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四川第一网络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楼主: chaozai3333

[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2-2-23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chaozai3333 的帖子


这个方面的话题的 都讨论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115

刘副大队长百感交集俯下身去,
简大爷的惨相是晴天霹雳。
两眼发红强忍住泪水,
血污的伤口引出了叹息: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你老人家果然栽在了仇家手里!
你虽是袍哥却不是恶霸,
仗义疏财还一贯主持正义。
专打抱不平扶持弱小,
决非是黑道上的滚龙地痞。
几年前袍哥就自行散伙,
你洁身自好回乡下种地。
可仍有人不放过你金盆洗手的
龙头舵爷,
县里头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你不是反革命,不是阶级敌人!
县上在讨论你的问题时
也感到迟疑。
一定是有人公报私仇,
趁浑水打虾筢加害于你!
是谁?是谁?是谁的指示?
是谁把简大爷打成这个样子?
难道我们区上没有规定?
难道能让你们乱整一气……
嘶声竭力的责骂震撼着庙宇,
宽阔的殿堂里一片沉寂。
打手们知道闯了大祸,
低头垂手不敢言语。
我瞟你来你又瞟他,
推卸责任要竭尽全力。
本来么,这人命关天
该有个指示和条律,
谢二爷却要我们下重手
把简大爷弄死!
现在遇上了地区来的首长,
口口声声要追究到底。
唉,谢二爷呀,你老人家
就站出来承担点担子嘛——
抑或李秘书能保证你没事……
没有声息,没有声息,
没有人出来把责任扛起。
亮壶子的火苗直往上窜,
幽暗中有人开始把伤员护理。
包伤口,理衣服,擦血迹,
抬眼望一望暴怒的首长,
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慄。
简大爷慢慢回过气来,
血淋淋的嘴唇上抖动着胡须。
失神的眼睛在寻找什么,
稍稍一动——门板就淌下鲜血
在地上凝集。
显然他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只是强人的毅力还留守着神智。
此刻他生命之翼已开始飘浮,
垂死的呓语断断续续:
……谢二爷……谢……二爷……
你……好狠……
你在黑屋……黑办老子……
说完他头一偏一命归西,
大眼球死盯着黑暗中的仇敌。
凄惨中透出一种凶恶的威严,
死老虎仍要把人看下肚去。
简大爷渐渐变得僵硬,
刘春放下了他冰凉的手指。
两眼冒火站起身来,
面部抽搐咬着牙齿。
然后他把打手们逐一扫视
令他们发抖,
那神情不啻是阎王爷转世
凶暴无比:
说呀,是谁干的?
是谁给你们杀人的权力?
还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
还要不要人民政府的规矩?
国民党吗?这样乱来——
说!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的头头现在哪里……
闯祸的打手们一阵寒颤,
一个个伸不直背脊和双膝。
那区委项书记见势不妙,
便伏在刘春耳边悄声几句:
报告首长,他们是贫协会武工队
积极分子,
具体领导是谢二爷谢副主席……
刘副大队长猛地回过头来,
一眼瞥见了那暗中的仇敌。
扭曲的嘴脸上冷冷一笑,
直让那战兢兢的可怜虫恐惧窒息
近乎昏迷。
——站起来吧,谢副主席!
看一看你公报私仇造下的功绩!
简大爷总算死在了你的手上,
现在你正该称心如意——
同志们,现在我要介绍一个人物
给你们认识:
这个被打死的简大爷是革命同志!
他参加过袍哥这点不假,
但为人正派从不做坏事。
家里没有什么土地房产,
也不放高利贷剥削乡里。
甘家坳的革命群众知道得最清楚,
县上也搞清了诬陷的问题。
其实简大爷还是革命功臣,
迎接解放他是开明人士。
救国军的匪情是他最先举报,
这一点党和政府不会忘记。
早年他还救护过革命干部——
就因为这点他得罪了谢二爷
这混进贫协会的谢副主席!
你们可知谢二爷是何等人物?
你们可知他过去曾有多少长工
和房屋土地?
他欺侮孤儿不给工钱,
打聋了放牛娃的耳朵歪得出奇!
受苦人团结起来吃他的大户,
这样的革命行动你谢二爷不服!
真不知工作组是怎样给你
划的成分——
来人呀!给我拿下这个漏网的
恶霸地主……
闯祸的武工队员们要立功补过
便如狼似虎,
扑上前将谢二爷牢牢捆住。
有人还狠命赏他的耳光,
直打得谢二爷口吐鲜血
摇着头叫苦:
冤枉呵,首长!我从来不是
什么恶霸地主——
不信你去谢家院看一看
我那几间破屋!
我公报私仇这点不假,
那姓简的过去实在太可恶。
我一家让他害得好惨:
倾家荡产,老婆子还气死在
告状的大路……
(说着他连声叹气连连跺脚,
老眼里还滚出了几颗泪珠)
请看在李能的面子上放我一马,
他现在是江县长江书记的秘书。
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能坐
共产党的监狱,
起码我是个革命干部的亲属……
这时那区委书记又凑了上来,
悄声为刘副大队长解释清楚:
他说的不错,李能是他的女婿——
他女儿翠花也是革命干部。
定他贫农成份是上面的意思,
选他当贫协副主席可能是个错误。
唉,还不是李秘书捎信来
要多多关照,
区委应承担责任不能含糊。
象这样私刑杀人确是不可容忍——
可李秘书那头……谢二爷
毕竟是他岳父
这刘春不听李能的名字尚能自制
一听得李能二字便抑不住愤怒。
同门师兄别来无羔——原来你是
谢家沟的客(1)还当上了秘书!
阴鸷小人的卑劣,
烂杆子土漆(2)的歹毒,
师父一提到他便脖子气粗。
哼!革命干部?
我看是混进党内的异已分子
包庇地主!
共产党人哪能和阶级敌人攀亲?
阶级立场都不要了还有啥前途?
(好一个刘春政治思想成熟,
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令人佩服。
立场坚定阵线分明,
决不能和阶级敌人沾亲带故!
可将来你的子女却因你的罪孽
而受到株连——
不知你以何种心情把往事回顾)
那谢二爷终于听出是熟人的声音,
仔细一看透身冰冷——
天哪!是春娃儿——小冤家
几时成了共产党人?
有你掺和就有大祸,
你莫非是我谢某人的克星!
想我女婿李能是县长秘书
官职不算小,
比起这放牛娃却要矮几分。
地区的土改大队来头太大,
连区委项书记都听他命令。
那气派活象个八府巡按,
看那警卫员跟他贴得多紧!
盒子炮的枪柄不离右手,
不时还朝我瞪一瞪眼睛。
这一回端的是来者不善,
我谢某人命苦是前世注定。
几十岁的人死了也没个啥,
只不要牵扯我的女婿李秘书李能!
(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他的岁数又那样年轻。
无论如何你们都会打上交道,
共事的缘分是今世今生)
权衡了厉害关系两腿一弯,
卟通一声跪倒还背着麻绳:
啊……刘……同志呵,
我谢某人早就是贫下中农
有乡亲们可作证,
我当副主席是向党表达忠诚。
如今我打死简大爷犯了错误,
请撤了我的副主席职务
再从重处分。
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关李能的事,
只求你看在我年纪一大把
手下留点情……
刘春发现他已认出了自己,
往前一站发出一声冷哼:
好啊,说得好!大实话——
记下他的招认,
阶级报复杀人是他的罪行!
今晚就关在这庙里的大牢,
明天押出去交给群众斗争。
关于李能要深入调查,他的
立场问题要在县委讨论……
谢二爷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后果,
生死关头顾不得别人:
不!我冤枉!我冤枉啊!
打死姓简的……我没动过手——
真的,是他们!是他们……
他们原来就是袍哥中的滥帐,
他们受过简大爷的戒训。
心怀不满成心报复,
假借我的名义行凶杀人……
呵,饶了我,饶了我,
我不能去会场挨群众斗争,
我的女儿翠花还要干革命……

(1)川人将女婿称为“客”。
(2)变质的土漆,毒性极强。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117

乔达摩•悉达多王子抛妻别子
毅然走出迦罗比卫王宫
庄严的大门,
他要游历世界探究生命真理
终极的至真。
他要为人间解脱痛苦,
他要让人类脱离兽行。
呵,伽耶的菩提树真是荫凉,
他终于悟透了人性的永恒:
万物在流动法无定法,
苦集灭道四谛超度人生。
从一个时空到又一个时空,
从一种生命到又一种生命。
所有的逻辑都基于因果,
所有的欲念都是祸根。
因而你只有隐忍和消业才能
跳出轮回,
冤冤相报其实是沉沦……
佛陀呵,我尊崇你——那时
你正占据着思想的最高山岭,
你的慈悲引导着善行。
可我的时空是20世纪,
这一百年的业呵,是铜浇鉄铸
消之不尽!
吃斋?灭欲?有什么效果——
须知人类已把一切手段用于战争!
原子弹已粉碎了神的威严,
你忍与不忍都将作灰尘!
(记得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
是怎样屠杀上万僧侣?
还有那日本的731部队
杀人细菌的功勋!
奥斯维辛的耻辱不属于
某一个民族,
南京城的冤魂是30万一群)
呵,不可回避,不可回避:
人家要奴役你会甘心?
人家要杀你你表示欢迎?
杀戮——消业——转世——
唉,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
不过我还是深信因果的力量,
我深信正义最能消业
并有助于诗人。
不过这正义也是法无定法——
不信我们再去考察刘春的命运……
却说那地区土改工作副大队长
在佛陀得道2300年后
从甘家坳起程,
此刻他所悟到的是阶级斗争
少不了血腥。
简大爷被关进黑屋惨遭黑打,
谢二爷用老命同我相拼。
这不是你死我活又是什么?
亏了张区长还满怀善心。
快意恩仇后也曾有过自责,
赓即又心安理得鼓足了精神。
两个阶级是不共戴天,
胜利者当然要使用专政的权柄。
四十八声枪响是一挂鞭炮,
谢二爷的脑浆已冲洗得干净。
李能若要报复就由他去吧,
今后的事儿何必多费神。
(这样不虑后果行事实在是愚蠢,
到头来他必为此受到报应。
人生的悲剧大都在于此:
稍一放纵自己就意味着祸星)
若我是李能我就会超然,
共产党员都应立场坚定。
(这样的想法更是要命,
愚蠢终将受到严惩。
顽冥不化自以为是,
世事岂能只依你的心情)
大家都受过党的教育培养
有起码的觉悟,
都应该讲原则又恩怨分明。
谢二爷的问题是属于公务,
说到底你是党员要讲党性。
不要紧,不要紧,
李能他不会把我怀恨……
就这样自我辩解自我宽心,
两匹马儿向安岳县飞奔。
吴家大院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隐约还辨得清那瓦房碉堡
耸立在竹林。
粉房和面坊可还在开办?
长年们可还是闷不吭声——
不,不可能——现在正是
土改的高潮,
说不定贫协会已捆起阶级敌人。
姨孃和姨父不知我会到来,
我是来催收仇家的性命!
这两口子作孽多端——天仓
早就满了,
当年的迫害记忆犹新!
想不到吧?这世道的无常:
想不到我苦命的孤儿也会翻身!
如今我是党的土改干部,
如今我代表无产阶级专政!
算一算吧,那千块银元现在
该多少利息?
算一算放牛匠两年的工钱
该多少现银!
还有对我母子的百般虐待,
三九天,我娘遭你毒打——差点
淹死在牛圈粪坑。
买通夏师爷胡乱判案,
逼得我娘改嫁出姓!
哪还有亲情?哪还有良心?
为了金银迷失了本性!
算不尽呵,这刻骨铭心的
血海深仇——
要不是共产党谁来把冤伸?
回想那苦难的岁月真有点
不寒而慄:
刘春我是九死一生。
参加革命我义无反顾,
要肝脑涂地以报党恩。
搞土改搞肃反只可铁面
不可有私,
千万莫辜负了党的信任……
马蹄在土路上敲出了响声,
刘春一时竟情不自禁。
坐板车的情景历历在目,
十多年的光景是一道伤痕。
警卫员只道首长患有沙眼
老在擦泪,
却不知他此刻是触景伤情。
呵,多肥美的原野呵:
现在我们去把它分给农民。
让穷苦人翻身解放当家作主人——
这是何等光荣的历史使命!
失败的反动派诡计多端,
千万要擦亮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想到久别的表姐,
那姑娘虽丑却善良温存。
不知她现在变得怎样?
她可别向着该死的双亲。
回想起儿时对她的伤害——
骂她是丑婆伤了她的自尊。
气得她羞愤难当大哭一场,
我尤自满地打滚一个劲耍横。
想到这里忍不住自笑:
刘春我真是板眼(1)得很。
头一回见面就不给面子,
直把那姨父气得不行。
那一晚是表姐来到牛圈,
糊涂中母亲和她的谈话
我依稀听见。
她认定这辈子是我的老婆——
可是她又不能长得乖点儿
讨我喜欢。
更有她父母是阶级敌人,
我刘春岂能沾绊你反动家庭。
这次我来安岳是了结旧帐,
你吴家院马上就要尝到我
革命者的凶狠。
你吴素君受得了要受
受不了也要受——
看一看你父母是怎样受的严惩!
你已经成人了——没有了父母
也不算孤儿,
土改分房分地有你的一份。
自食其力是新社会的规矩,
同父母划清界线你前途才光明……
呵,慢着——前面就是吴家湾
那片竹林,
再往前走就要进吴家院
当地主的客人。
让我们策马绕道走山上的岭埂,
先找工作组把情况摸清。
再通知乡党委村支部和各级贫协
前来开会,
好好为吴保长两口子作个结论。
然后你送份紧急通知到驯龙区上(2),
就说我来了——要他们为斗争会
召集人群。
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
地点安排在吴家湾的空坪。
邻乡邻村都要派武工队来,
肃反高潮要有气氛……
猛抬头看见山坳上有个人影,
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零——
矮小的身躯有点儿佝偻,
朝这边张望象是在等人……
啊,那不正是朝思暮想的母亲!
是她在那儿揉着眼睛。
啊,娘呵!你怎么在这里?
你让儿……想得好心疼……
刘春翻身下马奔了过去,
一把抱起娘——身子好轻。
心头涌动着千言万语,
喉咙被泪水呛得发哽。
说不出呵,说不出——离别后
几千个思念的光阴,
夕阳下重逢更沉醉在亲情。
当年的少妇成了老妪,
当年的崽娃已有绒须挂在嘴唇。
两对眼睛贪婪地相视眨也不眨,
生怕认错了人惹出困窘。
啊,儿啊——娘呵——
没有错,是他(是她)!
这回母子俩抱得更紧。
刘宗氏高兴得忘了揩去泪水,
刘春把老娘旋转得发晕。
田坝里升腾起灰蒙蒙的暮色,
山岭上寒风正掠过绿茵。
稀疏的野油菜花在麦苗丛中抖索,
悬崖上吊挂着干枯的勾藤。
天快黑了,鸡鸭该回笼门……

(1)俗语:有趣。
(2)安岳的一个大镇。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118

刘宗氏抱着儿子惊喜交加,
春娃你长得这么高大。
晕死娘了!晕死娘了——
快点把娘轻轻放下。
娘老了呵,娘老了呵,
老得只剩这骨头一把。
(刘春这时才发现母亲
确实很消瘦,
心里顿时充满愧疚:
恕儿不孝,恕儿不孝呵,
娘呵,儿确实太忙——忙得
忘了你老人家还在火坑里头)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不枉自我天天盼你回家
天天守候在这山丫。
儿呵,你当了共产党了——
还带着个保镖骑高头大马。
是多大的官儿呀?他们说
连县太爷都要听你的话。
嗬呀!这不是我们刘家祖坟山
开始贯气哪!
你老汉在阴间也要乐掉大牙。
(他那坟头你去挂过亲(1)么?
说不定就是他老人家在阴间
保佑你娃!
吃菌子莫忘了疙兜(2)的恩哟,
相信儿时常会想一想他)
我么?我现在孤身一人
没有什么牵挂,
王家湾的米饭我嫌煮得太粑。
王驼子?早死了——我这个
丧门星还呆在那里干啥?
前年你姨孃姨父接了我过来,
他们现在礼佛行善很受赞夸。
家里的土地财产早就送了人,
所有的佃户都过得优裕发达。
姨孃两口子经常念叨说你有出息,
当共产党的官儿莫把身子累垮……
刘春一听火冒三丈,
母子之间的温情冰消雪化。
后退一步瞪起了眼睛,
嗓音冰冷又干涩沙哑:
娘!你在说些啥?
吴保长两口子现在成了菩萨?
阶级仇切身恨不共戴天——
你应该有志气不掉身架!
再是讨口要饭也该走远点,
再没有去处也不该来这搭(3)!
小恩小惠抵不销罪孽,
剥削阶级恶极罪大!
想一想他诓去的那千块银元,
想一想你在牛粪凼里
是怎样一番挣扎!
想一想夏师爷是怎样用法币
换了你的银子,
想一想吴保长他当时说的啥话?
(他说千块法币够买五斗高粱,
千万要省着点煮粥吃
莫每天只炕(4)粑粑)
不是他们诓骗——我们凭什么
给他放牛?
不是他们逼迫你怎么会改嫁?
当保长当地主他欺压了多少穷人?
共产党若饶恕他又该把谁杀?
万不想你老人家这样糊涂,
如今忘了痛楚是因为好了伤疤……
刘宗氏一听话不对头,
赶忙握着儿子的双手满眼是泪花。
儿啊,你果真要记姨孃姨父的仇?
你硬要杀了他们才解得开疙瘩?
他们过去确实不对——这点不假,
不择手段发家心狠手辢。
三年前你姨父一场大病
差点儿归一(5),
有老和尚说他们是种瓜得瓜。
造业太多成了恶果,
惟有疏财行善才能消化。
从此两口子散尽家财当上了居士,
不再寡恩薄情把乡里欺压。
如今虽划成地主成分却很有人缘,
区上和乡上都愿意为他们保驾。
素君姑娘更是善良,
这一带没有谁不羡慕她爹妈。
勤快孝顺又温柔体贴,
吴家院内外都特别喜欢她……
那刘宗氏说到这里喜不自禁,
仿佛是儿子已把未婚妻接纳。
历数素君对自己的恩情,
唠唠叨叨关不住话匣。
天花乱坠后是突然而至的灰暗,
(她蓦地发现儿子脸色可怕)
冷场中她看到儿子拉长了下巴。
那刘副大队长端的是烦不胜烦,
横眉勒眼拉着他那匹军马:
完了吗?你说累没有——可惜
今天这山上没人给你烧茶。
哼!落后份子,你懂个啥?
党的政策难道还会差?
(我看你是辣子汤还没吃够,
还想去那牛粪凼挣扎滚爬)
那吴保长两口子再是改悔,
这一回也难逃正义的惩罚!
明天召开斗争大会,
今晚就要把犯人关押。
本想指望你上台子倒苦水控诉,
不想你吃了他的饭来帮他说话。
好哪,好哪,不谈哪,不谈哪。
现在我要去开会布置工作,
完事后再来看你老人家……
刘宗氏一见儿子要走,
情急中只想把亲人打救。
张开双臂拦住了儿子,
声音颤抖老泪横流:
儿呵,你莫忙着走,
娘有一句话还没有说透。
我和你姨孃是孪生姐妹,
她若死了我也活不久。
想一想素君将来的日子
是什么样子?
想一想做事太绝引来的诅咒。
整来整去终要显报应,
我看你当官是到不了头……
刘副大队长一听这话怒不可遏:
呔!我把你这个没有原则的
可恶的蠢婆!
明摆着你成了无产阶级的
头等叛徒,
你改嫁就失去了刘家的资格。
想我老汉在阴间是怎样看你,
你帮着吴家有什么结果!
吴素君的日子与我何干?
任有什么报应也拦不住我……
刘宗氏一听这改嫁二字
就触及了伤痛,
儿子的指责如万箭穿胸:
啊,你这铁石心肠的东西——
你硬是要把你姨孃姨父
往死里边弄?
来,把老娘的命也拿去,
反正是改了嫁的,不值钱——
留在世上也没什么用!
呵,刘老幺呵!你快醒来
管一管你这报应儿子吧:
忘恩负义,六亲不认——
我出姓王家是为哪三宗(6)……
说着那老婆子放声痛哭,
气急了的脖子胀得通红。
泪水洗不去绝望和幻灭,
这娃儿歹毒象一条孽龙!
我给你下跪哪,我的儿——
我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无足轻重,
我知道你立场坚定要革命成功。
你恨你姨孃姨父是我们的家务事,
我担保他们已改过从新——应该
得到善终。
啊,你就放过他们吧,你就
放过他们吧——我这里给你磕头:
你这个六亲不认的铁面包公……
刘春挣脱母亲跳了起来,
脸色苍白气急败坏——
不!不可能!不可能让他两口子
逃脱制裁!
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娘了:
你本已改嫁王家该那边安埋!
你哭,你哭的是共产党
要镇压反动派,
你哭的是剥削阶级正在垮台!
说什么六亲不认要显报应,
阶级立场问题有谁敢担戴?
你知我迟早要来报血海深仇,
你要截住煞星就来这里等待?
休想!休想要我心慈手软——
造了业还想就这样消灾?
勾销旧帐——没那么撇脱:
快回去叫他们准备好棺材!
要不然打个坑窖(7)了就是,
用不着三天野狗就来刨开!
我共产党就是要六亲不认——
你这个落后份子莫不知厉害……
刘副大队长说罢跃上骏马,
恶狠狠留下一大堆粗话。
可怜那刘宗氏哭成个泪人儿,
竟想抓住马儿不怕践踏。
可是那刘春去意已决,
一抖缰绳便要开拔。
那马儿不认得主人的老娘,
一蹬腿把刘宗氏踢个仰叉。
好在那马儿还未发力,
就这样刘宗氏也肿脸松了大牙。
鼻血涂污了瓦刀脸盘,
嘶哑着哭嚎喊不出爹妈。
哎呀!哎呀!这就是我
血淋淋生下的儿子呀,
这就是我苦水养大的春娃……
刘春听得鼻孔一酸:今天
我——这是怎么哪?
苦命的母亲她有何罪?
竟挨我的马踢忤孽到了家!
六亲不认伤了老娘,
同志们知道了一定要责骂。
母亲也是受苦的阶级,
哪能够见究(8)她没有文化。
嗨,我这脑瓜!我这脑瓜!
我不能正确区分不同性质的矛盾
水平太差。
回去后请组织上考虑一间房子
将老人接去内江远离这乡坝……
马儿在原地打转引颈嘶鸣,
刘春在马上皱起了眉心。
他几次要下马扶起老娘,
又怕她趁机纠缠替反动派求情。
我没有这个权力,没有权力:
我没有权力出卖自己
对阶级的忠诚!
吴保长夫妇是罪不可恕,
不是我本人——就是贫协会
也会要他们的命!
镇压反革命是我的任务,
心慈手软要留下祸根。
(他想象着斗争会场是怎样沸腾)
你回去吧,让素君为你
扯点草药敷上——将息几个时辰,
莫来斗争会场以免伤心。
(管不了的事你就莫管了,
姨孃她们的下场已经注定)
到时候我接你去内江安度晚年,
尽管我还没有多少薪金。
我工作上的事儿你就莫要过问,
共产党的政策不能不认真……
刘副大队长丢下这些话儿
就打马上路,
一任那刘宗氏在地上呻吟。
这时他心里一阵轻快:
母亲的恳求没能动摇他半分。
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就是要经受
各种考验,
干革命哪能够屈从于亲情。
虽不敢说母亲受伤是罪有应得——
替反动派说情真是愚蠢……
马儿在夜色中慢了下来,
前方的亮壶子照亮了田埂:
在这里,刘副大队长——我们
都来齐了,在等你下命令……
路边上挤站着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是当地的土改工作组
和武工队民兵。
区长和乡长迎上前来,
警卫员在他们身后汗水涔涔。
报告!通知已送到,
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请首长先听地方上的汇报,
贫协会再请示有关斗争会的事情……
——好!好得很!
安岳这边的工作很有水平。
今晚就在这里安排停当,
明天就开会镇压阶级敌人。
地委在等候土改的胜利,
中央要布置新的斗争……

(1)挂亲:清明扫墓凭吊亲人。
(2)疙兜:树桩。
(3)川中方言:这里。
(4)炕粑粑:锅贴饼。
(5)归一:结束、完蛋。
(6)此处作“件”字讲。四川人爱把几件事说成是几“宗”事。
(7)窖:埋的意思。
(8)追究、或耿耿于怀、一般见识。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120

有谁愿作丑陋的女人?
何况她还有着造业的双亲!
偌大的家业与她无关,
父母为男嗣伤透了脑筋。
问卜打卦烧胎化水(1),
生不出的兄弟是统治的阴影。
所有的安排都围绕着他转,
所有的计划都以他为核心。
丑姐姐一直被冷在一旁,
丑姐姐只能守自己的本分。
(女生外相嘛,死了外葬:
你吴素君怎能把吴氏的香烟
以女儿身继承?
莫怪父母待你心狠——
今后自有兄弟把你照应)
可是,生不出来——
那想象中的儿子一直不肯出生,
可怜的父母却不再是育龄。
送子娘娘不肯通融,
似乎是保长命里要绝根。
记不清炖烂了多少个药罐,
记不清曾经求过哪些鬼神。
倒是那宗幺妹吃药过多,
为想要儿子弄垮了自身。
吴保长的阳萎也无药可治,
独自睡张床只恨自己无能。
(年轻时也曾试过几个丫头:
水灵灵的姑娘竟没一个怀孕。
那时候吴保长就有所察觉:
他知道自己有了毛病)
几年前一场大病使两口子倒床,
吴家院没人管好不冷清。
好在有素君侍奉在旁侧,
请来了游方和尚为爹娘念经。
到此刻方知罪孽深重,
所有的病痛烦恼都是报应。
放牛娃的冤魂需要做法事超度,
亲姐姐落魄中接进了家门。
田产和房屋划给了佃户,
积攒的银钱让长年们瓜分。
吴家湾的活路棒喜出望外,
从此把两口子奉为善人。
土改时吴保长已没有了财产,
区乡上都知道两口子的美名。
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吴保长夫妇是弃恶向善的典型……
殊不知春娃儿杀了回来,
不依不饶要报仇雪恨。
老母亲劝不住还挨了马蹄,
吴家湾开大会要把冤伸。
呵, 我真是苦呵,老天爷
你待我太不公平……
那天夜里凄风惨惨
吴家大院分外宁静
吴素君悲愤填胸泪如泉涌,
依偎着姨孃大放悲声。
清油灯摇曳着凄然的昏黄,
墙壁上跳动着模糊的幻影。
姨孃的抚爱止不住颤抖,
姨孃的叹息比素君更深沉:
哭吧,我的女儿,
把你的泪水流个干净,
但愿能洗净冤孽洗净灵魂……
——可是,怎么能呵——
老天爷你给我个什么样的处境……
素君她想起白天的情形:
大土坪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父母在台口边瑟瑟发抖,
低着头佝着腰满面泪痕。
押解的武工队员扛着大枪,
秋风黑脸却又似有所不忍。
春娃在主席台上指手划脚,
区长乡长都对他恭敬。
纸烟叶子烟都在猛抽,
直呛得父母咳嗽不停。
唉,你们也有今天?当初
为啥又要那样贪心那样凶狠?
打死放牛娃,坑害亲姐姐,
当上了保长更仗势欺人。
提人家的腊肉抢人家的丫头,
逼人家的租子抓人家的壮丁。
现在落在了春娃手里,
你们还能指望他发出善心?
真是报应!真是报应——
其实也可怜——望大家
看在这几年的份上法外开恩……
不想那根娃早已是冷面铁胆
狠毒之人,
专程来安岳就是要夺命。
会场上找不出人上台倒苦水
控诉罪行,
倒有人窃窃私议把善人同情。
都说是保长两口子已向善多年,
应该给个机会让他们改过自新……
那刘春见势不对跳到了前台,
(天哪,他多么激动多么英俊)
为镇堂子大吼一声:
今天的斗争会要正常进行!
想不到没有人打破情面
上台子开口,
那就让我来谈谈自己一家的
血海深仇。
刘宗氏是我娘大家都晓得,
我母子俩受害是乡亲们搭救。
且不说借钱不还忘恩负义,
且不说两年里白给吴家放牛;
这两口子心比蛇蝎还要毒辣,
牛粪凼要淹死我娘才肯罢休。
买通了夏师爷歪着屁股判案,
逼得我娘改嫁给王驼子这疯狗。
从此后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呵,
都是这两口子把良心黑透!
他们打死放牛娃就该死罪,
不能因小恩小惠就饶他们一手。
共产党来了他们降也得降
不降也得降,
他那些房屋田产迟早要没收。
如今我们翻身得了解放,
这样的阶级敌人如何能保留!
我们同他们是你死我活呀,
你们看我这满身的伤疤——
我是苦水多得哽住了咽喉……
说着他脱下了衣服赤裸着上身,
显露出肋骨上依稀的伤痕。
(有王家人打的有找扎匠打的,
当然要数姨孃姨父留下的
最触目惊心)
泣不成声涕泪横流,
捶胸顿足满腔悲愤:
千万不能忘本!不能忘本哪……
一时间会场上群情沸腾,
许多人想到了自己的苦情。
这两口子确也是罪孽深重,
现在来悔改是晚了时辰。
催税捐逼得人家破人亡,
收租谷向来是大斗大秤。
多少人的女儿被他卖了抵债,
多少人的儿子被他拉了壮丁……
这时那贫协主席突然站起,
挥舞拳头吼出了心声: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坚决镇压阶级敌人……
几千个人都是情不自禁,
山呼海啸在田野上回应。
田埂上的狗儿夹着尾巴飞跑,
受惊的麻雀飞出了竹林……
这时那刘春揩干眼泪拔出枪来,
喝令将两个反动派按跪在土台。
再挥手要群众迅速后退,
台子前留出了安全地带。
可怜那两口子魂飞魄散,
腿脚瘫软直发抖摆。
涕泪交加说不出言语,
眼怔怔望着愤怒的人海。
后悔?恐惧?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脑海里只是
一片空白……
(先还镇定着想以死来消业,
面临死亡时却又想耍赖。
佛主呵,阎王呵,这世界
我们实在舍不得离开!
更何况是枪毙——这样的耻辱
要留给后代)
刘春朝武工队员做了个手势,
两个小伙子以为是要他们开枪
拖上命债。
扭捏迟疑不知所措——原来
刘春是要他们摘下黑牌。
素君不敢看表弟扣动板机,
更不敢看父母又傻又呆。
一时间空气似要凝固,
天幕上飞来了灿烂的霞彩。
突然叭叭——响了两声,
异常的清脆异常的痛快。
硝烟的气味在微风中飘散,
几千张面孔僵得不自在:
死了?真的死了——
不,还在动——那吴宗氏胸口
还在发喘:
唉,春娃呀……
垂死的模样真是可怜,
众人的心里突然一阵悲哀。
果然是死了……死了……
两条人命……象是割韮菜……
吴素君拖着沉重的脚步
在会场外徘徊,
木然的看着众人把她父母软埋(2)。
没有泪水没有仇恨,
思绪象一团浓浓的雾霾。
说不清,道不白,想不开……
说实话她恨自己的父母
造业太多,
她也恨自己的父母只盼男孩。
她最恨父母忘恩负义
欺侮姨孃和表弟,
诓了银元还把孤儿寡母迫害。
害人太多罪不可恕——
没有人再信你迟来的悔改。
(枉自你们念佛,枉自你们吃斋,
行善抵不销几十年的孽债)
表弟他真是大男子汉,
英气勃勃又凶又帅,
两声枪响了结了恩仇,
顶天立地是英雄气概。
对父母我已是不忠不孝,
对众人我是阶级敌人的后代。
这辈子我该怎样生活?
表弟你总该有个安排。
父母再不对我们却没有仇,
你再是革命干部也该懂得爱……
当夜里同姨孃紧紧依偎,
两个人心里都翻着苦水。
春娃呵, 前世的冤孽:
这一回你算是发够了虎威——
两条命抵罪大仇已报,
对母亲对表姐你意欲何为?
你大干部的脾气使人害怕,
你无情的冷漠使人心碎。
苦呵, 小船儿漂泊在凄风苦雨,
看不到岸又断了船桅……
这时候有人轻叩房门,
两个女人只好收拾起伤悲。
啊,是春娃?你……唉!
你是不是来给我们……添罪……

(1)一种巫术。
(2)不用棺木掩埋死人。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11 | 显示全部楼层
121

今晚上刘春有点儿微醉,
午饭时他与区长多喝了几杯。
警卫员替首长挡驾牺牲了自己,
刚散席便倒在厨房的草堆。
晚饭时也是躺着人事不醒,
只嚷着太累了要好好安睡。
乡长们也都是红光满面,
全没了基层干部那种拘谨羞怯
和对首长的敬畏:
喝,喝,自家酿的土酒,
不会打脑壳不会翻胃……
胜利了,胜利了!
镇压了反动派,我们的江山
还怕甚雨打风吹……
那时的共产党冰清玉洁,
平日里难得喝群众的茶水。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红军的传统是党的光辉。
可今天同志们实在太辛苦,
好容易开成功斗争大会。
通霄的夜战和过度的紧张,
散会后顿时感到瘫软和疲惫。
贫协会拿来了没收的土酒,
炒胡豆硬梆梆的别有滋味。
两杯酒落肚便硬了舌根,
唠叨叨闹嗡嗡管不住臭嘴:
呃……刘……呃首长!
我看你……恨吴保长……硬是
恨到了骨髓!
现在正该称心如意……喊一声
我们……贫下中农万岁……
年轻的区长也凑了上来,
结结巴巴,却把握着自己
身份和地位:
刘……副大队长!说实话
我对你的魄力十,十分敬佩。
若你能长驻我们区领导我们,
工……工作肯定整对(1)。
但不知土改结束后你任何,何职?
是不是还回……内江地委……
刘春心里咯噔一声:
区长谈的问题触动了神经。
地区的土改副大队长少年得志,
这时才想到自己的前程。
是呀,革命究竟是个啥结果呀?
革命不当官算什么事情?
副大队长——这一番督察
赤膊上阵,
自己相信是不辱使命。
铁面铁腕大刀阔斧,
回去之后理应迁升。
说不定外放某县当个书记,
说不定在机关里平步青云。
(大章同志勉励要刻苦学习,
有机会再进党校去深造培训)
可是他心里突然发沉,
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清脆的枪声。
那姨孃临死前分明在呻唤——
我听见她是在唤我刘春的乳名。
事实上除了素君我就是她的至亲,
人之将死其情必真。
可我却亲自杀死了她:
几年前她夫妇就改过自新!
现在他们的鲜血将染红我的顶子——
我真想摆脱这一切远离凡尘!
革命成功了土改胜利了,
似乎我的使命已经完成。
我是不是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我确实对不起素君和苦命的母亲。
唉,我真是过分,真是过分:
这酒味……这酒味怎么带着
一股血腥……
这时那武工队队长挤了过来:
首长你多喝一点儿也是应该。
你想那吴保长两口子就这样去了,
留下个女儿本分实在。
说实话那女孩子一点不可恶——
生在吴家院……花儿没法开……
于是刘春他独自去到山岭的土埂,
青草上躺了整整一个时辰。
想过了刘凤楼又想文秀,
苦苦追忆着女人的温存。
天黑时他跌跌撞撞来到吴家院,
悄悄叩开表姐的大门。
理智滞阻着他的脚步,
情欲却燃烧着血液使头脑发昏。
所有的信念都抛之于脑后,
所有的意志都屈从于本能。
可是这眼前的景象好不凄然:
素君和母亲依偎得好紧。
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孤女——
两个女人都无助而恐惧伤心。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牛圈之夜,
是素君为母子俩带来了温馨。
我羞辱她是丑婆她不记恨,
只说是这辈子要把我苦等。
如今我杀了她的父母毁了她的家,
她却同我娘相依为命……
呵,天哪!怎样一双
会说话的眼睛!
她哪是什么丑婆而是位佳人!
宽脸盘多丰满又有玫瑰色彩,
厚嘴唇还有着性感的丰韵。
处女的贞静中有一种威严,
远比那凤楼和文秀更温柔深沉。
心里边蓦地一阵激荡:
她是我的——我不能让别人采摘
她的花芯……
刘宗氏见儿子如此痴迷素君
情不自禁,
又恼又喜不便吭声。
看一眼春娃儿意味深长,
轻轻起身出去关上了大门。
刘春猛扑过去抱紧了表姐,
一语不发只是亲吻。
心潮澎湃欲火炎炎,
所有的理智都化作了灰烬。
可怜那吴素君也不能自持,
浑身火烫抑不住呻吟。
只道自己是处在梦中,
刘春的怀抱是飘荡的白云。
呵,这就是爱!这就是自己
盼了多年的幸福——
呵,表弟呵,我的亲人……
不意间突然想到了惨死的父母,
可手臂却把春娃抱得更紧:
拿去吧,我的处女之宝——
我们之间没有仇恨。
你杀了我父母有你的道理,
有你这个大男人我心里安宁……
刘春却突然粗暴得象头畜牲,
不领情——他对待表姐
象实施一次占领。
骨子里总有一种轻蔑恶意,
轻贱她又夹杂着强者的恻隐。
疯狂的情欲是复仇的发泄,
他感到姨孃姨父在瞪着眼睛。
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你们的女儿正在我身下!
你们吴家的体面全毁于我春娃,
你们吴家的罪孽在今天开花……
可怜吴素君初尝情爱,
又羞怯又痛苦不敢挣扎。
所有的幸福都化作眼泪——
幽暗中春娃的表情真是可怕。
她恶心男人嘴里残存的酒味,
她诅咒男女之事原来是苦瓜。
手一松不再拥抱想象中的温柔,
一任那刘春恣意发泄把温情糟蹋。
呵,你善待我吧,善待我吧,
我是你的人属于你们刘家。
你嫌我、恨我我都能忍受,
只求你别将我抛弃在这乡坝……
刘春听得了表姐的抽泣,
心里边蓦地一阵欠意:
我是说我知道她的温情,
却为何要折磨她发泄怨气!
唉,太深了呵,陈年的仇恨:
我刘春注定要结孽缘陷在污泥……
欲海中理不出乱麻般的思绪,
明日该怎样想不出个所以。
搂着那吴素君心情复杂,
又爱又恨又怜没有个主意。
也曾在心底后悔过孟浪,
也曾为素君发出过叹息:
唉,人哪——这是不是造业?
我的下场又该在哪里……
心里一虚身子开始颤慄,
冥冥中他看到了地狱:
找扎匠夫妇在油锅里烹炸,
自己却被一群小鬼开膛剥皮……
啊,救我——这里他看到了
那梦中的美女:
她的眼里是痛苦的焦虑。
眉宇之间有爱有恨,
下撇的嘴角掩不住鄙夷。
啊,救我,救我——我们认识——
我确实同我表姐有这孽缘,
我的放荡不是我本意。
我不是好人却是男人,
我的志向是鹏程万里。
我发誓,要配得上你,对得起你——
我的罪孽还可以改过,
我的灵魂还可以洗涤……
呵,洗不净呵,洗不净
血腥和污浊的情欲,
拔不出放纵后深陷的淤泥。
身陷罪孽却希冀天堂——
因果报应是铁的逻辑……
第二天一大早刘春便策马而去,
母亲和素君那里没有留下言语。
两个女人相对垂泪,
都觉得自己是遭了遗弃。
唉,这就是命——看起来
我真要独守空房等待一辈子,
我只能作他名义上的发妻。
那刘春回到内江后令组织上头痛:
作风粗暴草菅人命惹来民意汹汹。
张区长、李能等人反映了情况,
可不少人又纷纷出面为他请功。
经讨论——刘春同志毕竟是
执行党的政策,
大凡方向是正确的——即便
有所偏激也不算严重。
于是命运的天空云开雾散,
关于刘春的前途又呼声轰隆。
一说是地委找他谈话要他搞监察,
一说是省里曾有意将他外放巴中。
书记县长的职务他都能胜任,
最好是去第一线贴近工农。
立场坚定又大刀阔斧——
派往自贡吧,他熟悉那儿:
自贡团委需要他去冲上一冲。
都知道省委在重点培养,
有成绩必定还另有重用。
组织上给他介绍了个对象(2),
姑娘是团干部最崇拜英雄。
年轻的姑娘叫做小邹,
花容月貌又根正苗红。
婚事拟定在金秋十月,
大章同志来信要求坚持
艰苦朴素的作风。
还说争取亲自前来主持证婚,
希望小刘小邹继续革命
建设好自贡。
可刘宗氏一封信召回了儿子——
孽缘的山妖跑出了山洞。
它们要扭住培尔•金特:
做父亲的当然不能过得轻松。

(1)整对:办好。
(2)彼时革命干部由组织安排婚姻是不足为怪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卷

最 后 的 斯 文
                                       
耶稣从殿里出来的时候,有一个门徒对他说:“夫子,请看。这是何等的石头,何等的殿宇!”耶稣对他说:“你看见这大殿宇吗?将来在这里没有一块石头留在石头上,不被拆毁了”。

                                            新约•马可福音







122

我说葛幺爷呵,你还是来碗米汤
顶一顶饿,
一个帽儿头(1)————能让你
挺多久的精神干这等重活?
这里到甘家坳还有好几十里,
东大路年久失修尽是坎坷。
百多斤的担子你秀才要硬担,
吃不饱肚子你咋个爬山坡?
这米汤再是等而下之之物
也还是米煮的汤嘛,
喝下去那才不同力气要大得多……
陈三爷满怀仁义唠唠叨叨,
边说话边把甄子里的剩饭
倒进簸簸。
腰店子饭铺生意不大,
过路的脚夫是主要的顾客。
白米饭红辣酱冬瓜南瓜,
下力人(2)来歇脚都有茶喝。
安岳的大米要相因(3)五分钱,
甘家坳再贩去日用杂货。
商贩们图的是蝇头小利,
东大路上罢脚板(4)劳累奔波。
陈三爷对葛秀才分外关照,
这落魄的斯文人命运不好。
道德文章闻名遐迩,
一家人常挨饿半饥半饱。
先是教私塾王法太凶
打跑了学生闭了学馆,
诗云子曰受人嘲笑。
后来放下架子当上偏耳(5),
猪儿市上找钱还算公道。
娶回了张氏刚吃上饱饭,
偏遇上连年猪瘟生意糟包。
一家五口人坐在青石板上(6)
喝西北风,
还有个学生在读惠民学校。
万般无奈出来贩米,
身胚子弱担子重吃得又少。
迂夫子落得这步田地
还穷讲究斯文,
粘糊糊的(7)米汤是下脚料不喝
嗟来之食不要。
我陈三爷多盛饭给你是想
交你这个朋友,
你拒绝我的好意又是为哪条?
你呵,你——你这个酸秀才
硬是酸过了坳。
说起你来我又好气又好笑:
还说是格物至知齐家治国平天下——
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安顿不好!
遭孽呵,遭孽呵,
饱读诗书百无一用——一家人
烧对时火(8)了,还架子不倒……
葛秀才脸上火燎火烧,
陈三爷话虽粗直却点着了穴道。
雀巢里的雏儿嗷嗷待哺,
自己却折断翅膀掉光了羽毛。
抑或是这年头要消灭斯文,
秀才没办法来把米挑。
百多里路程百多斤担子,
头一天脚掌上就有了血泡。
每一步都似觉泰山压顶,
每一步都似踏利刃尖刀。
回家后两条腿再也拖不动,
真想要躺下去让肉化骨销。
葛张氏挑着血泡忍不住掉泪,
英儿却怔怔地望着油灯
把牙关紧咬。
这孩子礼拜天才回得家来,
住校生成绩优异靠老师们关照。
菊儿俯身吹气为幺爷止痛,
兰儿不懂事只知道哭闹。
一家人习惯了贫困习惯了饥饿,
但绝不会任由悲哀把生活笼罩。
葛秀才总爱为孩子们讲几个故事:
什么苏武牧羊,什么吕蒙正赶考;
什么落魄的薛平贵穿上了龙袍。
笑林广记更受全家人欢迎,
稗官野史也有珍宝。
英儿回家从没有闲着,
打开书包就向幺爷幺娘汇报。
历史国文是老头子的强项,
数学化学却摸不着头脑。
最是那叽哩呱啦的英语
比天书还难懂,
秀才问:未必外国人说话
都象克蚂(9)乱叫?
(哪比我中华文明古国,
诗词歌赋音律多美妙)
总之是苦中取乐一团和气,
大家都为英儿自豪。
唔,这牛寄茹(10)敷伤凉悠悠的,
请找块布片包一包起泡的痛脚 。
明日一大早我还要赶路,
安岳那边的米市关得很早。
贩去的小百货已不好脱手,
跑单边挣的钱实在太少。
好在英儿很快要毕业了,
到时候我们家一日三餐
就不会少红苕。
好,吃饭,吃饭,
吃了饭早点睡个好觉。
唔,好香——马齿笕(11)就要这样
用辣锅(12)爆炒……
葛张氏体贴辛劳的丈夫,
每天都要领着两个女儿
在下午上路。
二十里开外接住当家人,
擦汗水打扇子还递上茶壶。
扁背兜(13)分担了四十斤重量,
尖尖脚要跟上丈夫的脚步。
兰儿要唱歌给幺爷解乏,
唱着唱着便饿得直哭。
菊儿赶紧背着妹妹跑开,
掐一朵野花已有了露珠。
东大路印上了苦难的脚印,
甘家坳在远方是憧憬里的幸福。
惠民中学的灯光依稀可见,
英儿一定在展劲读书。
龟子的品学皆优志向高远,
毕业后一定有辉煌的前途。
但葛英将来究竟干什么,
秀才一直没有想得清楚。
经商赢利他深以为耻,
又不让儿子涉足官府。
(现在的官场黑暗腐败,
陷进去难免同流合污)
总之要作国家栋梁,
莫要象老子白首为儒……
葛德刚每望学校总要叹息:
孔孟的学问已不合时宜。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看起来这话不无道理。
当今是白话独步天下,
文言文已然销声匿迹。
甚至英儿也写起了白话诗歌,
(若是外人写的秀才定骂狗屁)
又白又浅品不出诗意。
英儿说安岳人康白情是个中高手,
我看他的东西是大白话缺少诗意。
尚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孔子曰
诗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可见
真要写出好诗不那么容易。
胡适之颇有国学功底,现在
也来凑热闹写什么新诗。
什么乌鸦什么兰花(14)——纯粹是
口水话没有情趣。
还有那个名叫郭沫若的乐山才子,
发空论说大话不着边际。
一会儿是我要把我的我吃了(15),
一会儿又把诗歌写成政治标语。
唉,若屈原李白天上有灵
会作何感想,
诗经楚辞又该置于何地……
葛秀才哀叹他最后的斯文,
更哀叹时世艰难一家人的生计。
扁担在肩头压出了茧疤,
东大路磨穿了加垫子的鞋底。
饥饿为胃子留下了病根,
负重跋涉扭伤了腰肌。
可是他依然咬着牙上路,
每一回都是挑百多斤大米。
实在太累了就默诵论语和春秋,
实在太饿了就吟哦陶渊明的诗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县官
有文人的骨气。
但不知陶渊明曾否象我这样落魄
养不活妻儿?
抑或他在桃花源中耕田不少饭吃。
每天要挑这百多斤米走百里路
真是要命——
可怜我秀才还是有辱斯文
在经商言利!
然而身为男人要承担责任,
养家糊口何来羞耻?
他做隐士我做小贩——同样是
儒家品行高洁之举。
        这些年拖累妻儿受穷受苦,
饥饿几乎让斯文扫地!
虽是无奈却不曾丧德——
我与陶令何其相似!
浊流之中独守清高,
难怪他的诗句萦绕在脑际
还添我力气。
(陶隐士呵你可知这百斤大米
压在肩上是什么滋味?
又累又饿浑身汗湿——看你
还悠然南山采菊东篱)
自始至终相信孔圣,
自始至终为旧文化着迷。
英儿爱新学是他的志向,
兰儿却应把国学承继。
待她稍大就教她诗书,
兼及书法调教出个才女。
只可惜菊儿少了悟性,
天生呆笨只好下苦力。
不懂斯文何其可悲,
为人一世真是枉自……
那一年春天特别温暖,
丘陵大地上阳光灿烂。
一望无际的山峦是清新的嫩绿,
田沟里的菜花黄得刺眼。
画眉在林间唱着歌儿,
堰塘里的白鹅庄重而悠闲。
葛秀才挑着米箩急急匆匆,
他的心里如同油煎——
葛张氏的手指已不能伸直:
衲鞋底太用力把神经勒断。
葛英的书学费要尽快交清:
可教我上哪去找这二十块
要命的银元?
龟子的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
交不起书学费还有啥脸面?
锦绣前程化为泡影,
眼睁睁断了风帆的桅杆。
老师们见了只是叹气:
可惜这个娃儿……偏偏
你是家贫出了状元……
心着急脚步越来越快,
要赶回甘家坳找熟人借债。
宋幺姐的印子钱利虽大一点,
能借来解燃眉之急也算不坏。
想我秀才枉读诗书有负于妻儿,
拖累她们受苦真是无奈。
真希望斯文能当饭吃,
真希望学问能变成钱财。
君子固穷却总得要活下去,
更不能亏了有前途的后代。
呵,老天爷:你何以如此
苦我心志?
这生活的重负我快担不起来……
正胡思乱想抱怨着天公,
突然间小腿一阵剧痛——
原来是油菜田蹿出一条狗儿,
无端地向秀才发起了进攻。
是疯狗——瘟汤锅儿舌头长伸
吊着唾液眼睛发红,
僵直着脖颈站着不动。
葛德刚一怒捋下了扁担,
照那畜牲眼睛死命一捅。
疯狗儿哑叫着逃向了远处,
葛秀才瘫软下去哽咽了喉咙:
呵,这真是屋漏又遭连天雨,
船破偏遇打头风!
我秀才前世造了什么业?
连遭横祸人不中用!
现在连疯狗也来欺侮我——
这日子实在是钻不出的刺蓬。
他想起川剧文天祥的念白:
啊,老天爷,老天爷——
你莫非要灭我大宋!灭我大宋……

(1)旧时饭馆卖饭多是以碗代勺,盛饭扣于更大的碗内,使米饭呈草帽状,故称“帽儿头”。
(2)出卖劳力的人。
(3)相因:便宜。
(4)在这里“罢”应作“摔”讲。“罢脚板”就是亏脚掌。
(5)猪市上的中介人。
(6)指没有财源收入的城镇贫民的悲惨处境。
(7)俗语:浓浓的意思。
(8)每天只吃一顿饭。
(9)青蛙的俗名。
(10)一种草药,叶厚而多汁,能解毒退烧。
(11)一种野菜,味略带酸,营养丰富。
(12)不放油的烫锅。
(13)川中农村独有的一种扁形背兜,以细薄篾片编织而成,工艺性较强,背着舒适,很实用。
(14)见《胡适文集》。
(15)郭沫若诗《天狗》中的句子。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124

葛幺爷心里毛焦火辣,
成天躺在床上只是咒骂。
红厌斑蝥(1)毒性太重,
心烦意乱有如猫抓。
哪家的疯狗你乱咬什么人?
你不知我葛秀才挑米卖
是养活全家!
英儿的书学费还等着我张罗,
(我这个样子——宋幺姐
哪还会放帐(2)拉我一把)
毕业前却遇上地陷天塌!
可怜的娃儿最顾惜面子,
没钱的老子害苦了他!
可惜那异常的天资远大的抱负,
如今要失学没处生发。
不,等一等——我要去学校
找谌校长下话:
葛英的书学费请宽限几日,
待我伤愈后再想办法。
(谌校长也是个国学老师,
秀才我去求他不算掉架)
呵,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哎呀这腿——实在动弹不得
只能躺下。
嗨!那就抬——葛幺娘!
你快去请人来(你是聋还是哑)
快抬老子去学校看葛家大娃!
我想那谌校长他会给面子,
二十块银元算不了啥……
(可惜葛张氏只是抹泪,
扭头向一边不敢搭话。
怀里掏出了四百块法币,
秀才的眼睛瞪得好大)
啥?你说些啥?你说英儿他
已离校不再念书?
不念书能开出多大一朵花?
(这是啥钱?哪里来的?
正好拿去学校把书学费缴纳)
啥?你说他把自己卖了壮丁?
中央军里去打枪骑马?
气死老子了!气死老子了!
老子还说可怜他娃娃
在学校里坐辣(3)。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穿黄鬼皮(4),
当炮灰塞炮眼儿——老子枉自
把他盘大!
十几年的墨水喝了有何用?
弱书生偏要去战场厮杀——
天哪!天哪!天——哪……
葛幺爷连声大叫滚下床来,
不顾一切往门外滚爬。
葛幺娘吓得大声尖叫,
菊儿和兰儿哭着喊妈。
一家人在家里哭作一团,
街坊们陪着掉泪把英儿责骂。
这娃儿实在是鬼摸了脑壳,
这么大的事情不对老汉说。
亏了葛家还是书香门第,
这样忤逆确是说不过。
想去想来盘儿没有想头,
到头来靠不住真是窝火。
这年头日本鬼子凶残得很,
你是葛家独儿挨了哦嗬……
葛幺爷听不得对儿子的指责,
趴在地上涕泪滂砣:
我说大爷大娘们你们够了——
我的儿子是苦在心窝……
(你们想想我家这个样子,
他去吃粮是卖命——让我们生活)
葛秀才对日本人根本不怕:
小小岛国他能呑我中华?
问题是葛英他放弃了理想,
投笔从戎——这可不是古代
文人写的神话。
吃粮当兵能有什么好人?
最大的本事是把老百姓欺压!
好个葛英儿你办事爽快,
竟不顾家庭要独闖天涯!
(葛德刚想象儿子正在战场,
遍地的硝烟熏黑了脸膛。
手执步枪与敌人肉搏,
胸前溅满了鬼子的血浆。
还有那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
蛮不讲理四处掠抢。
似乎那葛英也混迹其中,
奸淫烧杀忘了爹娘)
由不得秀才不痛心疾首:
是自己无能才逼得儿子吃粮
离开了学堂。
儿呵,你回来——老子有话
要同你商量,
老子要你脱下那军装……
街坊们听不得那撕心裂肺的哀号,
抬着他去区公所把那逆子寻找。
(秀才维护儿子其情可谅,
言语顶撑是他心里烦燥)
浩浩荡荡前呼后拥,
招丁处挂着牌不许喧闹。
然而葛幺爷他仍是呼天抢地
闹得一塌糊涂,
长官脾气再大也只得下小(5):
是呵, 再是卖壮丁也应回家
告之父母,
哪能够胡乱顶替别人来军营报到!
蒋委员会长多次训令要以孝治国,
中央军最信奉仁勇忠孝……
这时那胡长官走了出来,
英俊的脸上带着微笑。
眉宇间透出少年得志的英气——
年轻的将军正步步升高。
蒋校长的栽培是再造之恩,
同日本鬼子较量才算功劳。
此番进四川招募兵勇,
休整后再去战场同鬼子拼耗。
(蒋委员长要求我们以五拼一——
五个换一个鬼子也受不了)
四川人端的是机灵人精,
打仗不怕死还脑筋开窍。
文化人更要受本长官的器重,
象葛英这等人才部队最需要。
呵,老人家呵,对不起了,
葛英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
但小伙子气宇轩昂适合干行伍,
说不定有所发展把祖宗光耀。
打日本么,我们蒋委员长
是当代的库图佐夫——
拖得鬼子疲了,再给他一刀!
来呀,葛英——你快过来——
快先向你父亲请罪把情况报告……
那葛英身穿黄军服分外英武,
一见到父亲便双膝跪倒:
幺爷呀,儿不孝——儿不该
自作主张就穿上了战袍。
儿知道父亲和师长对儿的厚望,
儿知道自己是葛家的独苗。
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儿决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教导。
读书报国自是崇高,
儿投笔从戎仰天长啸!
与其固守贫困不如马革裹尸
效命疆场,
儿跟着胡长官前程美好……
葛秀才这时才看清儿子:
原来他对家境十分知晓。
万般无奈中止了学业,
四百块卖身钱给父亲抓药。
此刻的葛秀才百感交集,
坐在椅子上把儿子紧抱:
儿呵,苦了你了!老汉我
为你感到骄傲!
你舍身为国也是为家,
胸怀奇志乃大忠大孝!
老子错怪你了!错怪你了——
你当兵抗日是当今的英豪!
只不要忘了学过的东西,
还有谌校长和惠民学校。
(谌校长知道不?你要
给他写一张纸条。
要他等等你胜利的消息,
许他一张立功的喜报)
老子这点病痛算不了什么,
过几天就能出门挑抬奔跑。
你幺娘的十指却成了残废,
那是她衲鞋底太用劲
还时常熬通霄。
不要紧,一切都会好。
家里目前是有点困难,
这么多年还不是过去了!
甘家坳这地方仁义厚重,
街坊们时常把我们照料。
病愈后我自会去找点活干,
你菊妹帮人却还需要调教。
兰妹也在一天天长大,
今后你写信要把她关照。
牛马氏预言她是文曲星下凡,
可女孩子能有啥造化
能蹦得多高?
唉,本想看你毕业,看你成家,
不想你却当抗日军人玩起了枪炮。
去吧,你就放心地去吧,
多杀几个鬼子就算对老子尽孝。
最好每个月写封信回来,
想办法弄一块人肝子
作老子的胃药。
(莫要说老子野蛮吃人——
那日本人才是野兽凶猛残暴!
报上说他们常吃中国人的肉,
我吃他块肝子有啥大不了)
呵,胡长官呵,拜托了——
我葛英儿现在就交给你了。
这娃儿虽是书生却意志坚强,
头回出门就要进堑壕。
男子汉大丈夫国事为重,
即便是埋骨他乡也不辱没父老……
就这样在那里唠唠叨叨,
葛幺爷对胡宗南印象特好。
真不愧蒋委员长的得意门生,
年纪轻轻就战功显昭。
看样子他礼贤下士是个儒将,
英儿跟着他算有了依靠……
可怜葛秀才自作多情
以为儿子有了前程,
那胡宗南哪是豁达之人。
收买人心是政治手腕,
追随蒋委员长也是为了权柄。
拉丁征兵是壮大实力,
战争中何曾顾及某个小兵。
葛英他被编进了敢死连队,
专门抱炸药同敌坦克拼命。
年轻人枪林弹雨九死一生,
一个连就剩下他一人立功受勋。
胡宗南提拔他却很吝啬——
尉官几乎就是他最后的前程。
就这样葛英他为党国效忠
南征北战,
直到共产党打进了南京。
后来他随胡宗南去了台湾,
少校复员只是一个荣军。
他自觉无颜见川中父老,
老死在孤岛也不通音讯。
相信他记得惠民中学,
相信他记得自己的父亲。
书生的理想早已破灭——
相信他是不愿背弃最后的斯文。

(1)两种有剧毒的昆虫,治狂犬病有特效。(所谓“以毒攻毒”)但毒素副作用大,药物反应强烈。
(2)放高利贷。
(3)陷于困境。
(4)旧时老百姓恨国军,称其黄军服为“黄鬼皮”。
(5)放下架子求情,下矮桩。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125

这一向云家的油坊生意滔滔,
几个儿子却不见半点儿微笑:
每一天累得七荤八素,
到头来汗水多赚头少纯属白搞。
就因为效益差经营困难,
老头子不肯请帮手——只能让
儿子们下苦力日夜干熬。
本来,这油坊的活儿最是苦累,
每日里都是汗如雨下烟熏火燎。
收菜子买花生讨价还价,
蒙眼牛拖碾子碾压油料。
平板锅猛炭火毒烟蒸腾,
看火候加生料不断翻炒。
最是那丁檬木粗大的撞杆,
吊在正梁上还带着铁套。
每一次推举都要使尽全力,
每一次送撞都心惊肉跳。
哐铛一声地皮发麻,
柏木的屋架震得晃摇。
油槽里挤出黄亮的青油,
油料榨成枯饼包着稻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繁重的活儿枯燥又单调。
最开心的假日是挑着篓子
去成都卖油,
几弟兄好象是囚犯出了监牢!
且不说结伴而行无拘无束,
一路的风光也秀丽娇好。
(哪象那油坊闷臭的黝黑,
家中的父亲也严酷霸道)
年轻人都渴望奇遇和刺激,
但却不敢惹事四处招摇。
那时候成渝公路尚未通车,
上成都下重庆只能靠双脚。
脚夫们宁愿走老东大路,
又平顺又近便不在乎路小。
有一回弟兄们正走过石经寺
要翻龙泉山,
柏树林扑出一伙棒老二(1)
要抢夺油挑。
几弟兄一声猛喝捋下扁担,
一阵狠砍血溅绿草。
可叹那伙土匪做业务运气差
遇上了硬火,
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得胜后大家却心情沉重: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美妙。
成天搊撞竿有啥前途?
出门贩运又谨防挨刀。
年轻人总得要有个奔头,
死守营盘只能苦到老。
于是云老大卖壮丁去了河北,
十年后才回乡当装卸工人
拉架车扛包;
云老二在邛崃招了女婿——
老婆本是个小寡妇颇有财宝;
老三去吃粮当兵却沦落为马匪:
几年后为兄弟们带回了
抢来的三嫂;
老四和老六回到了家里,
苦撑油坊不让它塌倒。
云老五争气读完了四川大学
回乡教书,
心脏病却使他死在惠民学校。
云老幺也是学而优则仕:
八十年代为官越升越高。
只有小女儿淑娴最让父亲伤心——
她竟然同恋人私奔把家风坏了。
(须知她母亲是个贞洁的女人,
自从嫁来云家没有出过大门)
那一天油坊歇工变得清静,
一家人吃罢晚饭抽烟发闷。
云老爷子发出一声叹息:
我巴望你们弟兄都有前程。
你们在家里是闷得发慌,
找不来大钱老是贫困。
开油坊欠下高利贷大债——
我知道早就该让你们成亲。
可你们看这家,这油坊
排场这么大却周转不灵——
(谁让我们是无钱办大事
少了资本,
谁让我们的算盘不如老天爷
拨得精明:
天旱年辰菜籽花生涨价,
榨成青油却无人问津。
万般无奈只得降价——这一下
油坊才亏得深沉)
大笔的油款近期收不回,
赊欠的油料人家催得紧。
买下的油坊全是抵押物,
房款的利息就当是租金……
没办法呵, 孩子们,
大爷我治家确是无能。
你们看那葛幺爷也是焦头烂额,
一家大小挨饿时常断顿。
遭孽人还被癫狗给咬伤了小腿,
大儿子被迫停学卖了壮丁。
卖壮丁当炮灰可不是什么好事呵,
可怜葛幺爷贫病交加如水洗净。
一想到他秀才满腹才学尚且如此,
我们家有这个样子应该称心。
我自始至终相信我们会发财,
我不信一家人都下劳力苦干
还无利可盈……
老头子越说越是兴奋,
少不了吹牛给儿子们鼓劲。
这时听得门板在窠窠轻响,
开门后迎进一条人影。
呵,蔡老师,请进,请进——
哪阵风吹得你大驾光临?
——嘘,请小声——
(隔墙有耳——小心谨慎)
你们家老五今天给我通风报信,
说校方已知道我共产党身份。
他要我来你们家暂避风头,
稍平静就想办法回到省城。
我蔡旭知道你们为人忠厚,
也算是受盘剥的贫苦百姓。
共产党的主张你们清楚,
相信你们不会把我当作外人。
云老四接下了包袱行李,
云老六为蔡老师抹干净板凳。
云老五递过来一杯热水,
云大爷开始打量教书先生。
只见那蔡旭面目清矍,
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鼻梁挺直嘴唇丰满,
长发齐肩眼角有皱纹。
四十来岁的人显得不那么老练,
一落坐便侃侃而谈宣传远景。
从巴黎公社到苏联
共产理想已实现——
其实就是孔夫子的大同社会
那种类型。
说到现实说到国民党,
打内战反人民它何其展劲。
通货膨胀苛捐杂税——
你们家的生意咋能不亏本?
因此我们要起来斗争,
跟着共产党起事闹革命翻身。
只是这油坊生意不宜过大,
有衣穿饭吃过日子就行。
到时候肯定要消灭私有制——
资本家可不是好的名分。
你们家老五是个神童,
十一岁读初一又还发愤。
我已向他谈了革命道理,
到时候为党工作前程似锦……
云老头听到这里好不耐烦,
鼻孔里发出了刺耳的闷哼。
他不高兴蔡旭的革命主张,
他只想沉入发财的梦境。
老五是读书材料这点不假,
何必要造反同政府抗争?
弄得不好还是杀头之罪——
我云家图的是富裕和安宁。
于是乎装一副笑脸却不掩饰反感,
声调中多的是奚落的成分。
递上水烟竿表示礼貌,
吐一泡口水眯着眼睛:
嘿,佩服佩服,蔡老师真是
革命家的胸襟,
中山先生的遗志是你们继承。
可我们云家信奉君子不党——
(想你是知道这孔子的圣训)
我们凭劳力吃饭独善其身!
你离开惠民中学也是好事,
我们五娃读书会更加安心。
不学你那些油画素描没啥不得了,
其实我还看不惯光胴胴模特
淫邪得很。
(学生就该好好念书么,
画人人儿能画出多少黄金白银?
好端端一个惠中学民不认真上课,
搞政治反政府算哪门子学问)
不过你来我们家要放心安全,
呆几天没关系只要不嫌穷困……
这云老头端的是豪爽汉子,
只是不懂政治——没看到共产党
即将成为救星。
多少年后儿子们谈起这事都要
摇头惋惜:
那一夜为什么不跟着蔡老师远走
参加革命?
(可这样的后悔无济于事,
平凡的人生是历史注定。
云家也将有自己的荣耀:
他们将参与造就一个诗人)
云家人最终是尽了主人的本份,
他们送蔡老师上路是黎明时分。
临别时还赠送了盘缠大洋,
直送他到沱江码头上船
才挥手回奔。
回家后云氏兄弟对这事守口如瓶,
暗地里却开始和老爷子商议
把未来权衡:
这油坊不赚钱又还多苛捐杂税,
国民党已是腐败透顶。
穷苦人都是心怀不满,
共产党终究要坐上龙庭。
到时候搞共产油坊咋办?
虽说是没请帮工不招妒恨。
蔡老师说是要清算资本家——
抑或我们这个油坊真的
到时开不成。
但总而言之云家要发财至富,
要用血汗挣下家业留给子孙。
相信共产党是只清算剥削,
勤劳俭省肯定不是罪名。
说不定还有优惠的政策,
办油坊有益于国计民生……
可共产党最终没让云家的油坊
存在多久,
五三年的五反(2)运动
把云老爷子扣留。
油坊消失在公私合营浪潮,
所有的房产被国家没收。
老三老四老六被招进了粮站,
工作是在国家油坊里搊撞杆榨油。
几弟兄都是有名的油脂专家,
老六还当上了省劳动模范
是油脂厂的头。
老幺在大跃进进了大学,
毕业后在宦海弄起了扁舟。
他永志不忘的是兄长们的供养——
老父亲早就疯癫天天醉酒。
(这使他的命运类似于包丞:
终生欠着亲情在官场上搏斗。
又要当清官又要讲人情,
到头来忠孝两全没入俗流)
老四在五五年生下一个女儿,
未来诗人的伴侣长得很清秀。
她的故事是长诗中的亮点——
现在让我们转入正题——好好
写一写斯文的春秋。

(1)强盗的俗称。
(2)“五反”,即五五年的反偷工减料、反投机倒把、反偷税漏税、反刺探国家经济情报、反行贿受贿运动。很多私营企业皆毁于此。

发表于 2012-3-1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victory::victory:
发表于 2012-3-2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chaozai3333 的帖子


谢谢了。。。 我很赞成,继续努力吧

发表于 2012-3-3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什么看法?我先支持

发表于 2012-3-3 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看不知道,看了才知道,好帖

发表于 2012-3-4 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宏篇巨作
很棈彩
转往中诗:victory::victory:

 楼主| 发表于 2012-3-5 08:58 | 显示全部楼层
127

秋风呵,川中腹地抑郁的空旷中
寂寥的使臣,
传来了那醒来的北国寒魔
将至的音讯。
大雁结队向南飞去,
丝茅草的小白花颤抖在土埂。
呵,原野——无限的生机
拥挤在灰色的阴沉,
有如地里那繁厚的薯藤。
地瓜藤的果子胀满了浆汁,
红薯的块根里积够了淀粉。
野棉花抖落了紫色的花瓣,
干田坝生长出苕子的绿茵。
塘堰里的鲤鱼已停止进食:
它们肥得快扭不动腰身。
而洞穴里的田鼠正忙着囤积
食物和枯叶,
它们要度过一个舒适的冬辰;
芥子树上的绿蚕织起了厚茧,
灰蛾将蜕变在明年的早春——
那么人呢——这孤独的星球上
最高等的生灵,
他们的日子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在川中,在乡下,在竹林村落——
少数人的粮食是满仓满囤,
多数人在饥饿中顽强地生存。
他们已流干汗水和泪水,
生活却仍然是贫困和艰辛。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葛德刚一家就是这样,
四口人每天都濒临绝境。
(有人责备我过于残酷,
说如此赤贫是夸张得过分。
可真正的诗人要忠实于现实,
我要以真实为历史作证)
可他们毕竟还是活了下来,
第二天照样迎接太阳的东升。
(生命力是穷人最大的资本,
可怜的食物悉数转化为热能。
正如那牛儿是吃草泌奶:
卑贱的生命把历史推向前进)
自从儿子走后秀才变得暴躁,
张月儿的贤惠也迷失在贫困。
银国的出现搅乱了心智,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
是个罪人。
那天在黄桷树下秀才一声断喝,
差点儿吓掉母子俩的魂。
银国的逃走加重了自责,
秀才自这时起被看作是暴君。
说什么牛海湾是不洁之地,
说什么翰林院是罪孽的泥坑——
你秀才是外人不知就里:
在那里我留下了美梦和青春。
天哪,我想不通道理脑袋发沉,
为什么人间不要我的真诚?
我决心在翰林院持节守寡,
他们却硬逼我改嫁出姓;
在葛家我累死累活还落下残疾,
葛幺爷待我却又凶又狠。
到如今银国儿居然说我是骚货,
说我克死了丈夫还勾引权叔乱伦!
本是被太婆卖了三十块大洋,
抛弃三个子女却成了罪名。
秀才也是粗暴无礼,骂我是贱货
没有血性。
说牛海湾本是绝情之地,
我厚着脸皮认儿是失了自尊。
儿子不认我还口出恶言,
更显得我是惹火烧身。
我好苦呵,哪里才是我张月儿
活下去的路?
我应该怎样面对两截人生。
呵,秀才呵,你不疼我,
你不设想我的处境。
那天银国是听信了别人挑唆
才对我不敬,
他言语粗鲁是不中听。
他心里也是苦哇——哪里知道
其中的内情!
他被人骗了被人卖了,
心里自然充满悲愤。
娃娃年轻无智又孤苦绝望,
无依无靠身陷绝境。
发几句牢骚有什么大不了——
你却骂他是逆子——沾了满身
翰林院的污腥。
他说他要吃粮当兵上战场去了,
你却不让我同他亲近。
上战场——银国他是上战场啊,
上战场枪林弹雨要丢性命!
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呵:
你看我在你葛家多孤苦伶仃!
可怜我银凤成了小包媳妇,
可怜我银来去挖煤凿井;
可怜我银国要当炮灰——
这样遭孽你居然说是报应!
是呀,孩子们是曾经嫌弃过我。
可他们还小呵——他们不懂事
错怪了母亲。
如今银国儿是得而复失,
而且还对娘怀有深仇大恨。
银凤银来也肯定恨我,
他们是被翰林院洗了脑筋。
呵,老天爷,行行好吧:
让我能再次看到他们……
疼儿盼儿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
不几天两个儿子就来到化钱路
葛家的草房。
银国手执木棒活脱脱一个
赳赳武夫,
拿棍子的银来则是跟班形象。
那细小的身胚子要去挖煤碳
令人担忧,
今天却豪气干云前来蹦劲仗。
他们对母亲佯作不见,
径直去到屋后的山岗。
口里高叫着葛德刚我的儿
你给老子出来,
狗日的秀才你竟敢娶我娘!
一边咒骂一边扔石块,
砸穿了屋顶打破了碌缸。
葛秀才跛着脚冲出门来,
两弟兄却拔脚飞快逃亡。
一边逃一边骂老子还要再来,
不时还回过头挥舞棍棒。
可怜那秀才一跟头栽倒,
口吐白沬只是捶胸膛。
张氏吓得不知所措,
一任那菊儿扶幺爷上床:
幺娘呀,你做过了——
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心肝
宝贝儿子,
他们是多么舍不得你这个亲娘!
本来没有来往却要惹火烧身,
牛海湾的子孙分明是豺狼!
你若真舍不得他们
就回牛海湾去嘛,
看住他们——省得来我家门前
象疯狗汪汪!
可怜我们幺爷有什么过错?
(为买你我们还打会(1)借了姑爷
三十块钢洋)
错就错在心地太善良。
一家人靠他穿衣吃饭,
竟被两个畜牲气成这样……
可恶的葛菊口无遮拦,
如此这般告诉街坊。
街坊们偏偏又热心好事,
七嘴八舌把怒火煽旺:
唉,葛幺娘,你这个秀才娘子
是咋个在当?
你咋去惹牛海湾那群恶狼!
那太婆本是乱伦的舍物,
绷起贞烈女臭了一方!
她那些后人没个好东西,
又忤逆又下作没有教养……
声讨指责不绝于耳,
叹息秀才娘子变了心肠。
张氏你被牛海湾害得好惨,
竟还要不顾葛家同他们来往。
再怎样你是葛幺爷买来的婆娘
是兰儿的母亲,
为啥要把自己的家庭搞成这样……
不由张氏不对菊儿记下死仇:
她恨继女把银国兄弟骂成猪狗。
儿子们再不对也是情有可谅,
何况他们是她没疼着的
亲巴巴的骨肉!
不怕你多嘴婆在众人面前乱说
在老汉面前怂祸,
到时候让你尝尝老娘的拳头……
后娘的怨毒很容易发酵,
要报复等机会不用太久。
那是在一个深秋凉风绕饶的午后,
菊儿带着兰儿玩耍在田沟。
等着幺娘从酱园里收工,
等着她带出几粒胡豆。
兰妹在背上老是哭着叫饿,
姐姐没好气烦得直吼:
你饿?姐姐更饿——你这么重
姐姐饿得背不走……
这时有小伙伴来约她踢踺,
说是要比赛评出高手。
那菊儿顿时动了耍心,
妹妹和饥饿抛在了脑后。
于是她折下芦花让妹妹拿着玩,
自己去那晒场把精神抖擞。
自然那冠军是非她莫属,
可兰儿却将芦花呑下了咽喉!
事情的结果你可以想象:
兰儿在半夜发烧又发呕。
呕出来的芦花带着血迹,
好在有吴太医婆前来抢救。
那张氏好一阵慌乱好一阵担忧,
突然想到要报复继女——现在
正是时候。
黑了心的后娘语调平静,
只是要幺爷追问事情的原由。
几句话让秀才勃然大怒——
菊儿你是咋个在带妹妹——你
给老子开口!
你那双大脚板会踢踺子,
老子要你今天踢个够……
好一个恶老汉又狠又毒,
蔑片打成丝条还不准哭。
张氏在一旁明劝暗怂:
再打两下莫打了——人家
要说是有了前娘后母……
过路人都看不下菊儿的惨象:
浑身血痕泪水如注。
满地爬滚不敢吭声,
蓬头垢面挣扎在尘土。
葛幺爷,这是你的女儿呀:
你这样下死手(2),可合乎
你那些礼仪诗书……
葛德刚不听则罢一听更火:
我把你这些不堪教化的愚民蠢猪!
老子打儿是天经地义,
小树不捆直怎能长成大树?
这葛菊已变得懒墮不堪,
差一点把小妹送进棺木。
如此下去那还了得,
我葛家容不得这等废物……
于是乎换了篾片越打越凶,
直让那葛菊天唤地呼。
张氏忍不住幸灾乐祸
不时还插嘴把继女控诉。
这一下惹恼了街坊邻居,
异口同声谴责继母——还
把秀才拉住。
太狠心哪,你这个母老虎!
到这时还怂祸——葛幺娘
你心里是不是有毒……
呵,甘家坳有名的孝顺女子,
牛海湾害不死的烈女节妇。
都羡慕你与葛幺爷是鸾凤和鸣,
都记得你们曾和顺幸福。
这些年你与秀才同甘共苦,
现在却不象贤惠的内助。
你的温柔善良到哪儿去了?
为什么要加深家人的痛苦?
在葛家,你有恨——恨自己
不再是翰林院贞洁的支柱,
(大户人家的情结不能解除)
恨秀才阻挠骨肉团聚——使你
痛彻肺腑。
醒不了的美梦:节妇的自豪——
在葛家却只是卖命的苦奴!
是的,太苦了,太苦了:
有谁能分担心灵上的重负?
和秀才对话吧——他烦躁得很;
给菊儿母爱吧——她日渐生疏。
那么,看在兰儿的份上忍下去吧,
抑或你会从中得到幸福……
就这样母女俩从此在敌意中相处,
直到葛菊远嫁重庆随了丈夫。
在后来的岁月中张氏饱受了苦难,
全凭着葛菊每月汇款把家庭帮补。
可即便是这样也消弥不了仇恨,
甚至在继母坟头葛菊仍要哭诉。
直到面临最后的审判,
她也忘不了后娘和恶父。
然而这当了新一代继母的女人
也非贤良的母亲——
她作后娘竟更暴更粗。
好端端一个女儿逼得跳了长江,
晚年中摆不脱痛苦的孤独。
好在后来忏悔了罪孽,
绝望之中皈依了天主。
苦海里的灵魂终于得救,
沙漠中的生灵荣受了甘露。
她变了,变得慈爱,
孙辈们发现她仍然感情丰富。
不过这些故事已是后话,
容诗人在适当的时候再作叙述。

(1)凑钱办事,类似于交公益金。
(2)下重手。

 楼主| 发表于 2012-3-5 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128

兰儿呵,为何你偏偏是女儿之身,
而不是一个男子汉支撑葛家门庭?
你大哥英儿——在幺爷心中
已然是死了,
(要不然为什么没有音讯)
葛家的香烟靠谁来继承?
还有那牛马氏预言的文曲星
该在谁身上应验?
你小弟一出世便丢了性命:
(没奈何你幺娘只好进了廖家
当个乳娘,
丰沛的乳汁喂养了文斌。
文斌那孩子也真是羸弱——
他的母亲是不产奶的洋人)
儿呵,你幺爷的命真苦呵:
这些年硬是挣扎得筋疲力尽……
其实那葛兰十分乖巧,
从小就善解人意多有悟性。
呀呀学语就学唱儿歌,
总有办法给幺爷解闷,
刚会走路便能使嘴(1),
天真活泼讨大人欢心。
三岁时由父亲发蒙(2)认字,
五岁便背诵论语和诗经。
一手墨笔字规(3)得正派,
稚拙的文章文理通顺且有意蕴。
端的是李清照转世蔡文姬重生——
甘家坳的女才子尚在冲龄。
葛德刚从不让街坊们当面夸奖
女儿的文章,
自己心里却得意洋洋。
龟子的不枉自出身书香门第,
长大了必定是人中豪强。
可再是有天份也还须用功,
基本功训练不能放松。
严苛之下方得成才,
记忆来自刻苦的背诵。
一本孟子读了一遍又读一遍,
一张毛边纸写了墨汁又写石红(4)……
兰儿让葛德刚看到了希望,
斯文有传人——才女胜过儿郎。
只是她那德性令人担忧:
小女子的自尊心实在是太刚。
有一回要她背诵离骚后才许吃饭,
她却因忘掉一句着急昏倒在地上。
吓坏了父母老唤她不醒,
醒来后仍苦背诗句弄得大病一场 。
唉,这孩子,这孩子
硬是和老子一模一样,
谁能说她不是文曲星下凡
将放出光芒……
兰儿七岁起便开始干活,
卷纸烟搓草绳是挣钱的工作。
嘴巴儿甜美讨大人喜欢,
手脚儿麻利干活最多。
干活多自然小钱不少,
直让那菊儿姐姐不敢耽搁。
当姐姐的不仅怕挨打还怕丢面子,
埋头干活要充当角色。
到头来两姊妹总是难分高下——
葛菊清楚这是妹妹让了她一着
使幺爷快乐……
那时候红白喜事兴大操大办,
筵席和道场最讲究规格。
有的还要请来川戏班子,
演大戏或唱堂会(5)把场子闹热。
甘家坳有一个孤苦的瞎子,
他的绝技是肉二胡格哥。
哼出的病中吟(6)惟妙惟肖,
尤其是江河水(7)催人泪落。
(记不起这瞎子是死在大跃进
还是文革,
反正他的命运苍白而苦涩。
口技早登大雅之堂——
小地方这等人才却是不多)
可当时最受欢迎的还是秀才,
婚娶丧礼仪式是儒家掌握。
没有人不服葛幺爷的权威,
没有人不请他做座上宾客。
每到这时秀才总要穿上那
仅有的老蓝布长衫,
带上兰儿去把斯文撒播。
是丧事做一篇祭文历数逝者之善
感天动地,
是喜事赋诗一首把寿星或新人
恭维祝贺。
那祭文须得以呜呼开篇,
再依着年序把死者生平诉说。
说苦难说善行务必要煽情,
抒情之处声音要颤抖声调要长拖。
直让那些孝子贤孙心灵发颤,
直让那些街坊邻居跪得哆嗦。
反正那死者是天上有人间无的
完美之人——
他是如此伟大我们却不晓得!
于是乎呼天号地惋惜痛悔,
恨不得以泪水来换回魂魄。
而祝寿贺喜的献诗则另当别论,
那要看对象是什么样的角色。
总之要量身定做稍加放大,
一般是张扬美善藏抑丑恶。
少不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些俗套,
少不了祝新人鸾凤和鸣百头偕老
这样的颂歌。
自然是诗律工整文采飞动,
用词典雅还讲起承转合。
末了再让兰儿书一副楹联,
文气书法都让人羡慕。
这时候秀才最是得意,
不遑多让却态度谦和。
笑容里掩不住骄傲与自豪,
谦虚自贬明显是做作。
好些天都不发那暴躁脾气,
张氏和菊儿都觉得日子好过……
只可惜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
秀才家多的是得不到温饱。
到年关还没置半点年货,
镶拢的米缸早已空了。
甚至连杂粮也买不回来,
菊儿竟饿得去偷吃喂猪饲料。
(就因这事她又一次被辞退,
从此还落个偷嘴婆的名号。
后来她为此事报复了东家,
详细情况你很快就会知道)
可怜秀才一筹莫展:
莫非我一家要成饿殍?
连天的饥饿令人头昏眼花,
不敢去看那冷清的锅灶。
长吁短叹独自垂泪,
我秀才这回遇上了翻不过的山坳……
这时候篾笆门被轻轻推开,有人
在门口朝秀才微笑。
呵,尤云雅,雅二爷——
您老人家今天光临寒舍
有什么指教……
葛德刚打起精神迎了出来,
他不敢怠慢这甘家坳的富豪。
雅二爷可是大大的绅粮,
乐善好施,爱把穷人关照。
这一方的土地是他尤家占多,
几百家佃户租谷不会少。
几年前曾发起财主们出资
把街面铺上石板,
时常还捐款给惠民学校。
这样一个善人今天登门,
我葛秀才的困境他可知晓?
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他高傲的施舍我秀才不要。
嗟来之食吃了要肚痛,
失节的事大饿死的事小……
想到这里葛德刚挺直了腰杆,
言语里没有卑谦的腔调:
请坐啊,雅二爷,我秀才家
唯有冷水能让你喝饱。
(都说是冷水能滋补生血,
喝下去保管让你冷得直跳)
我不喝,我不喝——
哎,葛幺爷哪,我们不是外人:
何必拒人于门外不讲友好?
你葛幺爷才高八斗尤某佩服,
你那兰儿更是神童足堪骄傲。
可是我知道你日子艰难——
饿坏了娃娃你罪不可饶……
一番责备中不乏诚恳,
说得那秀才连连摇头眼泪直掉。
是呀,苦了兰儿了,苦了兰儿了。
这些年我不知是咋个在搞……
刚烈的儒生此刻变得软弱,
嗫嗫咯咯不再怕人耻笑。
这时尤云雅压低声音
却抬起了眉梢,
亲切地抱怨中不无检讨:
唉,也怪我平日粗心大意,
你秀才穷绷面子我早该知道。
非是尤某人高高在上,
其实斯文是我心中至宝。
我那几个子女都爱读书——最
              敬佩你先生的道德文章,
              多次要我把你们关照。
              你看我这个人就是闲事管得太多
是个无事忙,
               差点儿落得个麻木不仁
把大事忘了。
好了,莫伤感了——年关了
大家都要快活逍遥。
这里是我送你家的过年腊肉,
还有糙米和半新的棉袄。
万望笑纳莫要言谢——
娃儿遭啥孽呀,尤某告辞了……
葛德刚一把抓住尤云雅的衣袖:
雅二爷你不说清楚就把东西带走。
我秀才还懂得礼义廉耻:
无功不受禄——我凭什么吃你的
糙米腊肉?
尤云雅站定淡淡一笑:
我说秀才你硬是一条犟牛!
先将就将就过了年再说,
开了春你来租种我屋后的山丘。
狗卵子石(8)沙土虽然瘦薄,
头年的租子我必定从优。
总比你坐在青石板上干饿为好——
我尤某糍粑心肠(9)任你受不受……
说完他甩头扬长而去,一个
长工挑着空箩兜跟在身后。
这样行善真是有趣,
回首看那秀才——似还有点害羞。
兰儿扯了扯怔怔的父亲:
幺爷,这雅二爷是不是好人?
他那块地,到底有没有收……
葛德刚回过头来朝女儿苦笑:
雅二爷是好人,他来行善
正是时候。
明天我们就去看那块地,
种得嫩苞谷让你啃个够……

(1)听吩咐,替大人办事。
(2)启蒙。
(3)严格规范的训练。
(4)一种矿物。过去多用于油漆工程的红色底色涂染。
(5)在大户人家的客厅唱戏,一般是彩装。
(6)中国音乐家刘天华的二胡名曲。
(7)《江河水》为刘天华的著名二胡曲,忧伤悲愤,如泣如诉。旧时常作为哀乐在丧事上演奏。
(8)最贫瘠的紫页岩沙壤中,多有一些白色的小石子儿,不易风化,极是坚硬。俗称“狗卵子石”——这种土地不宜耕种。
(9)软心肠、菩萨心肠。

 楼主| 发表于 2012-3-5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129

弱者呵,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莎士比亚老翁这句名言有失公允:
世界上有许多男人才是弱者,
世界上有许多女子比男人强横。
(伊丽莎白一世就是莎翁的圣君,
中国的武则天更象一尊女神)
诚然,女人有时感情丰富
而显得脆弱,
但男人也难保是刀枪不入
象钢铁坚硬。
葛菊这个女孩就是一个强者,
她从来不输男孩半分。
幺爷的篾片磨炼了皮肉,
我行我素意志坚韧。
踢踺子跳绳她必须取胜,
当丫环帮佣她也敢抗争。
她恨继母在银国面前丢幺爷的脸,
她恨父亲凶暴残忍。
当然喽,我比不上兰妹:
既没有她漂亮又没有她狡灵(1)。
父亲只教她一个人念书,
(尽管我一看书就要头晕)
好象我葛菊不是他亲生!
想到这里她又恨上了妹妹——
可小东西又实在爱姐姐得很。
每一次姐姐挨打她都要护着,
每一次干活她都最展劲。
每一回争执都是她让步,
每一回发奖她都说姐姐行……
唉,幺妹,你这鬼丫头,
实在太柔顺,
姐姐要发脾气却不敢惹你伤心。
你可真是个可怜的小人儿呵,
难怪幺爷把你看作是命根……
自从张氏去廖家当了乳娘,
两个女儿就成了家里的栋梁。
只要有钱挣的活儿就飞奔而去,
捆纸烟裹糖纸麻利得疯狂。
可家里仍是一贫如洗,
好在那雅二爷带来了希望。
几斤腊肉过了个大年,
四十斤糙米熬够了米汤。
那三亩坡地却实在薄瘦——
薄瘦得连狗尾巴草也不肯生长!
这样的土地当然不能收
太多的租谷,
雅二爷还拿出了头季的种粮。
只不过这种子粮要折价算上利息,
年终交租时一并清偿。
(干吧,葛幺爷!反正是一桩
不要本钱的生意——
先干起来再说——多少总能收点
填填一家人的饥肠)
于是葛德刚找来了运土的竹筐,
到处去寻泥巴来加厚土壤。
兰儿用背兜背土累得喘粗气,
菊儿挑泥巴汗水湿透了衣裳。
猪儿市的地脚泥是优质堆肥,
阴沟泥阳沟泥还有倒了的土墙。
雅二爷屋后的山坡路窄坡陡,
箩兜运背兜盘(2)跑了多少趟。
菊儿还象那些山小子
提着狗粪鸳箕转山,
捡得狗粪沤在山粪凼。
那时候没听说过磷肥氮肥,
狗粪沤烂后肥效最强。
谷雨时种下了黄灿灿的玉米,
立夏时间了苗只留下茁壮。
然后是提苗(3)打沟趁管言雨(4)
栽下苕藤,
红苕倒藤时苞谷已出天花
挂红须灌浆。
都说庄稼打生(5)再差都有七成,
何况是到处找来的肥泥巴
象油煎过一样(6)。
饱施狗粪作为底肥,
早间苗把地蚕子(7)捉光。
敷兜(8)时苗架(9)已封住行子,
差点儿抬不进粪桶递不进瓜当(10)。
这样的庄稼要盖过好远,
过路大爷都伸大姆指夸奖……
葛秀才父女三个天天守在地头,
最爱听那苞谷叶片儿在风中
沙沙作响。
好在这一年风调雨顺,
大春作物丰收在望。
砍了玉米桔又翻苕藤,
挖行子(11)点胡豆还够得忙……
葛幺爷哪,万不谙你这秀才
还是个庄稼把式哩,
外加有两位能干的女将。
雅二爷这狗卵子石坡土居然翻身
变得出种(12),
全靠你这家人累弯了脊梁。
雅二爷也真是找好了佃户,
换了谁都不会来耕种这山岗……
可是葛德刚他心中感恩:
尤云雅何曾不是糍粑心肠?
耕种这荒坡虽然累点儿,
有这样的收获也还是不冤枉。
虽说是现在有了收成
不烧对时火了,
真不知哪天还会饿饭冷清灶膛。
心盘算让张氏回来煮饭洗衣
理顺家务,
自己的庄稼都忙不完——还去
当甚乳娘。
菊儿和兰儿都该添置新衣,
我葛幺爷有了庄稼就不怕赊账。
家里的伙食也该改善:起码
要吃上两顿饭要吃饱苕汤。
小春时在胡豆行里栽种点瓢菜,
喂口猪多积肥来年更兴旺……
可怜葛秀才一番如意算盘
拨得价天响,
殊不知雅二爷的生意有点儿火烫。
这大富豪再上葛家门看望秀才,
屋檐下把那些黄灿灿的玉米棒子
好一阵欣赏:
我说葛幺爷啊,这一年咋样?
我是说我那坡土该是块宝藏!
(当初你还以为雅二爷整你,
今年你的收成——这苞谷
硬是有卡(13)多长)
明年的租子该加一加了——
就参照槽土等级稍多于两榜……
(我这片土地硬是出种,
明年你还会擒着王莽(14))
——天哪,雅二爷!
你这是啥地哟?这租子是不是
定得太昂(15)?
狗卵子石土稍有了收成,
你就要加租压断我脊梁……
葛德刚顿时跳了起来,
无名怒火烧红了脸庞:
雅二爷,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知道是我一家人到处盘泥巴
加厚了土壤,
你知道我一家人快把汗水流光……
——好啊,不消说啊:
不流汗水哪里来口粮!
这是生意——两厢情愿,
干得着(16)就干,干不着就退佃
大家还是街坊……
尤云雅不温不火摆了摆手:
看来你这穷光蛋硬要当到头。
让你三斤姜你还不识秤,
拖你上岸来你却还要游:
算哪,算哪,另寻高就——
不要伤了和气大家是朋友。
我尤云雅处事最讲究落教,
只要你葛幺爷话说得好
我租子可以少收……
不料那葛秀才偏不认骤(17),
书生的尊严使他昂起头:
可惜,雅二爷,我秀才偏就
说不来好话,
三亩坡薄地——佃可由你抽!
今日我算认得了你尤云雅的善心,
你的善心是要我为你把土层加厚。
只不过如此坑人未必有善报,
你的下场令人担忧。
啊,谢了,谢了你的救济
和过年的腊肉……
葛德刚尽量抑住情绪不发颤抖,
心平气和与雅二爷分手。
只是最后那句话有点伤人——
在雅二爷听来象是诅咒。
(但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秀才这个人的脾气你犯不着
和他闹别扭)
对,确实是诅咒——
如此行事秀才无法接受。
救急不救穷看收成收租,
假善人的名声就是这样搞臭。
加租时不看土地的原貎,
抽佃就成了罪过把人心伤透。
行善是一回事经营是另一回事,
经营时不冷酷尤云雅要卖牛(18)!
土改中他是甘家坳的头号地主,
四十八声枪响后葬在那座荒丘。
事后葛德刚唏嘘不已:
不想我秀才成了玉牙金口。
子孙后代务要切记呀:
贪心勿过,恶事勿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尤其是莫要上楼拆梯,
即便有善名也化为乌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求利也应有道德操守……
当时他气得大病一场,
如此上当是他斯文之羞!
眼看一家人存粮无多,
这等苦日子究竟还有多久?

(1)聪明、敏捷。
(2)此处作搬运讲。
(3)第一遍追肥。旧时没有化肥,一般是用人畜尿水浇灌,以促进苗杆生长。
(4)端阳节前的绵雨,湿透了土垅,便于栽苕苗。
(5)一般农作物在新土壤中生长特好。这就是要实行轮作的原因。
(6)一种专啃大春作物幼苗的灰黑色肉虫。
(7)对玉米的最后一次追肥。以使其籽粒饱满,不易倒伏。
(8)长柄粪勺。
(9)收挖红薯。
(10)土质好,出产作物。
(11)逮着大头,发大财。
(12)川中方言:昂贵、高、响亮。
(13)由食指尖到拇指尖的最远距离。一卡约6寸,公制为18CM。
(14)“擒王莽”:抓大头,发大财。
(15)太高。
(16)川中方言:类似于划得来之意。
(17)不认形势、不给面子,不计后果。
(18)亏到极点了。否则农民是不会卖牛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3-5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130

廖汉臣,甘家坳场口边
开酱园的绅粮,
有谁知道他曾进过洋人的学堂?
华西医院的洋文翻译,
神父教授的快婿东床。
不信你去他家看那英格兰女人,
不信你看他们子女是不是
洋人模样?
(乡下人都说他们是凹眉抠眼,
城里人却夸他们长得漂亮。
只可惜这一脉混血儿不易成活,
廖文斌已是他们第四个儿郎)
抗战时廖汉臣正在英伦深造,
曼彻斯特是他的第二故乡。
空袭警报是撕心的恐惧,
戈林的炸弹使胎儿死亡。
四三年回到成都华西医院
当主任翻译,
父亲一封电报催他回去分家
接管田庄。
本来他已洋化不稀罕什么祖业,
岳父却要他遵循东方传统
不要拂逆爹娘。
可是这廖氏家族人口众多,
分家后祖业就成了寡水清汤。
廖汉臣几乎是白手起家,
就那么十来亩地和几间瓦房。
于是那英格兰女人取下了首饰,
筹得款子办起了作坊。
大胆引进外国的醋胚,
土产的豆瓣越陈越香。
传统工艺加上现代技术,
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要控制数量。
不久又请来了四位师父,
在老板的指导下制作辣酱。
货源充足质量稳定,
服务周到品牌响亮。
周边场镇的商贩也来订货,
县城更成了可靠的市场。
后来又购置房屋和店铺,
扩充了规模又买进了地方。
几百亩土地不算很多,
盛产辣椒和胡豆高粱。
这一来酱园生产降低了成本——
佃户们当短工少花钢洋。
材料有基地生产有技术,
先进的营销手段是新的花样。
(比如:代理商开店价格优惠;
饭馆酒店的厨师使用廖氏调料
年终有奖)
这一来生意是越做越大而赚钱
越来越多,
廖汉臣很快就发达兴旺。
俗话说弟兄就望弟兄穷——
廖汉臣的弟兄们恨他恨得牙痒!
这假洋鬼子对弟兄们的破落
袖手旁观,
甚至还黑心兼并兄弟的土地
从来不认黄(1)。
(几个弟兄都成了他的长工,
主要是种辣椒领微薄的薪饷)
那洋婆子也是高傲得很,
深居简出——不同妯娌搭腔。
(她的中国话基本圆范(2),
分明是看不起廖家众上)
嘿!黑心萝卜还真显了报应:
产死胎打半月(3)她人丁不昌。
好容易有了个文斌却象根藤儿
还没有奶水,
只好请来葛张氏充当乳娘。
月薪是每月三个银元,
天天都有油荤还炖蹄膀。
有时还买点墨鱼之类的发物(4)
发一发奶水,
直把那文斌娃喂养得如同
牛一样强壮。
大骨大气抱着好重,又口老(5)
又能睡嗓门特别响。
可怜葛张氏刚失了亲子
正说不尽的哀伤,
到这儿来奶别人的孩子
是何等凄凉。
然而久而久之她竟爱上了乳儿——
龟子的虽是个洋娃娃却巴适幺娘(6)。
一想起那夭折的幼子她就心碎:
文曲星的预言看来是虚妄。
葛英走后秀才多想个儿子呵——
生下一个几天就还给了阎王!
唉,这就是命——我张月儿
注定只有女儿守在身旁。
银国和银来已不再认我,
葛幺爷却恨我失了纲常。
再讲信实也心疼骨肉啊,
我在牛家的儿女是怎样一种惨状!
想一想:童养媳,煤黑子,还有
炮灰——要挨炮挨枪……
流不完的泪呵,擦眼泪直把眼角
擦得红痒,
葛幺爷你要有点疼我的心肠。
你骂我,打我,所有的怨气
都发在我头上,
你是秀才——斯文人——却更象
凶暴的君王。
唉,若自己的儿子能够养活,
抑或你的脾气会变得慈祥……
葛张氏深深叹了一口气,
暂停了女人悲戚的感伤。
廖太太今天没有陪她,
黝黑的堂屋显得空荡。
香案上供的是十字架上的耶稣,
墙上的洋钟在嘀答作响。
看起来那洋女人已入乡随俗,
只还把洋菩萨挂在正墙。
廖汉臣每天经佑酱园忙得
分不开身,
廖太太半夜里也帮他算帐。
丢下文斌跟着奶妈睡——
龟子的不巴适父母令他们失望。
只是我的奶水越来越少,
文斌却越来越口老吮得我心慌。
断奶后奶娘本应该离开廖家,
两口子又不依要留我在田庄。
文斌调皮要我来照管,
厨房人手少要我经佑灶膛。
有时也帮着腌制腊肉年货,
有时用这残手洗全家的衣裳。
总之这些杂活路不怎么累人,
但只要拙拐(7)主人家就会
赏起个脸(8)说话起高腔。
有一回文斌被火钳烫伤了手指,
那廖太太竟打厨娘的耳光。
其实她这是在责备奶妈,
可我当时正忙着清洗水缸……
说起来我也有幸福的时刻:
那就是文斌儿悄悄钻进厨房
依偎在我身上。
母子俩只望着灶膛里的火苗
看干柴爆出火星,
静静地不吭声什么也不想……
终于有一天葛张氏不再帮佣,
回到了化钱路自己的草棚——
秀才又上猪市当起了偏耳,
虽然那中介生意不再火红。
葛菊和葛兰没有事干,
四处捞茅柴供应灶孔。
有时也捡点山上的残粮,
对时火让父女三个无力活动。
最怄气是那尤云雅心胸龌龊,
他竟让长工们向两姊妹起哄。
说葛秀才不识抬举饿死活该,
现在来捡残粮算是孬种。
还说他尤家的柴山草坡也是禁地,
葛家人胆敢去就当贼弄……
直气得葛德刚哇哇大叫,
恨不得抓起刀向尤家冲锋。
末了只能把女儿们狠揍一顿:
谁让你们不长眼睛——去惹
那条毒虫!
长吁短叹人心不古,世道艰难
斯文无用。
葛张氏头一回见到秀才如些颓丧,
百感交集哽咽了喉咙:
算了吧,葛幺爷,怄垮了你身子
我们一家去喝西北风……
一家人顿时哭作一团,
所有的隔阂在泪水里消融。
然后是对为富不仁的地主
咬牙切齿的诅咒:
尤云雅你如此狠毒必定遭凶……
(葛家人的诅咒果然灵验:
土改时尤云雅关进了囚笼。
工作队要秀才上台倒苦水控诉,
他却不愿落井下石而假装病痛。
人家毕竟救济过我们——
记着他的好处做人才公允。
可这大地主还是被第一个枪毙——
山丘上的坟堆长满了刺丛。
听说他的后人还比较争气:
虽然多年遭受株连——却也是
懂得仁爱读书用功)
那一天文斌突然跑进草屋里来,
一头扑进乳娘怀中:
幺娘呵,我是你的儿呵,
为啥要扔下我——让我孤独难受
真想发疯!
(廖汉臣拉着脸跟了进来,
那英格兰女人也眼睛红肿:
亲爱的,我们回去吧,
廖家院才是你的家——在这里
幺爷和幺娘没有空……)
NO! 我不——我不回去!
我就是要跟着幺娘在这里受穷!
挨饿就挨饿,我不怕——
我要帮我幺娘出去打工……

(1)不讲情、不讲面子。
(2)完毕、娴熟、完满。
(3)小产。
(4)容易诱发疾病的某些滋补食品。
(5)胃口好。
(6)此处作依恋讲。
(7)出差错。
(8)沉下脸来,不掩饰怒气。

发表于 2012-3-8 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来了~~~嘿嘿~~

 楼主| 发表于 2012-3-12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136

命运呵,你究竟是出自人为
还是出于天道?
为什么大多是艰难磋砣风急浪高?
有的人从未有过自主的机会,
有的人却轻松地把自己毁掉。
地藏王菩萨说过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
未入地狱者也会在人世间
受到煎熬。
每次造业都是一念之差,
有因必有果而业不自消。
历史的积淀不可回避,
人生的孽债更是难逃……
话说刘春在土改中大开杀戒
快意恩仇,
末了还破坏了表姐的贞操。
虽然那吴素君是出于情愿,
轻薄儿的劣行却不可恕饶。
那登徒子策马而去已是几月,
听说最近在自贡又有了相好。
这时吴素君已是怀身大气(1),
刘宗氏心里如刀绞。
早预感儿子不会忠实,
万不想这么快就把素君甩了。
恰巧文秀又送来了儿子——
素君做他母亲——孩子
才有合法身份正了名号。
(虽然那苏家人待文秀不错,
但这孩子是孽种没人敢要)
可怜的小不点儿成了婚生子:
长大后没人歧视他是怪是妖。
吴淑君的肚子一天天长大,
每当逗着那刘忠(刘春的儿子)
却发不出欢笑。
尽管那小东西可爱又懂事,
尽管他叫妈妈不用人教。
刘宗氏曾去自贡找过儿子,
单位上都说领导出差去了。
(可能是去省上也可能是去北京,
究竟哪天回来我们也不知道)
白发苍苍的母亲忍无可忍,
请人写信向儿子发出警告:
你亲生的骨血你认还是不认?
素君养着他是多大的功劳!
可怜的小母亲又将临盆——
你这个陈世美却在外逍遥。
我不信新社会就治不了腐化份子,
国庆节那天我们来你婚宴上乞讨……
刘宗氏不是不知这封信的后果,
但儿子的前程大不过道德。
狗东西确是坏了良心——
现在不垮台将来更是祸!
弄出两个娃娃来又不负责任,
世间上哪有这种道理你对我说说!
要报复要杀人你都干过了,
现在该将老婆孩子一家养活。
说起来你还真不如你老汉落教,
他虽放荡不羁却非常疼爱儿子
照顾家小。
你这畜牲却枉自参加革命几年
没半点儿人性,
一味纵欲贪色该挨千刀。
不知从哪儿学得这般自私,
共产党的事情要让你搞臊(2)。
你这样的儿子让娘愤恨,
你这样的儿子让娘心焦……
不久那刘春果然找上门来——
收信后他没敢向市领导告辞
只能逃跑。
无颜再呆在单位是情有可谅,
就是想到大章同志可能会找他
他也会遁逃。
革命队伍中已没了他的位置,
大浪淘沙——也让泡沫散消。
(唉,该死的情种到处造业:
那妇联干部小邹亏吃大了。
婚前开快车有了身孕——
又一个生命要在苦海浸泡)
说轻点错误是腐化,
稍为认真后果更不妙。
唉,没有当官的命——当初
真不该留下这些烦恼……
离开自贡的路上他是失魂落魄,
见了同事就低头躲开脸皮发烧。
进入安岳地界更要小心——
如今他是来把母亲妻儿寻找。
驯龙场很不巧遇着了熟人:
老贫协见了他把首长高叫。
还问他现在官居何职?
是不是微服出访下乡搞外调(3)?
区长区委书记也跑了过来,
再三请他去办公室坐坐要把茶泡。
左一个首长右一个首长,直羞得
刘春在那儿心如火燎。
好半天不敢说自己已经脱离
革命队伍,
吞吞吐吐讲出现在要回安岳
和妻儿在一道。
(当然是长期的啦——今后
要凭漆匠手艺挣自己的钞票)
区官们终于明白他已是出局之人——
不知是犯了什么大错误
有点像逃跑。
于是乎一个个变了脸色,
起身送客还说要报告上级
让县里知道。
刘春身子空虚脚步沉重,
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老贫协见他样子可怜,
跟着他走还直问哪里不好?
临别时叹口气:多多保重——
革命工作是不好搞。
叉虚脚——小心落得不可救药……
吴家湾见到了五岁的儿子,
小家伙怯怯生生不要他抱。
刘春从他眼里看到了文秀——
那美丽的女人这几年可曾衰老……
吴家湾是安岳偏远的乡村,
互助组在这里正办得热闹。
区上的干部天天下来检查
工作进度,
村落里不时传来阵阵鞭炮。
转业的自愿军英雄们陆续回来,
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微笑: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和平了,我们回来要投入
建设高潮……
吴素君生下了一个女孩,
祖母洗她时气色很不好——
老太婆已是心力憔悴自以为
不久于人世,
她说她想去当尼姑——不知
去那里找这样一间栖身的破庙?
万事皆空万物皆空——家里
这个样子——我有什么面目
去见刘老幺……
生活在仇恨中无奈地相处,
刘春呆在家里抑不住烦躁。
铁笼子关了头狂野的豹子,
脑海里尽是往日的荣耀:
地下党、延安、土改、工潮——
烟云般的繁华一梦仍历历在目,
有时甚至还习惯性地摸磨
腰间的枪套。
唉,往事如风,一切都完了。
轰轰烈烈的时代已与他无关,
呆在这吴家院抱娃还盐缺油少。
算了吧,随遇而安——走吧,
陷在这鬼地方实在是煎熬。
让我们搬家去安岳县城,
有我做手艺全家就能吃饱……
刘春一看到吴素君就反感恶心:
这女人又窝囊又丑——却成了
我孩子的母亲。
我杀了她父母她一定恨我,
我和那小邹好她更是伤心。
丑女人端的是丧心病狂,
伙同我母亲毁我前程。
带着两个娃娃——其实是人质,
看架势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好吧,既然你不择手段
弄我到身边,
我就当好你的夫君。
你让我脱离革命队伍,
我会给你个幸福家庭——
没有党纪——从此我要活得
自由自在;
没了前程——正好任我欲海翻腾!
几年的革命生涯我当了和尚,
今后我要放纵青春……
于是他提出搬进县城——
他要做手艺养活一家老小
尽自己的责任。
刘宗氏和素君不能不答应,
一家人呆在这里确实不行。
吴保长是你刘春亲手镇压(4)的,
现在你是他的女婿你如何见人?
且不问你是怎样不当革命干部的?
在这吴家湾——你外地人当农民
土地不好分。
刘忠这孩子也一天天长大,
过两年就该进学校的大门。
不让他上学对不起文秀,
长大后才告诉他谁是母亲。
看样子刘春他不喜欢小孩,
但只要他盘家养口就象个男人。
过去的事情说多了也没用——
但愿他守着这个家心头不烦闷……
于是一家人在安岳扎上了营盘,
不久那刘春就外出去挣钱。
谁知是赵巧儿送灯台(5)一去不回,
直把个母亲妻儿害得好惨。
房租到期后被赶了出来,
现口无粮四张嘴饿饭。
没奈何只得回吴家湾要求落户,
但互助组不要没劳力的组员。
再加之吴保长枪毙了这个背景,
请人帮忙干活人家都不愿。
几亩地只能荒着长狗尾巴草,
只好靠野菜残粮度过难关。
两个月后全家都得肿病——
所有的愿望就是一个盼:
盼那挣钱的刘春快些回来,
盼他回来送孩子去医院。
钱多钱少你总有点收入——
唉,这家里真该有个男人来撑起
才不会垮烂……
此刻那刘春正浪迹江湖,
漆匠的手艺确能挣得收入。
漆家具漆棺材是零星生意,
大活路是场镇上的房屋建筑。
漆门窗多是用各色洋漆(6),
裁玻璃工资高不讲技术。
新学校少不了新做的黑板,
脂胶漆写粉笔忌讳光度。
洗手吃饭盖章拿钱——其实
漆匠的日子倒也是舒服。
当然,一路上少不了沾花惹草
风流花边,
出列的革命干部有的是色胆。
解放初仍然有贱卖的女人——
她们多是被刘师父的革命经历
懵得晕眩。
是呀,我是没用什么手腕——
她们只知我是未婚又手艺精湛。
逢场作戏玩过就完了,
两不相亏大家不欠。
有扭着要嫁我的我便一走了之,
三十六计走为上是最好的经验。
莫恨我在石榴裙下忘乎其所以:
我就是喜欢漂亮的女人——她们
让我欲死欲仙!
快活的日子得过且过,
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
我要寻快乐还能管得谁?
什么家庭责任——让它去见鬼!
吴素君?吴素君算我什么妻子?
没有人证婚没有请酒水。
母亲她也是自作自受——
她改嫁了王家——还来多管闲事
害我倒霉。
两个小孩是有些遭孽,
不是他们——我的政治生命
怎么会终结?
她吴素君要养他们你就养去吧:
莫拿娃娃来要挟我——即便
他们真是我的骨血。
你吴素君能干你下地干活
盘家养口,
你让一家饿饭——是你造的业。
你不是在安岳人缘很好么?
你开明绅士的女儿——吴家湾
有那么多大娘大爷。
相信你种庄稼有人帮忙,
自力更生什么都不缺……
五三年的初冬异常地严寒,
韩战以后的中国要致力重建
恢复生产。
工业抓钢铁农业抓粮棉,
文化要建设教育要优先。
那一天刘春步出惠民中学
去甘家坳悠闲——
他中标油漆学校百多块黑板。
还有扩建的校舍新装的门窗,
调风琴裁玻璃要干半年。
晚饭后他信步走上甘家坳街头,
曾几何时这小镇在他脚下发抖。
两年多时间不算太长,
为什么竟没人认出老刘?
(他不知张区长已去地区党校
补习文化,
认识自己的项书记也被调走。
甘家坳早忘了苦命的春娃,
更不知现在的刘漆匠就是当年
谢二爷的对头!
甚至他自己也怀疑咋天的存在——
搞土改肃反是不是梦游)
是呵,斗转星移,天地悠悠,
匆匆过客在人世漂流。
生命消耗在同类的争斗,
这一生自己已结下血仇……
他想起了姨孃姨父,想起了
谢二爷和那四十八个鬼魂
游荡在荒丘。
还有乐至资中资阳简阳,
所有的肃反名单都经过他的手——
唉,确实太过分了——早知
要这样当漆匠流浪,
何必大开杀戒终身愧疚!
这土改的经历休要再提,
姑且只寻美色只寻风流……

(1)怀孕很明显了。
(2)搞砸、穿帮。
(3)外出调查——主要是为整人搜集材料——现已很少听说这种事情。
(4)彼时是将枪毙说成“镇压”。
(5)作家邵子南(董聚昌)搜集整理的一个民间故事。说是鲁班的徒弟赵巧儿贪玩误事,害人害已,在给师父送灯台的路上误入歧途一去不回。
(6)调合漆的旧称。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