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桑披传奇 乡城位于稻城与云南中甸之间,是川藏大道南线通往滇藏路的咽喉,风景秀丽,是“大香格里拉”核心区之一。一直以来,以“白房、疯装、桑披寺”的“乡城三绝”著称于藏区。 单说桑披寺,它始建于五世达赖喇嘛时期,距今三百余年,属黄教寺庙,藏文全称为“噶丹桑披罗布岭”,意为“如意兴旺宝贝寺”。
历史上,桑披寺本是理塘黄教大寺长青春科尔寺(理塘寺)所属寺庙,随着自身的发展,经济和影响力越来越大,独立意识越来越强,因此开始不服大寺管辖,经济上闹独立。两座寺庙间正因粮食赋税归属问题,发生过多次激烈械斗,死伤累累,造成地方上动荡不安,引起朝廷不满,多次派遣官员进行干涉调解。
据清末川边档案记载,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四川清军提督派守备李朝富去桑披寺调解两寺争端,桑披寺堪布喇嘛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和解,让李姓官员放松警惕,暗中却派人在山隘口埋下伏兵,将李朝富连同他的两个儿子,及随行亲兵共五人一起劫持回寺里。五人先后惨遭虐杀,李朝富父子三人,死状特别凄惨,被活活肢解分尸,抛入河水中喂鱼。
朝廷官员被残忍杀害,清政府自然不肯罢休。第二年,清军记名提督韩国秀命令游击施文明带兵前去围剿,在一个叫火竹沟的地方,遭到寺庙武装包围,无法突围,全军覆灭。施文明被活捉,桑披寺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处死:活活剥下施游击的人皮,在血淋淋的人皮里撒上石灰,塞满野草,悬挂在寺庙里,供人观赏。(此事川边档案有记载“惨遭剥皮实草之酷刑”)。不仅如此,喇嘛们还将施氏人皮草人,当作拳击沙袋,逢年过节定时击打,以泄其愤,向朝廷示威(史载“岁时践击之以示威”)。
川边档案的记载虽是一面之词,其准确性尚待考证。但是李、施两人皆为朝廷命官,他们被杀不是普通小事,实为叛乱行为,朝廷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读罢这段历史记载,人们很难想像!以慈悲为怀的僧侣们何以如此凶悍!道理其实很简单,藏区解放前实行政教合一制度,每个寺庙都会豢养一批武僧,就像内地的少林寺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僧兵平时并不参禅修行,讲习佛法,主要练功习武,看家护院,感觉自身不安全时,会主动出击以保护自身安全。藏地佛教寺院所养僧兵,专职对外打仗,虽穿僧人装束,却不怎么念经礼佛,几乎与宗教脱离了关系,带有很浓烈的政权色彩。有的秉性强悍的僧侣逐渐成为寺庙上层人物,以武力挟持长老,主宰寺庙发展方向,也十分常见。当时桑披寺武僧们的作为,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
清军记名提督韩国秀率清兵包围桑披寺,将喇嘛们逼入寺内。时已隆冬十月,天气寒冷,将下大雪,清军力量有限,难以持久作战,只得暂时撤退,脱离接触,以待来年再行进攻。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二月,四川总督奎俊调集大军支援韩国秀,命令继续进攻,寺庙方面迫于压力,绑出两个藏民交给清军,顶替真凶,宣称他们就是杀害施文明的主要凶手,其他凶手已在战斗中被杀,请求和解,等候朝廷裁决。
尽管明知有诈,清廷苦于没有证据,也想息事宁人,只对桑披寺训诫一番,部队撤退,包围解除。这更助长了僧侣们的嚣张气焰,据清史记载,喇嘛们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放任手下抢劫进藏官道,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川藏南路运输,多次中断。
1905年,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在巴塘被杀,清军提督马维琪奉命平息叛乱,途经理塘。桑披寺堪布普仲达娃纠集人马,阻断清军粮道,导致马维骐的军队,军粮不济,供应困难,几乎饿着肚子作战。寺庙武装加紧制造火炮,截断道路,挖掘陷阱,并且放出话来,要清军尽管放马过来。
不久后,清军提督马维琪平息巴塘之乱,动乱主要煽动者巴塘土司罗进宝被杀。此前,理塘土司四郎占堆因为暗中支持罗进宝,阻挠清军后勤运输,也被抓了起来。乘夜间看守不严,他越狱逃走了,跑到稻城,召集各路人马,完善武器装备,准备对抗朝廷的剿杀,并与乡城桑披寺结成联盟,定立相互支援盟约,互为犄角之势。
后来,赵尔丰接替马维琪全权处理凤全案善后事宜,赵决心彻底与桑披寺清算旧账。赵尔丰,满族旗人,在四川镇压农民起义时获“赵屠户”称号,他决心以强硬手段,一劳永逸地解决桑披寺武装,拔去眼中钉喉中刺,安定一方。
“赵屠户”所帅边军不过两千余人,面对先打四郎占堆还是先打桑披寺武装的问题,很难决择,两处在兵力上都与边军不相上下,稻城无险可守,容易攻击,桑披寺围墙又厚又高,极其坚固,攻击难度很大,桑披寺还得到了西藏地方政府暗中支持,为其提供了许多英制快枪,更增加了清军攻击的难度。
赵尔丰号称晚清知兵帅,擅长杀伐决断,权衡利弊后,做出让人倍感惊讶的决定,先打强敌,后打弱敌,集中兵力解决桑披寺之敌,并且预料在攻下桑披寺后,稻城方向之敌将不战自溃。 时至冬12月,藏区天气极寒,简直是人间地狱。赵尔丰在给朝廷的报告中写道:冰冻三尺,寒风凛冽,巴塘到乡城行军极其艰苦,大雪封山,崎岖难行,后勤补给相当困难,士兵们不得不轻装前进,粮食和武器弹药只能随身携带。
喇嘛们和清军刚接战,发现对方战斗力强劲。僧侣们屡战屡败,许多人被杀,不得不退入寺内关门死守,等待稻城方向的救援。考虑到寺院围墙坚固无比,大炮没有及时跟上,“赵屠户”命士兵将寺庙包围,写信催促炮兵快速赶来。
没想到这一围,竟达半年之久,完全超出赵尔丰预料。最后,大炮终于运来了,但发挥作用相当有限,因为桑披寺围墙是用巨石垒成,老式火炮根本无法将其摧毁。赵氏一筹莫展,只能搭云梯强攻,多次围攻都无功而返,边军伤亡惨重,只能继续围困。
赵尔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四郎占堆袭击了清军运输线,边军的粮道被截断。桑披寺喇嘛们以逸待劳,无所畏惧,边军反而即将弹尽粮绝,军心开始不稳。为了节省弹药,赵尔丰严令,发放的子弹要和杀死敌人的人头对照,如果不能如数缴上人头,领子弹的人就要交上自己的项上人头。寺内被围多日后,有一天,喇嘛们为了羞辱和激怒清军,竟然向墙外抛出大鱼数条,重达数斤,正饿肚子的边军士气更加低落,几乎陷于绝望之中。 赵尔丰已濒临绝境,由于道路已被理塘土司四郎占堆率领的土司武装隔绝,清军与后方基地彻底失去了联系,先后派去催粮的四名使者,全被四郎占堆截获,并残酷杀害。赵尔丰既无粮草也无外援,只能完全靠自己了。
一旦彻底断粮前不能攻下桑披寺,饿急了的士兵很可能哗变,而清军之所以没有骚乱,除了每天有点粥喝外,还因为自己的统帅、已是六旬老人的赵尔丰,吃着与大家一样的伙食,才让他们心里稍感平衡。清军早已截断水源,寺内竟然还能养鱼,赵尔丰断定肯定有秘密水源,命令士兵加紧寻找,始终一无所获。 有一天,一名士兵在后山偶然踩开一个土坑,听见坑内有流水声,才发现了地下供水秘道。原来水坑下面埋设着通向寺内的供水陶管,在确定无疑后,赵尔丰下令堵住管道,寺庙的水源终于完全断绝。
时已春天,双方鱼死网破的生死搏杀开始,没饭吃的清军拼命往庙里进攻,想打进寺里找饭吃,没水喝的喇嘛拼命突围,想攻到山下找水喝。最后,清军完全断粮,吃起了刚长出的草根树皮,甚至开始烹食包装粮袋用的牛皮,喇嘛们也喝光了最后一滴水。生死关头,就看谁能熬过眼前的困难,对边军尤其不利的是,雨季即将来临,一旦下雨,必将前功尽弃。
1906年6月9日晚上,在赵尔丰诡计引诱下,渴得实在受不了的喇嘛们,误以为援军杀过来了,打开寺门拼命冲了出来,争先恐后扑向山下,到溪流边狂饮。赵事先在有水源的地方埋伏重兵,趁机背后放枪,毫不留情地射杀。最后下令停火时,有六百多人被枪杀,鲜血染红溪流,剩余的人举手投降,劫后余生的喇嘛们痛哭流涕,庆幸终于拣回了一条性命。
攻下桑披寺后,发现庙里粮食充足,足够吃几年,主要粮食是糌粑、酥油,也称作青稞炒面,没有水根本无法下咽,先前有喇嘛将酥油溶化调食糌粑,还有的将酥油当水喝,结果当然是越喝越渴。藏区雨季一般5月中旬就开始,当时已经到6月初了,还未下过一滴雨,天助赵尔丰。战争的祸首,桑披寺堪布普仲达娃,在寺庙攻破三天前绝望自尽,逃脱了凌迟酷刑的处罚。
听到桑披寺败讯后,稻城的四郎占堆军心涣散,全军崩溃,他也被边军追上,斩首示众,没几天,各地纷纷归降,再也无人敢与朝廷对抗。 对于胜利的边军而言,也极其残酷。史载在漫长的围攻战中,为防止战线上的官兵睡觉,被敌人所趁,赵尔丰下令点燃香沿包围圈传递,一个交与一个,如果香传到,无人来接,就可发觉是谁睡着了。凡是香停的地方,当值官兵立斩无赦。
据记载当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桑披寺被攻破的当晚,有一哨士兵饿得实在受不了,不知胜利在望,乘着夜色偷偷溜走。刚走了没多远,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逃兵们得知寺庙已被攻破后,又悄悄地全部跑了回来。攻克寺院三日后,赵尔丰集全军训话,宣布了逃兵的罪状,一一点名,从队列中拖出七十多人,当众斩首示众,血流满地,见之者莫不肃然,自此逃兵稀少。
此战后,“赵屠户”声名赫赫,凡是小儿啼哭,只要一说“赵尔丰来了”,哭声立刻停止。 一百多年后,朱聪还能从当地老人口中,听到一些有关赵尔丰的往事,常常听说一些赵氏爱说的狠话,可见伤痕至深啊!
据民间传说,桑披寺被攻破后,边军占有了寺内全部财物,发了一大笔横财。当时全国各地清军普遍“闹饷”,赵尔丰的边军却从来不为军饷发愁,也从不拖欠克扣军饷,赵尔丰治军手段真不一般,激励将士的手段更非常人能及。 赵尔丰后来在四川保路运动中,铁血镇压汉族同胞,造成血案,辛亥革命时被革命军斩杀,武夫当政,自有武夫的下场,真是应验了一句古话:“爱刀死在刀上,爱枪死在枪上”。杀人者终究要被杀,但是一个强人的离去,却开启了民国时代乡城动乱的根源。 民国时期,驻扎乡城的一名边军军官叛变,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将枪支发给当地藏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钢枪,政府的力量变得非常薄弱,无法进行有效管理。山野村民,有枪便是草头王,抢劫杀人之事见惯不惊,社会治安乱到极点,商贾不行,百业不兴,出门在外没有任何安全感。百姓渴望安定的生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几十年,直到解放后,才真正迎来和平安定的生活。
桑披寺在文革中遭遇劫难,像大多数寺庙一样,处境艰难。改革开放后,恢复宗教政策,1995年10月,乡城县对城市进行重新规划,桑披寺迁址到巴姆山麓的同沙宫重建,现在的桑披寺与当年的桑披寺已非同一寺院。 听项目部的工程师们说,桑披寺在建设时,根本没有绘一张图纸,全部由藏族喇嘛现场口授指挥,连汉族建筑同行都相当佩服。藏文化和汉文化一样,那样博大精深,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外人难以深入了解,特别是藏文化传播途径始终与佛教结合在一起,政治上受到一定消极影响,不久将来一定会有文化传递者,将它们进行整理,让那些优秀文化成果得以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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