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路过河坡
到了下乡那天,车子慢慢出城,朱聪怀着对城市生活的无限留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一步三回头,走一截,回头看一下,像出嫁的姑娘一般,扭扭捏捏,肝肠寸断。那份感觉像回到了毕业分配时,许多同学带着眼泪去村小。自己都是孩子,就要去当“孩子王”。现在,朱聪经过了许多磨难,稍微好些,心情依然难以平静。来就是为吃苦而来,为奉献而来,如果条件优越,就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朱聪对于路上将会遇到的艰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从省城开始,各级组织给他们买下3份保险,就意味着风险很大。即使因公殉职,也有几十万的保险,父母女儿不致于饥寒交迫,也算对得起亲人了。想通了,自然就放得下,一切都变得格外轻松。
他们乘坐教育局的那辆北京牌旧吉普车,将行李放都堆放在车箱里,几个人购买的生活物品,装了满满一车。同一条线路上,还有河坡的两位支教老师,他们两人因为能乘公共汽车进城,带得货物较少。不仅要送支教老师下乡,付老师还要负责沿途检查学校开学工作,召开会议,布置工作。她是一位很善良的人,考虑周到细致。顺便帮每所学校老师带点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一般每处花费都在五、六十元至百元不等,对于朱聪他们工资只有七八百元的人来说,也是不小的数目。如果多带几处,付老师当月的工资岂不就靠吹了,高原上的老师看来也很不容易做。高原上有高原的特殊背景,这样做,肯定有特殊原因。
车子从县城出发,沿着偶曲河边公路向西行驶。城门拐角不远处,有座水电站,据说当时是全县各单位集资所修,装机容量不是很大,仅能供应县城周边单位和百姓生活用电。对于当地人来说,已是略显骄傲的资本了。公路都是泥石路,不甚平整,坑坑洼洼。车子颠簸挺厉害。山路弯多,一边靠山,一边临河。车子行驶要特别小心,撞到山岩,车毁人伤,掉下悬崖,非伤即亡。左右为难,得万分小心,一路风景宜人,让眼睛饱尝视觉大餐,不时照几张照片,留作永久纪念。公路两旁有许多耕地,种植青稞等谷物。耕地在藏民眼中是最宝贵的自然资源,在贫瘠的高原上,它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养活人,极其宝贵。藏民非常懂得珍惜土地,利用土地。平坦且土质较好土地,用来种植青稞等谷物。住房一般建在山腰上,尽量不占用优质耕地。从县城到金沙江边,有近十公里路,随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海拔在一路降低。
靠近金沙江边,远远就能听到水浪击打崖石的响声,传得很远。金沙江与偶曲河相交处,有一大片平地,是个冲击平原。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让大家下来休息一下。付老师说:“前面就是金沙江大拐弯处,就在远处。多年前,长江第一漂的勇士们,就牺牲在下面的大拐角处,据说连尸骨都没有找到,立了几个衣冠冢!”,一段尘封的历史,一段广为宣扬的英雄故事,曾经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历史的沉重感,压抑在老师们的心里,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或许,大家此行也会遭遇不测,成为英雄,载入支教历史,留给后人缅怀。
朱聪从来不想当什么英雄,即使要当,也要当个活着的英雄,不想当死去的英雄。往往现实中,英雄故事只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遥远的传说!英雄只是童年那遥不可及的梦想!长江第一漂的勇士们,他们挑战极限的勇气值得后人学习,有人会记住他们的!
付老师用手指向河对岸,给大家介绍,对面有所学校,叫金沙小学,是全县所有学校中离县城最近的一所小学。老师们惊讶不已,最近都有将近十公里,那最远肯定在百公里以上。许多老师千方百计跑调动,能调到金沙小学就算不错了。
金沙江,朱聪在地图上很多次凝视过它,想象过它,当他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心情非常激动。大自然在高山之间,鬼斧神功般地劈出一条狭缝,让江水从高处奔流而下。河流的走向随山势曲曲折折,远不是人心目中大江大河的宽阔浩淼。江面很窄,由于落差大,水量充足,虽不是洪水季节,水也很浑浊。水流击打岩石,发出轰轰声,白色的浪花在岸边溅起。
金沙江岸边到处都能见到插着的木杆,上面系着经幡。山风吹拂,迎风招扬。朱聪第一次看见,不知何用?问了问付老师,付老师说:“每一处插着经幡的地方,都有一个逝去的亡灵,它代表死者从那里抛入江中,像汉人所立坟包,经幡就是坟头飘扬的纸钱。”,藏地流行水葬的风俗,因时因地各不相同。大家听说过,却没有亲眼见过,便好奇地问付老师,付老师说:“不用我讲,很快就能见到真实的水葬,说多了反而没趣味,这一带,特别是早上,经常会遇见水葬情景,我们早已见惯不惊,姑且耐心等待吧!”
付老师话说间,车子沿着金沙江边奔走。一路走,大家一路用好奇的目光观看路边风景。一切都是高原特有,这个季节,不是很荒凉,树叶由绿转黄,草色苍苍。时不时,能看见江对岸有野生动物,从山上下来,到江边饮水,一听见汽车的声音便警惕地躲藏起来。有獐子,有野羊……因为相隔太远,没法看清楚,看不清它们的踪迹。只能听眼睛好使的司机讲述,大概了解一下。近处的松树林中,可以看见斑鸠,松鸡,喜鹊等动物。在内地是看不到的,许多地方早已绝迹,这里却能常见,大自然一直保持着本来的模样。
越是远离工业文明的地方,环境保护越好。藏民族信奉佛教,提倡不杀生,善待弱小生命,极力爱护野生动物,才会有多种生物共存的局面出现在高原上,也是他们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
转过一个拐角,远远看见一群人,正排队向江边前进。付老师马上提醒大家,有人要水葬,只能看,不能拍照。司机说:“我们的运气太好了,出门遇见葬死人,大吉大利!”。
远远看去,队伍最前面一人手举经幡,后面几个喇嘛在敲敲打打,口中念念有词,中间两人一前一后,用木棒抬着一个木条编织的背篓,里面装着死者,据说要用铁丝捆绑成一团,像初生婴儿状。再后面就是送葬的亲属,自觉排成一列,缓缓而行。来到江边后,打旗子的僧侣将经幡插在江边,念经的喇嘛对着江水念念有词,像是在为亡灵超度,为他们升天开路。念完经以后,只见两位抬丧的壮汉紧密配合,一手抓住背篓上部,一手抓住背篓底部,往江心用力一抛,尸体从背篓中飞出,像看跳水运动员高台跳水,离开踏板后,在半空中回旋,转了几圈,砰!一声落入水中,浪花四溅。尸体随即被江中激流冲走,翻转几下,便没了踪迹。送葬的亲人们发出一阵阵抽泣声,像在欢送亲人离去,祝福亲人获得新生。
仪式还未结束,车子已经启动。看久了,不礼貌,拍照又不敢,留下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细节还不清楚。朱聪多次回望,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外。
在车上,柯伦问司机:“为什么说遇见水葬运气好呢?对于我们汉人来说,早上出门遇见办丧事,是一件倒霉透顶的事情,人们总是远远回避。”,司机说:“这里风俗就是这样,大家都觉得遇见丧事是一件好事情,非常吉利,更多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说!”。柯伦又请教付老师水葬的具体细节,她是汉人,在藏区呆了很久,也只是听说过大概情节,不能详细描述细节,可能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吧!
在边走边聊天中,时间过的很快。公路到到正曲河边,河上有一座大桥,叫格学桥。车子在桥边停了下来,付老师建议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吃些干粮,喝点矿泉水。主要目的是想让汽车的发动机休息一下,不要过热,过热容易导致拉缸故障。在休息时,付老师对大家说:“从这座格学桥往西走不远处,就进入德格县境内。进出白玉,如果阿色岩塌方堵车,就要从此路绕道德格,翻越雀儿山垭口,经甘孜县才能走出去,要多行几百公里路。”。朱聪站在大桥上,见桥两边栏杆上挂满了五色经幡,山谷间的冷风吹来,经幡发出哗啦啦地响声。朱聪穿着西服,内穿秋衣,也觉得挺寒冷。刚站一会儿,打了几个冷颤,赶紧回到车内。其他几位老师略坐片刻,也都跑到车里避风去了。
从格学桥出发,折向山沟里。沿正曲河边走了个把小时,到达河坡区上。区所在地集镇并不大,街道比较宽,街面也不平整,坑坑氹氹,野狗在街上闲逛,寻找食物。连一家像样的馆子都没有,大家和付老师一起,将成都的支教老师送到学校里去。朱聪挺羡慕他们,毕竟区上可以乘班车进城。自己的学校还远,有近五十公里山路要走。
晚上,住宿区中心小学校里。付老师忙着检查工作,召开会议布置工作上的事情。朱聪和柯伦一起,抽空到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以后进城,这里是他们必经之路。两人也不敢走远,只在街道附近转悠。此处地势较平坦,有几条较大的河流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冲击平原,农业发达,住户众多。听说此地手工业发达,生产的藏刀特别出名,刀口锋利,工艺精美,远销海内外,是白玉颇具影响力的手工制品。
河坡,传说是格萨尔王打造兵器的地方。从盆地进山,往东边走,离区上三十公里左右,有座寺庙叫嘎拖寺。庙里珍藏着格萨尔王用过的盔甲,弓箭,刀矛等兵器,是数百年前留下的镇寺之宝。红军长征时,途经此庙,贺龙元帅在庙里住过一段时间,与寺庙活佛有过一段交情,留下许多历史故事,成就了一段非凡的汉藏友谊。据传闻,该寺现在的住持活佛是一位美艳女性,漂亮的具有非同寻常的魅力,是信众心目中的神灵,顶礼膜拜的偶像。
河坡人一提起格萨尔王,都非常激动,非常崇拜。但是据朱聪查阅资料,许多有关格萨尔王的故事,都是神话传说。通过说书艺人口口相传而来,从赛马称王,到降妖除魔,平定四方。神话故事背后都有一定的历史原型,经过历代说书艺人加工美化而成,像《西游记》一样,将玄奘一段传奇游历,塑造成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有关格萨尔王的历史原型,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格萨尔王原型是林冲土司家族第一代土司,他征战四方,依靠武力,建立了一个强大高原王国,在宋代同期,最为兴盛!”。如果真实的历史原型没在河坡活动过,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美好传说。
藏民族也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他们以神话的形式,表达对祖先的崇拜,对具有丰功伟绩历史人物,万分敬仰。要深入研究有关格萨尔王的事迹,那将是一门学问了,不过很多人倒是对河坡来历很感兴趣,有人传说:
河坡藏族是霍尔部落后裔,霍尔部落强大时,势力包括了炉霍、道孚、色达、壤塘、甘孜县东北部和青海东南部大草原。霍尔王宫是由草原上几千顶帐篷围成, 国王住在中间一顶高大的白帐篷里, 大帐篷里又套着许多小帐篷, 犹如一座豪华迷宫。王宫里生活着一群梳长辩,穿羊皮裙的霍尔美女,帐房里每天歌舞升平, 热闹非凡。所以霍尔部落的国王被人们称为白帐王。
那时候,霍尔部落打到哪里,白帐王的帐蓬和霍尔美女,就跟到哪里。霍尔美女以妖娆著称,身上挂满珠宝, 总是带着一把弯月型的镶松绿石的小刀,。碰到谁想要非礼, 会毫不犹豫地刺上一刀。这刀具有一种古典美和妖媚, 华丽中暗藏杀机, 凶悍中柔美绚丽, 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
北宋年间, 格萨尔王在德格地区建立了岭国, 与霍尔部落为敌。 甘孜绒坝岔和德格的马尼干戈,是格萨尔大军和霍尔部落交战的古战场。有一年, 格萨尔王远征青海马帮部落, 白帐王趁虚西进, 一举攻下马尼干戈和雀儿山以南地区, 在玉龙拉措(今德格新路海)大败留守的格萨尔王叔父, 抢走了格萨尔王的妃子珠姆,并霸占为妻。格萨尔王的岭国大军在青海取胜后, 回师德格, 马不停蹄地对霍尔部发动了全面进攻。格萨尔王亲率大军征讨霍尔要地章谷、朱倭、炉霍、宗塔、道孚、龙灯等处,一路势如破竹。霍尔大军被格萨尔骑兵打得七零八落, 一败涂地。最后, 白帐王被格萨尔王抓住,并处死, 霍尔部宣告彻底灭亡。
霍尔部落是个古老的游牧民族, 在长期的游牧生活中, 创造了帐篷文化和宗教文化,其绘画,服装和手工艺水平,在周边部落中遥遥领先。霍尔部被打败后, 一大批艺人, 工匠不知所踪。格萨尔王派人四处打听, 发现他们在战争末期,预料此战必败,就翻越沙鲁里山脉,逃到了正曲河流域。在正科与河坡的山谷间,隐藏起来。格萨尔王本来准备出兵,将这股霍尔残余势力消灭干净。其时,嘎拖寺法王与格萨尔王颇有交情, 他不愿看到血流满地,生灵涂炭,劝格萨尔王网开一面, 并说服霍尔的工匠为岭国打造兵器, 而嘎拖寺则作为其担保人, 河坡地区才免遭战火,。霍尔艺术和手工艺技术得以传承,“坡”的藏语音译意思为 “转移的人群”, 而“河”与“霍”在汉话里正好谐音, 河坡并非指河边的坡坡, 实际是指“被转移的霍尔部落”。
晚上,朱聪他们在学校里,与老师们进行深入的交谈。免不了喝点青稞酒,真正用青稞酿造的酒,有两种:一种度数较低像醪糟,味酸甜,叫“邛”,味像啤酒;另一种度数较高,叫“藏白酒”,藏白酒,刚开始喝时,入口感觉水味特别重,朱聪喝了两碗就微微带着醉意,但很舒服,头不痛,心不烧。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喝这种酒,渐渐就习惯了。多年后,再也没有机会喝了,还特别怀念它。那种眷恋像女人对初夜的怀念,他对青稞酒的眷恋就是从河坡开始的。晚宴上,朱聪喝多了,醉熏熏的怕说错话得罪人,早早上床睡觉了。别人在做些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天色早已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