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小东
□鲍小东
一、体验生命
还是讲故事吧,尽管我知道这是一本关于新闻的理论性杂志。
4月7日晚上,我在家收拾衣服,准备去四川。我家在广州,天气已经很热了,男人都穿着短袖,女人都穿着裙子。去年5月12日以后,我在四川呆了十几天,那时,天也是热得要命。
凭着现时的感受,和以往的经验,我在收拾衣服的时候,没带一件长袖。我老婆看见后,在我的皮箱里强迫塞进一件长袖外套。第二天,我就这样飞到成都。
在4月8日前后,全国各地有很多记者,都和我一样,飞到四川,因为很快就到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了。
去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共造成四川68712人遇难,17921人失踪,更多的活着的人,流离失所。
一周年了,灾区重建的情况如何?那里的人们生活得怎样呢?孤儿、残疾人得到了怎样的救助?灾区人的心灵创伤是否有所愈合……
未来几年内,每到汶川大地震X周年,全国各地的媒体都将会对灾区给予集体的关注,大量记者都将集中涌入灾区。
每到此时,媒体人必将思索,该如何报道灾区?奔在前线的记者必须具备哪些知识和心理储备,才能最大化地实现报道价值?
我也带着类似的疑问,怀揣着报社的策划方案,来到灾区。策划方案是根据之前的媒体报道、政府公布的信息等等资料,做出来的。
作为记者,在出发前,我也要阅读大量相关资料。而采访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动,更是一次体验生命的过程。
在采写《青川移民:回流故乡,危险重建》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那些原本异地安置的灾民,他们在异乡获得耕地和宅基地,可以用国家建房补助资金和无息贷款,在相对安全很多的地方建房,在这些交通更为便捷的地方,他们的后代也可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更好的发展前景,可是,为什么很多人最终放弃异乡的一切,又回到余震不断、山体松垮、交通落后、满目疮痍的故乡呢?
表面上看来,他们都在做着种种经济上的考量,因为故乡有很多山地,山地可以种植药材、林木,经济收益可观;因为回到故乡,可以使用自家林地里的树木建房,所以节约很多资金……
但是,实际上,他们考量的并非简单的异乡的发展前景和故乡的经济收入。因为早在地震之前,他们的中青年劳动力基本上都在外地务工,外出务工也是一个家庭最主要收入来源,土地带给他们的收入极为有限。震后的异地安置,对于他们的家庭经济收入的影响很小,他们仍然可以外出务工,不能外出务工的,仍然可以继续耕作生活。
所以,他们痛苦考量的对象却是异乡的发展前景和故土的份量。
半山,枯竭的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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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千米的远处用水管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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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汶公路上,堵车成为常态,严重影响重建进度 |
余震产生的泥石流,使余智的房子再次受到威胁 |
修建新房 |
山上,使用泥、石子等传统材料重建房屋 |
山路崎岖不平,建材运输困难,很多山民只能就地取材 |
广州对口援建汶川县城,援建进度受资源的严重制约图片摄影鲍小东 |
关于故土,我有特殊的体验。我的故乡是紧挨着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庄,
我出生在那里,并在那里生活了10年,1998年、1999年长江连年出现严重洪灾,我们的村庄连年被洪水冲毁,因此,1999年,我们被整体异地安置到附近的小镇边。
但从那时起,我就外出打工,如今已经定居广州。可是十几年来,我常常梦见的仍是那个早被洪水冲毁的村庄。
故土的阳光、炊烟、风声、鸟鸣……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虽然你在别处也能听到风声、鸟鸣,也能看见阳光、炊烟,但是只有你能辨别出那些和你生命里的东西,有多么的不同。
离开故土,就是切割生命之一部分。这需要有多大的诱惑,才能使一个人切割自己的生命呢?异乡那些稍稍改善的生活环境和发展前景,尤其对于一个在人世间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诱惑已经很小很小了。
即使是已经定居在异乡的李仕江,他虽然体会到了异乡人民的同情和热情,他虽然知道异乡的发展前景好于故乡,但他仍然多次偷偷跑回大山深处的故乡—青川县马公乡,察看那里的地形,在得出根本无法重建的情况下,他才迫不得已地在异乡重建。
可见,李仕江异地安置,是在切割一部分生命和放弃整个生命安全感之间做出的艰难选择。
如果你还要追问,奔在前线的记者必须具备哪些知识和心理储备,才能最大化地实现报道价值?我的回答是,采访是用心体验他人生命的旅程。尽管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好。
当然,我还可以说点别的,比如带够衣服,穿登山鞋,因为四月份,灾区的很多地方,尤其是山区,还很冷。4月11日,我到青川县马公乡时,当地人还穿着毛衣烤火,夜间,要盖两床被子睡觉。此时,我老婆强塞给我的外套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我还可以多提供一些我的教训,比如不要把淋湿的登山鞋凑近火堆烤,那样会使鞋子脱胶。
……但这些,新闻教科书里,或者什么灾区采访指南里,应该都有吧。
二、忘掉自己
整整一个月后,也就是5月8日,我从四川回到广州,那天的航班是下午3点多钟起飞,达到广州是下午5点多钟,但我仍然恍惚觉得是在上午。
这种时空的错觉,我在灾区经常出现。
比如,地震之后,埋藏在山体里万亿年的树叶化石、贝壳化石,以及乌木等等,都随着崩塌的山体暴露出来,和新生的草木一起,静静地躺在大山深处。你的思绪一会儿停留在倒塌的房屋上,停留在杂乱的灾难现场,一会儿又飘忽到亿万年前,如今成为化石的树叶,亿万年前,也和今年春天新生的树叶一样,在树枝上摇曳……
再比如,在青川县东河口地震遗址公园,导游们举着喇叭,大声向一群游客们介绍东河口的受灾情况:“东河口原是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民风淳朴。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发生里氏8.0级特大地震,导致一整座山从内部爆炸,半边山坡全部压在了山脚下的农舍上,同时地面塌陷翻滚,致使全村4社,280余人,被垮塌的巨大山体淹埋在地下一百米深处,至今没有挖掘。”
这种场景让我恍惚觉得,导游正在介绍的是一个遥远的灾难,而不是发生在去年的灾难。
我还看见,大量的游客在灾难现场精心地摆着各种姿势留影,这也让我恍惚有时空错觉。
留影的人中还有很多我的同行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我和几名电视台的记者一起,经映秀、到汶川县城。
四川省扶贫办和汶川县扶贫办各派一辆车陪同。他们随身带着一大叠明信片。在映秀、汶川县城等地,他们在采访之余,
寻找邮局,给朋友们寄明信片。每个朋友将会收到来自汶川县城、映秀镇等三地邮戳的三张明信片。
他们沿路拍摄去年地震留下的灾难现场,并在各处留影,集体照、部分人合影、独身照等等。
他站在一块高地上,眯着眼睛对着摄像机取景器,做出正在工作的专注摸样,摄像机的镜头对着却是地面。他的身后是映秀镇的废墟。我在很多记者的工作照中,看过这种姿势。他们的姿势几乎一摸一样。
山风吹过,他的头发被吹起,他的眉头紧皱,显得十分深沉。
……所以,我们除了要追问,奔在前线的记者必须具备哪些知识和心理储备,
我们还应该思考的是,记者们不该具备一些什么,应该忘记什么。当你以游人的心态进入灾区的时候,你看见的只会是地面,和你自己,
所有废墟、痛苦的眼神都将在你身后消失。
三、只有倾听
故事也好,理论也罢,我的采访经历已经说完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道
听途说的事情。
4月26日,北川县猫儿石村吉娜羌寨举行北川县“牵手百年、重建家园”的大型集体婚礼活动,共有20对新人参加集体结婚,一大早,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闻媒体就齐聚在这里。据说,记者人数远远多于新人们的人数。
5月10日,李连杰在汶川发起了一项名为“一家人,一起走”的公益活动,他组织了两百多位参与者,在映秀徒步行走了两公里,那是一个堵车严重、建筑材料运输困难的路段。据称,也是记者云集。
……在这些时候,灾区现场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人在台上表演,记者们和很多人一样,成了台下一起舞蹈、陶醉的观众。记者们的情绪更为高昂,不断按着快门,有人扛着摄像机,在舞台周围乱窜。
更多的记者则在灾区孤独求索。其实,在喧嚣的背后,你会听到很多不同于热闹场景里的故事。比如家庭重组。“一年来,有几个女人都想走进我的生活,但是我无法接受,我感觉她没死,她还会回来。”他幽幽地说。
他和我,两个男人坐在汶川县城内一家小饭馆里,喝酒。
她在去年5·12的时候,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他家的房子也被砸烂。
“去年5·12的时候,我儿子才3个月。我从外面往家赶,我想家里肯定缺少吃的,所以在汶川县城买了很多吃的。我朋友却劝我多买一些奶粉。
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劝我多买奶粉,因为他不敢告诉我,她已经走了。”“我只买了一包奶粉。那些天,我儿子只能喝大人喝的麦乳精……现在我儿子已经1岁多了,很可爱,我常常看着他想,要是她还没走,一家人在一起该多好啊……我到家的时候,我妈和邻居,已经将她下葬了,我没看到她最后一眼,我到现在也不敢问我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天早上,是我送她从汶川县城回家的。我送她到车站,上车后,我看了一眼车牌号:1714。也许你觉得我很迷信,可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数字不吉利,所以,车子开走以后,我一直等她的电话。等到她打电话来说,已经到家了,我才放心……地震发生前几分钟,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家里天很黑很黑。没想到,还是……”“一年来,我的朋友们都小心翼翼,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谈地震。其实有时候,我很想找他们倾诉,但是他们不想让我伤心。今天能跟你倾诉,我很开心。”“地震给人们带来了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及时行乐了,能吃的,就多吃……”
……“你在县城已经买房了,为什么还要在老家,原址重建一个房子?”我问。“那里埋着我老婆啊,还有我父亲,爷爷奶奶。也许我老了还会回去。”
什么也别问了,倾听吧!
(作者系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