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 正 经
我是一家单位的普通小职员,不很年轻也不很老气,不是很好看也不很难看,在这家单位工作还不到一年时间。
上班三个月左右时候,由于工作的原因,我被安排去单位楼下对外出租的一家门面——东方美术工作室取科室在那里制作的一些资料图片。
这一去,收获不小——我意外地发现单位一些人居然可以从办公室通过这家美术工作室的大门直接上街,然后到城中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去——同样穿过这道门,转过一条幽黑陈旧、落尘满地的过道,爬几级大约是多年前铺过水泥面、围着因为年久脱漆而风化得斑斑驳驳的银白色铁栏杆的楼梯,直接步入各自工作的办公室——比起走单位萎灭不振拘谨寒酸的正大门进入办公室要近便快捷舒心自在得多。
于是,从此每天上下班我不再诚惶诚恐从正大门出入往返,而是直接从美术工作室流利地穿堂而过,来去如风——为此,我对自己的发现常常怀有不大不小的成就感。
美术工作室的老板姓谢,是个四十上下、高个子宽肩膀的中年男人:夏天始终如一地穿单调的皱巴巴的白衬衣,下着天蓝色的宽大如风筒一样荡来荡来去的裤子;衬衣领子上不曾系过任何款式任何颜色的领带,左右两边的领口总是没精打采地各自倒向有着三圈明显肉轮的脖子的一边;冬天日日是无一例外深橙色肥大的夹克式样的棉袄左歪右斜地随意笼在身上,从永远敞开的拉链里露出似乎从来都没有透过新气的或蓝或灰的毛衣衫子,下面套着的是如夏天般同样松松垮垮的飘来荡去的陈旧裤子,外加一双浅棕色大头皮鞋。
人们有事没事总是谢老板前谢老板后地喊叫着这个男人。谢老板呢,总是天长地久般地默不作声,只是按照来者这样那样的要求一一给予这样那样的回应——在他看来,对于这些有求者,只需要用行为来作出应承就足够了,不必多说什么——当然,这样的行为也只能是在手下的雇工实在忙不过来、他自己心情还算尚好的时候才有,除此,谢老板只会一直守在他自己的电脑面前,要么打游戏,要么斗地主,偶尔也和他的什么网友聊点小天。疲倦了,就推推眼镜,揉揉鼻子,伸伸懒腰,离开座位,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出几个圆圈。
我先前从他那里经过的一段时期,每当听见我的脚步,他只随意地抬起头来,根据我的微笑或者点头,回我同样的或者微笑或者点头,算是彼此礼貌地打过招呼。
随着我过路时间的增长,谢老板和我渐渐地熟悉了。每当我快要经过他身后时,他就会主动跟我用语言招呼,内容都是一层不变简单概括地夸我如何如何地美丽漂亮。我对谢老板这种老套的夸奖从不往心里去,以为是随口词、客气话,一笑而过。
接下来发生的零碎小事,让对谢老板其人有了新的认识。
一次,我下班路过美术馆,谢老板正和他的员工共进午餐,看见我立即热情兴奋地极力挽留,我当然没有答应。当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分明地读到了他眼里细若游丝的暧昧与不舍,我心里一惊——原来这不是一个一如他外表那样简单粗糙的男人,随即逃也似的走开了。
第二天,我路过美术工作室的时候尚早,大约店里的雇工都还没有到,店里只有谢老板一个人坐著。看见我,他激动地迎面站起来,一边不知所措地搓着他厚大的双手,一边语无伦次地像是邀请——更多地又像是在央求:“罗小姐,我想今晚上很正式地请你吃晚饭,好吗?”——厚厚的、毫无性感可言的两片深朱红色嘴唇在一开一合之间,毫无顾忌地露出黑黄仿佛还带着恶心气味、参差不齐又歪瓜裂枣般的牙齿——我当然不能答应——我回答说:“谢谢了,今晚我已经有安排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那个时候我能感觉背后拖了长长一串谢老板失望痴呆的目光。
又过了几天,我把这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几乎全都忘记了——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往心里去过——中午下班的时候,我刚好穿过美术工作室走到门口,看见谢老板正一个人坐在美术工作室右边隔壁饭店的门口等服务员送上所要的饭菜——他照样充满期待、眼放亮光地邀请我——我还是照样无动于衷地婉言拒绝,然后迅即蹩进美术工作室左边第五个门面的饭店,落座在早已等候在此嘻嘻哈哈的朋友们中间。
当我们的饭局进行还不到过半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大声地喊“罗小姐,罗小姐”,我和朋友们全被惊动了,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搜寻并递上我们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全是坐客的大厅中间,兀自站着的谢老板显得特别打眼。我心头一惊。
“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我讪讪地向着他问。
“哦,没有,我把你们这一桌的单已经买了,我只想亲自给你招呼一下,你们慢慢吃。”
我惊愕得半天没有合拢嘴,朋友们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没什么,罗小姐,我本来想亲自请你一起吃顿饭的,可是你从来都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所以我就跟到这儿来先把单买了,别客气,小意思,小意思呢。”——见我坠在云雾里,谢老板倒是反应灵敏,先道出了个中原委,让我霎时间云开雾散茅塞顿开。
我不知是感动还是难堪,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向他一再木讷地重复我简单地道谢。
一番客套之后,谢老板快乐地离开了——这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种他的快乐。
有了这一次大人情,谢老板对我越来越少了腼腆与拘束,每次我路过的时候,他就笑呵呵大咧咧乐颠颠地和我没话找话地闲扯几句,然后照例使劲地夸我如何如何地漂亮美丽。在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的时候,他甚至神秘而悄声地告诉我说在我调到单位来之前他就听有人传说我是个漂亮女人了,那时候他特别盼望能早点认识我——说话明显地大胆了许多。
再后来,就是不断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邀请我喝茶或者吃饭或者看电影之类——尽管我总是想也不想地就拒绝,可他似乎有的是勇气,总是隔三差五就提出他的想法。
转眼秋去冬来,春节的脚步越走越近。
有一天,我又路过美术工作室的时候——举眸之间发现屋内多出一个年龄四十开外的女人来——那天,谢老板就像原来我们还不曾认识的那样,一言不发、甚至连斜视一下的迹象都没有、悄无声息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工作椅上,聚精会神地拨弄着他手里的电脑,往日热情、嬉笑、游说的形象兀地销声匿迹烟消云散,像是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感觉到一点说不出的异常,但还是照例匆匆地走过,不露声色不留痕迹。
下来一打听,我得到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直觉:那个四十开外的女人正是谢老板一直在外陪女儿读书的老婆——春节临近,眼下回家过年来了——原来如此——我对谢老板那天的反常突然恍然大悟,一种不可名状的滑稽与好笑顿然生长在心头。
我每天还是来去匆匆地从美术工作室路过,不同的是,谢老板不再露出黑黄的牙齿与暧昧的眼神对我殷情、媚笑与夸奖了,取而代之的是非同一般的一派乖巧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