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子川置办家具,周鹤年筹划寿礼
书接上回。看子川这个溇馊(不成样子)的家,估计吃饭也只能将就。叶顺章就让子川去自己家吃晚饭。舒窈自是欢喜,还极力相劝。
晚饭后把杨木匠请过来,黄子川画了草图,让杨木匠照着做。
子川需要做的东西是一张床,床头有软靠背,一张可以圆形方形随意变换的桌子,一张马扎躺椅,八张凳子,十八个尺半见方的木盘,一个衣柜,五个陀螺。
杨木匠走后,舒窈见这些家具自己都没见过,还有那些木盘、陀螺有啥用?于是不解地道:
“子川!你做这些咋都不是居家过日子用的?”
书中暗表,汉朝的时候,人们阅读、书写、饮食均在矮榻上放置既矮又小的案或几,为方便器物的摆设,还因物而设专用木架。使用时人都是跪坐在案几前的榻或席上,完全没有坐凳子上方便舒适。你想时间久了,膝盖、脚踝必定酸痛。腿血脉不通,人站起来的时候麻得像万蚁在爬一样。老年人得个风湿关节炎、骨质增生啥的,不整得你打捞蹿(lāocuān。站立不稳)才怪。
子川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自然是用不惯。
没法解释,子川道:“我觉得这样舒适方便些。”
舒窈不安逸地怼道:“我咋觉得你钱多呢?一天到晚‘想精想怪,想偷油婆(蟑螂)炖海带’,你怪上加怪!”
书中暗表,此俗语是“想精想怪,想鸡屁股炖海带”,故舒窈说‘想偷油婆炖海带’是怪上加怪。
子川一笑道:“咋跟夫子说话呢,还讲不讲规矩了?”
子川一个哈儿,没见他吃“精灵丹”,却突然变得聪明。不仅会识字、文字注音、音律、治病,还会日壳子(闲聊,指讲评书)。被舒镇人口口相传,很快周围都闹昂(āng,名声大振)了。
接下来,子川还是天天去舒镇茶铺说书。至于清虚老道之命还管球不到啷闷多,先让自己有口饭吃,能活下去这才是当务之急。
不过他也不是一点都没想,毕竟他还舍不得妈老汉,要回去还得靠老道毛。子川想世间万事所涉,不过人与钱财而已。有人才能成大事,有钱才做事才有底气。拯救舒镇民众,绝不是自己一人之力能办到的。要人,那自己就得立威,这样才能一呼百应。至于钱财,他相信以自己一个现代人的思维,后世的发明,随便找一样用在这个时代,钱问起路就会找来。
现在,自己还缺乏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心里没底,感觉有点牛吃南瓜——不知如何下嘴。
这些事看来只有从长计议了。
茶馆是一个消息汇集的地方,团转一二十里发生的事情,要不到几个时辰就晓得了。说书恰好能让自己尽快熟悉舒镇。
史书记载:秦灭六国,中国一统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四川盆地置巴郡和蜀郡。西汉武帝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开“西南夷”,置犍为郡。初只领“南夷”之夜郎地两县,到东汉末年,领武阳、南安、牛鞞、资中、汉安、江阳、符节、南广、僰道九县。
舒镇汉朝末年在今富顺县境内,即那时属于江阳县管辖。县衙在此设立亭,亭长为周鹤年。
周鹤年今年三十八岁,海拔根号三有余,腰背挺直,四方脸,双眼皮,脸色微黄,下巴稀稀疏疏有一撮短须。出门多是一身公事人的装束,腰间挂一柄三四尺长的佩剑,动时英气飘动,坐时脸露儒雅之色。
老周生于书香世家,这家伙幼时聪慧,他老汉在五岁时就聘请夫子住家施教,一直读书到十八岁。章帝时富顺发现盐,后来朝廷在产盐区设置盐官。其曾祖父周冲任盐官多年,家境殷实,与衙门县吏多有来往,周家几代都与官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周鹤年在十九岁时,因老亭长卸任。他老汉就提了个补疤疤的口袋,装点乡下“土产”去拜访县太爷,希望给小周肩上压担子,为朝廷出力。
看老周一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样子。县太爷又提了一下口袋,重拖拖地,土特产居然还发出金属般地“铿锵”声,于是满口答应。说是年轻人有志向为国效力,造福桑梓,作为父母官好好栽培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事情就妥了。其实,那个时候县下设乡,乡下设亭。一个亭的亭长也就相当于现在一个派出所的所长,顶多就是个“科级”干部。你要说也没多大意思就错了,万丈高楼总得要从地起噻!
年纪轻轻就管着舒镇,一般人一年也很难见到县太爷一次。说实话,老百姓看周亭长,那还是麻雀啄母牛屁股——一副确实(雀食)牛逼的样子。
五月二十五,是周鹤年老汉周万山六十大寿。
五月二十三这天吃过早饭,周鹤年穿戴整齐,带了跟班马五上街,准备给老汉置办两件像样的寿礼。到街上,因为管着治安的差事,两个人就在舒镇前后,以及各家店铺仔细转了一圈,一切都秩序井然,该买的东西也买了。一看时间大概才巳时过不久。
周鹤年抬头看了看,见天上太阳刺下万道金光,吧嗒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唇道:“马五!回家倒早不晚地,有啥子好耍的主意没得?咱们喝口水耍一哈再回家。”
马五道:“亭长!要不去王幺爸茶铺,一边喝茶,一边听‘哈儿说书’,巴适惨了!”
周鹤年道:“刚才走他门口过,围一大群人闹麻麻地,有啥子安逸吗?”
马五道:“亭长!你是没有听过说书,哈儿黄子川那书说得天昏地暗地(热热闹闹地)。天天爆满,去晚了连座位都没得。你看门口围起那些就是吃喝皮的(不出钱光享受)。我们现在去估计也没位子了,不过你是亭长,王幺爸咋都会跟你挪个位子出来。走嘛!保证你听了一次还想二回。”
周鹤年道:“前几天来,是说咋老是围一群人,搞伙(原来)弄么幺不到台呀(不得了)?”
马五点头道:“哦(表示同意,说时有点拖音)!那亭长我们走嘛!”
两个人来到王幺爸茶铺,门口围了七八个人,颈杆伸起多长。茶铺的屋檐下一杆蓝色的旗子,上书“哈儿说书”四个大字,大字的右边一列小字写道:著名说书艺人黄公子子川坐堂说书。
这旗子是在子川说书的第四天正式挂出来的。因为黄子川还是哈儿的时候,没事经常花眉屎脸地在舒镇上逛。所以,认识黄子川的人不少。故旗子上用了“哈儿说书”四个大字,目的是想借以前的名气和强烈的反差,迅速提高知名度。
旗子挂出果然如愿。
见亭长来了,门口的人自觉让开一个口子,二人进来,王幺爸赶快走过来招呼。马五让给亭长找个位子。
王幺爸好不容易让两个茶客去旁边打个挤,才把周鹤年安顿下来。
幺爸有些歉意地道:“周亭长!不好意思,你看每张案上都挤了四个人,实在莫法,只能让你们两位与这两个哥老倌挤一下。”
看着门口站的人,周鹤年知道幺爸已经尽力了,微笑道:“胡能(谢谢)你哈!”
此时台子上,黄子川评书正是整得憨扎劲的时候。讲的是“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子川一边说,一边比划道:
“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
子川学着武松的醉拳,比划着与蒋门神来往的招式,那身段姿态惟妙惟肖,场中个个安静,人人两耳竖立。当听到“望蒋门神脸上便打”之时,茶客觉得解气,场中就是一阵爆豆似的掌声。
周鹤年一边看一边想:“这倒是个好玩意儿。可惜了,前面没听到,整得没个头绪。”
顺眼看了一下马五,这娃看到台子上眼睛都不眨一哈,眼眨毛上居然吊着一滴汗水,狗日也不揩一哈。
很快午时已到,评书已经讲到“武松大闹飞云浦”。
台子上,只见黄子川醒木一拍,“啪”的一声道:“武松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而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屋子中喝茶的大多是老茶客。知道今天上午是洗碗(结束)了,都还有些恋恋不舍。
一个茶客道:“你妈一到关键时候就下回分解,整得人牵心挂肠的,老子听不得这句话。”
子川冲那人道:“兄台!没办法,要讲的太多。你就是来坐个十天半月,估计走之前听到的还是这句话。下午请早!”
有茶客道:“反正正午未到,再旋一哈儿(逗留一下)回去也不晚。公子!给我们吼一个。”
“吼一个”即唱一个。《水浒传》开讲没两天,子川就给大家演唱了《好汉歌》,一个二个的都觉得安逸得板(很安逸)。所以,好些时候说书结束,他们都要要求子川吼一个,一群人还跟着干吼。
子川看了大家一眼道:“那给大家整一个?”
众茶客道:“整!”
于是已经起身的重新坐下,两眼盯着子川。
子川冲老板道:“王幺爸,上行头!”
幺爸赶快抱来一摞碗,递上筷子。黄子川摆碗试音后,举起筷子,身子跟着摇起节奏,醒垮垮(吊儿郎当)地嘴里喊道:
“弯、土、丝瑞,狗(一二三,走起)!”
随着前奏音响起,众人群情激奋,击节相合。看着子川捏着筷子的手一招,自动当起了伴唱,一声“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吼得威武雄壮,整起划一。茶铺立时显得热闹非凡。
叶舒窈今天放了学童一天假。陪爷爷上街买点生活用品,顺便还割了两斤朒朒(gà。即
肉),正准备回家。路过茶铺,听到里面吼得热气喷喷(pōng)地。禁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下屋檐下的旗子道:
“想不到哈儿(傻儿)梭(来)到这里了。爷爷!你知道啥子是说书吗?”
叶顺章道:“不知道。是子川在里面?”
舒窈道:“肯定是他,你看旗子上写着,这歌其他人也不会。走!进去看看。”
《好汉歌》演唱完,众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陆续向门外走去。
“子川!”
子川正要收拾案上的碗,听见一个女人在叫自己,朝门外一看,赶快跑了过来。
子川笑眯眯地道:“爷爷,舒窈!你们来了?”
说完拉着叶顺章进来坐下,把王幺爸叫过来给他们做了介绍,让上两碗茶来。
舒窈道:“你说来舒镇打望,原来是来说书。你这说书是啥名堂?好像喜欢的人还不少。”
王幺爸赶快道:“就是给大家吹龙门阵(闲聊)。子川说书厉害哟,整得大家疯疯癫癫地。”
子川谦虚地冲幺爸摆了摆手,然后道:“舒窈!今天咋不上学馆,来街上干啥?”
舒窈道:“这些天我严加督促,你的文字注音之法娃儿些都会了。今天特意放一天假,和爷爷上街买点东西。子川!你那些教娃娃的耍法还真管用。天天乖哦,生怕我不高兴不让他们上娱乐课。”
子川一听舒窈夸奖,得意洋洋地道:“牛肉服生姜,红苕服米汤,娃儿服妈诳(kuāng。哄)。那些娃儿我摸得到他们的脉(知道毛病所在,有办法对付)。”
舒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子川道:“难得在街上碰到你们,中午我请你和爷爷下馆子。”
舒窈道:“算了哦!你白手兴家,需要使钱的地方还多,手头也不宽裕。要是嘴馋了,晚上来我家,我让娘再杀只老母鸡,我们庆祝一下。”
子川道:“我就不来了,你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我咋好叨扰。”
叶顺章道:“子川!你就不要客气了。晚上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我想编一部书,把所有文字都注上拼音。要是能推广出去,以后穷人家的娃儿只要学会拼音,就识得所有文字,再不会为没钱读书发愁了。”
子川想,这不就是后世的《字典》吗?还用你老费心去研究。不过,古汉字单字就好几万,工程量浩大,恐怕不是一个乡间学究凭勇气就可以完成的。
子川道:“爷爷!你的想法很好,要是每个字除了注音,再加上注释。只要学会拼音,努力的娃娃都可以自学了。”
叶顺章一想欢喜道:“对呀!你的想法更妙。”
为了打消叶顺章的念头,子川故意道:“想法是好,文字上万,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再说编出文本,那竹简怕是几个大汉才挑得动。要复制出成千上万份供天下学子使用,恐怕恼火哟。编出来也没法推广。爷爷!这事暂不去想了。”
子川和爷爷、舒窈的对话,周鹤年在邻桌听得一清二楚。
周鹤年本就是个读书人,而且在那个时代勉强也算是饱学之士,听了他们的对话,自是知道文字注音之法的妙处。
于是,周鹤年起身来到叶顺章面前,施礼道:“叶夫子!你我虽然没有来往,舒镇就弄么大点,想必彼此对对方都有耳闻。我叫周鹤年,刚才听了你们的话,鹤年作为读书人,亦是大感兴趣。另外,尚有一事要与子川老弟商量。中午我做东,可否赏个脸?”
周鹤年,子川转动脑壳,想起在《清虚散记》中有这个人。此人不仅家庭背景深厚,而且是个文化人,任舒镇亭的亭长已经有好些年头,为乡邻也做过一些好事。虽无多大功绩,不过人品不坏。
子川心想,将来瘟疫爆发,要拯救百姓说不定还要他从旁协助。通过他也可以搭上县衙有关人员,这些人都是将来阻止瘟疫必须的依靠,能结识最好不过。
叶顺章起身还礼道:“是周亭长!子川想必你已认识,这位是孙女舒窈。亭长说得是,虽然我们彼此没有瓜葛,不过年轻时在下倒是与令尊有些交往。只是这些年染疾卧床,与年轻时的友人多断了联系。”
周鹤年道:“既是如此,叶夫子就是鹤年的长辈,可否移步说话?”
叶顺章道:“这……不好打扰吧?”
在周鹤年一再相邀下,叶顺章也不好驳他面子,子川本就想结交自然没反对,舒窈更不好说啥。
饭桌上,周鹤年详细请教了拼音之法,还写了几个字让子川注音并讲解。周鹤年虽然不认识拼音,但基本道理还是明白的。于是对黄子川自是佩服有加,觉得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好好栽培,甚至想到要举荐给县衙。
后来谈到《字典》,周鹤年道:“子川老弟觉得要编撰《字典》,最大的难度在哪里?”
子川一拱手道:“主要难在工程浩大,须朝廷出面,邀集一批饱学之士,历时数年方能完成。”
周鹤年道:“其他就没问题?比如如何在成千上万的字中查找需要的字,还有刚才听你提到的竹简笨重、誊写不易不便于流传,这些问题是将来无法避开的。”
子川想这些问题现在是难以解决,不过我是穿越过来的,在俺手里那就不是事。真能整出来,纸已经发明,大不了老子提前让印刷术面世。不过只是念头一闪,他还是不敢轻易说出来。他是认为,任何先进技术发明出来都离不开其产生的社会环境,历史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让有些东西提前面世,未必是好事。会不会扰乱历史演变即是一个把握不好的难题,就是拼音他也不想太多人知道。
子川不想再深说下去,赶快把话岔开道:“这些都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也扯不伸展。老是,前面亭长说找我有事商量,敢问何事?”
周鹤年道:“过两天是家父六十大寿,我想给他一份像样的礼物,让他欢喜一哈。刚才听了公子说书,家父是读书之人,我估黯(估计)他一定会喜欢的。所以,想请公子本月二十五去家里说一天书,两位叶夫子也请过来喝杯薄酒,不知意下如何?”
子川想,这不是和后世戏班子唱堂会差不多吗?好倒是好,不过那些茶客天天都望到起的,这都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不好得罪哒。
于是子川道:“倒是没啥问题,家里能下午和晚上说书吗?其他时间茶铺的茶客还等到起的。”
周鹤年以为他是舍不得茶铺那点进账,于是道:“这样如何,公子还是上午就来,我给你双倍的酬金。我家离镇上也不远,你告诉那些茶客,周家那天免费欢迎大家来听书咋样?反正那天人多,也需要端茶倒水,我给王幺爸说,让他来帮着张罗,我开工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子川自然满口应承。
周鹤年欢喜道:“就弄个(就这样)。大家吃好了吧?走!两位叶夫子,我们继续去听黄公子说书。”
子川嘴里答应着周鹤年,心里《清虚散记》一闪,暗自道:“机会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