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同龄搭档
正科黄校长夫人央金卓玛也在城小上课,经过别人介绍,大家算是认识了。她为人非常朴实,不爱说话。虽然大家在不同的办公室里,校园里能够经常碰面。央金卓玛老师的家就在学校里,但是不知为何?每次见面她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除此之外,再没多的言语交流。可能由于民族习惯不同,语言表达不一致产生的原因。朱聪在心里将她当成嫂子,格外尊重。只有当黄校长在家时,朱聪才会去他家里坐坐。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开学后,经过一个多月时间磨合,朱聪的工作才进入了正轨,上好自己该上的上课,领导布置的事情尽力去干,尽量少提不切实际的意见,遭人厌嫌。本地老师教研意识不强,工作上有一套办法,不少教师都挺年轻,满足于现状,对课堂教学缺乏细致研究,教学效率不高,因为课时充足,课堂教学计划性不强,走到哪里哪里歇。为了相互学习,在几位支教老师建议下,组织开展教学交流。双方教师互上公开课,在本地老师中推举几位年轻教师上课,支教老师也推举几位年轻教师上课,朱聪和王峰老师都在其中,面对这么多人上公开课,朱聪课堂上,刚开始不免有点紧张,很快适应了。课堂是教师的舞台,是一个老师展示自己才华的地方,虽然,一节公开课只是一个窗口,无法完整评价一位教师。但是每节课都精雕细琢的教师,教学质量一定不错,如果只重视公开课展现,不重视平时扎实工作,教学质量也搞不上去。本地老师因为条件所限,上课方式比较传统,使用传统教学方法,看点不多,明显带着一点完成任务性质,没有激情,无法体现民族特色。当然,民族地方教学基础薄弱,花样不能太多,多了娃娃们接受起来困难,容易产生不好的印象。王老师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大学招牌很硬,玩得是高科技东西,大量使用电脑辅助教学,让极少有机会看到电脑的藏区孩子大开眼界。在课堂把控上,教学任务没有完成,许多教学理念不为大家接受,课后,被老师们非议的地方较多。朱聪很认可这样的教学,这样的课在成都地区算是优质课,在高原上却与学情不合,学生理解跟不上,像坐在飞机上,晕乎乎的。一个教师,教学能力再强,没有合适的教学环境,你的价值显现不出来。好比一粒种子,落在岩石上,没有水分和土壤,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像上学期教物理的柯伦,有很高的教学造诣,出版过教学专著,被派到小学任教,基本发挥不出教学优势。小学教育是中师生们的天下,本地许多教师都是中师毕业,朴实无华,能适应环境,能快速改变自我。能将学生讲懂,若要论教学成绩,内地老师到高原上来,初期是考不过本地老师的,需要有一个较长的适应期,来了解学情教情,研究学情教情。内地支教老师最好作用是提供交流学习的标本,起到观念引领,思想引领的作用。从这一点来说王老师做到了,连朱聪自己都要承认这一点,在学问面前,他总是以科学的态度来对待,虚怀若谷。
朱聪朴实无华,实实在在的工作作风,慢慢改变了学校领导的看法,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固定的搭档,五年级教语文良娜老师,也是班主任。她是成都大邑人,在高原上工作了七八年,看样子比实际年龄大许多。高原上工作的女教师,长期风吹日晒,长相苍老。不像内地女教师,脸色偏白而且红润。高原的风吹日晒,让良老师皮肤晦暗,略带高原红。高原上,空气稀薄,紫外线照射强烈,将女性皮肤表层灼伤,结疤,经过多次以后,皮肤的毛细血管直接暴露于外,就形成了高原红。女性皮肤娇嫩,更容易出现高原红。男性皮肤一般晒黑以后,很少出现高原红。那些土生土长的高原人,在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中,会主动适应环境,脸色逐渐变黑,改变了自身遗传基因。当你看到西藏人脸色特别黑时,那并不是不讲卫生的结果,是适应环境的结果。
良老师与朱聪搭档,一起交流的机会较多,有时因学生问题,经常一起交谈。他得知,良老师来自成都郊县大邑,与邛崃毗邻,细理起来,两人初中属于同年级。当她听说朱聪也是中师毕业时,很钦佩,对朱聪说了一个自己的秘密,她先在内地上学,参加了中考。然而因为竞争激烈,她没上分数线,家里有位亲戚在康定上班,遂利用这个社会关系,把户口转到亲戚名下,在康定中学复读一年,以很高的分数考上康定师范,毕业后就留在了藏区工作。她很坦诚地说:“在内地能应届考上师范的,都是那批同龄人中最优秀的学生,自己相对差些!”,朱聪则谦虚地说:“我那是机遇加上运气而已!”。她的老公也姓黄,在麻绒乡小学任校长,朱聪最初听说分配去那个地方,如果后来不改变,两人之间的相遇,可能是另外一番情节。他年纪比朱聪大一些,身高体壮,脸色黝黑,像一个康巴汉子。他却不是藏族,是泸定的汉族。在高原上的工作人员,十个人里面,起码有五个是泸定人,其次就是丹巴人,或者是康定人。折多山以内,俗称关内,汉族、藏族等民族长期交融,文化教育水平很高,学生考试成绩突出,考上专业学校的人特别多。
在白玉当地,女教师多数集中在县城附近,相对应他们的丈夫们多数在乡下任教,或者是骨干教师,或者是学校领导,有明显的照顾成分在里面,也是为了确保教师队伍稳定。良老师一家非常热情,多次邀请朱聪去她家喝酒,每次和黄校长对饮,都是朱聪最快乐的事情,都是同龄人,有很多话题说,也能够说道到一起。
良老师一家人,分作三处。老公在乡下任校长,孩子在内地读书,由外公外婆带着,她自己住在小县城里,平时也孤单一人,住在学校的平板房里,并不比支教老师强多少。她老公周末才能回家团聚,那是他们最高兴的日子,如此境遇,在内地人看来,也算比较凄惨。但在高原上,还挺让人羡慕,大多数老师的家人都在数百公里外,要一学期才能回家一次。每当看到这些老师的境遇,朱聪深深为自己的工作环境骄傲自豪,同样是人,因为出生环境不同,遭受的苦楚就明显不同。朱聪当初在村小任教的四年经历,刻骨铭心,每天一个人呆在学校里,孤单寂寞,思绪万千。他的学校是由一座古庙改建而成,面积有四、五十亩地那么大,地处半山坡上,上下都要走很远才有人家。那种孤单寂寞,实在难熬,四年过后,精神几乎崩溃,各种极端想法都有过。每个人一生中都要遭遇难题,熬过了你是英雄,熬不过或许就是疯子,立足点不同,感受各异。每当朱聪看见高原人的处境,心绪平复了许多,对往事回忆多了许多甜蜜。或许,那段心酸的经历是一生宝贵的精神财富,看你怎么利用它,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至关重要。
良老师对自己眼前的生活很满意,她给朱聪讲起自己同学来,时常感叹落泪,相比较而言,自己算是幸运了。她的一个同学是男生,读书的时候两人同桌,相互了解,分在新龙教中学,经常被自己的学生抢劫。有一次,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有两位少年从后面赶上来,用长刀抵住他的脖子,大声喊:“把钱交出来,饶你狗命!”一听声音很熟,像是自己的学生,又不敢不拿钱,心里很窝火,也没有办法。此地民风彪悍,抢劫之事盛行,况且,不懂事的孩子有时真会对你下手,割破脖子,失血过多也会死人,他只好乖乖掏钱。第二天,他到处打听,没有谁愿意承认是他干的,看那表情还挺自豪。遭遇几次以后,那个同学再也不想教书了,最后,转行去了公安局。
男同学被人抢劫,留有一条性命,还算幸运的事情了。良老师的另一位女同学,姓姜,在新龙当教师,遭遇的事情更悲惨。女孩身材高挑,非常漂亮。在学校里读书时,就有大批追求者。姜老师从小家风很严,从来不敢和男孩子多说几句话。在同学里,要好的朋友几乎是女生,与男生交往极少。面对众多的追求者,她从不言语一声,只当笑料作罢。
刚分配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她们都特别高兴,怀着前途的美好憧憬,苦读多年,终于可以挣到工资,自力更生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两人相约一年后再见面,再畅谈人生计划。
哪里知道,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就传来了同学去世的噩耗。良老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年轻貌美,活泼开朗的女孩,居然选择了自杀,残忍地结束了自己生命。
经过多方打听,一番曲折后,良老师终于得知了原因:原来,姜老师刚分到新龙时,按照一般惯例,年轻人都要去乡下锻炼,她去的学校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不算太偏远,也通公路,在同批同学中算分配比较理想,别的同学去的地方更远,更偏僻。俗话说“红颜薄命”,女人长得漂亮,是上帝的厚爱,也是惹祸的根源。自从她到学校后,就成了一颗“定时炸弹”,爆炸只是时间问题。周围的工作人员,远近的藏民,每天都有许多人在校园周边转悠,为了一睹红颜,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大胆表白的人,接踵而来,大大出乎了她意料之外。按照她的人生计划,成家还早着呢!她一个也没有理会,一概拒之门外。
一个平常的周末,学校里其它老师都不在,只有她因故逗留学校里,一伙暴徒看见有机可乘,翻墙进入学校,将她强暴轮奸。自尊心极强的她,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感觉没脸在见人,上吊自杀了。如花的年华,美妙的青春岁月,像一朵高原格桑花,迅速绽放,迅速凋谢!
她把一切都留给了高原,留在了别人的回忆中,案子最后破没有?凶徒结局是什么?再也听不到结果,像平静的湖面上扔进一块石头,荡起阵阵涟漪,向四周慢慢扩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归于平静。作为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切又都像没有发生过。
在高原上工作这么多年来,面对再大的困难,良老师都不怕,人祸问题,只要自己注意防范,警惕性高一点,安全意识强一点,完全可以避免。她对于同学之死的原因,总结过很多,最大的策略问题是不能迅速找个男人嫁了,姿容出色的女人,如果在大城市生活,可以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待价而沽,干得好,不如嫁的好。在高原上,穷山恶水之间,大城市那套生活理论,在此完全失效。不管漂亮的还是丑陋的,都要迅速将自己嫁出去,只有嫁人了,才是最安全的自保措施。如果未婚,就是所有人都有权利追逐的猎物,不仅有“文追”,也有“武夺”,直到占有为止。只有当你站在男人的身后,女人们才会有安全感。只有当你嫁做人妻,别的男人才不会怀有抢夺之心。大城市里,经济上强势的男人,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那是身份的象征。在山高皇帝远的康巴高原上,一切都是那么原生态,一个漂亮的女人依偎一个丑陋的男人身边,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需要什么合理的解释,没有让你惊讶掉下巴的必要。
存在,就有他存在的理由,或者霸道,或者狠毒,或者如小草般坚韧,助他赢得了制胜的先机。或许是下手狠,让他能优先占有资源,没有铁定的规矩,也不只是单纯地斗智,还有非死即生的存活勇气。
高原生活中,最大的危险来自大自然,良老师回忆往事:1998年,盛夏时节,雨水特别多,几乎天天都在下雨,道路因此毁坏,人们出行十分困难。从白玉出境的道路,东边必经之路阿色岩,三天塌方两次,下午抢通,晚上就堵上,有时一堵就是十多天。从县城出西门往德格方向,经雀儿山,绕道甘孜,虽然路远。为了早日回家,人们也毫无怨言。良老师家黄校长有一位熟人,妹妹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本县当老师,到县城报到后,忙着回家取行李,嫂子不放心小姑,担心她路上安全,执意要送她一起回去。由于东边道路许多天未抢通,在县城滞留了大量人员,一听说往西的道路已经通车,便千方百计地买票。走后门,拉关系的,再加上驾驶员的贪心,一辆五十座的峨眉牌大客车,挤了满满一车人。听说有车子出去,没有买票的人,还在往车站赶,司机不敢再停留,出车时间未到,开起车子就跑,姑嫂俩坐在车上,看见下面追赶的人群,听着咒骂司机的恶言恶语从身后传来,她们心里挺高兴,一脸乐开了花,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车子出西门后,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土路上。一路上山高路险,水毁路面严重,开车司机是个老司机,技术好,会择路,大家对他非常放心。乘车的人,只要车子在行走,离家就会越来越近,心情就好,最怕车子路上出问题,走走停停。车子经过艰难地行驶,来到金沙江边,山间的浓雾已经散去,金沙江的滔滔江水撞击在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车子就像泥地上跳舞的孩子,拐来拐去。在山路急弯处,车子冲出了泥路,滑落山崖,跌进金沙江中,慌乱中,青壮年们纷纷跳出窗外,没游出多远,就被金沙江的浪花吞噬,淹没。许多人被突如其来的险情吓坏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就消失在江水中。有许多是年轻人,包括那姑嫂两人,永远消失在金沙江里。据现场牧民描述,最勇敢的一位喇嘛,破窗后,奋力往岸边游去,一直游到江边上,眼看就要抓住江岸边的石头,一个大浪拍下来,将他拍到江底,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听了这样的故事,朱聪深感后怕。上次自己在金沙江边遇险时,还满不在乎,仗着自己会些水性,在水库里游过,也遭遇过危险,挺自信自己能游到江边。现在看来真是夜郎自大,固步自封,难道当年漂流的勇士们就不会水性吗?他们的遇难说明:金沙江水流湍急,特别是雨季,雨水多,金沙江的水才会如此凶险!
满满一车人,具体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司机也死了,凭他的关系,装载了多少旅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死了那么多人,在偏僻的山沟里,也让人感觉凄惨万分!脊背冰凉。不少是政府工作人员,寺庙大德高僧,还有不少刚到教育局报到的年轻老师,他们的生命随着一次事故戛然而止。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人们忘去。只是在人们的茶余饭后,才在闲聊中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如果放在今天,信息传媒发达的今天,必将是新闻界长时间追逐的话题,网络和论坛热议的焦点,就像矿难踩踏事故一样,引起惊天的追责浪潮。
深入本地教师之中,了解越深,感慨就越深。支教老师们对于自己支教生活感到痛苦,难熬,但是和在此地工作一辈子的人相比,那简直太幸福了,再苦,只有一年时间,你可以数着日子过,也可以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伴随本地老师的,或许是流不尽的眼泪,当眼泪流干了以后,就只有学会坚强,学会忍耐。雪域高原不需要弱者,不需要被人呵护的娇小姐,奶油小生。每一个人都要全能,懂生活,会工作,少一样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