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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aozai3333

[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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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9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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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幺进入阵地时太阳正火红,
平原上坦露着绿色的田垅。
砍下的玉米桔杆堆在地头边
已码成垛子。
大路上尘土飞扬没有一丝凉风。
时下并不是收获老玉米的季节,
挖工事掘堑壕却顾不得
玉米须正红。
成片的稻田开始抽穗,
稀疏的村落十室九空。
有的是怕凤凰山那边打来野炮,
有的是房屋被联军强行征用)
竹林,炽烈的阳光下难得的
清凉世界,
挤满了兵大爷嘈嘈哄哄。
有的煽着帽子有的在抽旱烟,
有的赤着身子把凉水猛冲。
精瘦的马儿热得嘶叫,
甩尾巴蹬蹄子不满意马棚。
累坏了,热坏了:别说牲口——
就是军官们也把凉水灌至了喉咙。
卸炮弹!挖壕沟!走——
别一个二个的躲在竹林里
充当懒虫!
炮兵阵地要尽快布置好,
各团的粮秣要加紧运送。
倘若有什么地方没弄妥当,
总司令来了拿你塞炮筒……
脚板心的血泡疼得钻心,
手掌又被铁锹磨得血肿。
汗水湿透了裤衩长官还在催:
千万莫影响联军的总攻。
兵士们一边干活一边张望:
狗日的向成杰那边还没得响动。
是降是打你早点拿主意,
我想那凤凰山上的太阳
会更毒更凶。
老子在这里挖香灰泥(1)都喊恼火(2),
你那里啃石骨子(3)手板心痛不痛?
打这瘟丧仗大家都不好过——
你山坡上哪来那么多饮水
喂那帮狗熊?
(喝马尿噻——每匹马肚子下
都要吊一只桶。
哈哈哈哈……喝起来好受用)
待总攻开始后你再挂白旗旗儿
就水过三秋了,
第一师的大炮专门医治耳聋。
算了吧,向成杰你龟儿子
就投降了吧,
杨森那栽舅子不用你送终……
加农炮的大件又笨又重,
兵爷们累极了就全仗民工。
老百姓不怕吃苦就怕说好话,
就象那些犟小孩不可欺侮
但好诓好哄。
俗话说脸色好看和气能生财,
递上几支纸烟隔阂就消融。
若问一问姓氏攀上家门,
八竿子外的远亲也胜过近朋。
拉家常谈局势约好打完仗来耍,
活儿没干完就已经是心意相通:
有个啥嘛?说穿了你们这些兵爷
还不是我们穷人家的子弟!
脱下这身狗皮还不是务农。
这战火都是他妈的北洋兵惹的,
打完了杨森回家把田种。
展劲呵,把这些大炮安装归一(4)
大家才回去,
帮这些老总就是帮自家弟兄……
长官们过来请民工们尽快散开:
向成杰那贼娃子的望远镜
看得到你的面孔。
这龟儿子最恨老百姓帮我们——
卧倒——狗日的说来就来
硬是要发疯……
空气中传来了尖厉的呼啸,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沉闷的轰隆。
平原上升起道道烟柱,
稀疏的烟花开在半空。
莫张视(5)他——龟儿子是乱放炮
吓唬民众……
散兵线布置在凤凰山前,
望远镜看得见敌营的炊烟。
山腰的岩石下有无数暗堡,
铁丝网堑壕沟里连成了一片。
灌木林隐蔽着密集的炮群,
新山炮不卸掉结实的铁轮。
空气中弥漫着悲壮的恐怖,
向成杰这架势是要死拼。
几十门山炮排在山路上,
完全不讲规矩排列战阵。
总之是一旦发作便齐声高吼,
瞄准一个目标就要轰成泥粉。
打过了这方又拖到那方——
拖炮的车道依稀看得清。
拿破仑的战法在这里翻版,
奥斯特里茨一役就是这样
运用的炮兵。
(可惜这战术在滑铁卢就失灵
误害了法军:
当时大炮根本无法转移——因为
比利时的山区雨后太泥泞)
而且那山炮并不沉重,
一匹马就可以拖着飞奔。
想那炮兵阵地应有多处,
进攻时一定要分外小心。
赖心辉向来是善用大炮,
最好是一开战就猛轰敌炮阵
不让它出声。
压住它的气势不准它转移,
就在一处轰得它丢魂!
这向成杰死守一座山头
纵深不过数里,
以一个师的兵力面对联军
六万余人。
想的是固守待援里应外合,
想的是吴佩孚从湖北赶来
反将联军围困。
坚持到战局发生逆转,
最终由杨森来执掌乾坤!
(好计谋哪:又一个凡尔登
毁灭生灵,
杨子惠吴佩孚果然够凶狠。
只怕北洋兵远水难救近火,
范傻儿这边也未必肯卖命)
挎枪的兵士在懒洋洋地游动,
弹药箱堆码在暗绿的草丛。
大胆的岩鹰来头顶上盘旋,
几声枪响回荡在睛空。
天空里飘落下带血的羽毛,
阳光下的热风送不来狂笑。
一伙丘八赤裸着上身,
为追逐猎物在山脊上飞跑……
话说那管后勤的副官新官上任
来到前线,
新任的刘副官心情很糟糕。
本不想杀人又脱不下军服,
后勤其实比想象的重要。
刘老幺在速成学堂学过不少
经典战例,
牢记着无后勤之战绝对胜不了。
迦太基的汉尼拔,明末的李闯,
无一不是攻城拔寨的盖世英豪。
可汉尼拔终究败在罗马城下,
李闯也只穿了四十天龙袍!
这是为什么?刘老幺早就知道:
这两位古代的英雄其实都是流寇
如无根之草。
统兵打仗精于谋略,
人马的粮秣却疏于照料。
太史公大写了韩信的天才,
教官们却推崇萧何的绩劳。
学员们当时大多不以为然:
都以为大英雄无不是纵横疆场
跃马挥刀。
(宁愿象李陵孤军孤胆浴血沙漠,
不学北洋水师以优势装备迎敌
却葬身黄海波涛)
现在刘老幺刚接手后勤,
马上就发现情势不妙:
粮草、医务、运力、弹药,
所有这一切都不到位——
据说是前任副官死前挪用军款
把私囊中饱。
空着肚子打仗要啥没啥,
你让前线将士怎能不烦躁?
有人还痛骂当官的喝兵血,
这样的背时仗还打他个屌!
还有个把连排长闹着要开小差,
说刘成勋邓锡侯那边能够吃饱……
别无他法—只有前靠,前靠——
把后勤推上前线——供应才能
确保周到。
从采购到运输手续要齐全,
开会训话自是免不了:
各位长官,请务必要各尽其责
把军需办好,
千万莫让弟兄们饿肚子打仗
缺少弹药。
战时后勤保障不可懈怠,
有困难就及时向本副官报告。
急需物资要尽快申领,
发放出去不能差分毫!
若有克扣军法从事——
总司令正等着有关汇报。
再说一遍:后勤保障生死悠关。
打完这一仗我们再来清理帐本
开会检讨……
刘老幺布置完毕后觉得头痛,
然而他还不放心前边的马棚。
第一师的战马都有些消瘦,
真担心打仗时不能冲锋。
于是他不带卫兵前去视察,
一进入村子就恶心——马尿气味
直冲鼻孔。
一个老马夫很懂得谄媚:
莆叶扇轻轻地为长官煽风。
刘副官觉得很不自在——这老头
不是炊哥却胖得雍肿。
打恶战急行军也不见掉肉——
当兵人伙食差饷钱仅够塞牙缝。
为啥这么肥?你这个老兵!
抑或你娘怀着你的时候
多吃了鹿茸?
可是那些马儿都看得见肋骨——
是不是马料走奔(6)喂了蛀虫?
(怪不得二哥老叹气第一师完了:
原来只这后勤就是个无底的窟窿!
打完仗应尽快恢复军事法庭,
起码要杀鸡吓猴——用几盆旺子(7)
去警醒那些烂龙)
喂,伙计:咋搞的?
你这身肥膘嫌不嫌笨重?
娘们儿可不喜欢肉滚滚的油桶。
这些个马儿尽长骨头不长膘,
打起仗来咋个跑得动?
——嘘!长官,小声点儿:
未必这里面的码口(8)你还不懂?
一个人不管到哪儿脑壳要够用。
这辈子就是要放得下——不管
是死是活是富贵还是贫穷……
第一师,威猛之师嘛。
各级长官都是肠子上长獠牙
个个都心凶!
卖枪械贩烟土哪样干不得?
养姨太太修公馆哪来的花红?
靠山吃山嘛:他们贩得私盐
吃得空额——搞得偷龙转凤,
我们吃点马料就会卡喉咙!
(只有刘自乾那边才是清水堂子(9),
弟兄们训练苦一点却不会遭克扣
挨饿受冻)
就说你的前任——那挨了炮子儿
又挨刀的后勤副官,
他爱钱财更爱得与众不同。
发下的冬装里全是烂棉花,
买回的豌胡豆早被虫蛀空。
军被里是芦花一点不暖和,
军粮里耗子屎和石子儿之多
气得人发疯!
他自己天天喝江津白干
啃白菩寺板鸭,
泡窑子泡得裤裆流脓。
哪管我们吼二棒(10)几个月不关饷,
更不说战场上那些卖命的弟兄!
哥们知道你是赖省长的人,
刚出来,光棍一条,打仗
也还算英勇。
不如你也弄点马料去卖钱,
(不消说由哥们代劳办了就是)
打完仗点小春(11)定缺胡豆种……
刘副官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
部队上的腐败竟至于斯!
亏了我还在想恢复军事法庭,
杀鸡吓猴——从哪一级杀起?
怪不得第一师会穷途末路,
从上到下都是财迷!
(抑或是在江津营盘呆得太久,
养成隋性消磨了斗志。
省长的嫡系部队固然荣耀——
可缺兵少饷,偏偏又还骄奢淫逸)
兵油子偷马料委实可恶,
你当官的搞巫教,小兵又咋老实?
上梁不正下梁歪,本分人总吃亏
没法活下去。
是呵,不捞点外快咋个吃得饱?
饿着肚子打仗是个啥味道?
俗话说当兵吃粮粮却不够吃,
既流血又饿饭当然弄不好。
这年头当炮灰也实在遭孽:
打不完的糊涂仗流不完的血。
出生入死竟要遭克扣,
只能找老百姓发瓜气当回总爷。
可怜四川兵又多染有烟毒,
战场上也少不得要吞云吐雾。
三枪将的雅号名不虚传,
瘾发了不偷就抢别无他路。
也有些老乡确实挨得够:
丢了鸡失了羊还被牵了牛。
更有些烂丘八坏过了畜牲,
糟蹋人家姑娘雷打天收!
难怪当兵的成了祸害,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坏。
为省粮米饭里竟掺进沙子,
当兵的不敢咀嚼直哽得发摆。
军被和军袄全都填些芦花,
三九天冻得直想往牛屁眼里爬。
当官的都好赌脾气又大,
赌输了就要给弟兄们讲军规
又骂又打。
战场上有督战队催你去送死,
打完仗又不知是为哪个卖力。
最惨的是落下伤残得了重病,
肠子想旧了你也莫想有药医。
打胜了才会来把伤兵照料,
没麻药也蛮干把断肢锯掉。
哪管你喊爹叫娘鲜血迸溅,
若挣扎就多用人将你按倒。
到头来一副拐杖打发你上路,
所有的人都憎恨你这个废物。
只怨平日里没有积德:你讨口
饿死路旁也没人收尸骨!
唉,当兵,当兵 ,这哪是好男儿
干的营生!
有几人能升官发财青史留名?
有几人能得善终保全尸身?
有几人日子过得惬意?
有几个保得良心做得好人……
刘老幺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赖二哥那里还是莫把本奏。
见过师父后他心境已平和许多
不再浮躁,
回水沱中荡出了命运之舟。
然而这现实又给他的责任感
狠狠一击——
弟兄情义不再是非呆下去不可的
铁的理由。
太浑浊了,太浑浊了!
照此下去大家都没得救!
禅宗说,菩提本无树万物皆空——
可苦海哪有尽头——路该怎样走?
漩涡之中,身不由已:
还得打仗,还得造业:这辈子
我是爬不出龌龊的浊流!
真的,欲念即是苦海——
你贪得再多,最终还是
臭皮囊一具逃不过腐朽。
应该有菩提,应该有菩提:
若能找到菩提树我也坐下来
虔心苦修!
究人生之苦源,悟万物之缘由。
要是大家都快乐该有多好呵——
唉,做人难。尤其在这乱世;
尤其你尘缘如此深厚。
你生于斯,属于斯,挣不破的臼
——人生就成了一道难题
不可参透……

(1)成都平原系岷江冲积而成,土壤油黑肥沃,人称“香灰泥”。
(2)此处作困难讲。
(3)紫页岩。
(4)完成,结束之意。
(5)俗语:理睬。
(6)川中俗语:被截留或转移了。
(7)凝固的鲜血。
(8)此处作机密或惯例讲。
(9)清水堂子:廉洁规矩的地方。刘文辉治军严,但不喝兵血,在川军中颇有口碑。
(10)农人将播种称为“点”。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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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地暗的厮杀持续到下午,
十里长的战线仍不分胜负。
一边要显示实力将敌压服,
一边是矢忠恩主不肯认输。
凤凰山并非奇峰峻岭不可逾越,
却也是死亡陷阱关隘坚固。
山麓,平原的尽头,
烈日下兵士们在殊死搏斗。
人群象庄稼被成片伐倒,
鲜血染红了山脚的溪沟。
第一师好几次冲上了危险的山坡,
绝境中的守军便跳出来肉搏。
前进的尺寸以尸体丈量,
后退的道路用生命铺设。
似狼群,相互撕咬闹翻了沙漠;
似鲨鱼,各显狠毒混战在漩涡。
指挥官捏着望远镜双腿直抖,
勤务兵傻望着战场震聋了耳膜。
套筒枪威力大子弹带着钢声,
马克沁象敲铁桶震撼人心。
横飞的弹片带着火药味
撕裂了空气,
碰撞的刺刀敲击着神经。
枪管打红了就撒尿去淋,
刺刀捅弯了就用拳头拼。
扔完了手榴弹便有用石块砸,
卡住对方脖子翻滚下弹坑。
似乎有八代的仇恨十代的怨怒,
似乎是天生的死对头相逢在狭路。
恨不能化作钢刀砍瓜切菜,
恨不能将对方撕碎吞之于腹……
双方的指挥官都感到困惑:
敌人在今天似乎着了魔!
本是想给对方一点厉害,
战局却发展成扑不灭的火。
向成杰清楚自己已是孤军,
第一师是想收编他以壮大自身。
但赖心辉这省长气势汹汹,
蛮不讲礼以武力屈人之兵。
其实他外强中干实力有限,
听命于甫公而前途阴沉。
显然刘湘乐见他被削弱——
凤凰山这儿是崩牙的铁饼。
他赖某人妄想一口吞我下去,
摆出一副架势是以力压人。
向成杰我偏偏就不认这个邪,
即便惠公溃败我也做孤臣!
犍为的范傻儿是怎么搞的?
说是过了彭山,难道他还怕那个
败将刘成勋?
只要不被那刘湘收买,
你就该尽快与我呼应。
武汉的吴大帅也行动迟缓,
再延误凤凰山将成埋我之坟!
凡尔登式的绞杀战眼看落空,
四川这帮反贼会弹冠相庆……
(早知你们不来我何必在此死守,
放弃这成都平原是你们心疼)
赖心辉这人性子也是倔(1):
对手的强硬令他心发黑。
本来那向娃儿不在他眼里,
只以为一阵猛轰便可告捷。
没想到这杨森的成都戒严司令
是如此强硬,
孤军死守山头不惜流血。
龟儿子是在等吴佩孚的援兵——
粘住我再围困我是杨森的战略。
刘甫澄许我一块肥肉却是硬骨:
他是要第一师牙巴崩缺。
亲家刘水漩也吃了大亏,
关键时却让邓锡侯去龙泉山
把北洋兵阻截。
我看那吴佩孚十有八九
他是不会来了,
也不见范傻儿杀过来趁火打劫。
明眼份:整个战局是一个圈套——
刘甫澄哪,你让我损兵凤凰山
就不怕造业!
(只怪他赖心辉隆昌一战后
头脑发昏,
战场上托大轻视向成杰。
刘湘却对这杨森属下作过研究,
他认定这员猛将会强硬如铁)
赖心辉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刘湘终究是将赖某人视为异己。
跟着他却防不了他的算计——
他比那熊克武更是邪气。
有机会还是以自立为好,
争取让川人都了解赖省长的能力。
有了口碑就有了人望——到时候
与刘湘摊牌就有了胜机。
如此情势凤凰山的向成杰部
就非收编不可了——
成都人会欢迎我凯旋之师……
(赖大炮对局势的判断果然不错:
刘湘就是要借向成杰之手
将第一师削弱。
武汉的吴佩孚已奉召回京,
范傻儿投靠刘湘已三天有多。
自流井分肥会议是刘湘掌控大局,
赖心辉自恃功高却受到了冷落。
然而不久他又与杨森刘湘结盟
合力驱逐黔军,
上演了军阀混战中有趣的一幕。
后来他上了杨森罗泽洲(2)的贼船
反叛刘湘,
一败涂地尝尽了恶果)
说实话他很想请邓锡侯回兵助战
拿下凤凰山,
可说这样的蚀财话他赖心辉不干。
拿不下向娃儿便找人帮忙——
这样的窝囊事实在丢脸面。
打不过向娃儿是一个笑话,
吞不下凤凰山第一师难堪。
然而知难而退不是赖大炮的德性,
堂堂四川省长——又一个刘水漩?
如何面对甫公?如何向川人交待?
留下这硬骨头就要收摊?
算了,还是回三台县种田算了:
在省城背后留一把尖刀——你还
坐甚江山!
且不说刘成勋看亲家的笑神,
刘甫澄更看你是烂铁甩你在一边……
于是赖心辉就同那向成杰
铆上了蛮劲,
凤凰山前不顾惜生命。
彼时倒杨之战获胜已成定局,
唯有这儿还响着尾声。
这位当了一年的省长对战局发展
越来越不耐烦:
第一师是骑在虎背进退两难。
恨过了向娃儿又恨刘湘,
然后恨自己这顶省长乌纱帽
障了人的眼。
诸位仁兄,诸位同仁:
省长这活儿其实害死人!
刘成勋邓锡侯都只干了一年,
就是甫公主川也未曾坐稳。
现在有哪位想当就请明讲,
犯不着算计过去算计过来
打什么战争!
想我赖德祥,也是同盟会出身
万丈雄心,
如今已是身心疲惫又欲罢不能。
对革命阵营悲观失望,
在五色旗(3)下又你轧我倾。
唉,累了,累了。其实我很想
在战场上当一名普通的士兵。
唉,苦哇——三民主义信徒:
这些年,还有什么值得你信服?
想那同盟会草创之初,
革命党人都无私又胸怀坦露。
孙先生一句话就能使人献身,
念念不忘的是中华民族。
那时候一心想着天下为公,
反清廷不惜命愿抛头颅。
喻培伦身背炸弹冲锋陷阵,
黄花岗也曾是我自选的归宿。
二次革命讨伐袁贼,
我德祥也不曾落后半步。
唉,偶像倒了,信念垮了——
(在革命阵营,政治也是一团
肮脏的迷雾)
革命党人竟然落得以军阀为伍!
打不完的仗,结不完的盟,
反来复去越活越糊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现在
跟着甫公也不象是生路。
若真迎蒋中正入川我又该若何?
国民党那边我是没了面目!
为今之计是要折服向成杰
方能自保,
尸山血海在所不顾……
(迟来的悔恨于事无补,
赖心辉的苦恼没法子消除。
命运已将他推向历史的祭台,
结局只能是凄苦和孤独)
山前的赖心辉满腹愁肠,
山上的向成杰有了希望:
惠公妙算——这联军果是一帮
乌合之众不能久长。
刘成勋撤了,邓锡侯走了——
只剩下一个赖大炮在这儿跳梁!
他们挨痛了,他们扯筋(4)了,
看第一师怎样垮在我们山岗!
可是那湖北援兵老是不来,
发电报也催不动那儒雅的大帅。
听说他与段揆之间有了点麻烦——
该不会是他们神仙之间打仗
我凡人遭灾!
范傻儿你为啥慢得象爬虫?
天再热也要快些赶来把赖心辉
包抄夹攻。
趁着这联军人心不齐,
先把那第一师捶个筋痛(5)!
惠公呵,绞肉机计划千万莫流产
要尽快启动,
外围的援兵应尽快合拢。
若敌再来围我我又再围他,
绞盘不嫌大磨盘不嫌重。
赖心辉这万多人已塞进磨眼,
外面只一推便化作血和脓。
从此五色旗要高高飘扬,
从此四川要成为一统。
看谁还敢与惠公作对?
看谁敢来争霸蜀中!

(1)性子犟、固执、认死理。
(2)刘湘麾下一师长,后因贩鸦片被革职。
(3)北洋政府时的国旗。
(4)扯皮、吵架。
(5)俗语:剧痛。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0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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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在河之洲》,精彩还在后面:loveliness: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1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37
               
川西坝子的暮色在硝烟里降临,
山麓还响着零散的枪声。
向成杰的反扑被顶了回去,
双方进行对射各守阵营。
山腰里的暗堡轰塌了几座,
兵士们用石块抢修护屏。
山洞里的给养弹药搬了出来,
宝贵的饮水要匀着均分。
山下的小溪旁没有了村落,
竹林和茅草屋已烧成灰烬。
伤兵在断墙下苟延残喘,
战马在平原上悲怆地嘶鸣。
不多时双方又互射起冷炮,
成心让夜间也不得安宁。
灰朦朦的雾霾在大地上徘徊,
天幕上看不见月亮星星。
呵,明天又是一个闷热天,
垅上的红薯已经倒藤……
杨子惠,俯瞰这战场心里发沉:
目下这战局令人伤心。
统一之战竟打成这样——
第二军仅剩向成杰在苦撑!
年轻人还在盼望着吴大帅范傻儿
赶来合围,
真不忍告诉他战局的实情。
唉,若没有王赞绪这个小人
临阵叛变,
各师都象成杰这般用命,
四川的局面何至于此——
我杨森早就稳坐成都省城!
眼下这凤凰山之战事关北洋
政府体面:
第二军若战败则威权无存。
两只蟋蟀在笼子里恶斗,
赖心辉和我都是欲罢不能。
刘湘的基本力量却只在远处
作壁上观——
他是在等着看我和赖大炮死拼
同归于尽!
啊,杨子惠,你入套了:
刘湘已借机复出又当上了首领,
这四川眼看就要成刘姓!
老天爷,你负我——我哪一点
比不上那个大邑人?
论人品论智慧论胸襟——莫非
他刘湘才是天降大任?
吴大帅也是漏算一着:为什么
段揆会在火口(1)上撤回援兵!
(这天府之国是聚宝盆呵,
这统一的时期是千载难寻)
什么绞肉机计划,什么先粘后困:
反包围的部署成了泡影!
第二军的损失已不可挽回,
凤凰山只是在争英雄的名声。
可怜向成杰此刻还想充当磨心
要吸引联军主力,
山上的弟兄们还盼着回成都
洗澡理发会见亲人。
他们的日子是无望的期待,
他们的愿望是天真的梦境。
子玉兄呵,你误我大事了:
同段揆争雄你把四川输掉!
武力统一是功败垂成——从此
有谁能制伏刘湘这个强豪!
如今南方政权似乎已影响到联军,
北洋在四川的根基正在塌倒。
北伐军从广东一路杀来,
无人敢撄其锋阻挡狂潮。
老百姓竟是望风焚香——
合法政府被他们视为匪盗。
那蒋介石端的是野心勃勃,
举孙文的旗帜喊三民主义口号。
上海滩的混混儿成了正果,
北伐军总司令信了基督教(2)。
那黄埔军校一帮学生好生了得,
猛打猛冲把政府军横扫。
(相信是他们蒋校长传给了
武士道精神——
蒋介石是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校)
而北洋这边却是四分五裂:
川军造反,直系吵闹;
奉系逼宫,府院(3)关系糟糕。
各派各系斗得乌烟瘴气,
腐败专横不可救药。
动辄就打仗让生灵涂炭,
随意结盟又背后捅刀。
利益永恒而至高无上,
朋友只能是利益的保镖……
(可是杨森他割不断北洋的老根,
作为军阀他当然反对民国革命。
1926年他被迫接受邓演达的委任(4)
表示臣服国民政府,
不久又通电宣布就任四川省长
以示效忠北京(5)。
当年的9月他还出兵鄂西宜昌
助吴佩孚讨贼(6),
10月份惨败于北伐军才乞降归顺)
呵,五色旗!你北洋的标志:
旗帜下是怎样一群混帐东西!
你争我夺,自私自利——刘湘
赖心辉之流就是痼疾!
但北京政府毕竟是合法正统,
吴大帅毕竟是英雄无人匹敌!
眼前的川黔联军就是反贼——
你刘湘既奉北洋为正溯
又把我抗拒!
串同袁祖铭得逞于一时,
无非是恨我受吴大帅赏识
把我妒嫉。
你刘甫澄要作四川王路人皆知,
问鼎中原的野心也暴露无遗。
似这等枭雄人人得而诛之,
除掉他祸害四川才有生机……
杨子惠一想到刘湘这个恶人,
英俊的脸膛就罩上了阴云。
夜色里看不到愤怒的红晕,
炮声中听不到切齿的恨声:
刘湘哪刘湘,我与你不共戴天——
让历史为你我公平作证:
有我无你如一山不可有二虎,
此生我定踩你在脚下才能解恨!
(不又杨森又与刘湘赖心辉结盟,
你哥子我兄弟比骨肉还亲。
合力击败袁祖铭让四川见青天——
然后……二位仁兄贤弟又成了仇人。
历史造就了这一伙欢喜冤家,
历史又让他们落入同一陷阱。
相互咆哮又乱撕乱咬——都怪这
世界太小无法转身)
成都平原呵,你沃野千顷,
哪象我家乡广安偏远瘠贫。
——大好河山就在我脚下:
老天呵,你既生我杨子惠
又何生刘甫澄!
哦,赖大炮,赖省长:
你也来推我杨森这堵危墙?
凤凰山前竟是你的部队,
看你那狠劲——你我的仇恨
深似海洋!
来嘛,来要我的命嘛:
只怕你赖大炮没这个能耐,
只怕你第一师把老本蚀光!
攻下凤凰山你也差不多完了,
眼巴巴你省长的江山要输给刘湘!
到那时你丧家之犬又往何处安身?
这一回你我鱼死同串好好较量……
嘲笑了别人后心里更苦痛:
天不助我杨森作盖世英雄!
唤过向成杰来要面授机宜,
一段残碑突然映入眼中。
喝!御驾骑射——原来是阿斗:
这亡国之君居然也尚武
热衷于猎狩。
想当年演武的场面定然豪华,
笨廖化当先锋蜀汉已经衰朽。
叹魏延生性耿直终不得志还为
丞相殉葬,
更可惜姜伯约雄才大略却是
明珠暗投。
若顺应天意归顺司马,
天晓得三国以后会是怎样
一段春秋!
(如今我辈应吸取教训:
与其投靠明主不如自主自由。
帝王梦不可做帝王术却可学——
刘湘学得过头——居然
让一个刘神仙弄得大丢其丑。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且看蒋中正是如何制伏
想成龙的泥鳅)
成杰呵,辛苦了。看你好瘦!
这凤凰山已到了最后的关口。
吴大帅的援兵看来已成泡影,
范师长的部队恐怕正被编收。
第二军本是刘甫澄的旧部,
到如今很多人不得不又跟他走。
但这一仗你还得咬牙再挺几天,
要让那赖大炮把辣子汤尝够。
川军中树起你的威名,
牵制着大局绝不松手。
我这就去吴大帅处搬兵再战,
不统一四川我誓不罢休。
不得已时你也可以生存为重
暂受他人节制,
待我搬兵回来再行聚首。
相信我,成杰:
我杨森定会扭转乾坤建功立业。
到时候东山再起你应是大将——
刘湘赖心辉都水面太窄。
眼下要削弱第一师这个对手,
尽量要赖心辉多流鲜血。
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障碍——
将来就只与刘湘对决。
(好一个杨子惠下的妙棋,
削弱赖大炮让刘湘欢喜。
战略家竟会出此下策,
留下了后遗症不可收拾。
喂养肥了刘湘有什么好处?
日后的四川你还有什么戏?
一年后他又与赖心辉结盟
要扳倒刘湘,
然而此时倒刘谈何容易!
壮大宿敌哪还有胜机?
就那么一仗——唉,悔之晚矣——
他和赖心辉都被赶出了川地。
后来他对委员长步步紧跟,
贵州省当主席陪都当司令。
晚年在台湾主管体育,
仍然是蒋氏器重的忠臣。
四川人同乡会有威望的会首(7),
弥留时的梦呓是蜀地的旱情)
成杰呵,你我生死与共
是天赐的缘分,
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也要寻旧主
把刘备投奔。
正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
将来你寄人篱下千万要隐忍。
不管那刘湘赖心辉如何假仁假义
假装宽厚,
你向成杰今生今世的兄长
是我杨森。
一定要照管好自己的兄弟,
这些年他们跟我苦头吃尽。
有朝一日我必报答——
要给一个交待让弟兄们称心……
一番话令向成杰热泪滚滚,
恨不能肝脑涂地以献赤诚。
惠公呵,你放心: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成杰我
永远是你的小兵……
两双大手握在了一起,
万千人的命运就这样决定。
这时一颗流星划破了苍穹,
迅速消失在黑色的阴云。
呵,什么征兆——明天的凤凰山
肯定不平静……

(1)火口:关键时刻。
(2)蒋介石为同宋美龄结婚而成为了基督徒。
(3)北洋时期,总统府与国务院一直不和,段祺瑞执政时尤其如此。
(4)1926年7月底,当北伐军深入湖南之际,与刘湘争斗大败一筹莫展的杨森,派代表赴湘向北伐军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输诚,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兼川鄂边防军总司令。
(5)杨森投奔北伐军后仍脚踏两只船,与北洋政府藕断丝连。蒋介石电令他限期就职,但杨森置若罔闻。1926年8月15日,杨森公开背叛国民政府,通电宣布就任吴佩孚给予的四川省长。
(6)杨森由于历年受吴佩孚扶植,深怀感恩图报之心。当吴佩孚在湖北汀泗桥一役惨败来电求援时,遂出兵鄂西救吴,自封“讨贼军总司令”。1926年9月26日至10中旬,杨森在鄂西与北伐军激战,惨败而降。但降后又反复,电告吴佩孚效忠。直至12月13日,在北伐军追歼之下,才逃回万县,表示今后决心“彻底革命”。
(7)杨森确有解不开的四川情结。在台湾,他是四川同乡会会首,对前来求助的老乡总是有求必应。并且,他还十分关注四川的情况,甚至留下遗言,要子女们有机会就回四川投资,发展家乡的经济,报效蜀中父老。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2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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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战区都传来了胜利的喜讯:
刘甫公已收编了大部份杨军。
第二军本是刘湘的旧部,
物归原主——杨森就缩了身形。
据说他已去湖北投奔吴大帅,
又听说只有何金鳌等几个铁杆
随他而行。
凤凰山的向成杰已没了指望,
刘甫公要赖省长尽快收兵。
要不然潘文华饶国华(1)两个师
就要开进成都,
协助维持治安;协助收编向成杰
那些骁将悍兵。
(说穿了就是来摘胜利果实——
都知道凤凰山有兵工厂的机器
和大批黄金。
刘甫公不指责赖省长拖延战时
是故意还是无能,
刘甫公关心的是川局的稳定。
8月24日要在自流井召开会议
处理善后(2),
12月还要在成都开会决定
四川的命运(3)。
刘甫公说相信德公不会拖后腿,
也不会让别人来帮忙收编
向成杰的残兵)
赖心辉进一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凤凰山之战已成了笑柄。
第一师兵员损失惨重,
弹药奇缺且不论军心。
硝烟遮不住绝望和愤懑,
对刘湘的咒骂直上干云。
猫儿搬甑子让狗开荤——你
刚要驯服打人牛他却来当主人……
还有向成杰,还有杨森:
癫狗咬昏了扭着拼老命!
迟收编早收编你最终要被收编,
何苦要以我们为敌在这里死撑?
三台来的老兵赖姓居多,
他们对赖心辉最是忠诚。
相处随便不拘礼仪,一个个
上门发牢骚表示担心:
打的啥子鬼仗哟,省长,
照这样打下去要打光老本。
刘成勋缩得我们就缩得,
让我们就驻守我们的省城。
你这个省长要当家作主,
何必听别人的整人命令……
然而赖心辉他是一省之长
不是士兵,
政治家看问题要多动脑筋。
也曾想退下来稍事休整,
向成杰这厮却咬着不松劲。
你若有退象他就变成疯狗——
一路追咬着你的脚跟!
恨不能夺回成都再当老大,
恨不能将第一师压成肉饼!
他妈的你向娃儿欺人太甚,
你欺我第一师是软弱的孤军。
是好汉你下山来我们单挑,
个对个拼刺刀分个输赢!
他妈的你刘成勋你只晓得逃跑,
丢下我们去舔你的伤痕;
你邓锡侯邓晋康也不够义气,
龙泉山去歇凉——阻击北洋兵——
纯属捕风捉影。
吴佩孚范傻儿都不来了,
你们仍躲在一边看我的笑神。
这样的联军还联个球——将来
你们有难莫来求我们……
赖心辉在阵地上听得了
弟兄们的咒骂,
抖了抖缰绳蹬紧了马蹬。
斜戴着军帽秋风黑脸,
圆瞪着大眼令人心惊:
嗨,窝囊——这样子打仗
算哪门子事情!
刘甫澄要我去打下凤凰山
收编向成杰,
这龟儿子却不认劲仗横顺不肯。
打到这份儿上刘湘他又要
派嫡系来捡落地桃子,
还说我拖延了时间是个罪人。
是呀,其他地方都已肃清,
就是这凤凰山老子摆不平。
既是笑话又是危机——我赖大炮
如此无能又何以安身?
刘成勋第三军常败任人欺凌
迟早要被人吞了,
赖心辉我若败了也难逃沉沦。
抑或讲武堂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带头匠(4)下台后打豆子窝都不行!
嗨!这官场战场都不是人
呆的地方——
有了他刘湘,我就一直陷在泥坑……
赖心辉上战场向来不带随从,
卫兵们只能不远不近地追着他
以便照应。
这会儿省长心里毛焦火辣,
他那乌驳马就直着尾巴狂奔
风样的驰骋。
平原上的大路笔直宽阔,
远处的凤凰山还响着枪声。
赖心辉不理会卫兵的呼喊,
打着马直往那山脚奔腾。
山上的守军一看是个大官,
纷纷把枪向他瞄准。
赖大炮顺着山麓又往回跑,
军帽上已有了个弹洞好不吓人。
这时他听到了弟兄们的呼喊,
脑瓜里不再是浆糊一盆。
下得马来解开衣领摘下军帽煽凉,
等着那些随从追上来请示命令。
村落的废墟上召开起会议,
(请德公注意——这里仍在敌军
大炮的射程)
要给那向娃儿好一个教训。
具体的作法是如此这般,
总之要弄得他伤伤心心……
英明呵,总司令——对这向娃儿
你不能奉情!
想着收编他便不愿打烂他——
你手下一软他便忘了姓!
折损的弟兄们要人去殉葬,
第一师要喝点人血提提精神……
傍晚的太阳开始西坠,
广阔的战场沉闷又疲惫。
血红的晚霞被硝烟熏黑,
山岭上映照着夕阳的余辉。
炮弹削去了山麓的灌木,
山脚和山腰都垒起了尸堆。
两天来战场上无人收尸,
炎热中弥漫着腐肉的臭味。
昨天的死人已肿胀生蛆,
泥地上淤积着一汪汪尸水。
来自于土,又归之于土:
只不过灵魂是在地狱里轮回……
第一师的攻势已呈疲态,
督战的鼓号也沙哑衰微。
冲锋的战士躲躲闪闪,
第二线却看不到接应的梯队。
好容易爬到了要命的山腰,
手榴弹掷向那喷火的暗堡。
弓着腰躲不开无情的枪弹,
山头上响起了反攻的铜号。
进攻的士兵见势不对,
掉头就跑象潮水溃退。
有的抱着脑袋滚下山去,
有的躲在岩石下当缩头乌龟。
山上的守军等到了时候,
(忍饥耐渴的窝囊气已经受够)
一阵呐喊跃出堑壕,
直挺着刺刀扑下山头。
喧嚣的杀喊声如黄河堤决口,
铺天盖地而来摧枯拉朽。
后撤的兵士们夺路而逃,
有的被刺倒有的举起了手。
红了眼的士兵哪还讲甚规矩,
对降兵一阵乱捅发泄恶气。
然后又拔腿追杀那些逃兵,
追不上就推上子弹瞄准射击。
腐臭的闷热中打扫起战场,
先救自家伤兵再剐死人衣裳。
搜翻口袋寻找战利品,
最好能找到充饥的干粮;
有人去溪边猛灌凉水,
有人在搜寻军官的行囊;
有人想立功便专心收捡刀枪,
有人找得有金条和钢洋;
也有人狠心剖开死人肚腹,
趁热取出血淋淋的内脏:
据说人肝子磨酒能治胃气痛(5),
心子和苦胆能卖给老乡。
治阳萎人肾是特效的春药,
娶姨太太的老财多靠它壮阳。
黄金镶的假牙也很值钱,
为取它只能敲烂死人的口腔……
发财的忙碌夹着大声的喧嚷,
血腥的战场成了市场。
几天来山上的日子实在太苦哪,
能下山放松当然舒畅。
为争夺战利品还发生了口角,
抓扯中还有人动刀动枪。
(打仗时是生死弟兄又怎样哪?
现在捞现钱哪个还认黄(6))
山上的向成杰终于清醒过来,
他发现这战局有点儿古怪:
抑或是赖心辉虚晃一枪
要撤回成都?
抑或是第一师元气亏损已经溃败?
可赖心辉的处境是明摆着的:
一旦战败便无异于倒台!
两天来的激战虽是惨烈,
第一师也不至如此不堪一击
象朽烂的木柴。
——不好!有诈——快吹号
传令下山的弟兄们赶快回来!
赖心辉老狐狸惯使拖刀计,
引诱我受杀伤毒招厉害!
快!快!要他们尽快!
那山下是险地一刻也不能呆。
命炮兵立即发炮压住敌人,
掩护弟兄们回来躲过祸灾……
可是,迟了——空中已传来
炮弹的呼啸,
第一师又放响了那百多门大炮。
雨点般的开花弹翻犁着平原,
山脚下的人群淹没在烟涛。
震耳的轰隆声夹着哭叫,
撕碎的肢体被抛上了云霄。
破布片和泥块纷纷洒落,
旷野里无处隐蔽无路可逃。
不一会弹幕徐徐向前延伸,
回逃的幸存者被挡在了山脚。
山上的炮群终于开始反击,
但已无力压住敌阵卷来的狂飙:
田野的那边尘土飞扬,
人喊马嘶奔腾着喧嚣。
骠悍的骑兵席卷而来,
夕阳映照着雪亮的马刀。
寒森森划出催命的弧线,
胸口紧贴着马鬃杀人象割草。
精瘦的战马在沉重地喘息,
笼头边粘挂着衰竭的白泡。
可眼里是疯狂又四蹄翻飞——
血液中的吗啡已开始发效!
(这也是赖大炮发了狠劲,
不得已才使出这绝蛮的毒招)
可怜那一帮发死人财的丘八,
屠刀下成了冬瓜南瓜。
恐惧中找不到逃命的地缝,
张大嘴喊不应救命的爹妈。
一阵刀光扫过如风卷残云,
一阵铁蹄狂奔把生命践踏。
硝烟里看不见刀片上的血光,
尘土中无头的身躯在迸血挣扎。
腿还在乱蹬,手还在乱抓,
掉在一旁的头颅在那儿磨牙。
瞪圆的瞳孔里是永恒的恐怖,
削断的脖颈陷在黑泥巴……
山上的向成杰全看得明白:
山下的弟兄们再也回不来。
挥拳猛捶地皮哭不出声音,
诅咒自己无能把弟兄们误害。
赖大炮,赖大炮!
你黑心大屠杀不怕遭天报!
你倒台的命运阎王注定了!
老子要和你拼——拼到底——
老子要投靠刘甫澄把你报销!
惠公呀,我对不起你呀:
请把我押上军事法庭打入死牢。
松懈轻敌误了大事,成杰我无颜
见成都父老……

(1)潘文华、饶国华均为刘湘爱将。
(2)1925年8月24日,刘湘、袁祖铭、刘文辉、赖心辉、邓锡侯、刘成勋、吕超及田颂尧的代表齐聚自流井开会处理“善后”,实为分肥。
其分肥结果如下:
刘湘:有枪7万支,月领饷70万元。驻巫山、奉节、云阳、开县、万县、巫溪、梁山、忠县、石柱、丰都、垫江、大足、邻水、岳池、铜梁、大竹、永川、荣昌、内江、隆昌、资阳、资中。
袁祖铭为客军:月领饷40万元,由成都兵工厂补枪5千支,驻重庆至贵阳沿途各县。
刘文辉:有枪2万支,月领饷20万元。驻眉山、青神、仁寿、宜宾、南溪、屏山、乐山。
赖心辉:有枪1.5万支,月领饷15万元。驻成都、富顺、泸州、华阳、简阳、江安。
邓锡侯:有枪3万支,月领饷30万元。驻金堂、广汉、彭县、什邡、郫县、灌县、新都、新繁、遂宁、安岳、乐至、合川、武胜。
刘成勋:有枪1.4万支,月领饷15万元。驻邛崃、大邑、蒲江、双流、新津、温江、崇庆、彭山、丹陵、雅安。
其余从略。
(3)1925年12月2日,四川各大军阀在成都再次开会,由刘湘、赖心辉作主题演说,称:“吾川军事既告结束,继以善后……”但由于在诸多问题上不能达成共识,故无欢而散。该会议有两个直接后果:
一、决议拨盐款60万元作国立成都大学经费,张澜任校长令该校名气大升。
二、关闭成都兵工厂,令原拨5千支步枪给黔军的诺言成一纸空文。袁祖铭遂以此为借口进攻重庆,招致刘湘、杨森、赖心辉的合力驱逐。
(4)“带头匠”是旧时川中农村中的长工头。一般都是庄稼把式。而种黄豆是最不讲技术的农活。庄稼把式种黄豆都不行——这意味着丢了乌纱帽干什么也不行了。
(5)确有其事。过去有兵油子从战场上割得人肝,用绑腿缠在小腿上,以汗水浸之,体温烤之,待其半干,便可卖钱。据说将人肝在粗碗里磨几圈,用烧酒冲服,可治胃溃疡。我外祖父曾买来用过,极为有效。但多用几次就不灵了——最终,我外祖父还是死于胃溃疡。
(6)不讲情面、不顾事实、不虑后果。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2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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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傍晚,成都的天空
是黑厚的死灰,
空气中弥漫焦糊的臭味。
飞扬的尘土令人窒息,
要命的燥热老是不退。
没有风,木芙蓉象蓬头的乞妇
立在路旁颤颤巍巍,
发烫的街道上,行人个个都是
神色憔悴。
熟人碰面相对而言,若要开口
必先流泪:
房子烧了;儿子拉丁走了;
某位亲人死了;米价越来越贵……
唉,这该死的战争——刀口下
过日子活得真累!
谁知道情况会是这样——几天前
还说大局已定要考虑减税……
战争的恐怖连同盛夏的闷湿,
渗透了古城衰老的骨髓。
劝业场在一场大火中化作了灰烬,
冒烟的缮架房支离破碎。
盐市口闹市显得破败不堪,
城墙栅子门下溢出了粪水。
府南河,无声的呜咽上漂浮着
垃圾泡沫污秽的绝望,
谣言跟着火灾四处乱飞……
胆小的商人,关紧了店门,
发臭的角落有垂死的呻吟。
青羊宫一带静得象坟场,
望江楼在烟幕里迸着火星。
水碾河的教堂改作了医院,
九眼桥两岸露宿着难民。
源源的,有部队从前线下来,
散乱的步子没有个队形。
稀拉拉的单列流动着颓丧,
人人的脸上都火燎烟熏!
没话说,只摇头,红肿的眼睛关不住悲愤:
耗上了——他妈的向成杰只扭着我们拼命。
刘成勋、邓锡侯他们?
唉,不摆了——联盟军
都隔岸观火发他妈的瘟!
就我们在那儿攻,就我们在爬
那座山岭。
嗨,那凤凰山……简直就是
一座大坟,
这一回少不了要埋几千人……
担架队抬回一具具尸体,
担架后跟着拄拐杖的伤兵。
血污的绷带裹不住痛楚,
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
悲惨、凄凉、麻木——
无论你怎样可怜他们都不过分。
硝烟熏黑的脸膛颧骨凸起,
浑身颤抖是饥饿和伤疼。
默默的卑贱,在这时才敞露无遗:
吃粮人成了弱者就无法生存。
(活脱脱一幅地狱的图景,
活生生一群受难的鬼魂。
早知道战争是这样残酷,
饿死也不来吃粮当炮灰
受苦受难把脸面丢尽)
有的在破屋檐下躺了下来,
静静地迎候死神降临;
有的钻进屋子寻找吃食,
叹着气出来跌倒在街心。
老乡,行行好吧,
我们已经两天水米未进……
老百姓恐惧,老百姓同情:
伤兵们是折断了肢膀
摔下来的恶神。
哪里人——重庆、永川、江津;
北洋兵垮了吗——还没捉到杨森。
仗打完了吗——这要看甫公他们……
天黑时刘老幺接到命令,
要他去文庙前街省长家听训。
新任的后勤总管心里不安:
难道我工作出了毛病?
这几天的活儿可没少干——
组织供给、分配物资、转运伤兵:
哪一天不是头昏脑胀大汗淋淋!
本来,自开仗以来,第一师后勤
就是一本烂帐:
收支混乱外加假发票和签名。
这意味着赤裸裸的贪污
不止在空额,
喝兵血的窍门还有买次品。
真不知第一师是拿什么在打仗?
真不知是靠什么留住的那些士兵!
速成学堂的高材生纵有天大本事
也只能将过去挂帐,
刘老幺从此陷入了新的苦闷。
忙碌,无尽的忙碌,
以至于无暇回味师父那些教训。
有时候真想找赖二哥诉苦这后勤
是个泥坑——
不杀人的活儿也带不来安宁。
忠义信勇——刘老幺都尽力了。
跟着赖二哥,即便他完蛋也要
做他的孤臣!
然而二哥的拖刀计是那样歹毒:
又一次屠杀——那场面实在令人
恶心头疼。
犯(1)得着么?迟早都要收编——
收编过来还不是一家亲!
两败俱伤为的是啥?
甚至连马儿——唉,吗啡真是
好大的毒劲,
一匹匹瘦马都驾雾腾云!
(那肥胖的马夫却是死了
说是因公作出了牺牲
肯定是给马儿注射了
过量的吗啡,
挂马掌不慎遭马蹄丢了性命)
刘老幺心头异常难受:他觉得
死去的人是他身体的某个部份。
毕竟是枪林弹雨走过来的,
毕竟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迹印。
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阴一个阳一个消失了——不能不
留下一种冷清。
二哥呵,这是造业呵:
我们杀别人别人杀我们,
人生真的就是受苦——尤其是
象弟兄们这样死于非命!
看来……我是干错了营生……
此刻的赖心辉却是喜气洋洋:
教训了向成杰他心里好舒畅。
炮兵厉害骑兵凶悍——第一师
不用老赖我自己夸奖。
当然幺兄弟的后勤也是功不可没:
一副烂摊子——现在是本师
胜利的保障。
待开过善后会议日子就好了:
不再缺弹药,不再缺粮饷,
那时候的后勤总管才真的好当。
唉,其实老幺是块指挥官料子——
头脑清醒,武功又还强。
可惜他心太软,见不得死人,
否则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团的弟兄们最服的是他,
都说愿他回去当他们的团长……
仗没打完就急着跑回家里,
夫人已把房子布置得整洁喜信
象摸象样。
商量好的大事儿就在今天,
佣人和勤务兵好一阵乱忙。
好哇好哇你们真能干,
省长家里办事儿是该有个排场。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报告)——呵,老幺!
(说曹操曹操到)请进,
快过来吃糖!
(来嘛来嘛,快去洗帕脸。
今天你要收拾打扮好好梳妆)
可怜刘老幺满头雾水敢不听命?
任凭勤务兵摆布抽空打量客厅:
缮架屋小青瓦三开五进,
小四合院之间带着天井。
没有打望板(2)隔墙是古壁(3),
青石板铺成了房间的地平。
老柏木家俱又旧又粗笨,
值钱的只有案几上的花瓶。
看得出这房子是刚收拾不久:
粉糊的白灰还没有干硬。
这房子可说是半古不老,
清末的木匠泥瓦匠已不那么细心。
粗手大脚蛮穿硬逗——柱头门板
都看得见刨痕。
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宽房大屋,
原主人是本市一个小小富绅。
因避战乱卖房回到乡下,
200块银元也不算相因。
赖二嫂起初不想搬家,
问题是赖省长不能住在重庆。
其实上清寺(4)那套公馆真还不错——
相比之下,成都这省长官邸
就显得清贫。
(赖大炮说房子差点却是自己的,
将来完全可以传给子孙)
唉,二哥吔,你这个省长
可比包文正,
几间府第是以旧翻新。
如此清廉理应受到拥戴,
为何要落到这般困境?
看得出你是要过实在日子,
为啥不让四川有个安宁……
刘老幺知道二哥手势颇紧(5),
三台县时常来要饭吃的至亲。
一些救过他帮过他的伤残弟兄
也靠他周济——
据说他私下还求助过甫婆
刘周书夫人(6)。
(那刘甫澄也枉为四川诸侯
公推的盟主,
大权在握却鲜有财富。
不似那杨子惠风流潇洒
又善于敛财,
粗食土布——一家人的日子
比赖心辉还清苦。
两个儿子都不吃官饭,
银行当职员或出国读书。
生存发展全在自己努力,
独立自主不靠乃父。
说起来刘家所有的余钱都是
夫人的私房——
这也算老军阀的一个掌故)
刘老幺很想向二哥汇报情况请示
如何处理老帐,
赖心辉伸手一挡满面红光:
不用了,老幺——你那个后勤
应该嘉奖,
今天这一仗是打出了名堂。
要不然第一师还真是只病猫,
人见人欺没得个形象。
这收编新部队的事儿嘛,
向成杰这娃儿是皮子发痒
你不抽他一顿他就不舒畅。
还有,我拿那么多降兵来吃干饭?
要紧的是山上的兵工厂机器
和金条钢洋。
(有了钱还怕招不到壮丁?
有了机器还怕没炮没枪)
你呀,就是个心软害怕杀人——
妇人之仁——韩信就是这么讲。
在隆昌,让你带第一团渡江
吸引敌人炮火,
二哥我当时确是铁石心肠。
然而赌博场上都无父子可言,
何况这是战场——我第一师
确实输不起这场恶仗。
现在好了,现在你办军需后勤
不用再杀人,
二哥我也该为你作点补偿。
其实本来你是块指挥官的料,
再熬几年便可做旅长……
刘老幺觉得心里一暖,
止不住热泪涌出眼眶:
二哥呵,我何尝不知打仗
就要死人?
只是那尸山血海实在令人难受
象石头压住胸膛。
有了你这话老幺死而无憾——
这辈子就跟着你直往前闯。
可杀人过多毕竟是造业,
人血染的官袍难免肮脏。
老是打仗惹老百姓厌恨,
二哥你要给蜀中父老作主
给他们希望。
你提拔幺兄弟是恩重如山,
待你江山大定后请准我还乡。
我师父已点明万事皆空——
心中有菩提——我真向往
弥陀寺黄桷树的荫凉……
赖大炮一听哈哈一笑:
我说老幺你几时沾得了佛光?
这人来到世上就要活得痛快,
干不出事业的弱者才去当和尚。
男子汉大丈夫当轰轰烈烈
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这当然要有权要有兵还要有枪。
枪是用来杀人——杀那些拦路
坏事的人——
英雄的意志不可阻挡!
这辈子也是你做英雄的机会——
待你用强力救百姓于水火
你就会看透佛的虚妄……
(你二嫂就爱我是个英雄坯子——
现在她杏眼圆瞪要骂我们没事干
光打嘴仗)
刘老幺早在重庆就见过二嫂,
生活上承蒙她多方关照。
今天见面就不用客气——只是
那中年女人眼中有诡秘的微笑。
二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做男人哪能去当和尚修炼佛法
出世逍遥!
老祖宗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
取得天下君临四方,
我有什么理由在人世间彷徨?
二哥呵,干!老幺我就跟着你
驰骋沙场!
赖心辉咧嘴刚刚一笑,
冷不防背上就挨了一掌。
只见那赖二嫂怒目圆瞪:
我看你今天是把姓都搞忘!
赖心辉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
嗨!你看我这糊涂菜——
不象是一个当省长的人才。
闲话休叙言归正传——夫人
你说这场子是怎么一个开?
(说着他解开领口做了个怪像,
摊开双手表示很无奈)
刘老幺一时云里雾里,
赖二嫂又将茶杯递来:
老幺呀,你也老大不小哪,
长这么大却少了女人疼爱。
你二哥疼你是个苦命孤儿,
跟着他卖命是个人才。
想给你安个家续刘氏的香火,
老是光棍一条太不应该。
啥?哪来姑娘呀?有,有,就在——
是哪个啊?嗨,我的表妹嘛!
她是前天才被接出三台。
如今打仗是凶日子居多,
今天是黄道吉日——你们正好
夫妻对拜。
来呀,来看看给你布置的新房:
表妹,你过来,这就是刘老幺——
从此你们要共用一床被盖。
(喂,老幺:怎么样?我表妹
她长得乖不乖)
此刻的天幕上早没了晚霞,
勤务兵已在香案上点燃了蜡烛
令满屋光华。
刘老幺怯怯地朝房间里望去,
床沿上坐着一个姑娘羞羞答答。
帐帘上的流苏木床上的枕头,
烛光里盛开着一朵带露的荷花。
(对,她的名字就叫何花)
刘老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一味搓着双手又呆又傻。
以为自己进入了聊斋,
狐仙的鬼居成了新家。
唉,二哥,二哥,这是干啥……
赖大炮背后顶他一肘:
等会儿你慢慢看够。
你二嫂说了这半边厢房归你——
将来你们就在这成都长相厮守。
脱下了黄狗皮做点儿生意,
生儿育女万事悠悠。
哎老幺你可不能欺负她哟:
我这个何花表妹脾气最温柔。
她们家本是三台县有名的绅粮,
这些年兵荒马乱粮食又欠收。
早听说你是二哥我的得力干将,
说是非英雄不嫁——其实是
心仪已久……
赖大炮只顾自己口若悬河,
全不看新娘子已满脸羞涩。
赖二嫂听得过意不去,
一伸手揪一把丈夫耳朵:
你看你这个总爷打胡乱说,
今天当媒人当得拙火(7)。
走,入席了——老幺,简慢你了——
大热天,喜酒要少喝……
(1)此处作用字讲。
(2)旧时对天花板的俗称。
(3)缮架房的墙体多为木框竹编,再糊以草筋泥,然后以白灰泥粉面。是为“古壁”。
(4)位于重庆市中心的富人居住区。
(5)资金困难。
(6)刘湘之妻周书,是典型的旧式家庭妇女。刘湘与她感情甚笃。有传言说刘周书(“刘甫婆”)脾气暴躁,时常干政——实为谬误。刘周书只是对刘湘之死提出过质疑,指责蒋中央谋害其夫。坊间以讹传讹,编造了许多相关“内幕消息”。而“刘甫婆”的悍名也不胫而走。
(7)差劲,不象话。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2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40
               
呵,真黑呵——这是什么地方?
黑得象阴间没有一丝亮光!
刚才我不是在那菩提树下修行
当光头和尚?
刚才不是有个女子在我身旁?
呵,何花,我的妻——你在哪儿?
你不是空——你的脸蛋有点发烫。
菩提树没了,何花没了,
只有漆黑一片……夜色茫茫……
冷呵,冷,冷得发僵,
通体上下都是冰凉。
手脚不听使唤,胸口好疼——
大地在旋转身子在飘荡……
唉哟——我怎么哪?这不正是
我跃马挥刀的凤凰山战场?
我死了吗?我还没死?
(掐一把大腿——唉哟痛啊)
不,我是见过阎王!
在他殿前,我轻得如同影子一样。
我曾见过那些死于我马刀下的
北洋兵丁:
他们一个个伸出血手撕扯
我的衣裳;
我曾见到我死去多年的父母:
他们望着我眼泪汪汪。
阎王爷瞪着眼把我打量,
凶神们抖着铁链哗啦啦地响。
不知几时又遇见了师父——
他引我到菩提树下,然后何花
又来把我依傍。
(何花!何花!——别忙——
我的战马我的刀枪)
哦,我是活过来了——这不是
山野里的凉风在舔着我的脸庞!
咝——痛呵,痛死我了——
我是受伤了——这要命的胸膛!
我想起来了:是那颗炮弹
把我送到了天上……
我伤在哪儿?我伤在哪儿?
(唉哟这该死的荨麻——
双手和脖颈又痛又痒)
为啥我全身象在筛糠?
噫——啥东西?弹片——一小块
嵌在肋骨间——幸好一块钢洋
把它抵挡。
唉哟,好痛!抠出来,抠出来:
再撕块布条裹伤。
哎,赖二哥呢?弟兄们呢?
(为什么听不见枪响)
还有我的妻……温馨的洞房……
蜿蜒的山脉象扭动的龙身,
静谧中黑夜阴森而深沉。
黑云边镶嵌着惨淡的月光,
一切都是朦胧中恐怖的幻影
田野上弥漫起薄薄的雾纱,
微风中散逸着人血的污腥……
于是心里又一阵绞痛,
恶心欲吐——意识已经苏醒。
刘老幺开始放眼搜寻,
寻什么?不知道——实际上
他觉得自己丢失了灵魂。
肉搏中的嘶吼,山炮的轰鸣;
子弹的曳光,黑暗里的呻吟;
万千人撕心裂肺的呐喊,
钢刀相碰溅起的火星,
枪林弹雨中的纵马挥刀狂奔,
烛光下羞怯的眼睛——
一幕一幕,脑海里叠现的
全都是实景……
最终,想起来了:
开始是与何花洞房成亲,
那姑娘仿佛是乱世天人。
一见如故又先意承旨,
小伙子初尝了女人的温存。
什么菩提本无树万物皆是空——
难道这怀中的美妻是假不是真?
赖二哥的情分是欠大了,
唉,跟着他打仗杀人抑或就是命……
好容易离开喧嚣的战场,
妻的胸膛是温柔的梦乡。
后半夜却被二哥惊醒——
一声备马声震厅堂。
刘老幺从婚床上翻身跃起,
披挂整齐——甚至来不及吻别
自己的新娘。
(那何花眼里是深深的幽怨,
刘老幺身上还沾着她的芳香)
跟着赖二哥出得门来跃上战马,
直奔凤凰山战场的方向。
向成杰——又是向成杰!
急报说向成杰已单人突围
找潘文华私曰(1),
凤凰山归降刘湘就在今夜。
山上的金条杨森已运走大半,
兵工厂的机器要炸成废铁(2)。
第一师必须马上行动,
不多时刘甫澄就会来办收编交接。
而前线的弟兄们已筋疲力尽,
这些天白流了那么多鲜血……
参谋长的汇报一点不罗嗦,
此前他已召集预备队紧急集合。
文庙前街来搬总司令大驾——
凤凰山那边变数在增多。
(刘甫澄真是太过分哪,
口中夺食——谁能不恼火)
赖心辉明白了形势的险恶,
伏在马背上一句话不说。
刘甫澄哪刘甫澄,我早就晓得
你迟早要钻出蛋壳变成毒蛇。
没想到你如此趁火打劫不讲脸面——
唉,可叹我赖德祥:将来的结果
又是如何……唉,难渡劫波……
刘老幺拍马紧随其后,
凶暴的杀心在枪炮声中复活。
奔到凤凰山下他突然发力,
两腿一夹战马超越了二哥。
冲到山腰回过身来,
马刀一举喉咙喷火:
总司令来了!大家跟上我……
只听得串串子弹从耳边飞过,
只听得砍掉的人头碌碌滚落。
掉了脑袋的身子仍在往下冲,
直到被绊倒滚下沟壑。
飞溅的鲜血喷湿了马身,
马刀砍在枪管上迸出了星火。
决死博命的北洋兵魂飞魄散,
向成杰的部队遇上了恶魔。
第一师预备队成了夺命的凶神,
所有的绝望和愤怒都倾泄在山坡。
一朵刀花一颗人头,
一颗人头又是一声暴喝:
杀呵,砍呵,刀下不留人呵,
不服老子收编就一个不得活!
践踏着人体砍缺了马刀,
岩石上溅满了血的泡沫。
赖大炮只顾杀人仍一言不发,
弟兄们见人就杀乱劈乱剁。
高涨的士气是前所未有,
凤凰山属第一师谁敢抢夺!
一时间满山遍野鬼哭狼嗥,
溃败的北洋兵无处藏躲。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发野炮,
马背上的刘老幺仰面跌倒。
滚下山崖昏死在荨麻丛,
三天里说不出呓语发着高烧。
打扫战场的弟兄喊破了喉咙,
可就没人注意到这崖脚下的毒草。
第一师来不及清理战场就火速
赶回成都——
潘文华的部队已到了城郊。
赖心辉挂念着刘老幺兄弟
却不得不放弃——
自流井的分肥会议实在太重要。
兵工厂的机器果然被炸成了废铁,
对袁祖铭的承诺就自然化作水漂。
甫公对赖省长安抚有加:
饶国华去收编向成杰部
没啥大不了。
金条没了兵工厂没了,
多划几个县给你作补偿岂不更好。
年底前还要在成都召开善后会议,
到时候你这个省长可要备好讲稿。
吾川军事既已结束,
各界都感谢你的绩劳……
那赖大炮哪里听得这等好话,
顿时又踌躇满志怨气全消。
唉,可惜刘老幺——不提了!
何花真命苦……莫再枉自寻找……
黎明一阵细雨带来了寒冷,
刘老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躺在这荨麻丛中他想了许多,
最后是对妻的渴念激活了身心。
我还活着,我要回到她身边
把我那些龙门阵摆给她听——
什么声音——一匹马在摇尾喷鼻
向这边靠近……
战马终于走进这冷僻的山洼,
忧伤而不失英武的潇洒。
抖抖鬃毛刨刨前蹄,
引颈嘶鸣是惊喜的表达。
它深情地拱着劫后余生的主人,
亲昵地舔舐他火烫的脸颊。
这畜牲,真通人性,
我躺了多久了?它竟会舍我不下。
你好呵,伙计,我们……回家……
刘老幺心头一热蓦地滚出了泪花:
这会儿妻一定在家把我牵挂。
我要和她好好亲热,
我要她看一看我这伤疤……
雨后的清晨,东方的天边
升起一片如火的云霞,
乌云散开成满天的金甲。
寂静的山野里响起了蹄声,
山腰里跑来好几匹战马。
一声声嘶叫你呼我应,
欢快地聚会又亲热地挤擦。
是呵,多不容易呵,
腥风血雨中幸存,哪能不庆幸
这劫后相逢凤凰山崖!
刘老幺心头又一阵绞痛:
看看这战场是怎样一副画!
霞光里,几个农民正忙着收拾
七横八躺的尸体,
身后跟着大群乌鸦。
大胆的野狗成群结队,
争抢着人肉咧嘴呲牙。
树梢上破布片沾满了血污,
人肠子悬挂在老松树枝丫。
远处的村落里有雄鸡高叫,
草上的露珠闪着光华。
呵,人生!造业?菩提?虚假?
面对这一切心乱如麻……
正午时刘老幺回到文庙街,
成都似乎已庆祝过凤凰山大捷。
标语横幅都还未撤去,
鞭炮的硝烟味久久不灭。
有的店铺挂出了青天白日
满地红的旗帜,
也有的挂五色旗当北洋的余孽。
满城的传言替代了恐慌,
而所有的风声不可能来自空穴:
北伐?还早着呢——现在是川人
要同贵州人对决。
刘甫公赖省长正联络杨森,
袁祖铭还想歪他二辈子转涅……
刘老幺耳朵一直嗡嗡,
传言更令他心情沉重:
赖二哥处事竟然没个原则,
才打过杨森又和他结盟。
还有刘湘他算计阴狠,
为什么还要受他利用?
泉下的弟兄们会作何感想?
再启战端——唉,果真是
万事皆空万事皆空……
终于他心急如焚回到文庙前街
自己的新家——
天哪!这省长府邸成了一堆
破砖烂瓦。
柏木门板烧成了桴炭,
余烟缭绕在倒塌的屋架。
天井中的鱼池被瓦砾填淤,
所有的家具都成了碎渣。
啊,我的新娘,我的何花!
还有二哥二嫂——你们在哪?
于是他去到第一师的驻地,
学校的工友说,部队是昨天开拔。
去到哪里他也不知道,抑或是
离开成都去外县驻扎。
报上说赖省长已去自流井
开善后会议,
至于他家眷——不知道。昨晚
文庙前街那边火光很大……
刘老幺此刻才明白自己已被遗弃,
赖心辉是军阀他更看重利益。
我刘老幺小小一个副官无非是他
一个卒子,
过了河是死是活无关大局。
(联想到隆昌之战被当作诱饵,
什么弟兄——真不寒而慄)
给一个家室又毁于火灾,
过了半夜的新娘又死不见尸。
看着那堆瓦砾就想起了聊斋——
所有的幸福都是空虚!
菩提本无树呵,万事由缘起:
二哥你也该把下场考虑考虑……
(幻灭令刘老幺痛彻肺腑,
他终于认定自己不宜干行伍。
那赖心辉被国民政府封为上将
升任国军第22军军长,
却迟迟不就职而在北洋踌躇。
打败袁祖铭后他即与刘湘翻脸,
联合杨森罗泽洲反出了成都。
可是那大邑人实在厉害,
只一仗就把对手逼上了绝路。
赖心辉逃去贵州被降任为师长,
贫瘠的高原却不宜立足。
没奈何空着肚子把队伍拉回四川,
刚到叙永即被刘湘截住。
收编部队后他成了光杆,
囚禁了整一年无处可上诉。
好容易有了自由却摆不脱贫病,
漂泊在京沪受尽了困苦。
抗战中不愿投靠汪伪充当汉奸,
辗转回成都潦倒在住处。
文庙前街的破房里饿死了
解甲的上将,
买棺材靠化缘轰动了成都。
可叹赫赫战将的结局竟如此凄凉——
正应了那句话:菩提本无树
万物归于无)
刘老幺不情愿地看破了一回红尘,
他认为自己和二哥已情义两清:
他给了我一场富贵之梦,
我给了他两次宝贵的生命。
对那半夜新娘他也断了眷念:
尽管温柔可人,却也是镜中之花
梦中倩影……
可怜那新娘子此刻也在回乡的路上
一步一回头,
表姐的衣襟被她泪水湿透:
难道他真的是一去不回
为表姐夫捐躯?
难道他舍得让我在人世漂流?
他没有死呵,表姐——凤凰山
为啥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抑或他受了伤被老乡打救。
我们该留下来在文庙街等他呵,
啥子道理——为什么不当省长了
成都就不可留……
九个月后她为丈夫产下了麟儿,
文庙前街的破房子里终生守候。
可是那半夜新郎终究没有回来:
东去的路上马蹄急骤。
他厌恶了战争,把人情看透,
赶着一群马儿内心空悠悠。
在川中腹地那片紫色的丘陵,
另一个命运在向他招手……

(1)私下交易,含让步的意思。
(2)刘湘为了不按约拨给袁祖铭5000支步枪,鼓动四川各界代表提议案关闭成都兵工厂,拆毁机器以堵乱源。邓锡侯部骑兵团士兵窃取机械,引起冲突。袁祖铭遂以此为借口向刘湘开战。

发表于 2011-12-22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长篇叙述诗很难写,的确写得太长了,先生真用功。苦尽了心,磨烂了笔。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2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96967911 的帖子

谢谢关注。这部诗刘仲同志写了30年,磨烂的不只是一支笔了。更长的还在后面,现在才40节左右,一共有272节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个人最喜欢的一节,关于宗族场景的描写)

41

你可曾去川中腹地造访那些
土围子要塞——
那些雄踞山岭的堡垒般森严的
宗族村寨?
逶迤在岩崖上俨然是座城,
虎视着四方有险关气派。
望不尽远近的平川丘陵,
迎送了无数的朝阳残月
和流云雾霾。
悬崖,狗地芽(1)带刺的柔韧
是绿色的瀑布,
黑褐色的岩体上爬满了藓苔。
坚固的寨墙,粗砺的石块,
有垛子有射击孔还有炮台。
寨墙内竹木繁盛绿荫葱葱,
密挤的农舍简陋低矮。
圈子内东南西北鸡犬之声
不绝于耳,
屋顶上的炊烟溶入了云彩。
家鸽在霞光里扑腾着翅膀,
牛儿的步子不慢不快。
黯哑了,铁铸的古钟:
象一枚丑陋的果实结在刺槐。
带虎声的纲常被岁月锈蚀,
唤不来颤慄的虔诚和鞋底烟袋。
茫然,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存在,
所有的新鲜故事都渺若烟海!
风化了,崩塌了:
死去了,遗忘了:
即便很近的表亲也不曾往来。
象住在另一个星球——说不清
这是无情还是无奈。
一如崖边的蒲公英被暴雨打坏,
闸子门丢失了门杠沉默中有悲哀。
封闭的时空不再是循环,
生命不甘作神坛下卑微的尘埃。
于是那些鹅毛样的梦在风里
飘呀,飘呀,越飘越远,
飘向了空悠悠的天外……
你爬着通向山寨的百级石梯,
疑惑筑寨人这玛雅式的顽愚;
你仰望崖边上那险峻的寨墙,
解不开老皇历孤独的哑谜。
你揣度、你感慨、你寻觅:
抑或风霜会留下些许的残骸,
抑或这半朽的化石就是谜底。
烧茅草煮红薯的炊烟,
土路边卑贱的野菊。
蓬头的少妇敞着衣襟
在给孩子喂奶,
背书包的少年拖着鼻涕;
缺牙的老头儿吆喝着鸡群,
包头帕的老太婆簸着碎米……
还在这里,还在这里!
还在这寨子里繁衍生息,
还在这里安享百年前那种静僻!
直到所有的空间都被人头挤满,
直到所有的耕地都变成了墓地!
直到把所有的文化都简化成
饮食男女,
直到所有的生命都退化成
单细胞的水螅!
唉,还是去那寨子里的祠堂
作一番凭吊吧,
那宏伟的建筑可能是古迹:
宽阔的殿堂是姓氏的荣耀,
祖先牌位的居所肃穆而神秘。
门墙上的浮雕教化着忠孝,
两条龙张牙舞爪占据了屋脊。
大院宽阔,厢房整齐,
台阶上安放过族长的坐椅。
没说的,祖上当然显赫——
(祖上不显赫我们活着没意思)
不说出将入相,就是牵强附会
也要攀上某位皇亲国戚。
一品最好二品也是大员,
起码也该是个文举武举。
一族人,寨子里就一族人:
百多户都是那祖先人的
纯正的后裔。
(据说现在已有了几个外姓人——
那也是不当家的上门女婿
是岳父家的劳力)
这儿打过仗吗?看这架势
是多层防御军事布局——
好象打过——四九年那阵曾来过
大队国军溃兵把寨子占据。
(寨子的闸子门是族长打开:
他说救国军是自家兄弟
要在这里暂驻等待时机。
可几发六0炮就轰垮了寨墙,
救国军打出了求降的白旗。
族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事儿,
只族长一人落得个法办
被捆出去枪毙)
那么以前呢?以前可曾有
打仗的龙门阵留在寨里?
以前?不好说——曾经有土匪
要把寨子血洗,
是族长挨家挨户收钱给大王送礼。
当然,出了钱,就消了灾,
可全族人提起这事就是怄气……
(毕竟我们寨子是崖高墙厚,
而且还有土炮土枪——凭啥心虚)
于是堡寨的谜底被霍然悟透:
原来人也会做茧壳来保护自己。
于是你发现了另一种文明:
一种在石块垒成的寨墙里的
虚弱的强大和凝固的叹息。
螺壳里的肉,自称是整个宇宙:
贪欲、权力、欢乐、忧愁——
只可惜它只知道螺壳里的春秋,
只可惜它终究在螺壳里发臭。
你踏上丘陵隆起的山峦脊背,
沉浸在苍穹下的原野
那古朴悲凉的清幽;
你敲击古槐上那口黯哑的古钟,
聆听那窒息了的风暴残存的嘶吼。
啊,悠悠岁月:你男耕女织
人面桃花的景象是怎样一幅
天堂里的锦绣!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关关睢鸠,君子好逑——
只可惜这样的诗意慢了节奏,
只可惜外面的世界等得太久……
这时你深深的叹息惊醒了
屋脊上那两条抢宝的龙:
它们瞪着大眼却不明白太阳
为什么要走?
百多年来翻云覆雨,
它们一直在争抢波涛上那只
不落的火球。
死去的是大地上虫蚁般的生灵,
不死的是空旷的苍天和苍天下
那一望无际的山丘。
生灵是山丘的生灵,
山丘是生灵的山丘。
忘川之水呵,你能否带走
神衾里蒙垢的神明,
以及那祖宗墓前虔诚的祈求……
光天白日是清平世界,
到夜晚可要紧闭闸子门
多派人巡游。
梆子声既报平安又报更数(2),
打更匠(3)身背火枪腰拴恶狗。
黑暗中最怕凄惨的阴风,
纸灯笼里的亮壶子倾出了青油(4)。
不时还猛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哪个?干啥子的?再来——当心
老子给你一火——哦,原来
是块石头……
高举灯笼虚张声势,
双腿却在发软发抖。
烧酒赶不走莫名的恐惧,
冷汗在背脊上簌簌直流……
天旱年辰,老古井的泉水是命根
要昼夜看守,
谨防有人不讲规矩来把水偷。
按人头每人一桶不许多挑,
依秩序排长队要耐心等候。
有时候为争水本族人也不认黄(5),
二话不说捋下扁担就拼命狠斗。
直打得桶破人倒鲜血染红井台,
直闹得族长老爷子出面断公道
令大家难受:
祠堂的香火前当众惩罚忤逆,
再训斥双方老人和姑爷大舅。
养子不教父辈之过,寨子内
逞强动武还有甚理由!
违反了族规不得不动纲常(6),
自己脱下裤子伏在板凳上
把板子挨够。
好一顿篾片如急风暴雨,
没剔节要打烂屁股的嫩肉。
偷情私奔者更是该死:
逮回来抬穿心杠子(7)游乡示众
又疼又羞。
臊尽脸皮后再弄死扔下悬崖,
曝尸三日不准亲属敛收。
平日里闸子门不放进外人,
除非是区长乡长联保主任。
(这些人来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非是催粮催款或是派壮丁)
农忙时的货郎是寨子里的贵客,
称盐打油不用赶场耽误工辰。
那时候乡坝头多是吃辣酱泡菜,
大量的盐巴靠马帮驮进村寨。
少了盐红辣酱要变酸翻泡霉臭,
泡菜坛也要生花长蛆迅速腐坏。
一坛酱少说要加十来斤盐,
趁便把粮食卖给马帮变成现钱。
从铁器农具到针头麻线,
所有的物品用粮食兑换。
(管什么市场什么经济,
自给自足的日子赛过神仙)
男人们难得去镇上赶一回场,
地里的庄稼和床上的老婆
都够他忙。
女人更是贞淑的花朵,
开在寨墙里不释放芬芳。
(诗人的岳祖母甚至没出过住房,
六六年死的时候竟不知没了皇上。
不过她确是那一长串孝子贤孙
永恒的骄傲——
这样的妇德——天知道她是怎样
在那座小院里度过几十年的时光!
这样活一世究竟为了什么?
抑或就是为了服侍男人
把后代生养)
川中丘陵地寨子状况大多如此,
雷同的故事不值得张扬。
闲话休叙书归正传,
刘老幺脱下黄狗皮回到老家地界。
十八子李已死于瘟疫,
李氏族人早分光了田产。
刘老幺利用军马赶起了马帮,
贩盐运粮日子不悠闲。
长短枪支送给了骆彪——
凤凰山死那一回应该有个纪念。
骆大哥正统领着川中的绿林,
地方上都仰仗他给一份太平。
(不管是区乡长县太爷还是保安,
不讨骆爷喜欢便坐不安稳)
那打断的腿骨一直没长好,
跛脚虎比下山虎是更响亮的威名。
当然仍要开他的钱庄当铺,
总得有正道生意掩人耳目。
现在他已用不着亲自出马
惹什么麻烦,
弟兄们发财自有他一股。
但凡是收了帖子(8)或绑了肥猪(9),
明白人只能走骆爷的门路。
礼信贡品自不会少,
所有的绅粮都是摇钱的大树。
翦径的好汉们乐得卖人情
少拖命债,
跛脚虎却嫌供奉太薄不够支派。
县衙门保安队自然要打点,
黑道上一大伙人等着分浮财。
三日一宴五日一请开销浩大,
下赌馆泡窑子又还烟酒两开。
不够,不够!这点儿保护费
当然不够!
礼信和贡品养不起我的朋友。
现在该结识结识那些山寨了——
山上的土财主能挤出肥油。
可那些寨子都是地势险要
戒备森严,
男工妇女全都能开战。
地方上派丁收税也只能说好话,
过路的军爷们不敢乱要钱。
那些族长下山都是前呼后拥,
滑竿上跷着二郎腿又叭嗒着水烟。
背包的打伞的象伺候帝王,
火绳枪七九棒(10)还有大刀片。
是也倒是:龟儿子些的排场
还蛮象那些大官,
这偏僻的川中腹地是天高皇帝远。
族长们统治着各自的城堡,
生杀予夺是天赐的特权。
江湖上的道路有千条万条,
你最好绕开寨子走——莫去碰
垛子墙上那些土枪土炮。
悬崖峭壁多的是剌藜荨麻,
闸子门后面挖得有陷阱
专门迎候强盗。
一声锣响能唤出几百人来,
一个个手执锄头棍棒家什
还有弯刀镰刀。
围追堵截撵过街的老鼠,
乱石如雨又放恶狗撕咬。
先捆绑后鞭打再用荨麻刺,
最后才剥皮抽筋用炭火烧烤……
(每一个寨子都有自己的法律,
每一条法律自然都是公道。
弄死个把人官府不会管,
更何况是强盗落网——法不责众——
省得政府派兵去打清剿)
跛脚虎按奈不住满心烦躁,
朝着那些山寨发出了咆哮:
他妈的管你是铜墙还是铁壁,
一样要给骆爷进贡纳朝!
敢不买跛脚虎的帐?
哼!到时候你才知道
马王爷的眼睛是大还是小!
说得好牛肉都可做刀头(11),
交点儿供奉买个逍遥。
惹毛了骆爷我荡平你山寨,
杀你个血流成河不分老少……
又一想攻寨子的事儿非同小可,
硬碰硬强攻是自掘坟墓。
寨子内路道不通情况不熟,
夜晚去瞎闯要碰掉脑壳。
最好是先派人去踩一踩路口,
盘陀路财主窝务要弄醒豁(12)。
唉,弟兄们都长得岔眉岔眼
恶名在外,
我跛脚虎更是打了记号长像万恶。
若去当探子无异于送死——
各寨子早就在等着抢棒(13)的
人肉下锅。
猛然间想起了赶马帮的老幺,
让他当探子肯定错不了。
他相貌堂堂而又机灵敦厚,
赶马帮进闸子门是大摆大摇。
送盐巴自然要走遍寨子每个角落,
驮粮食不可能不被告知陷阱路标。
学军事的最懂得观察地形,
论胆量没有谁比得过他这个
打过凤凰山的上校。
呵各位族长你们有福了:
我们老幺前来宝寨做生意
请多多关照。
他虽是行伍出身却是胆小,
他送的货品又便宜又好。
——传!传弟兄们快来
我这里议事,
再打听刘老幺的马帮在哪儿
几时扯回梢(14)……

(1)野生枸杞,藤条柔长多刺,其嫩芽和根可治牙痛。
(2)现有钟表报时,旧时则是由更夫打更报时。有的是敲锣,有的敲梆子,报时辰,报平安。一晚分作五更,每更约两小时。
(3)即更夫,很辛苦,很危险——有的还要替政府鸣锣发布公告和通知。直到20世纪70年代,诗人的家乡都还有这种职业。
(4)彼时灯笼里的亮壶都是点植物油。
(5)不认人,不讲理,不计后果。
(6)强行以封建礼教来规范人的行为。
(7)旧时川中农村里惩戒通奸、乱伦、私奔的私刑。通常是将犯者手足并绳,以木杠穿而抬之,四处游行,羞辱折磨至死方休。
(8)江湖中的名片、介绍信。有时也是“最后通牒”之类的战书。
(9)绑架对象。
(10)即汉阳造步枪。亦称“中正式”,“老套筒”。
(11)在川中地区,祭祀祖宗神祗时,不可用牛肉狗肉。说“牛肉都做得刀头”意为再大的事都可商量。
(12)此处作明白讲。
(13)强盗的别名。
(14)走回头路。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6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42
         
跛脚虎数着念珠满面红光,
笑盈盈把刘老幺迎至中堂。
正墙上挂着幅下山猛虎图,
张善子(1)的大手笔潇洒狂放。
香案上的花瓶是景德镇的精品,
太师椅沉浸在印度巴兰的熏香。
盖碗茶端离了雕花漆盘,
青铜的水烟壶咕咕作响。
摁熄了纸捻子又喷出白烟,
蓝黑的络腮胡是一种慈祥。
刘老幺品着香茶望着把兄,
骆大哥有啥急事要兄弟出动?
自从他坐牢坐亮了招牌,
黑道上的生意一直兴隆。
赖二哥当省长后要整饬治安
扫清黑道,
骆大哥却称他是痴人说梦:
只许你军阀混战造成尸山血海
令生灵涂炭,
不许我江湖好汉绿林中讨生活
这事说不通!
你做你的省长我操我的江湖,
从此不相往来恩竭义穷!
血海余生的退伍校官已看透军界
回来跑马帮,
提起往事就心里发痛。
统帅?政治家?人中龙凤?
弟兄情义?什么玩艺儿?
在隆昌当炮灰是吸引敌军火力的
诱饵活靶,
在凤凰山的荨麻丛中有谁来找过
亡命英雄?
一门心思只在战后分肥——何曾
想过亲戚情深弟兄义重!
看骆大哥:虽是草莽,刀口舔血
却活得象条龙!
男子汉立身处事理当如斯,
犯不着在官场勾心斗角
费那些心胸……
跛脚虎也在把把弟打量:
这老幺也不枉这几年当兵吃粮
见过真钢。
读军校当军官杀人无数,
脱下黄狗皮也是威武强壮。
见过大战火的人胆子必定旺吹(2),
能当上校副官脑瓜子必然灵动
会设法编筐(3)。
有了他还愁什么闸子门盘陀路,
更不怕你龙潭虎穴的垛子寨墙。
只怕他书生意气自以为是正道人
不肯下水,
当土匪要玷污他的清名令他
愧对祠堂。
这样裹(4)他上船算不算罪过?
可打寨子的事儿难道就放脱?
一想到那些城堡中的土佬肥
目中无人的样儿,
骆爷的心中就忍不住毛火:
各位族长真是歪得很哪——
这川中丘陵地就你们不服我!
再歪的人老子也要碰一碰,
不把你们放平老子不姓骆……
我说,老幺:这一向你那马帮
生意咋样?
盐巴布匹百货销路可还顺畅?
我晓得,最赚钱的生意是收购
寨子里的陈粮,
价钱贱得近乎于糟糠。
盘(5)到自贡就是好价——
城里人还是穷鬼占多常常闹粮荒。
(那些寨子里的土佬肥,再有(6)
也是过俭省日子——
放着老苞谷长虫——天天吃苕汤。
有银子不花窖在泥巴头,
几年的陈谷子忘了晒太阳)
自贡城变了么?仍是原来的景象?
井架多得很,到处是盐厂。
就是卤气重,闷得人心慌。
对不?那里的戏班子硬是叫杠,
生角、花脸、小旦,都是好唱腔。
资阳河嘛,高腔戏好听得很;
变脸、吐火硬是板眼儿长(7)。
就是那些茶馆不大舒服:
茶水涩咕咕的,又拥挤肮脏……
刘老幺的马帮终年贩运米盐,
早就踩熟了自贡那地面。
茶馆和戏园自不会少去——
骆大哥谈起这又有何干?
吔,大哥,你有什么话
就直说好了,
弟兄家用不着绕这么大个弯……
跛脚虎放下水烟筒入了正题,
红着脸抹了抹络腮胡须。
干咳一声掩饰不住窘相,
确实,弟兄家就该直来直去:
老幺呵,你死里逃生不容易哟,
(都怪那赖大炮不讲义气)
肯定是有菩萨在天上保佑你。
(赖心辉丢了省长江山
是阿弥陀佛,
只可惜我那个幺兄弟嫂
你那个娇妻。
半夜?半夜也是夫妻一场呵,
她不该就那么把你放弃)
回来后正好干他个几年,
正道走不通就干脆捞现钱。
(不捞是傻包——你没看
这个世道多么巫教溃烂)
你那马帮,有啥赶头?
这年辰本分生意能挣个狗卵!
知足常乐——为什么你那高祖
当了汉王还要争江山?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来,来入伙!跟着大佬倌
你发财发不完!
没得钱你就是孝子也是不肖,
我不信你刘氏祖先会喜欢
没钱的穷汉……
刘老幺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骆大哥竟要我当土匪抢人!
我还以为他找我是要跑一趟
什么生意,
至多是用马帮把赃物驮运。
走黑道迟早都要撞上鬼的,
这辈子洗不掉棒老二的污名。
又一想骆大哥不也活得很好?
甚至比那赖二哥还要开心。
有谁敢惹他统领下的绿林?
不过那杀人越货毕竟是造业,
老百姓的日子本来就是苦根……
跛脚虎看出刘老幺在犹豫,
放下茶碗猛一拍茶几:
嗨,怕个球!老幺你莫胆小
这里那里顾虑,
天大的事儿有大哥撑起!
大不了又去蹲那城隍庙子
再打断腿骨,
大不了大刀砍脑壳五马分尸!
你以为我要得罪那些穷鬼瘦狗?
错——绿林只找有钱人熬油。
杀人放火的事儿不用你干,
你只须借驮货摸清路口。
说穿了就是要端那些寨子,
杀一儆百,保护费就会
如银水奔流……
到这时刘老幺不再迟疑,
自凤凰山回来他就忘了菩提。
是呀,一切皆空——这一辈子
窝里窝囊有啥意思?
倒不如轰轰烈烈过得惬意。
不是说赶马帮赚的钱少,
死过一回的人太需要一点刺激。
真有什么来世地狱待临死时
再作忏悔,
现在要海阔天空放纵自己。
高祖他也曾在硭砀山落草为寇,
(整对了就叫揭竿起义)
后辈人又何苦苟安于乱世!
当强人才能够耀祖光宗,
弱小辈无人敬重说话当放屁!
更何况这世上本来就无正义可言,
甚至赖二哥他们这些大官也是
朝秦暮楚弱肉强食!
反正这条命已死过两回了,
无人牵挂不值得珍惜。
跟着骆大哥落草就落草,
真弟兄不能够虚情假义
只嘴巴上说生死相依。
到时候任列祖列宗惩罚就是——
谁让我不肖子孙命所不济……
心一横放下茶碗半跪抱拳,
向骆彪行起了弟兄大礼。
偏着头眼里不尽是情愿,
声调中有着横下心那种坚毅:
全凭你吩咐,大哥!老幺我
这条命由你驱使……
骆彪扶起刘老幺的双肩红了眼眶:
兄弟你硬是要跟着我跛脚虎
蹈火赴汤!
大佬倌这辈子是欠你的了——
有你这个兄弟我骆彪是真的豪强!
放心——哥老倌不会让你后悔
干绿林这一行……
从此刘老幺他做起了土匪密探,
粮贩子进出寨子不惹人眼。
军校出来的军官精于研究地形,
回去后画成图对大哥讲解。
刘老幺不主张血洗村寨,
只收拾一两个族长就足以
令人胆寒。
而且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若伤了弟兄便壮了敌胆。
到时候有谁肯求你骆彪保护?
只怕要招来官府找你麻烦……
绿苍蝇专门找有缝的鸡蛋,
刘老幺选中的第一个寨子
族长是姓潘。
老爷子端的是宗族暴君:
粗通文墨,有子从政,族规威名
传了好远。
周围的农户无人不怕,
寨子里族人更畏他若天!
满口三纲五常满腹男盗女娼,
潘家寨的大老爷又淫又贪。
寨子大人口多恶狗也多,
潘大老爷还有土枪土炮
守护庄园。
平日里语言谦恭又爱咬文嚼字
抛文驾武,
实际上是目中无人的禽兽畜牲
穿戴了衣冠。
瓜皮帽团花缎袄八字儿胡须,
长指甲长烟竿长鼻子马脸。
上街赶场必去茶馆管闲事断公道
显示脸面,
一旦有争端就翻脸不认人
掀桌子摔碗。
喝令手下大打出手,
蛮横残暴无法无天。
打人之后扬长而去,
以至于人见人怕茶馆生意清淡。
场镇上抖够了官太爷的威风,
回寨子更手不离打人的篾片。
他不信有蝥贼敢来潘家寨找死,
他不信象骆彪这等恶人胆敢
打他的算盘。
刘老幺已去过他的寨子
看清了路道,
更清楚他在族人中深深的积怨:
不管是侄女侄媳他看上就要睡,
潘家寨偌大的祖业成了他的私田。
他常说都是潘家人要守家规,
他常说在祠堂大老爷他老人家
就是政权!
(不是么,孝悌伦常——你敢
惹大老爷毛火不怕打断脚杆)
这样的恶霸留他则甚?
这样的点子要掀他个天翻!
于是往寨子里多跑了两趟生意
收购红苕,
让脚夫们侍机为那些恶狗
撒下毒药。
当夜里好汉们悄然而至,
注了青油的闸子门不会嘎嘎叫。
借着夜幕朝潘大老爷的大宅院
猛扑过去,
翻过墙堵住门不让人出逃。
(即便有人报警也唤不来族人——
大老爷你有今天是活现活报)
待那老爷子从宠婢的床上
惊醒过来,
脖子上已架起一柄冷冰冰的钢刀。
饶命!饶命!各位好汉饶命!
你们要啥我就给啥只求宽饶。
我交,我交出全部银洋土枪土炮
保我一家老小……
作揖叩头痛哭流涕,裤裆里
还兜起一泡热乎乎的尿。
可一见到翻箱倒柜搬银子
便又嚎出声来,
(毕竟那是白花花的银子
是大老爷的至宝)
守财奴在关键时不认黄认教(8)。
怨不得爷们儿陡起杀心——
朝那肚皮猛刺一刀然后又一绞!
再去那后房灰棚(9)放他一把火,
一伙人循原路扯起回梢。
大包小包银子好沉,
任那些救火的人去闹个通宵……
潘大老爷就这样死了,
他儿子从省城赶回来披麻戴孝。
关上门来询问族人:
都说报了官——区上县上
是一个腔调。
无非是大老爷生前结了私仇,
仇家是哪个目前还不知道。
(究竟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乱说了要惹祸下场不妙)
那为官的孝子东问西访
弄不清案情,
本地一些官员还给他某种忠告。
言语含糊意思却很清楚:
这件案子——查了,正准备上报。
令尊在当地可真算是英豪。
平日里处事是有些占强——
哎,本来,本县的治安不算糟糕……
那当官的孝子蓦地明白了父亲
口碑不好,
而地方官府显然是不想惹
凶悍的强盗。
权衡了三天瘦了一身肉——
这杀父之仇最好就此阴消。
(弄不好报仇不成还要搭上小命,
敌在暗我在明这事最难搞。
说不得——只能称家父年事已高
老病复发医药罔效——
但愿自己那个官场圈子不会耻笑)
远近的族长寨主领教了厉害,
哪还敢炫耀武力再招惹残暴!
一个个放下架子八方求人,
千万要结交好跛脚虎骆彪。
从此那大小寨子都来纳贡
寻求保护,
弟兄们坐吃供奉倒也落得逍遥。
慢慢的刘老幺也开始心安理得:
看起来这探子活儿不算罪过。
寨子里穷人不会撞刀口,
只有守财奴族长才自取其祸。
评书里的侠客都兴劫富济贫,
我们这伙豪杰却是大秤分金。
枪打来的银子来得轻巧,
妓院和赌场里经常绞成光身。
就这样林子里找钱堂子上花,
来得快去得快所幸还有余存。
两年后跛脚虎有意金盆洗手,
弟兄们也头枕钱财想另换奔头。
有的开店经商有的置买地方,
有的进了保安队把威风抖擞。
只是那绿林快事实在难以舍弃,
改行的强盗德性已经制就。
只要那跛脚虎一个口信,
不知哪位财主又要挤点儿油。
刘老幺到这时已是另一副心肠,
发了财的马帮主开始放荡。
吃喝玩乐没天没日,
捡回来的性命莫去虑短长。
有时候也会觉得空虚无聊,
但又有什么正事值得他去闯?
他觉得自己在隆昌、在凤凰山
就已经死了,死了——
现在是一副臭皮囊在这里
吊二郎当。
他需要一个目标或一个方向。
哦,他更需要有一个家:一个
有女人的家——以便安置他
麻木的希望,
他应该为刘氏门增添荣耀,
他不能老是放浪形骸把生命耗光。
浑浑噩噩——什么日子呵?
如此人生真是没名堂!
刘老幺,扔下酒壶吧(还有烟枪)
——你的故事还很长。

(1)张善子:内江藉大画家张大千之兄。极善画虎。人称“虎痴”。
(2)川中俗语,大的意思。
(3)撒谎、设骗局。
(4)川中把胁迫、诱骗说成是“裹”。
(5)此处作养字讲。
(6)川中俗语,再富裕之意。
(7)很有趣。
(8)看清形势,认同某一教门。
(9)川中农家堆放草木灰或柴草的棚屋。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8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43

我忘不了旧时自贡盐厂的卤气
那刺鼻的臭味,
以及小河里泛着泡沫的
污黑的浊水。
井架,巨大的骷髅挺立在山头
挺立在路旁,
强打精神把喧嚣守卫。
灰暗的天空下生命是渺小,
晾卤水的斑竹棚朽到了骨髓。
狭窄的街道,人头攒动,
飞扬的尘土窒息人心肺。
盐,在水里,在菜里,在话里,
在空气里——所有的墙脚
都在盐雾里风化剥落了霉灰。
呵,盐的都城:你的时空
是骚动的静穆,每一个瞬间
都有一种苦涩的妩媚。
恐龙,那白垩纪的巨无霸
曾在大山铺的黄土下沉睡,
可如今,图腾的庞大却激励着
狭隘的心扉。
把它发掘出来吧,这是时代
对精神支柱的呼唤:
办个展览——让那死去的太古
复活在流光溢彩的灯会。
用粗笨的丑陋去极力展示
可怜虫的狂妄,
用灭绝了的原始去抒发
狂妄者的愚昧!
华灯呵,你让野蛮的爬行类
又一次有了统治的荣耀,
可是你不敢复活
那改天换地的风雷!
在人的世纪里制造神的威严,
决不让庞大和古老败给智慧……
唉,多么不幸:靠神保佑的人类
竟成了万物的主宰,
而万物的主宰又如此卑微!
我不会被祖先的显赫征服,
我不会被家谱的古老迷醉。
如果有人再以龙子龙孙自豪,
让他变成卵生的脊椎动物
去大吹大擂……
公元1928年初春
一个潮湿多雾的早晨,
川中腹地一派阴冷。
立春后麻雀仍躲在窝里,
太阳在雾中只是一片白影。
寒气中,盐都似乎有点儿发僵,
稀疏的街灯在雾中眨着眼睛。
盐厂,抽盐水的绞盘吱吱嘎嘎
通霄转动,
牛一样的盐工头脑昏沉。
推呵,莫在绞盘上打盹,
推呵,当心工头的鞭藤。
楠竹管流不尽千年的悲苦,
平底锅蒸发了青春和生命。
燃烧,地气在灶膛里化作
蓝色的火焰,
粗麻袋装不下白色的苦咸。
街边,敲锅魁(1)的木槌
是一串苦中取乐的鼓点,
火炉边有人在刨捡二炭(2)。
——当然,这二炭你不能白捡,
炉桥下的炭灰要由你掏完。
杂货铺正取下松木板门,
赶早场的背来了杠炭和柴薪。
破棉袄掏不出三丝五厘,
卖油条的白白吆喝一阵。
长竹筷拨弄着沸锅里的油条,
嘴巴里却是叹息又咳呛着骂人:
唉,这油,加多了棉籽
油贩子心太狠。
大清早尽遇着些穷光棍,
今天的生意怕要冷清……
半晌午时刘老幺贩盐来到贡井,
带咸味的浓雾已悄悄散尽。
他先去盐务局办好了交割(3),
寄存好马儿去到大街上散心。
这时那自流井街上刚刚登市(4),
熙熙攘攘的行人如过江之鲫。
彼时沙湾大安都还未建成大街,
缮架房小青瓦覆盖着城区。
自流井则形成了商业地段,
栈房和店铺整天忙着生意。
有老板在堂口高叫亏本放血
换季大甩卖,
便宜货不多千万莫错过时机。
(其实那商品多半是价高质次
卖不动的死货,
这场合你最好莫去挤什么便宜)
皮货庄走出了悻悻的顾客,
掌柜的赶出来要请他回去。
手牵着长衫子点头哈腰,
还怒目呵斥得罪客的伙计:
我看你的眼睛长在狗脑壳上了!
竟认不出真买主慷慨仁义……
刘老幺要去裕宝祥赌场,
那儿的格调学的是西洋。
从装修到赌法都是洋派,
混迹其间自是风光。
罗马柱喷水池枝形吊灯,
留声机在屋角柔声轻唱。
大厅的一头是表演平台,
平台上正酣舞着几个脱衣舞娘。
只可惜大好春光无人欣赏,
赌客们都醉心于筹码的来往。
彼时中国样样落后,
唯有这赌博业有现代化模样。
发牌的侍者英俊高大,
女招待也是一身洋装。
蝴蝶结系在领口潇洒典雅,
法国香水散发着清新的馨香。
这里可不是川中县城的那个
小蓬莱世界,
举止轻浮者要被赶出厅堂。
(不过你的小费若是大钞,
那笑容里就会有春风荡漾)
十来张赌桌在大厅里摆开,
赌客们不是官员便是绅粮。
一个个全神贯注绝无喧嚷。
单间里还有个转动的轮盘,
骨骰子在格子里跳动作响。
每一声都让心儿在期待中颤慄,
每一转都绕上了一圈贪婪的期望……
刘老幺喜欢这儿的气氛
紧张又文明,
轮盘里吞下了他淡泊的碎银。
在重庆军校时学会喝浓黑的咖啡,
这里的饮料自是更加香醇。
(据说饮水是取自宜宾的山泉——
难怪价钱贵得吓人)
一个人犯不着去同别人扯筋,
每次来这里图的是放松精神。
真要赌博不来这种场合——
自己的码头上赌起来才放心。
出门在外莫惹是生非,
赌输赌羸都要坏事情。
嘿,怪事:今天这儿是咋哪?
赌场哪来这大堆看热闹的人群……
怪不得刘老幺眼睛发亮,
裕宝祥的气氛确实不比往常。
呵,还有黑狗子——好些个
背炮火(5)的法警在那儿站岗。
师爷在牌桌上拨着算盘子,
法官清点着什物又高声报帐。
有人在谈着什么买卖,有人
扯圈子把什么围在中央……
——咋哪!犯案子哪?
赌场老板他几时犯了偷抢?
呵!跳楼了?今天是清盘拍卖
偿还银行?
(都是那些该死的股票——
成渝铁路哪还有希望!
江西剿共出师不利,
赖心辉杨森又反叛刘湘。
这样的局势还投机铁路,
是神仙也免不了家败人亡)
家具和衣物五折变卖,
黄脸婆哭在一边无人理睬。
新寡的姨太太却风姿约绰,
人圈子里抹泪惹人怜爱。
嘿,咋个?只要四百块!
看谁有艳福带她回去作太太……
可怜那女人悲悲戚戚,
手绢儿揩不完羞涩的泪滴。
黄脸婆却突然呼天抢地,
咒骂短命鬼活该天打雷劈。
又抱怨自家娘屋势利眼光,
还不来人把寡妇接回家去。
想我这些年没有少顾娘家,
以至于今天没得积蓄。
没有钱弟兄姊妹就不认了,
亲生骨肉也无情无义!
再骂那死鬼你发啥子横财?
这铁路股票用来擦屁股
我还嫌它奶呆(6)!
你不听老娘劝阻硬要大把买进,
甚至不惜抵押店子拉下大债。
这下安逸了——工程搁起了——
你倒是往楼下一栽一死吆(7)台!
都是那狐狸精从中捣鬼,
短命鬼你听她鬼吹遭了暗害!
你死鬼如今是一了百了
不再管闲事了,
扔下老娘在这里受罪无处可挨……
周围的人们纷纷叹息:
这世道无常千万莫去投机。
说挣钱真好比针尖挑土,
说败家更象那水推沙粒。
造业哪,造业哪,好好的
一门生意——偏偏不知足
要搞什么成渝……
唉,家破人亡喽——活真真
一幕惨剧……
于是又谈起死人的轶事:
开赌场靠的是军界的势力。
如今赖心辉杨森都垮台了,
他不投机咋个混得下去……
也有人在怀里捏数着银币,
四百元买个美人不算便宜。
还不晓得她是不是水性扬花?
带回家只怕要惹得河东狮吼
激怒发妻。
算罗,算罗,莫生什么祸事,
四百元留着去多逛几回窑子。
这个尤物虽是可人,
多玩几个新鲜的或许更有趣……
这时刘老幺挤了进来,
老板的龙门阵他听得实在。
隆昌城凤凰山见过尸山血海,
个把人跳楼自杀有啥奇怪?
可是那娇滴滴的娘们儿令他一震:
活脱脱一个何花姑娘转世投胎!
刹那间满脑子都是那半夜新娘——
一双泪眼在左顾右盼把同情期待。
好哪,让开——我买——
四百块银票在这里办手续请尽快……
抓过卖身契他一把拖着那女子
夺路便走,
少不得要用力把人群分开。
只听得身后议论纷纷:
好一个英雄救美男人气概!
怜香惜玉终有艳福——可怜
那大婆子人老珠黄无人理睬。
有哪位好心人买她回去作个保姆,
二十块银元当买一堆腌菜……
刘老幺挤出裕宝祥叫来黄包车,
趁下坡一阵风跑出城外。
路旁的驿站取出了马帮,
脚夫们看着那女人目瞪口呆。
刘老幺蓦地觉得似有不妥:
我今天是咋哪——是不是乱想
昏了脑袋?
这女子毕竟不是何花不是我老婆,
即便是何花我又买她干什么!
半夜新娘有啥留恋——她千不该
万不该不该抛弃我!
可怜我死里逃生对她一片真情,
她却弃我而去不留线索……
心念一转眼下这女人没有过错,
买下她就该给人家好的脸色。
做贱遭孽人非好汉所为,
好好打发人家上路才是善果。
(唉,可惜那四百块生大洋——
都怪自己脑壳发热)
哎,大姐你听我说:
这张卖身契你拿回去引火(8),
你家在哪里我给你租滑竿,
再拿点钱回去安排生活……
那妇人突然抓住刘老幺的手,
悲戚的脸上热泪横流:
好人哪,你莫嫌弃我——
你要带我走,带我走呵!
我哪里有什么家可以去奔投?
我火坑里的日子已经受够,
你若不要我我也会去跳楼……
我命苦哇,我的好人,
是哥哥嫂嫂把我卖进虎口。
那死鬼去年在窑子里为我赎身,
大婆子吃醋撒横又把钱偷。
扬言要找人划我的盘子(9),
死鬼喝醉了也要灌我酒。
唉,生不如死哇,这些年
我受尽凌辱盼不到出头。
天天求菩萨保佑能遇上救星,
真遇上救星了他又甩衣袖!
(唉,死了就好了呵,死了
就把这身罪孽蹬打伸抖)
那美妇人越哭越令人心碎,
刘老幺少不得要给一点安慰:
算了,莫哭了,莫再想过去
老是痛悔,
作贱你的人死了——活该他倒霉。
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出了火炕,
将来的日子必定会甜美。
你这样年轻还可以找人户(10),
嫁一个本分人就不再受罪。
可惜我也不是个好的男人,
结过一次婚后便心若死灰……
那女人突然捂住刘老幺的嘴,
绯红的脸上有羞怯的娇媚:
我说大哥你心眼儿真坏,
出钱买了人家又往别处推。
作妻作妾反正我是你的人,
这辈子当你的影子把你跟随……
真个是情真意切嗓音清甜,
刘老幺心醉神迷如同神仙。
突然间他又想到那半夜新娘,
心里边一阵痛苦的痉挛:
菩提本无树呵,万物皆空幻——
这不——这女子抑或也会化作
一道青烟!
好哪,及时行乐吧,人生苦短!
说真的,这娘们儿还真有点儿
何花那种娇艳……

(1)        一种发酵的烘饼。
(2)        没烧透的煤块。
(3)        履行手续,交涉、交易。
(4)川中俗语中一个夸张性的用词。如:水果熟“登”(透)了;我被气“登”(哽)了喉等等。
(4)        旧时川人管枪为“炮火”。
(5)        奶呆:川中俗语中脏的意思,有时也作见不得人的老底讲。
(6)        吆台:了结、结果、完蛋。
(7)        点燃炉灶。
(8)        此处作婆家讲。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8 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44

大西朝(1)!你刀剑写就的历史
是怎样一段血与火的歌谣!
这歌谣的长度不及刀剑,
张天王(2)却受到永世的诅咒
在地狱里煎熬!
尽管他曾高举义旗是一代英豪,
尽管他翻犁了江山把大明朝推倒。
草菅人命俨然是死神,
屠刀所向一片枯槁!
湮没了,太多的生灵;
断代的文明被缝制成了龙袍。
在这闭锁的盆地,称孤道寡
也是王者的荣耀,
王者和草寇是同一相貌。
可怜的崇祯,守不住国宝,
吊死在煤山一了百了。
李闯进了北京张献忠入了四川,
改朝换代在劫难逃。
一时间蜀中成了死地,听不到
小儿的啼哭和鸡鸣狗叫。
于是就有了湖广填四川的故事(3),
于是就有了甘家坳——这刺蓬里
醒来的山包。
相传是乾隆年间放牛娃赌脾气
看谁的胆大,
钻进刺巴笼发现了寺庙。
朽化了,殿堂里的帏幔
连同上面的血迹,
尘埃却封不住文化的古老。
成堆的尸骨没有头颅——
(杀良冒功——哪管他是和尚
还是老道)
佛爷和太上老君也不能自保。
如此血腥也是大道自然,
慈悲的神祗应怎样面对
那垂死的惨嚎……
哦,无量的乾坤,铁定的轮回:
甘家坳又有了昔年那种热闹。
砍掉了刺藤修茸了古寺,
重光的神殿又香烟缭绕。
庙宇周围兴起了场镇,
几条石板街任车碾马跑。
旺盛呵,虔诚的香火,
神祗们躲过浩劫后又灵光高照。
入住了仙长请来了高僧——
暮鼓晨钟——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其实新生的世界更加美好。
膨胀的人口,复活的土地,
勃发的生机有如春苗。
更何况成渝东大路上这里是站口,
更何况两个县的界线在这里相交。
几十里外有清澈的沱江绕过县城,
往来的客商在这里歇脚。
缮架房吊脚楼依山而建,
石板街挤不下逢场天的喧嚣。
这地方有灵:要不然哪会有
这多道观寺庙受香火熏陶?
这地方肥美:老人们提起它
就满怀自豪。
什么都出:油菜、花生、水稻——
甚至连野草也似乎比别的地方
长得要高……
练武的,都想在擂台打金章(4);
修文的,搜刮枯肠推敲词藻。
风水先生说大地山川有此一穴(5),
生意人说发财全靠自己有头脑。
只有农夫们终日在泥巴里滚爬,
以牛为伴,饿着肚子吹口哨……
呵,川中沃土,盆地中的广袤:
你历史活剧的舞台多么美妙!
各色人等,粉墨登场,
不用闭幕,不用编导。
成与败,情与仇;
悲与欢,离与合——生命
是瞬间在永恒中的亮点,
一切都化入长河的波涛……
黄桷树下又一家赌馆在燃放鞭炮,
刚开张便满堂满坐生意滔滔。
(这年辰大家都来碰一碰运气,
挣老实钱你一辈子挣不到几毫)
大赌小赌一视同仁,
老少不欺正门公道。
这样的堂子有谁敢撒野?
老板就是那跛脚虎骆彪!
骆大爷自从收山归隐别离县城,
便来这僻静的小镇寻得了逍遥。
俗话就,穷奔城市富奔乡,
有了钱正该来乡下幽居养老。
快五十了,也该有个善终,
衰老的猛虎不再咆哮。
丘陵地谈不上名山大川,
乡坝头空气却分外新鲜。
一壶龙井茶一壶高梁酒,
一个大家庭,一锅新米饭;
银钱多烦事少日子最好过,
一辈子磕碰够了就图个安闲。
更有那一帮金盆洗手的绿林好友,
三天两头来聚会豪饮如牛。
吹不完的牛壳子打不完的赌,
泡不腻的窑姐儿怀不完的旧。
偶尔也去堰塘边守一守鱼竿,
钓着了鱼儿却让它拖着浮子游……
平日跛脚虎也玩点儿小赌,
不漂不顶输赢不在乎。
(开赌馆都是讲这些搞场(6),
凑角子圆场合(7)讲究风度。
当老板的自然不是靠自己参赌
赢钱发财,
租赌具抽头钱是主要收入)
也曾为镇子上邀来火把戏班(8),
演折子戏唱围鼓大家都来玩。
白府绸的汗衫从来不扣,
身份标志是铁拐杖兼作烟竿。
大嗓门唱玩友当然是花脸,
曹孟德柯胡子黄腔又顶板。
(他说巴不到(9)弦是琴师乱弹,
顶板(10)顶烂了老子不会管)
苦着脸的琴师摇着脑袋迁就,
唱完了骆爷要请大家喝酒。
三杯黄汤落肚后又来了兴致,
南阳关的韩擒虎(11)跺脚又舞手。
乐师们快帮腔用肉二胡(12)伴奏,
一个个摇头晃脑敲着筷子头……
按理说这神仙般的日子定然快活。
可近日来骆彪却爱动肝火。
泡窑子他竟然打婊子的耳光,
在家里也常常突发脾气又凶又恶。
嚼烧腊(13)他只觉肉是牛板筋,
喝烧酒也无端烦躁把杯子摔破。
大孙子小儿子只好躲他,
老婆子更不敢看他脸上的颜色。
唉,真是莫名其妙:
这把年纪了还二杆子德性
让人耻笑!
怪谁?刘老幺!这把弟不明不白
把大佬倌害了!
是他带回那自贡女人搅乱了生活——
是那风骚女子把骆大哥的魂魄
悄悄勾掉。
害得跛脚虎近来茶饭不思,
皮毛火躁欲火中烧。
得不到的东西才最是珍贵,
偏偏是刘老幺得到了至宝。
兄弟哪,你究竟是运气好
还是艳福高?
这样的美人儿四百块就弄到……
其实那女人哪能吃苦当什么主妇?
当金丝雀当花瓶是她心中的出路。
一旦迎回家来充作妻房,
既不会缝补洗浆又不会下厨。
刘老幺将她看成何花的影子,
姨太太却装不出淑女的风度。
妖媚淫荡令痴情汉失望,
贱货的德性是情欲的毒素。
刘老幺试图给她讲讲何花——
哪里听得进——人家现在是要
施展床上功夫。
原来你看我是象你前妻,
你花钱买我是个错误。
我没有你的何花那种清纯,
我生来只是个床上的尤物。
你抱着我的时候想着别人,
你没想过人家会不会吃醋……
偏偏刘老幺这时不要狐狸精——
他失落的情愫不在床铺。
于是两人之间少了语言,
不冷不热和睦相处。
这百无一用的妇人怨怒之余
便烟酒茶三开,
甚至还没日没夜搓麻将豪赌。
(你刘老幺冷落她她有啥办法?
红杏未出墙便是你的福)
酒量大烟瘾大牌技却不精,
两月来牌桌上不羸只是输。
滴溜溜的眼睛又爱乱扔秋波,
好些个赌友被煽起了欲火。
(唉,看这窑姐儿的德性——
说是从良归正——其实丢不脱
一身恶习难以脱壳)
若不是有刘老幺这么个歪人丈夫,
保不定还要惹出什么情祸。
气人哪,何花的影子——其实
是一厢情愿梦里的花朵。
我刘老幺咋养得起这么一个
败家的老婆!
可大哥却似乎喜欢她的风尘德性,
处处护着她我重话也不敢说。
大哥吔,你英雄一世阅人无数,
难道还不能把这女人底子看破!
她绝对不适合作我的妻房,
绝对不能给我带来欢乐…… 
确实那跛脚虎是妒嫉着把弟:
他认为老幺捷足先登得了宝贝
却不知珍惜。
高贵的气质土婊子学不来,
慵懒中有一种性感的风姿。
白皙的脸蛋儿丰满又娇媚,
最诱人是那张樱桃小嘴。
高耸的胸脯笑起来直发颤,
卷头发挽绺绺是大城市风味。
抽鸦片断得顿头断不得天天,
输了钱无所谓一点儿不后悔。
还会喊拳喝酒——好酒量——
甚至我也曾被她斗趴搊醉。
直让那些男子汉现场丢丑
俯首称臣,
直让半醉半醒的人想入非非……
(喝呀——实在喝不得了 
你就钻桌子——学一学
不要脸面的王八乌龟)
看一眼我骆彪她满目流转风情,
叫一声大哥就醉了我跛脚虎的心。
可江湖有规矩不许看内财(14),
难道我骆彪要为一个女人
自毁英名?
然而这懒女人实在是个尤物,
老天爷不与我是把我报复。
多少回春梦里与她鸳鸯交颈,
醒来后却只能吃把弟的干醋。
怪只怪刘老幺她福气太好,
那一天我也该去自贡跑跑。
若我去了这自贡美人哪还有他
刘老幺的份儿——
拼老命竟价我也要投标!
大家闺秀,四百块钱:
这样的好生意哪儿去找……
(恨只恨刘老幺是自家兄弟,
要不然老子豁得(15)抢人
再做一回强盗)
刘老幺又何尝不知把兄的心事:
大哥中了情魔尤不自知。
可怜他风月高手硬装君子,
不作轻薄儿是顾全弟兄义气。
可照此下去如何收场?
相处在一堆终究要走出乱棋。
唉,只怪那贱货恶习难改
不知高低,
惹起他的邪念乱了他的心智。
早知如此买她回来则甚——
搅水婆娘——一个污泥丕子!
大哥吔,你也是!
从不教她恪守妇道做个贤妻,
怂恿她好吃懒做欣赏她怪异。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也罢,干脆你把她收了去。
给大嫂讲好收一个偏房,
只不要被相思病伤了身体……
(我知道这婆娘是在故意气我:
她是恨我忘不了前妻)
于是愁眉苦脸去到那赌馆,
约出骆彪说有事情商谈。
两个人步出场镇沿着小溪漫步,
好半天都闷着不吭一声。
那骆彪自知感情错位露了形迹,
红着脸低着头等着挨训。
他真希望刘老幺揍他一顿
消消火气,
也强似这等怀恨在心伤弟兄感情。
(毕竟我们是生死弟兄呵,
犯不着为一个女人斗气扯筋)
刘老幺心里也是翻滚的油锅,
到如今更认定红颜是祸。
气的是老婆不守妇道
大哥色迷心窍,
忧的是赠妻与兄太过于出格。
更担心说出来伤大哥的面子——
看内财毕竟是不可容忍的罪过。
小溪里的浒苔上荡漾着水波,
刘老幺终于下定决心把纸膜捅破。
只是说话的声音点有儿发颤,
直让那跛脚虎羞愧难当红了脸色:
唉,我同生死共患难的骆彪大哥,
我这里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但说无妨——你我弟兄间
几时生疏了咋个)
弟兄是骨肉,妻子是衣服,
掉换一下没有啥——只要
穿得暖和。
你知道,那自贡女子与我
命不相投,
你知我家底不厚不够她赌博。
你知我是思念何花把她认错——
大哥你瞧得起她就让她跟你过。
让她跟了你吧,弟兄情谊要紧——
或许你那里……才是她的窝……
——哎呀兄弟!这如何使得?
大哥岂敢横刀夺爱招人指责!
骆彪恨不得跪下去向兄弟磕头
谢罪又谢恩——
这世界上只有我老幺胸襟宽阔:
说实话这女子是长得太美
又投我心脾,
见到她第一眼我就着了魔。
她高贵的派头着实惹人爱,
我家银钱多正好供她挥霍。
(自从你大嫂生病我就花了心——
可那些窑姐儿又解不了寂寞)
然而她毕竟是兄弟你买来的婆娘,
伦理上容不得兄长把弟媳争夺……
——啥子争夺?
(话都不能这样说)
分明是兄弟无能养不起她,
才向大哥你转让拜托。
既是买来的,送人又有何不可?
送金银送衣服都是差不多。
只望你不嫌她卑贱好好待她,
她作我的嫂嫂我会更快活……
刘老幺说到这里掉下了眼泪,
骆彪一把抱住他嗓音哆嗦:
呵,好兄弟呀!真是难拂你
天高海深的一番美意,
不恨我不嫌我还成全我这情痴。
(我真想与你撮土为香再次结拜——
这一回是你作兄长我作兄弟)
你说那自贡女人与你无缘,
就让她作你嫂嫂住到我家去。
(你那大嫂她好说得很,
儿媳妇也会讨小妈的欢喜)
这可是我又一次欠你的情哟,
有你这兄弟我这辈子不枉自!
(不象那个当军阀的赖心辉二弟,
他一门心思官场战场追名逐利。
隆昌城甩你去当炮灰挡枪子儿,
凤凰山又半夜催你去送死。
扔下你在荨麻林三天三夜,
搬家换防也不留个地址。
分明是眼里没你这个人——
还是个上校副官表老挑亲戚)
不过你单身过日子也不是个法,
好歹要还你一个女人让你有个家。
男子汉再是顶天立地也还是要有
女人帮衬,
生儿育女看家守门这样的活儿
我们干不下。
这样吧,事情就由大哥我作主,
十天后自会有新娘子抬进你的屋。
到时候把各路弟兄伙知会一声,
甘家坳的馆子全包了还要请名厨。
你这个新郎倌不用太操心,
自有弟兄布置新房待人接物……
老天爷!这是怎样一种伦理
如此丑陋如此可怖,
将妻子送人如馈赠衣服!
弟兄家义字当头礼尚往来,
投桃报李相互帮助。
似这样做生意也是两不相亏,
送老婆还老婆互利互惠。
只可惜这等轶事不是什么佳话,
说不清如此造业是不是犯罪。
(诗人将这段故事写进诗篇,
无非是忠实于史实丑中见美。
刘老幺骆彪就是这样生活——
缪斯不回避丑恶和污秽)
那跛脚虎果真是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
不几天就为把弟买回个女人。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有锋边才能够在场面上生存)
刘老幺从此真正有了家室,
甘家坳开烟馆算是落了根。
             然而他永远记得自贡女人
             那忧怨的眼神——
             毕竟她对刘老幺是一往情深。

(1)        明末建于成都的农民政权。
(2)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首领,在成都建立政权后,号称“大西王”。又称“张天王”。入川后纵兵大肆掠杀,几将蜀中夷为蛮荒之地。
(3)由于张献忠部的暴行,蜀中人口锐减。以至于清康雍乾三朝不得不由两湖两广向蜀地大举移民。故有湖广填四川之说。
(4)        近代竞技体育比赛的锦标(金牌)。
(5)        风水地脉的凝聚点。
(6)        惯例、作法。
(7)        凑角子,把赌局兴起。
(8)        临时拼凑拢来的戏班,一般水平都不很高。
(9)        巴:川人对“贴”的叫法。“巴不到弦”:合不上调。
(10)合不上节拍。
(11)《南阳关》是川剧胡琴戏《隋朝乱》中的一折,极考唱功。韩擒虎为隋朝名将,在戏中是花脸行当。
(12)肉二胡:即用人声摹仿二胡琴声的一种口技。有人精于此道,几近乱真。诗人年幼时有一瞎子街坊,以此为业。地方上凡有红白喜事,必请他前去“奏”上几曲助兴。其保留曲目有《良霄》、《江河水》、《病中呤》、《二泉映月》、《烛影摇红》等。每次“演奏”前,他都要先咳舒痰,然后再“调弦”。“格咕,格咕”拉上几声。其声之真,神之正,令人又惊又乐——“大跃进”中,他死于黄肿病。
(13)卤肉。
(14)袍哥黑话:贪内伙子之妻的美色——死罪。
(15)豁得:豁出去、不计后果的决断。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8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45

哎吔,刘老幺!你真是个傻包:
那女人那样丑你都愿意要。
且不说四十元买来的是相因(1)货,
四百元的乖婆娘却送给了骆彪。
男人们见了都是不想看第二眼,
愿娶她你莫非是得了婆娘痨……
刘老幺,听得这话只能是苦笑:
自己这老婆确是欠缺美貌。
在人看来是差了眼水,
没分清乖丑昏了头脑。
那女人是前清镶蓝旗侯爷的后裔,
民国后家道中落流入了川地。
哥哥宗汉旺大名鼎鼎,
赌场上当混混儿辱没了八旗。
更堪他拳脚过硬一身武艺,
赌博时输打羸要专门扯皮。
还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
被人称作是滥帐近乎于地痞。
到后来赌友们怕了这落魄王孙:
有借无还,又还蛮有脾气。
内江城惹不起没钱的贵族,
都说是八旗子弟没个好东西。
没有钱偏要摆有钱人的架子,
诓借无门就只得变卖家具。
进烟馆泡窑子凭宗大爷的身份,
到头来总是被人轰出门去。
为还赌债卖掉了小妹,
安岳县吴财主的小妾
现已扶为正妻。
大妹的媒人就是那骆彪——
刘老幺的妻房值四十块银币。
(宗滥帐就用这钱买回个女人,
赌哥子总算也有了家室。
从此后他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宗汉旺的大名又被人记起)
可叹八固山几代浪荡王孙
殊不成器,
败家败得没有了生计。
更有那可诅咒的近亲婚配,
把后代都退化成一群丑鬼(2)。
哪还有女真人猎虎追豹的
勇武骠悍,
哪还有白山的钟灵黑水的秀美!
就说这宗家大妹身为镶蓝旗
爵爷后裔,
那模样儿也令人不敢恭维:
一米五的身材比侏儒更宽厚,
瓦刀型的脸盘看不出高贵。
龅出的两颗门牙又稀又大,
更突出嘴唇那血红的厚肥。
黑亮的大眼里满是屈辱
和幽幽的悲哀,
高高的颧骨来自饥饿和劳累。
糖坊里的女工是糖锅的奴隶,
蜜饯中掺进了眼泪和汗水……
唉,可怜的女人:祖先造业
不受任何惩罚,
现在轮到你为他们赎罪。
而且你的苦难是双重双份:
既为先人;又为后辈。
抑或你从未憧憬过后人的辉煌,
但你在心中是无怨无悔。
呵,快强装笑容戴上凤冠
端端坐着吧,
刘老幺,你的夫君
他这时已喝得酩酊大醉。
如果他看到你这时面无喜色,
那脾气……那脾气就会化作
突暴的炸雷……
话说刘老幺送走贺客
磕磕碰碰摸进被窝,
只见那丑女人蜷缩在床里边
抖抖瑟瑟。
黑眼睛在阴暗里闪烁着恐惧,
大红烛的纸芯正开出花朵。
嗨!你在干啥?怕个球——
老子今天……喝、喝得不多……
昏眩中酒精带来了沉默,
空荡荡的脑海是麻木的寂寞。
猛然间想起了羞涩的何花,
叹息中泪珠从眼眶里滚落:
她在哪儿呵?见到我这个样子
她会说些什么?
唉,万物皆空,万物皆空——
夜空……深渊……黑亮的眼睛
在眨巴闪烁……
可怜的新娘子诚惶诚恐,
只道夫君是酒后头痛发热。
下床来斟碗加糖的凉水:
刘大爷你靠着我慢慢地喝……
刘老幺呼吸着她处女的芳香,
心里蓦地燃烧起欲火。.
蛮横的粗暴化作了温情,
他抱过妻子轻轻抚摸。
然而千言万语又说不出口,
这些年的遭遇实在太多:
早逝的父母,放牛娃的生活;
牢房中的结拜,隆昌城的战火;
文庙前街的新娘,凤凰山的肉搏……
唉,可怜的人儿,你不懂这些——
我算死了心了——人生
真是没名堂的空壳!
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将来你才晓得)
可怜你这辈子是跟了一个恶魔……
那丑女人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情爱成了她无尽的回味。
火烫的激情令她欲仙欲死,
恨不得被丈夫撕毁揉碎。
说什么命苦?说什么卑微?
有如此恩爱我还羡慕谁?
总说是悍夫家里妻子难当,
独不看我夫君他柔情似水。
爱我怜我又敞开心扉,
直把我当个女菩萨向我倾诉
令我惭愧……
(可这样的幸福只有这一回,
一辈子的日子大多是受罪)
那一夜刘老幺睡得很安稳,
妻子的眼泪使他动了情:
四十元,天杀的舅佬倌没有人性,
作贱自己妹子象是卖畜牲。
枉自披张人皮还是额真(3)后裔,
再潦倒也不应丧德出卖亲人。
丑?丑又咋个?
只要她理事把家咸淡都能过;
乖的么?多得很——只要肯花钱
窑子里有的是欢乐。
可谁给你看家守业生儿育女?
谁给你缝补洗浆煮饭烧锅?
苦闷时哪个陪你摆龙门阵?
醉酒后又朝谁去发火?
这是老婆呵,她是你的板凳
任你踩踏任你坐……
按祖制他把刘姓给了妻子(4),
从此那女人正式有了名字。
刘幺嫂、刘大娘、刘宗氏——
任你怎样叫唤她都要答理。
什么样的苦日子她都能忍受,
什么样的奚落话她都不在意。
是呀,我丑——这有啥办法?
可刘老幺是我的夫婿
他不把我嫌弃。
且不说镶蓝旗额真是封疆大吏
宗家祖先何等显耀,
如今我又成了刘家的儿媳!
汉高祖刘邦怎么样——我们
刘老幺刘大爷是他的后裔!
血统高贵,又还英名远播:
江湖上有谁不闻他的声誉?
能嫁他是我前世积了阴德,
但愿能繁衍子孙厮守在一起……
可怜刘宗氏颤颤兢兢,
丈夫的阴影下自我宽心。
新婚的恩爱昙花一现,第二天
她就发现自己只是个佣人:
干不完的家务活受不完的气,
喜怒无常的丈夫象是凶神。
时常抱怨老婆不解风情——一点
不象那自贡婆娘风骚温存。
作女人你总得要有点女人的本事,
莫要怪男人在外头花心……
刘老幺他总是一大早出去,
半夜才归家还踉跄酩酊。
窑子里胡天胡地耗干了精力,
一回家便倒床连叫着心慌
沉重地吟呻。
到这时刘宗氏只得充当护士,
擦脸洗脚——伺候那醉鬼
进入梦境。
听他闭着眼命令全团冲锋,
听他唤着何花把双手抓紧。
直到他全身瘫软鼾声连天,
可怜的小妇人不敢翻身。
有时候刘老幺还翻肠倒肚,
呕吐狼藉让人恶心。
吐出黄胆汁又大叫给老子拿水来,
灌水后连声叹息满面是泪痕:
苦呵,苦呵,这样鬼混
(你他妈不用多问)
算啥样的人生?
菩提树只不过是他妈的幻影。
你说,你说——你是观音菩萨
要给我指点迷津,
你说我要怎样才活得象一个人?
我该干些啥?干些啥?
我打仗、杀人、抢人、大秤分金——
呵,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不,我还年轻……我还年轻……
你说!你说——你说我是不是
天生的混帐——算了,你懂不起——
你不是老子巴肝巴肺的人
医不好老子的心病……
每逢这时刘宗氏都是心如刀绞,
说实话她确实不懂丈夫的烦恼:
他还要怎样?还要怎样才知足
才算过得逍遥?
买来的毕竟是妻子而不是奴婢,
可加倍的温顺体贴还是难逃粗暴。
男人的心,雷霆的家,
莫非做女人真要学什么技巧?
口口声声活得太累,
口口声声活得无聊——
能怪我吗?我有什么办法让你走
你心中的正道……
刘宗氏不敢奢求受到丈夫尊重,
她只祈求丈夫莫再一味狂喝滥嫖。
(弄垮了身子又是何苦?
鸦片女人烧酒都是毒药)
这女人只道是丈夫嫌她丑陋
又不善解人意,
却不知刘老幺是无舵的船儿
在绝望之海荡漂。
血与火的日子有征服的快乐,
逍遥中却失去了人生的坐标。
最是那汉高祖后裔的自命不凡,
更令他象笼子里的金钱豹
抑不住焦躁。
于是乎昏天黑地寻欢作乐,
麻醉良知把生命消耗。
醒来时灵魂却倍加痛苦——
这痛苦岂是那小妇人所能知晓!
本来他对妻子心怀鄙视,
即便有时半醉半醒他会待妻稍好
在她怀里唠叨。
这时候他会把妻看作朋友,
倒出了苦水便翻身睡觉。
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妻的丑陋:
这时候他开始惋惜那四十块银票。
联想到宗氏的衰败大舅子的无耻,
刘老幺就想找个地方避开这烦恼。
偏偏这骆彪为他买来的丑妻
过于自卑且智识太浅,
根本不敢找话儿将丈夫开导。
两个人就这样凑合着生活,
(不,刘宗氏是将丈夫当作依靠)
乱世中一个家也算炊烟袅袅……
哦,可怜的人儿:你们的命运
就这样古怪地叠合
而又不能亲密拥抱,
你们让生命依附于孤礁。
太多的贫血,太多的骄傲;
太多的梦境,太多的礼教。
渴望爱情,却作贱身边的女人;
向往尊严,却甘作奴婢忍受风暴。
从绝望到更大的绝望,
从痛苦到更深的痛苦——
这样的人生,不能不是煎熬……

(1)川中俗语:便宜的意思。
(2)的确如此。丑陋是人种退化的标志之一。
(3)满州八旗旗主,即所谓“铁帽子王”。
(4)现在港台地区仍是妇随夫姓,真是可悲。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46

我们已在第一卷里描绘过
鸦片烟馆
那确是文化史上的一块疥癣。
英国人以它来玷污基督教文明,
中国人被它拖进了深渊。
请想象:有什么贸易
能让一个民族衰落国家破产?
有什么东西能标志一个历史时段?
有什么能引发一场最肮脏的战争?
有什么能让世界坐卧不安?
啊,鸦片!鸦片!鸦片——
中国人已将这个词铭记到永远!
孙中山彰显了林则徐的功业,
可民国革命却未能灭绝毒贩。
一如文化传统的一脉相承,
新时期与旧时代是藕断丝连。
放开了裹脚带却走不出纲常,
赶走了东印度公司罂粟花仍然
开得灿烂。
过去是种植在云南贵州,
20世纪初已蔓延到甘肃四川。
晚清时烟馆是人渣汇集的垃圾坑,
民国后烟馆竟成了高级沙龙
供体面人士休闲。
海(1)袍哥的上这儿来结识弟兄,
操政界的在烟榻上密谈
作利益交换。
跳老海(2)的办烟招待
找吃饭的凭竿(3),
法官和师爷也都是凑着烟灯低语
谈生意办案。
就连偷鸡贼也常来这里过瘾,
穷书生更要在这种场合寻找机遇
进名利场的门槛。
(烟塌上一倒便亲热有余,
烟枪一举说啥都可以。
你哥子我兄弟还有啥球话说——
一出门就散伙各奔东西)
刘老幺开的就是这样一个烟馆,
甘家坳老街上占三个铺面。
听骆彪的劝告他卖掉了马帮,
再娶回刘宗氏要续香烟。
迷失了坐标的人生
是说不出的痛楚,
解甲的军官挣扎在庸碌。
心灵空虚又不信宗教,
男子汉的堕落就没有限度。
总说是万物皆空万物皆空——
这么多的人找不到出路
来这里吸毒!
来世?天堂?地狱?
有谁愿理会那些天书?
有什么比得上这眼前的舒服!
吸毒之后才真是空灵飘逸
神仙洞府,
所有的烦恼在烟雾中消除。
有时候回想起戎马岁月,
飞黄腾达竟然成了耻辱。
打仗、杀人、升官——差点儿
在凤凰山成了被遗忘的尸骨!
轰轰烈烈又是为个啥?
一想到这个问题便陷入了迷雾。
可背一张人皮在人世间鬼混,
这样的人生无异于受苦。
更何况受过教育头脑清醒,
眼睁睁入地狱不得救赎……
甘家坳远离城市是僻静的角落,
象刘老幺这等江湖中人开烟馆
自然红火。
城里来的过路客都出手大方,
败家的穷烟鬼却形象猥琐。
也有些瘾君子确实不象话:
脏手中的银毫子竟是抢自老婆……
刘老幺对世态已是熟视无睹,
天大的惨剧也唤不醒麻木。
烟馆里只管收进昧良心的银子,
哪管有白发老妇在门外嚎哭。
有时候想起了荒疏的武功,
更思念苦行的静海师父。
文殊院一别竟成永诀——
可怜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度我
我却不觉悟。
菩提本无树——既然一切是虚无
我禁欲又何苦?
倒不如让这副臭皮囊尽享幸福!
滚滚红尘——行尸走肉又怎样——
我刘老幺既不当和尚又无前途!
是呀,人生一世理当奋发有为,
陷在泥沼里太久必然成烂污!
冥冥中显赫的祖先激励他振作,
不甘沉沦的意志又将他鼓舞。
毕竟是陆军速成学堂出来的
带兵校官,
毕竟有少林武学的功夫基础。
于是他早早起床重操旧艺,
屋后的院子里练功习武。
大冷天脱去棉货只穿单衣,
站桩子拔腿筋活动筋骨。
先面朝东方凝神吸气,
把意念压在丹田蹲开马步。
再舒臂提拳挺起胸膛,
缓缓推掌运力把浊气排出。
让意识融化在玄妙的境界,
直至有热流循周天(4)往复。
然后移步开拳再踢出双腿,
丹田里的内力化作了炸雷。
沉重的沙包经不起暴打,
吊沙包的核桃树也摇晃着受罪。
练毕排打功又练拳术,
这才是少林武当千年的精髓。
弓步桩如肉钉钉泥泰山般稳重,
连环腿似旋风霹雳暴发力清脆。
心意到处力不可挡,
沙包里的玉米芯顿时粉碎。
(莫要说诗人在写什么武侠,
理物学难解透武术的真味。
瑜珈功穿墙过壁赤脚踏火,
诗人有位朋友就能肉掌开碑。
钢枪刺喉是雕虫小技,
腹部能承受千斤铁锤。
活埋三十天如蛇之冬眠,
僻谷(5)半个月只喝点清水……)
其实这中国武术并不玄奥,
要领是勤练功把杂念远抛。
单一的思维开发出潜能,
内力来自意念的引导。
有人怕疼不愿拔筋苦练桩功,
搏击时你才知道花架子无用。
无非是柔韧平衡抗击打和发力,
武者的基本功还有灵动。
吐纳法梅花桩以及静坐,
直练得丹田内热流汹涌。
百会穴涌泉穴任督二脉,
四肢百骸要全脉贯通。
刘老幺是从小拜静海为师,
放牛娃打下了厚实的功底。
吃粮后更不敢稍有懈怠,
当骑兵也得益于刀剑技艺。
但近年来沾染了致命的烟毒,
发瘾时还浑身瘫软挺不直背脊。
练功入静常看到妖魔鬼怪,
幻觉迷了心智还不时耳鸣眼花
麻了头皮。
更有那丹田虚悬呼吸短促,
涔涔虚汗流尽了体力。
酗酒纵欲恶果显现,
真元之气受了亏蚀。
到深夜总有恶梦把他惊醒:
一时是尸山血海,一时是
何花的倩影。
结局都是一发炮弹在脚下炸开——
没办法——睡觉时只好叫妻
点着油灯。
白日里也时常心悸气喘六神不安,
眼睛突然发黑还迸溅金星。
头脑发胀浑身颤抖,
抽了鸦片也提不起精神。
于是他更加放浪形骸
又还仗义疏财,
名声远播在内江自贡一带。
他既不知该怎么过便索性放开,
趁还活着就要潇洒自在。
这样的日子鬼见了也愁,
刘宗氏哪敢多嘴自找祸灾!
致命的诱惑不可抵御,
身边的朋友伙又都夸他大概(6)。
再好的生意也积攒不下盈余,
鬼混的刘大爷却放不下气派。
有时打牌羸了对手三几十块,
进馆子包席桌大家醉一台;
有时去那红白喜事热闹场合,
扔出大把礼信还说莫要见外。
也有些穷困潦倒的受苦之人,
受了接济却不准感激涕零。
总之我刘老幺这辈子是罪孽深重,
多做点好事老天爷会把后人看承。
广积阴德多结善缘,二辈子投胎
一定做个好人——
抑或这就是师父说的那个菩提,
可惜我对佛理还悟得不深。
孔夫子说勿以善小而不为——
但愿我能感动神灵……
第二年刘宗氏果然为他生下
一个儿子,
汉高祖又多了个正宗的后裔。
两千年来刘氏已衰微不复显赫,
子孙们却都望后代把龙脉承袭。
每一辈都指望后代能耀祖光宗,
每一辈都碌碌无为以俗物结局。
如此演进令人困惑——抑或
那希冀本身是个误区:
祖上的显赫与我何干?
刘邦活到今天能当上皇帝?
分明是中国人的门阀观念
泯灭了志向,
祖宗的大旗作了虎皮。
这样的孝子贤孙多而无用,
这样繁衍后代没有意思。
即便某代人出了个把天才,
也会被祖先的辉煌压垮
变得没出息……
那新生儿在襁褓中老是哭叫,
闭着眼四处把奶头寻找。
酱红色的脸蛋是难看的肉团,
绣花的碗碗帽(7)罩住了胎毛。
贺客们都夸他说长得象他老子
还说他喉咙粗大象他老汉一样
豪爽暴躁。
总之是刘家的血统正宗又高贵,
前程远大不可预料……
刘宗氏躺在床上喘着粗气,
艰难的分娩耗尽了气力。
尽责后的自豪战胜了虚脱,
受冷落的产妇心里甜蜜。
浑沌的意识有点儿麻木,
轻飘飘的瘫软象是烂泥。
不想动呵,就这样躺着——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考虑,
让一切都停止,除了呼吸……
儿子的哭喊声揪着她的心,
可是她无力解开汗湿的衣襟:
给我,给我,把孩子给我——
他没吃到奶子饿得不行。
龟子的,看他多蛮横:
拳打脚踢的就象他父亲。
哦,哦,来,让娘喂你,
长大后可要做一个好人
配得上刘氏这个大姓……
那兴高采烈的父亲正在堂屋
招待贺客,
开戒划拳行令要敬陪兄弟伙。
先说是用常酒(8)陪大家
请多多谅解,
不多会儿起了兴又把烧酒猛喝。
喝了一坛又开二坛,越闹越凶
越喝越多。
丢下产妇在床上忍受孤独,
接生婆的安慰驱不走寂寞。
呵,刘老幺,你当了老汉了
还是那样冷漠,
依然作贱自己一点不疼我。
你可知生儿子要遭受多少折磨?
你可知儿子这时多需要
父亲的抚摸?
为什么不来同我说一说话?
为什么又猛喝烧酒不计后果?
我好累呵,我好虚弱。
我为你刘家生出这小家伙
却独自躺在这里哆嗦。
你不来尝尝醪糟蛋煮得怎样,
你不来看看儿子抿嘴时的酒窝。
我知道,我丑,配不上你——
(四十块银元是我的价格)
可谁教你又收下我作你老婆!
再怎样我原还是侯爷的孙女,
(虽说是家道早已破落)
我作了你儿子的母亲了竟还是
这般下作……
青油灯照不亮烟熏黑的墙壁,
剥落了灰泥的地方构成一种画意。
象什么?象人像?象野兽?
象山水——噢,对了,真象是
佛经里那个阿鼻地狱!
你看那牛头马面张牙舞爪
多么狰狞;
你看那判官翻着生死薄
又抓起了朱笔。
还有一口翻滚的油锅在等着烹炸
有罪之人,
还有铁链火凳及诸般刑具……
莫造业呵,其实阴阳本来相连结。
善恶终有报应——凡事都莫要想
瞒过阎王爷!
他主宰命运公正无私,
所有的灵魂都靠他转涅(9)!
打老婆的男人要变作牛马
让老婆变的男人役使鞭打,
爱杀生的屠夫要变作肥猪
挨刀流血……
刘宗氏想起丈夫和娃儿他大舅:
男人们为什么要放荡无耻
让亲人蒙羞?
将来去阴间如何过得鬼门关呵?
只怕要被恶鬼截住挖目剁手
敲碎骨头熬油!
满汉两家的祖先也要责怪:
为什么为一摊子孙都是些俗肉?
想必是早忘了老先人们是斩白蛇
斗熊罴的英雄,
若不然咋会如此败坏
只会吃喝嫖赌抽!
刘宗氏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躺在被窝里热泪横流。
痛苦和失望充溢了心灵——
身边的儿子伸出了小手。
呵,小东西,你要什么?
要江山?要美女?还是象祖先
要一个海阔天空任意遨游?
要象他们,要象他们——
千万莫象你那老子和你舅舅
丧失了志气不如猪狗!
跟我说,啊,跟我说:长大以后
要听娘的话,本本份份做人
往正道上走……
她轻轻划了一下儿子的脸蛋,
小东西吃饱后正睡得香甜。
对,无论如何要让他成器,
作一个正派人才无愧于祖先。
你那汉皇高祖定会保佑你,
你镶蓝旗额真外祖公也会把你
疼作心肝……
刘宗氏甚至想到了儿媳妇:
胞妹的女儿这回可有了主。
满族的习俗要亲上加亲,
两姊妹合一家才真叫幸福。
满月后一定要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两亲家见面当然不能空着双手
要有礼物。
刘老幺可以同妹夫打一打牌,
(他两老挑两亲家可只准小赌)
我要与幺妹摆摆龙门阵。
不知她在安岳吴家受不受苦?
(受了苦只管对姐姐说——
要知道刘老幺可是你姐夫!
他姓吴的敢不听刘大爷的话?
刘大爷的小姨子可不能受欺负)
那素君姑娘呢?就让她
抱着表弟玩——小两口
要青梅竹马热乎热乎……
刘宗氏想到妙处昏昏沉沉,
她梦见自己逗弄起了孙孙。
那胖小子长大应是个才子,
莫要象几代祖辈在阴沟里打滚。
历朝历代都是学而优则仕,
不读书你哪来锦绣前程?
可惜我们刘老幺本是一个好人,
文武双全却只得成天鬼混。
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就在麦田坝
帮十八子李大爷放牛,
放牛匠不会放荡亏欠良心。
唉,造业太多无药可救呵,
儿孙们可要光耀刘氏这一门……
接生婆见她嘴角现出了微笑
脸上又有泪痕,
心知这产妇悲喜交加已入梦境。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唉,可怜的小妇人——愿孩子
长大能报答母亲的恩情。
似这样刚生产就受到冷落,
平常的日子哪得有光明。
若是当儿的再不孝顺,
你的娘才真是黄连苦命。
老太婆掖了掖被子摇了摇头,
长叹一口气拖过了木盆……

(1)此处应读平声。袍哥切口中玩、操、当的意思。
(2)跳老海:跑江湖,靠从事江湖中八大门头混饭吃。
(3)凭竿:靠山。
(4)人体经络系统。中国传统医学及气功学说认为,人体共有365个主要穴位。让“气”(疑是生物电流)逐个通过这些穴位,即是完成了一个“周天”。现代道家甚至认为地球、宇宙也有穴位。如地球上的某些磁爆点和外太空的黑洞等。
(5)绝食。有人认为,练气功达到一定的境界,可开启体内潜藏的营养库。十天半月不食亦无大碍。有气功家称,通过僻谷,可“饿死”体内的癌细胞及其他致病病毒云云——绝对浑话。
(6)大方。
(7)川中婴孩常戴的无顶布帽。
(8)常酒:醪糟汁。酸甜可口,略带酒味,富于营养,生湿、有后劲,喝多了也会有酒精中毒反映。
(9)佛教传入中国后,迅速本土化。巫、道、儒的渗入,使佛教有了浓厚的“中国特色”。所谓“鬼门关”、“转涅”二世变牲畜之类,莫不源于此。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旦、净、丑等行当。
(18)旧时川剧艺人外出巡演,都睡戏台(滚楼板)以省栈房钱。
(19)旧时川人管长短火器为“炮火”。
(20)堂子清静不了。
(21)乌棒:梭子鱼的俗名。川人以此意指大人物、大东西。
(22)戏曲中武将背上的几面小旗,作增添威仪用。
(23)普州:安岳的古称。
(24)川剧剧目:原名《陈姑赶潘》,(现名《秋江》)说的是尼姑陈妙常不甘佛门寂寞,勇于追求爱情,私出山门追赶意中人的故事。
(25)川中俗语:幽默、诙谐之意。
(26)川剧恐怖剧目,极考武功。稍有偏差便要伤人性命,现已禁演多年。据说过去点这出恶戏者要预付棺材银子。而戏班要在演出前抬棺游街,以渲染其惊险。
(27)扎起:帮忙。一般提声援、作后盾,必要时出手相助。
(28)旁边。
(29)川人对恶贯满盈的叫法是“天仓满了”。
(30)行头是戏曲的服装道具。过脚则是做功细节。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1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48

于是又上演刘氏四娘挨五叉,
点气灯换戏装还要给周大爷下话。
茶园子借出了松木门板,
待会儿武小旦要靠着它躲杀。
唉,这真是打落牙巴连血吞呵,
咽下了黄连又嚼苦瓜。
说实话戏子是人——也有脾气:
几个小伙子说那两杆炮火
算不了个啥。
惹横了(1)三拳两腿打了就走——
可玉廷担心师父他老人家
日后受夹。
这世道到处是毒蛇猛兽,为生计
还是忍为上策不去招惹恶霸。
孩儿们,就咬牙再演一场吧:
师爷的晚年就拜托各位哪。
周大爷说了演了就完了,
就算我们练功多练几下。
作艺人就要不怕吃苦不怕受气,
闯江湖就要练忍功装小装傻。
演出时所有的过脚都要严谨
莫让人挑剔,
发叉时要心意合手稳打稳扎。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师妹的
小命儿由你捏拿……
谁不知刘氏四娘挨五叉是出恶戏?
五把叉是真钢无比锋利。
稍走神便要将活人钉上门板,
有多少武小旦就这样凶死!
这恶戏本是捉旱魃连本戏中的
一集故事,
驱旱魔惩恶人为的是求雨。
(实际上是向老天爷发泄绝望,
变相的用活人作为献祭)
开戏前的锣鼓分外紧张,
在后台烧香拜佛是求生之举。
躲得过钢叉是太子菩萨(2)显灵,
躲不过钢叉是我命该如斯!
(下九流(3)的性命说不上值钱,
只求能将我的尸首运回家里。
就说我当戏子正该短命——
死在台子上是我的福气。)
今天的两出戏已累得人喘息,
大热天穿铠袍汗水湿透了内衣。
耍刀枪翻跟头全力以赴,
亮嗓子显做功哪敢弄虚?
饿着肚子加演折子戏硬挺过来,
现在又要唱恶戏再接再厉。
武打戏亏体力自不用说,
此时挨钢叉怕是多凶少吉。
(师兄说他饿虚了手有点发抖,
那钢叉甩出去不知会扎在哪里)
这周恶霸端的是来者不善,
搞献演不卖票也把恶戏来点。
现在是指望师兄妹演好对手戏
配合得过坳(4),
玉廷师才敢应承这个风险。
杜师爷朝刘幺妹故作轻松一笑,
掩不住内心的焦虑和苦恼。
徒儿孙为了我才受气受累
又演恶戏,
万一出事我过带大了(5)!
毕竟是老艺人广有见识,
情急中懂得以静气为要:
莫紧张,这种阵仗师爷见得多,
打叉和滚板考的是技巧。
既然是幼儿学又配合有年,
只要精力集中就偏不了靶标。
莫心焦,莫烦躁——鼓起精神
吸两口鸦片莫让手跳。
演就演,拿出本事来——敬请
周大爷多多指教。
(好,开演了。玉廷,叫孩儿们
鼓起心胸把戏装换好。
鼓师,打开呀,这出戏下来
我们去澡堂子泡泡)
周恶霸此刻正看着这边微笑
把纸扇儿轻摇,
眼睛里是得意不再有风暴:
对罗,快开演噻——看来
龟儿子些还是懂窍(6)。
若硬要逗风扯气(7)不给老子脸面,
哼!老子要你们在安岳栽倒!
好,没啥,没啥——只要给老子
认清槽道……
保镖们也倚仗着主子大抖威风,
挥舞着盒子炮恫骇观众:
哪个敢不服?哪个在起哄?
当心老子两个脾气发作,
一枪给你钻个窟窿!
坐好,坐好!不准乱动!
周大爷包的堂子哪个敢当烂虫……
驳壳枪确实很有威力,
摸出来一舞就成了英雄。
场子里顿时清风雅静,
上千颗星星都闪烁着惊恐。
这效果令那两人得意洋洋,
竟舍不得将盒子炮装回套中。
两个人相互递个眼色嘴角一歪,
挽袖扎裤兴奋得脸红。
是呀,跟着这富豪人家不少钱用,
那武小旦左板(8)右板要入鸟笼。
说不脱,说不脱——谁让她
模样儿太乖(9)又会武功,
周大爷抬举你你敢说不从!
到时候你我弟兄展劲一点儿,
帮忙成全好事红包要封(10))
只要她命大滚得过钢叉,
周大爷定要金屋藏娇收为新宠。
有钱人娶姨太太是多多益善,
只是婆娘太多要吃醋争风……
不祥的锣鼓声,铺垫着死亡之路,
幕布间弥漫着辛酸的恐怖。
煤气灯映照出刀光剑影,
黑衣人杀气腾腾打斗追逐
仿佛来自阴曹地府。
本来这捉旱魃是条纲戏(11)
剧本是粗制,
甚至连台词也粗糙得近乎口语。
求神祈雨用不着文采,
编造的剧情也只是宣扬神迹。
然而却为表演留下了空间,
演员卖弄功夫不遗余力。
若不是又累又饿又忍窝囊气,
打钢叉滚门板小小意思……
可怜那饿肚子的空翻跟斗赢得了
饿肚子的喝彩,
那当作杀墩用的门板就立在前台。
戏子的生命已到了生死关头,
观众们的心儿快要蹦出来。
只见那武小旦张惶失措
连甩着水发(12),
一踉步作大字形往门板上一摆。
追来的武生变脸又发叉——
齐刷刷五把叉作梅花状散开:
两把叉贴脖颈摇颤不停,
一把叉在胯下紧挨着腿根。
另两把叉钉在了武小旦的腋窝——
五把叉都是发在那一瞬!
(师兄呵,你的手到底还是没抖
长了眼睛——
师妹此刻已是虚汗淋淋)
不由得千多人失声惊呼,
尖叫中有小孩跌下了古树。
恐怖的场面太令人心悸,
有人在狠声咒骂点戏人歹毒:
狗日的,黑心萝卜!
干脆拿把刀来做杀人的屠夫!
不看哪!不看哪!
走呵,走呵,呆在这里带过(13)
象恶霸一样残酷!
要杀人要抢人随他狗日的便,
天仓满了阎王爷会发怒……
周大汉放下酒杯一只脚踏着板凳,
他也为飞叉的准头感到庆幸。
人群中的咒骂他是听得清楚,
想发火又找不着目标就只能隐忍。
再说今天确是有点那个,
犯了众怒就干脆装聋没有听清。
现在的问题是要留住美女,
态度要随和说话要轻声。
好玄,好玄!这戏真他妈过瘾——
(是哪个还在骂老子?
老子留你们看戏还惹你们的恨!
是不是的哦——依得老子脾气
你们都该倒霉——
是歪的骂大声点老子在听……)
生死一线——差点儿杀了小旦
交欢不成。
他妈的这女人文武都来滋味
肯定不错,
老子越看她心里越是受活(14)。
莫让她老在这里唱戏冷老子的床,
趁兴头了却风流愿才会快乐——
停下!不演了!你玉廷班唱戏
本事也算不得什么,
快快收起行头尽早收场散伙。
只留下那小旦儿——让她
带着戏装来周家院陪我,
今晚老子要来个趁酒戏嫦娥。
那油彩的气味儿一定喷香,
这样的洋格儿从来没玩过。
啥?不干?你是说——敢!
大爷我开了口你就莫想走脱!
来呀,给我把她拉下来:
她婊子敢不从,老子要毛火……
戏场子顿时陷入了混乱,
观众们竟相外逃象是崩山。
狗日的周大汉,硬是有包天色胆!
大庭广众,竟要活抢演员!
抢人哪!抢人哪!真正是
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快,快,离远点,离远点!
这场合已被狗日的搅得稀烂。
弄不好还要闹出人命,
那炮火凶得很枪子儿又没长眼。
幺儿——你在哪里?
大爷——我在这边!
出不去,出不去:
场子的门口被长板凳塞断……
眼见戏园子成这么个局面,
气坏了玉廷和整个戏班。
茶馆老板也着急万分:
茶没卖上几碗却摊上了劫难!
地头蛇!操码头不讲黄道(15),
没得规矩又不认点点(16)!
戏子,戏子也是人哪,
戏子也有人的尊严。
难道这恶霸逞凶就没人敢管?
难道艺人就该受践踏摧残?
阎王爷哪,睁睁眼吧:
快收拾了恶霸让我们见青天!
刘幺妹躲在后台哭天号地:
真不该当戏子唱什么川戏!
今天这恶霸不会放过我——
干脆让我出家,削发为尼……
(哎呀师妹呀你别哭要知世事:
佛门也不是神圣清静之地。
周大汉的姘妇里就有尼姑——
他常去净云庵里进香捐款
就勾上了那狐狸)
且说那两个保镖冲上台去拖人,
黄鼠狼气势汹汹扑进了鸡群。
捞脚扎裤大声咋呼,
挽起袖子提足了虚劲。
先安顿观众要少管闲事,
各人回家去倒床闭上眼睛。
我们周大爷看上小旦儿
是抬举他玉廷戏班,
臭二宝他不识好歹竟敢抗命。
我们周家大院从来是说一不二,
周大爷发了话就要实行……
盒子炮在屁股后一甩一甩,
活脱脱两个遭凶的祸胎。
院子里少了嘈杂喧闹,
无数只眼睛里燃烧着愤慨。
到这时刘老幺再也不能忍受,
男子汉的豪气涌上了心头。
狗日的横行霸道欺人太甚,
再袖手旁观就是行尸走肉!
且不说那小旦是我刘老幺的堂妹,
(母亲是说过族上可恶——
可是这么久了——毕竟她是姓刘)
就是旁人也要路见不平伸出援手。
不多话也一个箭步跃上戏台,
飞快地将堂妹护在身后:
算了吧,伙计!你家也有
姐儿妹仔——何必充当走狗
没耻没羞?
噢,周大爷那头(17)?好说好说——
相信他通道理不会是禽兽!
实在是脚猪(18)发了骚劲,
猪圈里头找个货色给他玩个够……
那周大汉在台下早不耐烦,
刘老幺的恶言恶语激他发出暴吼。
似这样遭人朽(19)是未曾有过,
他觉得周家的脸面蒙上了污垢。
狂野的圆脸盘瞪圆了眼睛,
一股恶气喷出令狗腿子发抖:
两个瘟丧东西——聒(20)个球!
还不给老子把人弄下戏楼!
龟儿子敢多嘴管大爷的闲事,
乱皮砣(21)打死他年轻的毛猴!
嗨!还立着桩桩当鸡巴傻儿,
你们看那小妞儿已经开溜……
(管闲事的二球火(22)等会儿收拾,
先给老子拿下唱戏的小妞)
眼见得到手的猎物从掌心挣脱,
两个狗腿子恨得直把牙磨:
好你个野舅子不晓得天高地厚,
周大爷的好事你也敢来戳破!
来,过来,先接下这招罗汉锤,
看老子捶得你娃要死不活!
那位爷再赏你一记封喉腿,
保你娃立时蹬腿去见阎罗……
刘老幺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捋一捋衣袖准备拼命。
自凤凰山以来还未出过手,
这两块死肉正好开荤。
只见他摆好桩口气沉丹田,
单等对手出招把红门(23)敞现。
那两个恶棍却认不得好歹,
只道对手是绣腿花拳。
也要怪平日里骄横惯了——
有谁敢打狗欺主惹周大爷的麻烦?
以势压人从来未见过厉害,
只当是两人抓只小鸡亮一亮彩。
周大爷面前显一显本事,
安岳人眼里挣一块招牌。
恨不得立马发威扑将过去,
三拳两腿把对手打下戏台。
然而看刘老幺那架势又象
是个内盘儿——
真打起来还不知到底是谁挨。
可周大爷在台下已发了口令,
不上前大面儿又无处可摆。
硬着头皮蹦阵仗——呔!
看老子两个弄死你这狗崽……
他二人急于要在人前逞能,
一前一后出招吼着怪声。
混战中只听得叭叭两声脆响——
两个狂徒脸上都有了掌印。
武林中向来有不成文的规章:
若藐视对手就煽他的耳光。
知趣的挨了打会下话退却,
劲仗客(24)不服输当然还要上。
这时候你出手可加点儿内力,
教训他收敛点儿莫再逞强。
总之要拿准对手底实把握分寸,
点到为止莫打成内伤。
台下的观众都看得明白:
周大汉的狗腿子今天要栽。
索性站定不再拥挤,
看一看周恶霸再如何使坏。
只见两条恶棍互递了眼色,
突然从刘老幺左右两边袭来。
一个摆出二龙戏珠的招式
干扰对方,
一个突起飞腿向敌人小腹猛踹。
而二龙戏珠的招数又变为鹰爪,
直攻刘老幺的太阳穴红门要害。
台下的千百人发出了惊叫——
哎呀好汉事情要拐……
好一个刘老幺他不慌不忙,
又吞(25)又闪避开锋芒。
突然跳出圈子绕到一边,
扯一个三角身(26)连发两掌。
那两个保镖扑了个空又挨重击,
晕头转向疼痛难当。
一个肋骨断了两根,
一个只觉得扯翻了内脏。
这借力打力本是击技的诀窍,
四两拨千斤泰山也会倒。
不过这打法务要眼快手狠
闪腾灵活,
后发制人以爆发力对付老招。
可叹那两个保镖弱了桩功,
轻敌浮躁身法也滞重。
张牙舞爪却是纸老虎,
被人闪过势头侧击哪会不中!
挨打后顿时昏头昏脑,
血气上冲眼睛发朦。
两个人不顾章法开始乱打,
懵了头的疯狗直往前蹦。
要报仇,要雪恨,要让那娃儿
半年都叫痛……
周大汉在台下大声疾呼两位兄弟
不要手软,
一定要弄死这个杂种!
弄,给我往死里边弄——
弄死了他——你们就是安岳的
武林英雄……
歇斯底里嘶声竭力,其实
戏班子才最喜欢这花脸喉咙。
刘老幺听得这话浑身一震:
骂我是杂种是侮辱我祖宗!
看到底今天是哪个弄死哪个?
安岳这地面提劲不管用……
刘老幺蓦地陡起杀心——
意念中要对得起台下
那千百张面孔。
只见他连拨带推化解敌人攻势,
再抓住两颗脑袋狠力一碰。
(哎哟我的妈呀——我们
再也不当安岳英雄)
也不管二人口吐血沫鼻青脸肿,
一腿一个踢下了戏棚。
若不是烟毒酒色减了功力,
难免要拖命债关进牢笼。
(真正的击技就是这样
三几个回合便见出真钢。
哪象小说电影中的武打场面:
受伤几十处还挺着不倒桩。
末了还要躺在情人怀里
作后事交代,
嘴角流血却一个个命长)
场里又一阵欢呼叫好
夸赞声如潮:
好一个侠客武功绝高!
不怕你狗腿子为虎作伥,
一遇上真硬火就现出了草包!
刘老幺!刘老幺!真不愧
是跛脚虎的兄弟武林英豪……
——硬火?啥子硬火?
老子才是真正的硬火!
是角色给老子就不要走脱!
安岳这地面有你来撒野?
你娃子是吃了豹子胆敢来
剃大爷的脑壳……
周大汉气登了咽喉象个恶鬼,
摔掉酒杯又掀翻了方桌。
两眼圆瞪要喷出火焰,
污水坑蹦出了愤怒的蛤蟆。
哇哇的怪叫声迸出了气囊,
一捋手掏出了二十响手枪。
妈的,找死!你一个二球火
敢臊老子的堂!
你问问周大爷是何等人物?
让你踏了老子还有人样……
他咬牙切齿骂爹又骂娘,
瞄准那刘老幺扬手就是一响。
轰隆中大鼓突然破了鼓皮,
沉闷里炸雷激起了海浪。
片刻的沉寂后又发出喧嚣,
风暴直把恐惧推到了天上……
可怜戏园子里那上千人众,
竞相逃命象散了桶的蜜蜂。
挤破了文庙宽阔的大门,
煤气灯淹没在奔泄的山洪。
无边的黑暗收容了激愤 ,
狭窄的街道上洪流在滚动。
波涛上飞溅着诅咒的水花,
安岳城痉挛得快要发疯……
刘老幺手臂中弹差点儿跌倒,
是堂妹拉着他跳进了人潮。
可怜杜师爷悲愤过度当场气绝,
可怜玉廷师心胆俱裂只能哭号。
一场献演就这样成了凶案,
全都是那周恶霸无法无天
横行霸道!
大庭广众抢男霸女,
开枪伤人罪恶滔滔。
人潮中传来了刘老幺的恨声,
压过尘嚣让有的人心里发毛:
好的,周大汉:你娃子歪——
老子要你狗日的七天倒台!
七天!听清没有——刘老幺说的,
七天!快快回去准备棺材……

(1)忍无可忍、不计后果、豁出去了。
(2)唐玄宗李隆基自幼酷爱戏曲,被梨园尊为开山祖师和保护神。“太子菩萨”是其称号和神位——旧时戏班子都虔诚地供奉他。
(3)旧时儒、道、佛被称为“三教”,备受尊崇。而理发(待召)、屠夫、戏子、乞丐、娼妓等行业则被贬作等而下之的“下九流”。
(4)过硬。
(5)四川人爱将造业说成是“带过”。“过”,过错。
(6)聪明、懂规矩。
(7)故意捣乱。
(8)川人称挣扎为“板”。鱼儿蹦跳是“板”;人在困境中苦斗也是“板”。
(9)川人把顺从说成是“乖”。人长得漂亮也是“乖”。
(10)红白喜事给小费叫做“封红包”。
(11)只有故事情节和表演大纲的剧目。如旧时的《唐伯虎点秋香》、《梁祝》等。大都是来自民间传说,边演边改,在演出中演员即兴发挥空间极大。但总的说来是粗糙的占多。
(12)中国戏曲表演程式中,甩衣袖、甩头发、甩翎子、吹胡须、甩乌纱的翅子,都是表现情绪的重要手段,且是高难度功夫。甩衣袖是“水袖功”;甩头发是“水发功”等等,不一而足。
(13)带过:犯罪、或犯下巨大的过失。
(14)舒服。
(15)大法度、大原则。
(16)对象、形势。
(17)那边。
(18)种公猪。
(19)羞辱、嘲笑、奚落、挖苦。
(20)聒:饶舌、胡言乱语。
(21)川人称拳头为“皮砣子”。
(22)莽汉、二楞子。
(23)击技中,头、喉、胸、腹、裆,均为要害部位,被称为“红门”。
(24)动辄就动武的莽汉。
(25)击技术语:凭良好的距离感,以突然收腹来消解对方的正面攻击。
(26)击技术语:凭敌之正面攻击即将及身体时,突然摆动支撑脚侧身避之。并以弓步桩将上身扭成三角形面对敌侧面空档,而摆腿扭身又极有利于调动腹肌力量起腿或出拳,攻击时爆发力特强,一击必中。

 楼主| 发表于 2012-1-4 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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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得!啥子东西?他妈的周大汉
算哪个坑里的蛆?
又歪又恶不讲王法,
安岳地面哪个还敢去?
他妈的窖萝卜脑壳(1)掐两个眼睛
也要当挡天王——竟敢在
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干他的丑事!
明知我跛脚虎为人忠厚又收山了,
偏还用炮火打伤我最心疼的兄弟!
反了!反了!——正如曹操所说:
若天下一日无孤,不知几人称王
几人称帝——
老子一洗手他们就雄起!
先人板板(2)!老子收山归隐
就这样不得清静,
不拿点纲常出来还要受狗气!
周大汉,周大汉:你娃胆子
也太大了——竟敢在
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捋须……
跛脚虎怒不可遏踹开太师椅,
背着手急冲冲踱来踱去。
笼子里的猛虎摇头喘气
拖着尾巴绕圈儿,
鼻孔里哼出闷雷撼人心脾。
龇牙咧嘴强压着咆哮,
微跛的粗腿积蓄着蛮力。
一生的威名受到了挑战,
沉默就意味着尊严的死期。
不仅仅是面子,不仅仅是情谊:
刘老幺与骆彪应为一体。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周大汉
他挑战的是江湖道义。
于是一声怒吼万山响应,
安岳县要降下腥风血雨……
堂屋里酝酿着复仇的情绪,
洋油灯映照着土漆柏木家具。
香案上祖宗的画像在阴影里
阴鸷可怖,
灯光摇曳着人影的凄迷。
摔烂的茶碗被一脚踢开,
弹跳在墙角久久地哭泣。
水烟筒敲掉了一个又一个烟锅巴,
大泡大泡的黄色口水吐进了痰盂。
跛脚虎霍然站定睨视众人,
络腮胡在阴暗中闪现着杀机:
没办法,事情紧急——重出江湖
开戒杀人是迫不得已。
得罪了,各位鬼怪神祗:
我骆彪这一回要毁誓了——
该当啥子报应我全都担戴,
不除掉周恶霸我是他孙子!
(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不共戴天必有一死)
发了一通脾气又知会了鬼神,
骆彪才回头柔声地安慰把弟
一切都会如意:
老幺,你有种。真不愧是
刘氏门中的英才汉高祖的后裔,
安岳地盘上敢出头臊恶霸脸皮。
单枪匹马英雄本色,
舍死忘生行侠仗义!
一身武功最是了得——
安岳人的口碑中成了传奇。
好的,好的,大哥服了你:
(我这个土匪,操了半世江湖
只挣下恶名让老百姓恐惧。
这一回机会实在难得:大哥我
也想当一回英雄留下业绩)
弟兄们也都愿再出一回江湖
挣个好名誉。
现在你就呆在我这儿好好养伤,
千万莫回去吓着我那本分的弟媳。
有的是侄儿侄女为你端茶递水,
你两位大嫂也会为你弄饭浆洗
熬药请医。
(谢了,大哥。这点儿小伤
算不了什么,
报仇的事儿我不能不参与)
哎呀,你莫急嘛,弟兄们既然
来了就会有个万全之计,
定要那周大汉他后悔莫及!
清理码头是刻不容缓,
岂容他在安岳昏天黑地……
跛脚虎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一封鸡毛信便召来弟兄们。
安岳那边还派去了耳目,
通关节拿上咐(3)监视仇人。
(千万莫让狗日的跑了——
不妨放一些话儿去激他的傲性)
官场衙门先送上礼信,
袍哥码头再联络感情,
周家院的下人也要攻心。
一句话归总是为民除害,
莫横杠子插进来伤朋友情分……
(你官府要保他也是枉自,
弄不好连你也一锅煮又是何必?
袍哥弟兄伙也最好闪开——
除去了周大汉码头才见天日!
给你个信儿是给你个面子,
跛脚虎发了话就不会落虚。
周大汉死定了不用再多话,
识相的站远点免得沾血迹)
甘家坳这一天气氛异常,
江湖上的强人们陆续到齐。
有的坐滑竿有的骑快马——
场口上早有人候在那里。
一个点头算是招呼同伙,
一个眼色便是传递信息。
(来齐了,都来齐了:
骆爷他们都在等你。
一路上想必没得麻烦——
堂屋外有热水可以洗涤)
小镇上的人们哪里敢多嘴?
紧张里透出某种神秘……
——弟兄们!大家来一趟
确实不容易。
金盆洗手都这么久了,今天
又请大家出山不好意思……
跛脚虎就这样开始了讲话,
满屋子的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你们看幺兄弟这只手臂——
这是枪伤——全拜那安岳恶霸
周大汉所赐!
大家说,咋个办?
人多自然好拿主意。
(其实主意早就定了,
就是要把他周大汉取起(4)!
金银财宝我们不要——
刘老幺给了他七天的活期)
一时间堂屋里沸沸扬扬,
弟兄们不耐热都敞开了胸膛。
蒲叶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茶叶水令怒火越烧越旺。
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歹毒,
一个个都是要周大汉灭亡:
狗日的,天仓满了——将来
由谁去照顾他那些婆娘?
——哪里!他那一身肥肉好骚气:
偏房姨太太中竟有他外甥女!
最可怜那个姓杜的寿星,
硬是被狗日的活活气死;
茶园老板一摆起就摇脑壳——
打烂茶碗踩烂桌椅:你说
冤屈不冤屈;
我们幺兄弟做了个啥?无非是
好言好语劝了他几句。
狗日的竟敢动起炮火,
活生生打伤我们兄弟!
(你们看这伤——他妈的
凤凰山的枪林弹雨也没有伤过
我们老幺的粗皮)
安岳人苦呵:脖颈上竟骑着
这么个东西……
嘿!究竟咋个弄哟?(大家说)
是不是忍了这口恶气任周大汉欺?
反正大佬倌我已经悔过誓了,
现在杀人放火我无所顾忌……
——哎呀,简单得很,又还有趣:
砍掉他四肢看他还抢人,
摘了他灯笼(5)看他还色迷!
——我建议带上点吗啡
和止血的神药:
周大汉不应该太早落气;
有眼线报告说已知会了地方,
鸡不会叫狗不会咬一切会没事儿……
收了山的强盗们交头接耳,
水烟筒被吸得咕咕咝咝。
茶碗盖老是在碗里搅拨浮叶,
烟雾里看不出残忍的痕迹。
有的在剔牙,有的在皱眉;
有的在品茶,有的在沉思;
有的醮着茶水在茶几上划道道,
有的按节奏敲着椅子扶手
轻哼着川戏。
风暴过去后是和风细雨,
一个个都变得温文尔雅
又还咬文嚼字。
有如一群法官,在合议庭
为某件桃色案子窃窃私议;
有如一帮海盗,不亮赃物
只用切口暗语在谈交易;
更象一伙朦胧派诗人
在文学沙龙聚会——
迂回着用含混的词句解释
含混的主题。
幽默粗鄙,诙谐放肆,
句句是实话却又透着杀机。
饶了半天弯子是要显示深沉,
判决一条人命象在谈蚂蚁。
蒲叶扇搅动的是血腥的欲望,
水烟筒装不下复仇的快意;
呃,大哥,看你着急!
人家周大汉这时才活得安逸。
晓得不?现在是谭寡妇——
那骚娘们儿的床铺宽大又舒适。
缠死了男人耐不住寂寞,
现在和周大汉如胶似漆!
——对头,是死得了——你不是
想熬他的肥油吃他的心猁(6)?
这一回你就好好打个牙祭。
两个保镖,真他妈稀奇。
敢惹我们老幺——还不是趴起。
阎王老子向来不嫌鬼多——
三个狗日的都该去地狱。
放心,大佬倌。这辈子
我就忘不了个杀人的手艺,
那两把大板斧还放在箱底。
算清没有?还有几个对时(7)?
狗日的这几天才过得甜蜜!
唉,刘老幺!你这个善人
才不够落教——
凭什么要给他那么长的期!
(一想到他在谭寡妇床上乱滚
老子就怄气——
到头来老子非要把那骚娘们儿
当马骑骑)
嗨!你兄弟也真是菩萨心肠,
办这些事儿少了魄力。
是老子给他来个现开法(8),
掐死他畜牲象掐死小鸡。
一把火烧了他周家院让它长青草,
乱枪子儿灭他周家人让猪扯狗吃。
这样的东西你谦让他不得:
他活一天就要造一天业伤天害理!
早收他的命老百姓会烧高香,
早送他去阴间阎王爷会欢喜……
提劲打靶的话儿越说越响亮,
晦言暗语又开始变为慷慨正义。
一个比一个更胆大狠毒,
一个比一个更关切兄弟。
骆彪在角落里敲着水烟筒,
静静地倾听复仇的毒计。
点火后用不着再赤膊上阵煽风,
看那干柴爆裂就舒心畅意。
络腮胡掩不住敦厚的微笑,
即便那慈悲的佛主也不过如此
肃穆静谧。
             敲一敲水烟筒吹一口烟雾:
好哪,周大汉——你的戏
演完了该好好休息——
留你在世上也对你无益。
那么多仇家都想吃你的肉,
何必要受苦受罪赖着活下去?
还是让爷们儿来超度你吧:
你那身粗骨肥肉我骆彪会
会慢慢地剔……

(1)川人将留作种用的萝卜窖半截在泥里,待开花籽后萝卜就空了,成了无用之物。此处是作骂人讲。意为任何一个鼠辈都敢充当大人物。
(2)“板板”即薄皮棺材。“先人板板”即是骂对方躺在棺材里的祖先。
(3)打招呼,含警告威慑意味。
(4)“取起”:追究责任。
(5)眼睛。
(6)川人将猪舌叫做“猁子”。
(7)旧时的时间单位:一对时为两小时。
(8)现场惩罚。

 楼主| 发表于 2012-1-4 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50

俗话说凡是墙有缝都要透风,
这些天安岳县被谣言搅得
人心浮动。
都说周大爷活不过七天,
天仓满了天理就不容。
多少人在暗地里扳着手指头
为周大爷计算阳寿还有多久,
多少人在期盼那悦耳的丧钟。
有的甚至开始设想周家大院
日后的用途,
更有人宣称周大汉二世转涅
只能变爬虫。
(象他这样不分五阴六阳
凭着骚劲浑弄,
到阴间肯定要受够各种苦痛。
冤死的鬼魂要找他扯皮,
尤其是那些女鬼不会放松)
那周大汉耳朵不聋眼睛不瞎,
要命的传言如奔泄的山洪。
周家院上下都感觉到了灭顶之灾:
周大汉本人更觉是乱箭穿胸!
然而——安岳的周大爷怕过谁来?
这一回是地头蛇遭遇了强龙。
强龙地头蛇都在鼓气不甘示弱,
反正——他姓周的不当孬种。
老百姓看他是将死之人,
碰面时都是侧目而过不敬不恭。
有的人甚至大着胆子昂首相迎,
不再低头避让他凶暴的面孔。
(若是在平日那还了得——今天
——算了——周大爷心里不空(1))
地方上的官爷也不再恭维他,
搭讪时很不耐烦怕和他粘拢。
要不就装模作样夸张地怜悯,
口口声声周大哥你要保重
你要保重。
意思是周某人这回说不脱了(2),
没有人敢来救命或者送终。
然而,最可恶的是那些
来自公口(3)的冷嘲热讽,
似乎袍哥也在等老子倒桶。
不管是师爷还是管事,
个个说话都血里夹脓:
爱莫能助呵,周兄!
那跛脚虎端的是绿林枭雄!
当然,既然你敢打他兄弟
就不会怯火他,
你可以带上两个保镖去向他进攻!
甘家坳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
一阵乱枪便了结恶梦……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你周大爷要和骆彪结梁子(4)
我们弄不懂。
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相信
你周大爷不会来钻洪门地洞)
老子枉自!老子枉自:
一伙龟儿子要把人气疯!
可惜我这些年那么多好酒好菜,
全喂了势利鬼个个是饭桶!
说穿了都要看周某的笑神儿——
抑或是吃少了周某的供奉!
吔,哥子大爷!做事要凭良心:
如今你们个个都要抛弃周某!
海袍哥我没少补贴安岳公口,
官场上我是散财童子至爱亲朋!
好了,这下好了——祸事一来
你们全都跟着骆彪起哄,
恨不得他把老子往死里边弄……
唉,跛脚虎呵——那姓骆的
江湖名头实在太响,
啥时又交上了刘老幺这条烂虫?
把兄?把弟?老子想不通:
老子嫖个戏子你冲什么动?
开枪打刘老幺是他娃子太狂,
惹着了你跛脚虎你就要逞凶?
不是说你早就金盆洗手了嘛?
为啥又要来拿起(5)充当雷公(6)?
你呆你的甘家坳我操我的安岳,
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不相碰。
哪个整倒哪个还不晓得——
到时候枪子儿可不管你
是不是英雄!
江湖规矩大家懂得起,
强出头只怕你落得个鼻青脸肿……
不过那跛脚虎是个杀人魔王,
我明他暗无法提防。
结他这冤家真是划不来——
全怪那刘老幺臊老子的堂!
再想到这些年自己造的业
安岳人都恨不能吃肉喝血!
不是官家人却办官家事,
得罪人的活路样样做绝:
拉丁、派款、催粮、课捐——
都是那县乡政府要借助周大爷!
现在好了,祸事来了,
好象周某真是坏蛋在残害安岳!
其实是这些人不懂道理:
弱肉强食之前是万古长夜。
况且是强是弱命中注定,
人人都该服从老天爷的裁决。
谁让你祖上不积阴德当不上绅粮?
谁让你自己是草包而不是豪杰!
老子有钱就能买得鬼老二推磨,
那些女人——生来就该待奉周爷
如众星捧月……
穷光蛋巴望着老子快倒霉,
周家院墙一倒必有乱人推。
到时候还不如过街的耗子,
连儿孙也要受气惨遭连累。
田庄产业连同鸦片生意,
一并改姓进别人的钱柜。
五亲六戚抬不起头,
几房家眷不知会跟谁……
心一慌很想去甘家坳下话,
求骆爷开恩放周某一马。
过去的事情算周某不对,
薄礼一份把歉意表达。
从今后就算是消除了误会,
刘老幺的枪伤汤药钱归我拿——
(其实我很佩服刘家的兄弟:
他曾官至上校胆子也很大。
凤凰山的龙门阵我早就听过,
说他是烂虫其实是我乱聒)
唉,那刘家娃儿哪会松口宽谅
与我结什么善瓜?
只怕是丢面子倒锋边(7)仍是活靶
难逃凶杀。
倒不如以静制动在家中稳起,
时间一长事情就悄悄拖化。
对呀,就呆在周家院里避祸
这主意不错:
大爷我不出窝你又敢咋个?
有种的你纠集你那伙土匪
来攻我的院子,
老子豁得再花点银子
多买几杆炮火。
再说你跛脚虎早已是金盆洗手
无声无臭,
重出江湖还能是绿林的领袖?
你那帮人马早就各散五方,
聚拢来也不定会得罪周某
这个朋友。
我周家院在安岳也还算有点人势,
黑白道都有人会帮我出头。
军界政界多的是亲朋,
本县的官场更是交情深厚……
(我幺老子就在省上担任要职,
有啥事我可以代你向他提出请求。
省主席刘文辉与他是至交——
安岳人要升官多靠他奔走)
话说回来还是小心为妙,
大意失荆州连关公也挨了刀。
那两个保镖身手不如人
又还内伤未愈,
即日起练不了拳脚就多练盒子炮。
(武功不行就动炮火:你刘老幺
再歪也不是什么金钟罩)
来呀,滑竿侍候——大爷今天
要去八庙乡间,
叫小厮跟紧点给大爷打扇。
七十里大路要早早出发,
抬滑竿的脚棒要多找人换肩。
大佛老爷久违了要怪罪了我们,
现在要多带点礼信去进香许愿。
若如来佛祖大发慈悲保佑周某
逃过此劫,
重建庙宇遍贴金身我不惜家业。
若如来佛大显神威收了骆彪去,
我甘愿永坠地狱不得转涅……
这普州的卧佛年代已久远(8),
石窟里蒙上了岁月的蚀斑。
那释迦牟尼得道自大看透了
世态炎凉,
遑论你红尘中虚假的誓言!
佛说臭皮囊是灵魂的身外之物,
你那金身庙宇的许诺有谁稀罕?
佛说心中有佛必定向善,
你却要佛去害人你才心甘!
若行善,不礼佛亦可成佛,
抱佛脚的往往是良心有了亏欠。
平日里作恶多端不依佛法,
恶船开远了回头就没有岸。
恶人们忘记了因果报应,
只以为幡然悔悟苦海就有边。
佛说过要放下屠刀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的恶人却少而又少。
(阿育王杀人虽多却有善报,
因为他是佛法最好的注脚。
先恶后善由顿悟而得道——
可大多恶人只把佛当作解药。
不信缘起不怕报应——到头来
终是一个罪人在绝望呼号)
不过此时的周大汉是无比的虔诚,
为避祸恨不能转涅投胎重新做人。
再做人定要学那圣贤之辈,
多行善多积德怜悯苍生。
(当然是生在富贵之家,
有奴婢有美女日子要舒心。
做善事无非是给穷光蛋
多一些施舍,
对长工和佃户也不要打得太狠。
另外还要多敲几下木鱼
多念几段佛经——
但我这人决不吃素天天要见荤)
可是那安祥的佛爷没有开口,
看样子他无心庇护披人皮的野兽。
慈悲的慧目半睁半闭,
心灵融入了庄严的宇宙。
观照着万物无穷的变化,
普度众生超脱浊流……
可笑周大汉自知是罪大恶极,
大限将至竟还想求助佛爷神力。
死到临头,欲逃无路,
多少冤魂的嚎叫萦绕在脑际。
因果报应,地狱清算业数,
一万次轮回也褪不尽劣迹!
烧香拜佛图的是避祸,
然后又心安理得去穷奢极欲。
这样的恶徒佛爷见得多了,
因而他不屑于睁目又漠然无语。
周大汉见佛爷没有发怒,
竟以为许的愿为神所喜。
钱可以通神嘛——自古以来
人神都爱财都渴望富裕。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最穷的土地菩萨也盼望有献祭!
谁不知我周某人慷慨大方?
谁不说周大爷我最为重义?
许下了的宏愿当然要还,
如来佛定会保佑我逢凶化吉。
若不灵老子去阴间找他——
不帮忙你凭啥当上神祗
还收下老子许的厚礼!
尽管这个礼还仅仅是个愿,
先办事后交钱才干得成生意!
老子许了愿了就等于你应承了,
从此你就该是老子的仆役。
总而言之你是非保我不可——
到时候可别怪我大了脾气……
第二天又去八十里外的石羊
祭拜观音,
那慈悲女神竟那样美丽:
跷脚微笑俨然是个村姑,
潇洒性感又有点顽皮。
进香人神魂颠倒忘了是石雕,
周大汉甚至想将她抬回家里。
既是满腹邪念又何须悲哀,
周大爷发誓要比着观音的样儿
再娶一房太太。
人生在世酒色财气,
女人乃是我之最爱!
欲火焚身哪还管杀身之祸?
那恶霸胆子壮了又大摇大摆。
回家便催婢子快烧香汤
服伺大爷洗浴,
然后又吩咐厨子备几桌酒菜。
请客!老子今天偏要请客——
老子就是要大吹大擂显一显派!
刘老幺咋个?他妈的牛皮!
跛脚虎咋个?安岳不认你!
说是要大爷我活不过七天,
怎么?吃饭的家伙还在这里!
来来来,请请请,莫讲礼,
这几桌酒席吃的是狠气(9)。
周大爷我有了你们的支持,
安岳这地面就不怕有死敌。
从今往后就要多多吃喝玩乐,
无论嫖赌有我就有你……
两个保镖也耀武扬威,
尽管内伤外伤都未消褪。
脸上的掌印仍红如朱砂,
肋骨和内脏痛似针锥。
骨伤科离不了膏药酒药,
吃这碗饭再痛也不敢皱眉。
趁酒兴轮番表演神枪百步穿杨:
只可惜准头差了未中靶位。
酒肉朋友们仍大喝其彩,
厚着脸把主仆们好一顿恭维。
也不管周大爷脸色难不难看,
是风凉是反讽你各人去品味:
呵,真神技也——区区几寸
差之毫微——
只要打中人体就该他倒霉!
(话说回来真人是活靶
要难打一点,
当然,当然,再练几年肯定会更对)
来,喝酒,喝酒,为周大爷干杯……
谁不知我们周哥是当今豪杰?
安岳这地盘还怕外人来踩缺?
你骆彪操黑道也该看看界线,
为个刘老幺出山恐怕是失节……
——失节?你懂屁!
人家两个是患难兄弟!
牢房里结拜绿林中联手——
相互送老婆象送一件衣。
这样的弟兄才是真正的弟兄:
大的怎见得小的受欺……
于是有人预测此事未必会就止
善罢干休,
跛脚虎那伙人心肠早黑透。
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
没有失过手,
那一带的绅粮想起就发抖。
手段毒辣背景又深厚——周大爷
最好是暂避风头出门去远游。
是呵,周大爷,来日方长,
犯不着为一口气去同骆彪争斗。
惹着了跛脚虎恐怕真不是好事,
有谁敢出面——唉,去甘家坳
路不好走……
酒席上蓦地转了风向,
朋友们一个个都陷入了忧愁:
唉,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周大爷的日子还很长久。
依我看双方和解才是上策,
能否给刘老幺……赔个不是
化解冤仇?
其实骆爷这个人还是好说话的,
刘老幺也是大度之人不会不松口……
(只要你周大爷是诚心认错,
负荆请罪大丈夫不怕羞。
从此以后洗心革面,
那唱戏的杜老师——他的灵堂
你正该去值守)
丧气的话儿越说越起劲,
没有人理会主人家在摇头:
是呀,跛脚虎的厉害有谁不知?
他既然已出山就够你恶霸受!
若有人告密说我等对他不敬,
那才是后悔不迭当缺鼻子牛(10)……
——住口!老子怕他个球!
向骆彪下矮桩大爷我不姓周!
这安岳地面老子是老大,
豁得和他碰个头破血流!
滚!滚——都给老子滚——
老子请你们是白耗了酒肉!
混蛋!虾筢!癞皮狗……
周大汉掀翻桌子怒火中烧,
客人们顶着残汤心惊肉跳。
这些人都是安岳名流,
至此刻只能怨自己不好。
既知周大汉天仓已满在劫难逃,
还来赴他这顿晚宴羞辱是自找。
好一个周大汉你如此待客,
听不进朋友们的直言忠告。
你惹着了跛脚虎他会找你算帐——
你真是没有几天可以活了。
好,好,你干得好!
你歪,你歪,你姓周的霸道!
翻脸无情一副招凶象,
死到临头象疯狗乱咬。
你心头烦躁就拿我们来臊,
为啥不去甘家坳碰刘老幺和骆彪?
算了,惹不起你——我们走就是,
免得受你连累被跛脚虎搞掉!
溅一身狗血我们是何苦来?
让你龟儿子去挨刘老幺的刀!
走着瞧,走着瞧:
再过几天就会有现报……
就这样最后的晚餐不欢而散,
客人们羞愤满面上马起轿。
没有人回头道一声谢,
只留下周大汉在那里咆哮。

(1)没有闲心。
(2)跑不掉了。
(3)袍哥(洪门)的办事处。
(4)结仇。
(5)接手困局,出面支持。
(6)在中国巫教中,雷神(雷公)是正义或惩罚之神。
(7)丧失威信。
(8)安岳石雕大多出于唐代,极具历史及艺术价值,可惜较分散,不便作旅游开发和管理。
(9)狠气:发愤争气、赌气。
(10)多嘴饶舌之徒。

 楼主| 发表于 2012-1-5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51

保镖们清楚:周大爷今天是醉了——
其实是那些劝告点着了穴道。
本来嘛,这跛脚虎哪里惹得:
万不该用炮火打伤刘老幺。
上台子抢戏子确实有点过分 ,
人家又不是烟花哪能陪睡觉?
(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
一朵鲜花还未醒苞。
亏了周大爷他老人家下得了手哟——
难怪刘老幺要横插一刀)
财大气粗难免遭人妒恨,
更何况周大爷是这一带的强豪
又还有点霸道。
平日里飞扬跋扈得罪不少人,
怨只怨他不留后路爱欺侮弱小。
不过我们是周大爷养着的狗儿,
只能听他招呼不敢不叫。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有麻烦
我们不能逃跑。
(势利之徒人所不齿,
见风使舵天理难饶。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周大爷现在确是需人照料)
都怪那些朋友劝他下矮桩,
丢面子的事儿大爷受不了。
可说出绝话又堵死了退路,
跛脚虎那边不会不知道。
昔日的朋友都躲避我们,
看起来局势确是不妙。
想劝老板收拾细软远方暂避,
可省上的幺老子又把他哇倒(1)。
老头子发话要顾忌周家脸面,
各人惹的祸事各人去阴消!
他老人家在省里也不容易——
刘自乾身边为官哪敢乱搞……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啥办法?
既不可战又不能降还不准外逃!
幺老子分明是要周哥以死谢罪,
平息了民愤他才能自保。
(肯定是骆彪运动到了省上,
要不就是安岳官员们串联上告。
民怨搅起官场波澜,
压得幺老子出这绝招)
完了,完了,周大爷是完了:
其实他请人来喝酒就是太心焦。
一群烂朋友一些馊主意——
周大爷现在才晓得他没有了依靠!
逃出去异乡漂泊是啥滋味?
地头蛇离了自家窝子不如一棵草!
更有那舍不下的几房美眷,
逃到哪儿都是目标!
唉,周哥呀周哥,莫非我们
真要跟着你倒槁(2)?
能不能让我们代表你去那个
老戏子的灵堂,
送一幅祭幛尽一尽孝?
抑或戏班子会看在眼里
告之刘老幺,
跛脚虎那儿就好说话了——
哎,算了,算了:是我们多嘴
惹你烦恼。
一切听你的,周大爷。
是,是——我们两个是饭桶草包……
周大汉象热锅里的蚂蚁满屋乱转,
半醒半醉心里如同火烧。
幺老子传的话似睛天霹雳:
说我败坏周家门风罪无可饶。
朋友们则是火上浇油,
要我蜷脚杆(3)去求告骆彪!
不由周某人不气登咽喉:
如此下作我不如死掉!
唉,撞了鬼了!撞了鬼了!
这一向我硬是球戳戳昏了头脑。
天晓得,我为啥要去结仇刘老幺?
为一个戏子惹祸是色迷心窍。
(周大爷我床上有的是女人,
可是那武小旦长得实在美貌。
英雄气短是情有可谅——
古往今来石榴裙下有多少英豪
连江山也不要)
唉,还是收拾东西避风去吧:
阎王要收你任你去海角天涯!
那跛脚虎纵横江湖广有眼线,
说不定早布好天罗地网把我笼罩。
当缩头乌龟?周某还有啥脸面
在人世上混?
从此这安岳地面你就莫操!
幺老子要我好自为之——
可他是要周家不至于倒漂。
若是低头下了矮桩,今后
长年二娃(4)也敢造反向我撒尿!
也罢!也算老子活不长,也要
学西门庆花间柳下死得逍遥。
兴许那刘老幺是个壳子客(5),
跛脚虎不来插手也未可预料。
放一些虚声来恐吓老子,
到头来还不是江湖中常见的空炮。
骆彪刘老幺都是聪明人,完全
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河水不犯井水,
你走你的路来我过我的桥。
幺老子认为我有杀身之祸,
我说我自有佛光照耀。
本来嘛,也怪他刘老幺自己
吃饱了干饭多管闲事,
我打他那一枪也只伤了皮毛。
何必小题大做扭住不放——
朝前看嘛——大家都是人大面大
将来还要长打交道……
为什么求了佛许了愿却又把良心
抛在九霄?
为什么听到死神的脚步声还要
谈什么逍遥?
原来周大爷又有了新欢:
谭家的新寡妇比紫竹观音妖娆。
她刚死了男人还不到半月,
周大汉就让她为公爹戴孝。
(那老头子太过于迂腐
竟敢捉周大爷的奸,
周大爷只好一顿拳脚送他去阴曹。
抑或是这家人犯了重丧(6),
真该找阴阳先生把罗盘校校)
可怜谭家人书香门第抗暴无力,
死了人丢了脸只能哭嚎。
屈辱的泪水浇活了诅咒:
世面上的传言不会是造谣。
骆爷,刘老幺,你们就快些动手
替天行道吧,
一定要让那奸夫淫妇遭到现报……
谭家祠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那淫贼却喜欢女人白衣素缟。
灵堂里交媾最是刺激,
哪管他人神共愤罪孽滔滔!
那荡妇先是半推半就说是要
守节守寡恪守妇道,
后来竟如鱼得水比潘金莲风骚。
受到责骂后干脆以烂为烂,
公然宣称愿去周家院作小。
头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
你们谁敢惹周大爷
就来我跟前跳跳……
家门不幸呵,羞死老前辈!
苍天有眼呵,快降下炸雷!
姓周的你确是太过分了,
莫忘了你也有六亲姊妹。
论势力谭家不是你对手,
到时候你会尝到复仇的滋味。
你死到临头了——骆家大爷
会替我们作主:
很快就要扯出你狼心狗肺……
当夜里周大爷去找那寡妇幽会,
是死是活也要在花下沉醉。
就着烧酒吞下壮阳的春药,
眯着眼把床上之事想入非非。
先想好情话要挑逗她冲动,
发情的母狗儿才最是受用。
告诉她过了这几天大爷就看期(7)
八抬大轿娶她,
作四姨太守正房享受专宠。
大婆子外甥女都是丫环材料,
任随你使唤她敢来争风!
钱柜子的钥匙由你掌管,
要穿衣要饭有的是女佣。
我们周家发财靠的是鸦片——
从云贵来——帐本要捏在
我两个手中。
总之是跟着周某你有的是福享,
当然这谭家的财产也要搬空。
(这正是书上所写的人财两得:
西门庆就是靠多讨老婆财运兴隆)
那谭家祠离周家院只有三里,
三个人三杆枪都还是心虚。
心中有鬼怕走夜路,
更何况走路人有太多的死敌。
大佛老爷保佑,大佛老爷保佑:
(周某还有更大的礼)
让刘老幺白受了那天的恶气
在家中休息;
让跛脚虎突然害病倒床
(最好是患痢疾);
让所有的仇家都心疼肚痛,
让那些井市传言成为牛皮。
啊——七天!七天了——今天
正是刘老幺定的死期!
狗日的该不会给老子认真?
周某人捱过这一关再作道理——
嗨!你两个的灯笼是咋个在提?
莫老在那里甩来甩去……

(1)川中农人对大型牲畜的口令,意为“停住”。
(2)垮台、完蛋、死亡。
(3)退缩。
(4)对长工的辱称。
(5)吹牛大王。
(6)一个家庭连续死人谓之“犯重丧”——最惨、最不吉利之事。
(7)川中农村之婚嫁,是由男方查皇历,查出“黄道吉日”,定为婚期,然后将“期单”送至女方,通知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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