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之后,四川的重建路径 专访史培军
【 2008-06-19 06:02 】 【来源: 四川日报 】
● 虽然此次地震的震中是一个,但造成的地震烈度是两个中心地区,一个在以映秀镇为中心的地震带上,一个是基本以北川县城为中心的地震带上。
● 在世界许多地区,那些地震活跃的地方,往往是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带。
● 灾后能不能发展,取决于我们自身的经济能力和我们抗御自然灾害的水平。
● 正好借助18个省市对四川严重受灾市县进行对口援建的机会,抓住机遇同这些省市加强合作,做到东西互补、发达地区和灾区互补,使四川催生出一些更好更快更新的发展模式。
- 本报记者 陈宇
6月15日,四川,人们正重回往日的正常生活。
6月15日,北京,史培军教授接受记者的专访。如何科学理解此次地震和由此带来的灾害?高速发展中的四川经济如何负重前行?作为长期与各种自然灾害打交道的地理学家、国家高层决策顾问,通过对四川大量实地考察后作出的分析,放眼全国甚至国际的宽阔视野,他的视角,或许会带来一些启发。他的理性,或许会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更加美丽的风景就在不远处。
(一)科学理解此次地震和地震灾害
迅速判断至少要准备100万顶帐篷
记者:5月13日,也就是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您就向民政部提出建议:至少要准备100万顶帐篷。在当时灾情还不明朗的情况下,您是怎么作出这一判断的呢?
史培军:因为我们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有全国所有地区与地震灾害相关的基本数据。12号的下午地震发生后,到晚上10点时,在互联网上,美国国家地质调查局就公布了此次地震的模拟烈度图。我把这个烈度图用地理信息技术和我们的基础地理数据进行叠加后发现,此次地震不是以一个中心地震向四周扩散,而是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一个地震带。
我由此确定,四川省受到影响的灾区人口大概就有两千多万,其中重灾区人口,就接近500万人。而其中,仅在烈度为9度、10度的核心区内,就超过200多万人。按2-3人一户,每户一顶帐篷估计,我作出了大概需要100万顶帐篷的结论。
断裂带地震造成的破坏范围比一般地震更大
记者:您刚才提到断裂带这个概念。那么,这次地震属于什么类型呢?
史培军:从专业上来说,此次地震属于逆冲型走滑断层造成的断裂带地震。也就是说地壳断裂带的两侧,上盘上升,下盘下降,同时,又沿着断层的走向进行滑动。因此,此次地震不是一个中心,而是一条沿着断裂带破裂形成大范围破坏的地震带,从震中附近的映秀镇向东北方向到北川县城附近约300公里长,宽为西北东南走向约50多公里的地带。严重或极重灾区面积达1万多平方公里。
记者:这与以一个震中为圆心向外扩散的地震类型相比,有什么不同?
史培军:最根本的不同是震后的影响范围。我们对此次地震灾害范围进行了初步评估。此次地震的最高烈度等级为11度,其核心破裂区是一个长条形地带。在这条断裂带上的东西两侧,全部都是重灾地区。而如果以映秀镇附近震中为圆心按等距离圆圈向外扩散,影响范围显然要小很多。所以应该说,断裂带地震造成的受灾区要比中心地震造成的受灾区要大,更重要的是,重灾区的面积大大地扩大了。所以,此次在这条龙门山的中轴上,涉及到10多个县、市、区,成了这次极重的灾区。
此次地震的最高烈度等级为11度,这在我们国家是罕见的破坏烈度。地震烈度的最高等级为12度,过去百年我国最高的烈度为10度。从世界范围来看,也有一些8级甚至8级以上地震,也确实形成了一些高烈度区,但此次汶川地震形成的高烈度区和世界相比,也是最严重的。
记者:这是不是也回答了,在此次地震中,为什么距离震中汶川映秀镇较远的北川、青川也成为重灾区?
史培军:这个问题正好说明,虽然震中在汶川的映秀镇附近,而破坏的地区却一直延伸到北川县城,甚至到东北向的青川。此次地震,除了对震中带地区的极大破坏外,对震中东北方向即北川、青川的破坏也很严重。因为断裂带的原因,所以虽然此次地震的震中是一个,但实际上造成的地震烈度是两个中心地区,一个在以映秀镇为中心的地震带上,一个是基本以北川县城为中心的地震带上。所以,破坏最严重的是在这条整个强地震带上,不仅是在震中。映秀镇和北川县城的烈度都是11度。
房屋毁损情况取决于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结果
记者:这样强度的地震意味着什么?
史培军:地震是一种地震波能量的度量,用震级表达,此次汶川地震就是8级大地震。但是地表的破坏,是地震以及地震引起的次生灾害造成的,对所有建筑以及其他社会经济活动等系统的破坏,一般人们用地震烈度来表述。总的来说,地震烈度是地震引起的地表破坏程度与其造成的建筑物毁损的综合结果,我们称其为地震及地震引起的地震灾害。
地震和地震灾害有本质的区别。在无人居住区,即使发生8级地震,也不会有什么灾害,而在人口稠密区就完全不同了。烈度在9度以上的地区,90%的房屋不能再用了。烈度在8度以上的地区,通常房屋的倒损率为70%以上。
记者:那么,为什么同一地区,都地震了,有的房屋受损更严重,损失更大呢?
史培军:这与脆弱性有关。总结起来,有四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在同一烈度区域内,房屋破坏的程度,取决于房屋是否设防。有设防的房屋,就要比没有设防的房屋破坏得要轻一些。
第二种情况,同一区域的房屋都有设防,此时,取决于房屋的结构及其整体走向与地震引起的破坏力方向的关系,也就是与地震波的峰谷结合有关,房屋正处震波之峰,破坏就大,反之,正处波谷,破坏就小。就是说,房屋的延伸方向与地震形成的破坏力的方向如果正好垂直,破坏就严重;两个方向基本平行,那就比较轻一些。比如,一辆汽车在路上行使,如果被一辆车从正面撞上,那么就很惨。如果从侧面碰一下,那可能就只是小擦挂。
第三种情况,要看房屋的建筑年代。我国2002年公布了最新的房屋抗震设防要求,在四川地震严重灾区,2002年的标准规定是按7度设防,但是在这之前的标准是按6-7度设防。因此,在同样的震级、同样烈度区域内,老房子破坏较为严重,新房子就要破坏得轻一些。专家委员会在都江堰、什邡、绵竹,发现了大量此类的情况,正好显示出执行了不同抗震设防标准而产生的现象。
最后,同样在一个区域内,烈度、震级都一样,地震设防,以及地震波破坏力方向与房屋走向也一样,大概与建筑质量确实有较大关系。这需要对每栋房屋进行鉴定。是材料不达标、或施工质量问题,还是建筑本身的设计有问题。需要具体甄别,不能一概而论。
记者:建筑结构相同的房子,仅仅是房屋的走向不同而造成损毁程度不同,在您对灾区房屋的调查中,存在这样的现象吗?
史培军:到处都有。在都江堰,当时关注度较高的中医院住院部大楼倒塌,恰恰这个房屋是向着映秀镇的方向,房屋的走向刚好和地震波破坏力的最大方向正交,且恰好处在地震断层线上。而就在倒塌的住院部旁边的房子,因为是与地震波破坏力走向并行的,且恰好离开了地震断层线,所以就没有倒塌。
短期内发生强余震的可能性在减小
记者:记得截至地震后第4天时,大概发生了4000多次地震,也就是说,平均每天余震的次数是1000多次。到目前为止,余震已经发生了1万多次。您认为目前余震的发生状况处于何种的态势?
史培军:根据专家组这段时间的研究来看,龙门山地震带遭受了8级地震以后,余震最长可以持续到一年多,其间都有可能出现5级左右的余震。但总的来说,余震的发生呈逐步衰减的趋势。我个人认为,就龙门山断裂带本身,在短期出现6级以上强余震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与此同时仍然要加强监测,深入分析龙门山断裂带的活动情况,为防御强余震及时提供有效依据。
特别要说明的是,大家不必恐慌。即使是强余震发生了,按一般规律,强余震都是在主震带内发生的,比如现在的1万多次,几乎99%都发生在此次地震断裂带的左右两侧,就是现在烈度9度以上的地区,不会在周边。这次烈度在10度以上的区域有3100平方公里,主要分布于龙门山山脉里的深山老林中。
记者:那么对于成都等中心城市,会受到余震的波及吗?
史培军:处在四川平原地区的成都、德阳、绵阳、广元等这些大中城市的人们更应该相信,尽管这些城市离地震带的空间距离比较近,但城市的走向与地震波破坏力的方向是平行的。因此,即使在这条断裂带上还有6级以上的强余震,比如6.5级至7级,但我估计对上述经济核心带的大中城市影响不会太大。
(二)相信川西这片美丽的土地依然风景独好
地震高风险地带往往是经济高度发达地区
记者:有人认为,在发生地震后,灾区重建不应该在原址进行。但众所周知的是,日本、美国等地区都是地震频发的高风险地带,但是他们照样居住,还不断建设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对此,您怎么看?
史培军:从经济发展和社会建设的角度来看,风险越低自然越好。但是在世界许多地区,恰恰那些地震活跃的地方,往往成了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带,比如日本。日本是一个多震的国家,无论是东京周围还是京都周围,都是地震高风险地区。但是他们通过提高抗震设防水平,成了世界上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区。还有美国的旧金山,圣安德列斯断层就穿过这个城市。也即使是这样,他们通过提高抗震设防的标准,使这个地区成了世界著名的旧金山湾区,即美国西海岸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记者:在我国历史上,有没有从地震带大量移民到非地震带的先例?
史培军:在我国,大灾以后我们的主要方针仍然是就地或者就近进行恢复重建,很少进行异地重建或者干脆进行人口转移。原因在于,自然资源养育了当地的老百姓,如果重新搬迁去另一个地方,就需要建立新的关系,包括与自然的关系及与当地人的社会关系,因为这些都是生存的基本环境。如果转移到一个经济发达的地方,可能政府和老百姓负担的成本就要高。但是,如果我们就近进行安置和建设,成本就会低得多。
另外,从文化的角度来讲,这次灾后重建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我们既要重建物质家园,还要建设我们的精神家园。川西正好是我们国家、也是四川的少数民族地区,在重建的时候,既要考虑到重建的成本,但还要特别关心文化遗产的保护、民族精神家园的建设。所以我认为,主要还是就地重建为主,异地重建为辅。
记者:就四川而言,您认为灾区重建选址时该重点考虑哪些问题?
史培军:四川汶川发生地震后,我们的观点是,确实在那些山大沟深的地方,生态条件比较脆弱,即使在没有地震的情况下,也经常发生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对于这些地区应考虑选择更安全的地方进行重建;以及那些在地震断裂带上处于9度、10度烈度区内的地方,也应适当进行就近异地安置重建。这里最重要的是,应该加强抗震投入,提高建筑设防水平。
灾后能不能发展,取决于我们自身的经济能力和我们抗御自然灾害的水平。这次8级地震,敲响了天府之国提高防灾减灾能力的警钟。只要我们提高了适应和抵御自然灾害、防灾减灾的能力,川西地震带地区就会发展得更好。相信川西这片美丽的高原,将依然是人们心目中的风景旅游圣地。
恢复重建对四川科学发展意味着新的机遇
记者:一种悲观的论调是,这次地震伤了四川的“元气”。您认为这次大灾后,四川将面临一种怎样的经济社会发展形势?
史培军:四川在我国西部的十二个省区中,是经济总量、规模、科学技术、教育水准比较高的一个省份。据我估计,成都、德阳、绵阳、广元及阿坝这一带,大概占到四川经济总量的一半,这次大地震确实给四川制定的“十一五”发展目标,特别是这个地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但中央规划用三年时间基本完成四川灾区的重建,其间,将有大量的资金投入到灾区。我认为,恰恰要利用好这样一个特殊的投资,以形成四川经济发展的新的增长点,例如建材行业、高技术产业等其他行业,都会带来一个新的发展机遇。但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统筹好减灾、重建和发展三者的关系,把提高防灾抗灾的能力、恢复重建和实现新的科学发展的战略规划结合起来。
另外,正好借助18个外部省市对四川严重受灾县市进行对口援建的机会,抓住机遇同这些省市加强合作,做到东西互补、发达地区和灾区互补,使四川催生出一些更好更快更新的发展模式。我在什邡市看到,作为四川第二经济大县,虽然遭灾了,但一些大企业还在,又有外部省市的对口援建,抓住这个机遇,说不定什邡市会在三年恢复重建后很快成为四川的第一经济大县,甚至成为全国百强县中处于前端的县市区。
记者:也就是说,灾后重建不是简单对原有城市和生活方式的复原。
史培军:对。重建绝不是简单的重复,再重复一个都江堰、一个什邡、一个绵竹。而是要利用这次机会,重新规划灾区发展的空间布局与产业结构的重塑,抓住对口援建的机会,引进新的科学技术,发展自己新的优势产业,这样就把恢复重建和科学发展整合在一起。这样不但是建成震后的新天地,而且很有可能出现,在没有发生地震的前提下就不可能出现的新局面,即新的经济增长点。同时,这种新的发展更能够体现我们提高抵御灾害的能力。
我到四川考察,最大的感受就是四川灾区的老百姓心态好,有很强的自我奋斗能力。要把四川人民长期形成的能吃苦、耐大劳、善于创造的这样一种人文精神,继续在恢复重建中得到发扬,形成灾区重建过程中新的人文精神,大家凝聚在一起,就能迅速建设一个更好更快发展的新四川。
唐山和丽江灾后重建模式带来的启示
记者:唐山当年震后选择在原址重建。您了解唐山灾后重建的情况吗?现在经济社会发展得如何?
史培军:唐山在1976年后,经济面临着百废待兴。但是经过总体规划后,在全国的支持下,迅速在原址附近进行了恢复重建。原来仅仅以一个煤炭及重工业为基础的唐山,其经济结构却发生了重大调整,现代加工工业、新技术、高技术含量的工业从此形成气候,经济结构比震前更科学、更合理、更有竞争力。现在的唐山市已经发展成了河北省经济的重心地带,也成了我国北方京津唐大都市连绵带的一个重要支撑点。
四川也是这样。应该利用这个灾后重建的机会,进行产业结构大调整。淘汰掉那些高耗能的、高污染的,把那些科技含量高、产品竞争力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产业发展起来,以此形成新的经济增长模式,并更具有竞争力,在国际化的浪潮中占有一席之地。
记者:地震前丽江应该说是鲜为人知。但地震后,丽江却成了世界知名的旅游城市。在您看来,这对四川有什么启示?
史培军:丽江对四川的启示就是:对那些有丰富文物、古建筑物等这些文化遗产分布的地区,一定要就近很好地重建,因为它是精神家园的代表,更是未来四川文化产业的象征。切不可对这些文化遗产推倒重建,这将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我在专家组强烈呼吁,要加强两个重建规划,一是生态环境恢复重建规划,另外就是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人文景观的恢复重建规划。这个提议目前已受到了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高度关注,并就此单独开始编制关于四川文化遗产和文物恢复重建的专门规划。丽江这一点做得很成功,受到了国际上的关注。
专家名片
史培军:北京师范大学常务副校长,民政部/教育部减灾与应急管理研究院副院长, 国家减灾委员会专家委副主任。此次“5·12”汶川大地震后,被任命为国家汶川地震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国家减灾委-科技部抗震救灾专家组组长。
他为国家的减灾事业和可持续发展提供了大量的科技支撑,成为国家高层决策的重要智囊团成员。长期从事区域自然环境演变、资源开发与减灾科学方面的研究工作,成绩显著。学术贡献包括初步构建“区域自然灾害系统”理论体系,编制《中国自然灾害系统地图集(中英文版对照版及电子版)》,完成中国自然灾害区划,建立区域生态环境应急管理信息系统。
记者手记
史培军是谁?在网上“百度一下”,只需0.033秒,就会出来28000条相关信息。其中一条是:“作为年轻的地学工作者,史培军的突出特点是:非常重视野外实地考察,亲手获得第一手资料。”
这一特点,是他在长期从事区域自然环境演变、资源开发与减灾科学方面的研究中形成的。他还是教育部科技委副主任和国务院应急办专家组成员,多次陪同民政部、科技部领导参加现场救灾、恢复重建指导工作。在年初的抗击雨雪冰冻灾害中,他作出了重要贡献。
正是由于在灾害学研究上的长期积累,汶川地震后第二天,他立即作出判断:“至少需要100万顶帐篷!”
5月25日,日夜关注、牵挂着灾区的史培军教授,来到了重灾区一线。在都江堰、绵竹、什邡,在震后的危楼前,在受灾群众的安置帐篷里,在灾区企业的厂房内,留下了他的足迹和深思。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让我吃惊的是,在担任众多职务的同时,作为学者的史培军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中国区域地理教学与改革,获国家教学成果一等奖;《中国自然灾害系统地图集》,获中国测绘学会优秀地图作品一等奖;区域自然灾害系统研究,获教育部提名国家科学技术奖自然科学奖一等奖等。
但他一个简单的选择,让我由衷敬重。
我问他:“您更喜欢别人称呼您教授还是校长?”他回答:“更喜欢老史。”“如果只能二者中选一个呢?”“教授更好。”
这就是史培军教授,本色、求真、务实,一位长年奔走在实验室和灾区一线的学者。
采访中,教授言辞确凿却又谦逊有度,思维缜密却又活跃开放,知识渊博且阅历丰富。再加上他对四川自然环境和人文历史的熟知,以及对四川在全国宏观经济中地位的准确把握,让人顿感豁然开朗。
采访结束那一刻,我对史培军教授说:“采访您之后,我有了站在乌云之上的感觉。”
地震后1个多月来,我第一次感到放下了疑虑,为此次受灾地区所有的父老乡亲,更为我们四川灾后重建的美好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