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民众遭难及时出手 凤凰掉毛马上变鸡
上回书说到黄莽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见这家伙老齁包(齁:hōu。指像哮喘样张口出气)都累翻了。
子川道:“黄队长!你屁股上烧起来了,跑得飞?”
黄莽子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道:“东家!日狗了(倒霉了),牛头山脚下围了一大群人,要喊开仓放粮,否则就要抢。清虚道长正在全力劝阻,让我来报告看啷闷办。”
子川和胡昊哲一听,这是要闹事的节奏。
子川道:“桌上有水,喝两口赶快出来,我们去牵马。”
三人在学校门口飞身上马,提起裤儿挂飞机挡(俗话有提起裤儿挂五档,表示跑得快,挂飞机挡就是比五档还快),中间刹车都没踩一哈,很快就来到牛头山。
远远看去,牛头山下围了至少两三百人,肩上挑着担,手里提着筐,有的甚至还推着鸡公车(独轮车)。人群在不断地挥舞着拳头,嘴里吼道:
“放粮,放粮!”
一群护卫队十几个人,手里捏着刀枪木棍挡在人群之前。清虚道长正在向大家喊话。
见胡昊哲、黄子川过来,人群停止了喧闹,主动给他们让出一条火巷子。站到清虚道长身边,胡昊哲道:
“大家听我说,我是江阳县令胡昊哲。老天不佑我江阳子民,如今旱魔肆虐,让大家饱受折磨,大家受苦了……”
人群中有人道:“别给我们‘灯(儿)哪噹,米花糖’地,没用!我们要活命。”
人群又开始吼起来道:“我们要活命,放粮,放粮!”
待大家吼过,胡昊哲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都听我说。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们都是江阳子民,衙署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饱受饥饿的煎熬,我们正在商量赈济之事。但这事不能乱哄哄地来,得有秩序地进行。你们回去,我立马通知各乡去县衙议事,统一将粮食发放到各乡,乡再发放到亭、里,由你们的里正发到各家各户。”
人群中又有人在吼:“你们这样跟麻糖粘了胯样(指行动缓慢),等我们粮食到手,稀饭都馊了。我们今天拿不到粮,绝不走人。”
人群又是“放粮,放粮”地吼起来。
子川在胡昊哲耳边道:“这事有翘拱(有问题),咱们山上说。”
胡昊哲点点头,然后对清虚道长道:“道长!你让护卫队守住上山的路,我们上山。”
到了山上议事厅坐下。子川道:“我看今天这事是有人在掌阴教(背地里煽风点火),他们是冲我来的。按理,饥民要粮也该去县衙粮库或者衙署,牛头山的粮不是县衙的,来这里闹不合道理。”
胡昊哲道:“也许是他们知道这里有粮食,饿急了他们哪管粮食是谁的,哪里能填饱肚皮,自然就去哪里。”
子川道:“刚才在人群中我看到两三个面孔有些眼熟,应该是我们井灶上伙计的家属。井灶上的伙计工钱不菲,按理还不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清虚道长道:“我也觉得有问题,你这样一说,也就明白了。不过,以贫道了解,现在确有一些人家,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不放粮,恐会因饿死人而激起民变。”
胡昊哲道:“你是赈济署主事的,说说你的想法,接下来咋办?”
清虚道长道:“可以有区别地开始赈济灾民。我们可以将民众划分为五类。第一类是孤寡残疾,第二类是家中人口多,缺少劳力,或仅靠租佃过日子。第三类家中有地,但人均不到十石(收成不到十石。汉朝一石只有约现在六十斤)。第四类人均田地在十石之上二十石以下。第五类人均田地在二十石以上。现在,可以开始对一、二类人家进行赈济了。”
子川道:“道长之言甚是。只是,要摸清这些情况,恐怕没有十天半月不行,有些人家怕是真等不及了。”
清虚道:“这事我和林少府早就做了。”
子川道:“县令!建议对第一类一次性给够半年之粮,第二类给够三月之粮,第三类暂缓,视情况再说,第四、第五类不在赈济安排之列。”
胡昊哲道:“就依子川之言。道长!马上通知各乡领粮,并布告民众,凡赈济之粮务必在两日内送到民众手上,启动督查,如有截留严惩不贷。”
从牛头山回来,子川直接去了一趟亭公所,告诉周鹤年调查饥民找牛头山放粮的幕后黑手。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子川特地去饭堂看了看学童午餐的情况,好多学童都是在家里带饭到学校吃,粗粮糊糊居多,能吃上白米饭的不到两成。好些学童面黄肌瘦,看着让人痛心。
子川心情沉重地走出饭堂,见一个穿着破烂,身材瘦小,约莫七八岁的女娃在饭堂外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里面吃饭的人群,脸上露出眼气(羡慕)的神态。
子川走过去,跍(kú。蹲)在小女娃面前道:“幺妹!咋不吃饭呢?”
小女娃怯生生地看了子川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子川以为女娃插生(在生人面前窘迫),伸手抚着她的后背道:
“告诉叔叔!你家里都有哪些人呢?”
小女娃声如蚊蝇地回道:“娘......娘娘(niángniāng。奶奶)!”
子川道:“你妈老汉呢?”
小女娃小声道:“去年死了。”
子川道:“家里就你和娘娘吗?”
女娃点点头。
子川道:“娘娘身体好吗?”
女娃摇摇头。
子川道:“娘娘病了?”
女娃点点头道:“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子川道:“那你今天吃早饭没有?”
女娃摇摇头。子川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孤苦,有一次连续两天没吃饭,饿得钻进别人家的猪圈和猪抢食的情景。看着小女娃那招人心痛的样子,不禁眼眶一热,一下抱住小女娃瘦弱的身子,哽咽道:
“走!到夫子家去吃饭。吃了饭好好上学,等放了学,我和你叶夫子一起去你家看你娘娘。”
子川牵着小女娃的手,走进饭堂,叫上舒窈回家。
到了家里,子川让舒窈把家里的核桃、浦桃拿出来让小女娃吃。见女娃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去,子川给她捏破一个核桃,递到她的手上道:
“告诉叔叔,你叫啥名字?”
女娃道:“王露语。”
子川一笑道:“露语,这名字真好听。来,吃吧!”
露语道:“我想带回家给娘娘吃。”
看着这懂事的小女娃,子川又是一阵痛惜。抚摸着露语的头发,轻声道:“吃嘛!下午我和舒窈夫子送你回去,家里还有,给你娘娘带点回去,再给她看看病。”
这时,舒窈已经把饭菜端上桌,招呼子川吃饭,然后又带露语去厨房洗手。
饭桌上,子川和舒窈都给露语夹菜,露语慢慢也开始主动说话。
子川道:“舒窈,爷爷!我想了一下,下午学校干脆就嫑上课了。把夫子都召集起来开会,我要安排家访的事情。现在灾情弄闷严重,远的我们顾不了,先把学校家庭困难的学童照顾好。凡是家里已经断粮的,马上赈济,不能让一个学童饿着肚皮来上学。他们都是我们白庙和舒镇未来的希望。
另外,抽时间去那些要好的亲戚朋友家看看,有需要救助的马上告诉我。别到头来,素不相识的救了,真正关心帮助过我们的人却忘在脑后,这会寒了他们的心。”
叶顺章道:“这些事是该做了。好多家庭确实熬不下去了。”
子川道:“爷爷!我想把情况搞清楚后,对一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童做一些特殊照顾。中午让他们免费在食堂吃饭。现在菜蔬稀少,肉也难买,吃食谈不上有多好,至少让他们米饭能吃饱。唉……这些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他们饿出毛病来。”
舒窈道:“咱们手里有弄闷多粮吗?”
子川道:“家里再穷,但凡有口吃的,父母都要顾着娃娃。我们做夫子的也要把学童当自家娃娃呵护,就算粮食不够,嘴里也要省下来保住他们。粮食你别管,我来解决。”
舒窈道:“露语身体瘦弱,干脆以后午饭就在咱们家吃吧。”
四娘道:“这娃娃多招人喜欢的。露语!以后中午放学了你就跟舒窈夫子一起回家吃饭,要是夫子有事耽误了,你就和美盼姐姐一起来。美盼要照顾好露语妹妹。”
美盼看着露语笑道:“要得!”
露语迟疑了一下道:“我得回去问问娘娘,要她同意才行。”
四娘道:“好!”
下午布置完家访任务,子川就和舒窈带了一些年前亲戚朋友送的土特产,一大袋米,和王露语一起回家。
写到这里,本作突然想起,陈世安、陈伯谦、李五块这三个背时行头好久都没露面了。这三个人戏份虽然不重,但绝非路人甲路人乙,得给他们点戏,免得耍懒球了。
话说当初陈世安双腿被子川整成不等式,又不敢在舒镇露面。只好听了爷爷的劝,在一个月黑风高,阴风怒号的夜晚,找了一架马车,悄悄溜出杨树村,径直往江阳而去。
一路披星戴月(主要是说这娃辛苦,跟前面月黑风高有些矛盾,莫说我信口开河)整了一个晚上,到天亮的时候才赶到江阳县城。
找到陈仲谦之后,把爷爷的话重复了一遍。陈仲谦见是家中太上皇的旨意,心里虽然恨陈世安不争气,还是木起个脸把他收留了。
在陈仲谦那里住了一个多月,成天无所事事,没几天就结识了城中几个烂仗(混混)。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半夜三更才二麻麻(醉醺醺)地回来。上午蹬起八字脚地困瞌睡,不到午时不起床,起来还焉兮兮喝嗨连天。看他一副“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狗都撵不到”的样子,陈仲谦婆娘周氏就有些气鼓鼓地。经常在陈世安一出门后,就对陈仲谦详细介绍他侄子的种种“特长”,歌颂他的“天赋异禀”(与众不同)。整得陈仲谦不好开腔。
想着自己正在运作县太爷的位子,生怕这小祖宗在江阳给自己摆豪(闯祸)。于是,就在觉道城给他租了一个门面,让他去做个小生意。
这家伙到了觉道城,仗着会些拳脚,结识了当地一霸滚地龙,靠着老家这边与几个井灶东家的关系,干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这两年左右的时间倒是大赚了一把。
最近,悄悄跑回舒镇,见自己家也散了,爷爷一个人住,晚景有些凄凉,那哈(傻)儿却越活越滋润。心头觉得一万个不甘心,跟压了一块碾子石一样难受。
第二天,拖着一双不等式的腿,迈着高低自由切换的步伐,找到自己以前厮混的几个兄弟,光着膀子,撬着螺丝、拈着朒朒(肉),烧酒灌得腰杆溜圆。酒酣耳热之际,把一肚子苦水猛倒。
一帮兄弟伙吃着别人的好酒好菜,自然赌咒发誓道:“哥老倌!咱们都是穿叉叉裤的朋友(从小要好),兄弟伙个个都是什邡的川芎,别看医病不咋地,顺气那是没得说。你说啷闷(咋办),保证弄得他龟儿屙屎搬桩桩(身体极度虚弱,要扶着木桩才能蹲得稳当)。”
陈世安端起酒杯道:“你我弟兄,辈子弟兄,其他弟兄,日不拢耸(都不算)。只要兄弟落教。我担保从今往后,你们吃香喝辣随便干,日赌夜嫖勾栏院(即妓院)。”
说完,手轻轻一招,几个脑壳棚在一起(靠在一起),咬起了耳朵(悄悄话)。
七月初,县衙贼曹掾来报,现在江阳大旱,老百姓都在饿肚子,牢里实在养不起这帮囚犯,建议把那些罪行不重的减刑释放算球了,出去自谋生路。否则,饿死在大牢,上面理抹(追责)起来不好交代。
胡昊哲在请示郡府后,大笔一挥就同意了。
陈伯谦和李五块也在赦免之列。
从大牢出来,李五块回到了杨树村。走进自己家门,见大门紧锁。一问自己婆娘去了舒镇学校,早不住这里了。
七月初八,李五块到了舒镇学校,打听到邱氏的住处,就守在院门外等候。
快到未时,邱氏在饭堂洒提(干琐碎活叫洒提)归一(结束),就往家里走。走到院坝门口,就见一个一身脏兮兮,头发散乱的叫花子走向自己。
邱氏也没在意,抬脚就准备往院坝里走。那叫花子突然开口道:“婆娘!你总算回来了。”
邱氏见这叫花子居然叫自己婆娘,心头就股一股地不安逸,青风黑脸地道:“哪个拉稀放屁,把你这屎星星儿给挣出来了。信不信老娘一巴掌扇你龟儿回老家,去看看你老汉头上那顶帽子是绿的还是花的(头上帽子是绿的表示婆娘偷人,花脑壳是指妈偷人,自己是杂种之意)。”
李五块讪讪一笑道:“婆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五块哒!”
邱氏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男人。于是,没好脸色地道:“格老子!你龟儿咋摸起回来了?是不是太渣(人渣),连大牢都嫌弃你了?”
五块道:“大牢放我出来的,一出来我就急着回家,找半天才找到你。”
邱氏道:“找我咋子?百花苑㝩(kàng。关闭)了没地方去,想起找老娘了?”
李五块矮起身子赔笑道:“以前都是我的错,我想回来好好和你过日子。”
邱氏道:“哟!李大管家,咋身子都站不直了,没吃饭嗦?以前你不是多幺不到台(不得了)吗?火铲落到脚背上你晓得痛了,娘要嫁人你晓得脑壳皮皱(方言读zóng)了,屁股被人抓(zhuá。踢)一脚你晓得拱(góng,钻)了?爬,爬,爬!”
李五块脸上焦(焦愁)兮兮地道:“婆娘!以前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嘛!再说,你和大老爷……我们就算扯平了嘛!”
邱氏火冒三丈地道:“不是你一天到晚把老娘凉一边,老娘会落那杀千刀的手上?你还好意思提,老娘都替你臊得慌。”
说完,就给李五块一掀,自顾自走了。
看着婆娘一副嫌弃的样子,李五块在地上爬了起来,用手哄了一哈屁股,灰溜溜地往舒镇街上去了。
身上几个荷包一样重(都是空的),望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听着树上烦噪的知了声,饿得有些头闷眼花的李五块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走到街上,本想进馆子要点米汤喝,可还没卡进门,店家见他“穿筋筋,挂绺绺(指衣服变成烂布条)”就是一阵轰,一连走了两三家,皆是如此。
莫法,只好拖着沉重的身子,忍着饥饿往杨树村走。走了一半,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一个阴凉的土坎,身子棚着土壁慢慢梭到地上,闭上双眼想养养神再走。
李五块就这样迷糊过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脚被人踢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睛。
见面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道:“五叔!你咋睡在这里哟?”
仔细一看原来是陈世安,旁边那个穿着绸缎的男人竟然是陈伯谦。
陈伯谦和自己一起走出大牢,因为与他有夺妻之恨,李五块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自己现在跟个叫花子样,没想到陈伯谦居然又变回了酥气(阔气)的样子。五块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还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两样红”。
五块一只手撑着土壁,艰难地要站起来。陈世安赶快弯下腰将他扶起。
陈世安道:“走,五叔!我们回家。”
回到家里,陈世安赶快叫现在经佑(照顾)陈述尧的佣人张嫂,去灶门间(厨房)整了冒篼篼(冒尖尖)的一碗鸡蛋面来。闻着那喷(póng)香的味道,李五块也没顾得上客气,端过来也不管烫不烫,呼呼地吃起来。
一大碗干蹦蹦的面条,瞬间就变成了一只空碗。李五块显然还没吃饱,见碗底还巴着些酽冻冻的面汤,倒了几下没流出来,干脆就用那脏兮兮的手指,伸到碗底,刨到碗边,伸出舌头舔了个干净。
陈世安在一边,嘴里打着啧啧道:“这还是我当年风流潇洒的五叔吗?”
李五块打了一个饱嗝道:“世安!别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莫忆男人哄’。你五叔现在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呀!”
陈世安道:“五叔!堂堂八尺汉子,‘两个肩膀抬个头,两条大腿夹个球’,到哪里都要雄起。一哈儿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我们整两坛烧酒,好好喝一台。摆哈知心龙门阵。”
究竟陈世安要给李五块下啥烂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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