哭了,连说:“恩人,恩人。”
逃离
14日,负责下段村民的村主任张松文也给镇里送了个纸条,说这里有个重伤员,希望派个医生来。镇党委书记雍天雄回信说:“医生抽不出来,给你28个解放军战士,护送伤员,由你调配使用。”
从这一天起,每天都有解放军进来,帮新华村运伤员、送粮食,村民们情绪稳定多了。可是路实在难走,每个战士最多只能背二三十斤大米,远远解决不了全村上千人的吃饭问题。到第三天,已经基本断粮了。人们就去田里掐青豌豆吃,很快豌豆也吃光了。
烈日炎炎,人们沉默坐着,心情日渐烦躁。
15日下午,村支书王自成和村主任张松文终于会面了。一见到对方,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开口互问情况。这时得知,全村一共有32人遇难。
他们开始动员村民们陆续往山外走。政府已经在关庄镇给新华村安排了临时安置点,他们指定一名党员张正军守在那里。可是很多百姓不愿意离开,各家养的牛、猪、鸡都散在山坡上,人一走就没人管了,没了这点仅存的家产,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村干部只好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费尽了唇舌。
17日,收音机里说明天这一带将有暴雨,新华村群众必须马上转移。又来了一个连的解放军,后来雍天雄带着镇里的干部来了,动员村民出山。王自成对大家说:“保命要紧!政府和部队亲自来接咱们了,肯定是把咱们往好处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山后那条弯曲漫长的小道上出现了悲壮的一幕:数百村民背着被褥、衣服、锅碗瓢盆,扶老携幼,抹着眼泪,逃离家园,全部走完用了整整两天。
18日晚10时许,暴雨卷着狂风、雷电倾泻到这片山区,大片早已松动的山体又垮塌下来,吞没了田地和废墟。
新生
震后统计,新华村全村4100亩地灭失了一半,加上地质灾害,70%的土地都不能使用了。70来户人家迁往了山外,震前全村1238人,现在只剩下900多人了,他们又开始在这块让人爱恨交加的土地上重建自己的家园。
灾难远去,灾难的记忆却深深印在村民的心里。那山摇地动的景象、死去的亲人、垮掉的房子经常出现在梦中,说起来还会掉泪。但是,生活和心灵已经悄然改变。
还住着板房的村民张清秀说:“吵架的人少了,大家都不容易,有什么矛盾是解决不了的?”
正在自家地基上盖房的村民张富生说:“大家更乐意互相帮忙了。我要盖房子,不少乡亲都张罗着要来干活。”
失去老伴的村民强丙贵说:“我更疼孩子了,有孩子,就啥子都有指望。”
党员干部得到了村民更多的尊敬。我们问干部和普通群众有什么区别,几个村民都说了一句话:“那时候党员干部挨饿多一点,我们挨饿少一点。”
这里的重建是艰难的。至今不通车,盖房的砖石木料只能靠人背肩扛,一筐砖有100公斤重。太重的建材,就只能从上游水浅的地方用三轮车拉过去,运费很贵,而且一下雨涨水就没法走了。
山口那座吊桥非常简陋。狭窄的木条搭在三根钢丝绳上,不少地方还残留着去年被飞石打断的缺口,从中可以望见下方数米处混浊湍急的江水,令人心惊胆战。而已经重新打通的进村山路依然很险,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一侧是巨石狰狞的悬崖。长长的裂缝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嘴,似乎随时会扑下来。
就在这样的路上,村民们吃力地行走着。一步一个脚印,大滴的汗珠摔在泥土里,走一段就要歇下来喘气,背上的重负压弯了他们的腰。但是他们说:“死都挺过去了,吃点苦算什么?”
毕竟,一切都在好起来。
新疆新闻在线〖2009.05.13-10:00〗责编:王素萍 信息来源: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