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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副大队长百感交集俯下身去,
简大爷的惨相是晴天霹雳。
两眼发红强忍住泪水,
血污的伤口引出了叹息: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你老人家果然栽在了仇家手里!
你虽是袍哥却不是恶霸,
仗义疏财还一贯主持正义。
专打抱不平扶持弱小,
决非是黑道上的滚龙地痞。
几年前袍哥就自行散伙,
你洁身自好回乡下种地。
可仍有人不放过你金盆洗手的
龙头舵爷,
县里头的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你不是反革命,不是阶级敌人!
县上在讨论你的问题时
也感到迟疑。
一定是有人公报私仇,
趁浑水打虾筢加害于你!
是谁?是谁?是谁的指示?
是谁把简大爷打成这个样子?
难道我们区上没有规定?
难道能让你们乱整一气……
嘶声竭力的责骂震撼着庙宇,
宽阔的殿堂里一片沉寂。
打手们知道闯了大祸,
低头垂手不敢言语。
我瞟你来你又瞟他,
推卸责任要竭尽全力。
本来么,这人命关天
该有个指示和条律,
谢二爷却要我们下重手
把简大爷弄死!
现在遇上了地区来的首长,
口口声声要追究到底。
唉,谢二爷呀,你老人家
就站出来承担点担子嘛——
抑或李秘书能保证你没事……
没有声息,没有声息,
没有人出来把责任扛起。
亮壶子的火苗直往上窜,
幽暗中有人开始把伤员护理。
包伤口,理衣服,擦血迹,
抬眼望一望暴怒的首长,
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慄。
简大爷慢慢回过气来,
血淋淋的嘴唇上抖动着胡须。
失神的眼睛在寻找什么,
稍稍一动——门板就淌下鲜血
在地上凝集。
显然他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只是强人的毅力还留守着神智。
此刻他生命之翼已开始飘浮,
垂死的呓语断断续续:
……谢二爷……谢……二爷……
你……好狠……
你在黑屋……黑办老子……
说完他头一偏一命归西,
大眼球死盯着黑暗中的仇敌。
凄惨中透出一种凶恶的威严,
死老虎仍要把人看下肚去。
简大爷渐渐变得僵硬,
刘春放下了他冰凉的手指。
两眼冒火站起身来,
面部抽搐咬着牙齿。
然后他把打手们逐一扫视
令他们发抖,
那神情不啻是阎王爷转世
凶暴无比:
说呀,是谁干的?
是谁给你们杀人的权力?
还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
还要不要人民政府的规矩?
国民党吗?这样乱来——
说!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的头头现在哪里……
闯祸的打手们一阵寒颤,
一个个伸不直背脊和双膝。
那区委项书记见势不妙,
便伏在刘春耳边悄声几句:
报告首长,他们是贫协会武工队
积极分子,
具体领导是谢二爷谢副主席……
刘副大队长猛地回过头来,
一眼瞥见了那暗中的仇敌。
扭曲的嘴脸上冷冷一笑,
直让那战兢兢的可怜虫恐惧窒息
近乎昏迷。
——站起来吧,谢副主席!
看一看你公报私仇造下的功绩!
简大爷总算死在了你的手上,
现在你正该称心如意——
同志们,现在我要介绍一个人物
给你们认识:
这个被打死的简大爷是革命同志!
他参加过袍哥这点不假,
但为人正派从不做坏事。
家里没有什么土地房产,
也不放高利贷剥削乡里。
甘家坳的革命群众知道得最清楚,
县上也搞清了诬陷的问题。
其实简大爷还是革命功臣,
迎接解放他是开明人士。
救国军的匪情是他最先举报,
这一点党和政府不会忘记。
早年他还救护过革命干部——
就因为这点他得罪了谢二爷
这混进贫协会的谢副主席!
你们可知谢二爷是何等人物?
你们可知他过去曾有多少长工
和房屋土地?
他欺侮孤儿不给工钱,
打聋了放牛娃的耳朵歪得出奇!
受苦人团结起来吃他的大户,
这样的革命行动你谢二爷不服!
真不知工作组是怎样给你
划的成分——
来人呀!给我拿下这个漏网的
恶霸地主……
闯祸的武工队员们要立功补过
便如狼似虎,
扑上前将谢二爷牢牢捆住。
有人还狠命赏他的耳光,
直打得谢二爷口吐鲜血
摇着头叫苦:
冤枉呵,首长!我从来不是
什么恶霸地主——
不信你去谢家院看一看
我那几间破屋!
我公报私仇这点不假,
那姓简的过去实在太可恶。
我一家让他害得好惨:
倾家荡产,老婆子还气死在
告状的大路……
(说着他连声叹气连连跺脚,
老眼里还滚出了几颗泪珠)
请看在李能的面子上放我一马,
他现在是江县长江书记的秘书。
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能坐
共产党的监狱,
起码我是个革命干部的亲属……
这时那区委书记又凑了上来,
悄声为刘副大队长解释清楚:
他说的不错,李能是他的女婿——
他女儿翠花也是革命干部。
定他贫农成份是上面的意思,
选他当贫协副主席可能是个错误。
唉,还不是李秘书捎信来
要多多关照,
区委应承担责任不能含糊。
象这样私刑杀人确是不可容忍——
可李秘书那头……谢二爷
毕竟是他岳父
这刘春不听李能的名字尚能自制
一听得李能二字便抑不住愤怒。
同门师兄别来无羔——原来你是
谢家沟的客(1)还当上了秘书!
阴鸷小人的卑劣,
烂杆子土漆(2)的歹毒,
师父一提到他便脖子气粗。
哼!革命干部?
我看是混进党内的异已分子
包庇地主!
共产党人哪能和阶级敌人攀亲?
阶级立场都不要了还有啥前途?
(好一个刘春政治思想成熟,
彻底的布尔什维克令人佩服。
立场坚定阵线分明,
决不能和阶级敌人沾亲带故!
可将来你的子女却因你的罪孽
而受到株连——
不知你以何种心情把往事回顾)
那谢二爷终于听出是熟人的声音,
仔细一看透身冰冷——
天哪!是春娃儿——小冤家
几时成了共产党人?
有你掺和就有大祸,
你莫非是我谢某人的克星!
想我女婿李能是县长秘书
官职不算小,
比起这放牛娃却要矮几分。
地区的土改大队来头太大,
连区委项书记都听他命令。
那气派活象个八府巡按,
看那警卫员跟他贴得多紧!
盒子炮的枪柄不离右手,
不时还朝我瞪一瞪眼睛。
这一回端的是来者不善,
我谢某人命苦是前世注定。
几十岁的人死了也没个啥,
只不要牵扯我的女婿李秘书李能!
(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他的岁数又那样年轻。
无论如何你们都会打上交道,
共事的缘分是今世今生)
权衡了厉害关系两腿一弯,
卟通一声跪倒还背着麻绳:
啊……刘……同志呵,
我谢某人早就是贫下中农
有乡亲们可作证,
我当副主席是向党表达忠诚。
如今我打死简大爷犯了错误,
请撤了我的副主席职务
再从重处分。
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关李能的事,
只求你看在我年纪一大把
手下留点情……
刘春发现他已认出了自己,
往前一站发出一声冷哼:
好啊,说得好!大实话——
记下他的招认,
阶级报复杀人是他的罪行!
今晚就关在这庙里的大牢,
明天押出去交给群众斗争。
关于李能要深入调查,他的
立场问题要在县委讨论……
谢二爷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后果,
生死关头顾不得别人:
不!我冤枉!我冤枉啊!
打死姓简的……我没动过手——
真的,是他们!是他们……
他们原来就是袍哥中的滥帐,
他们受过简大爷的戒训。
心怀不满成心报复,
假借我的名义行凶杀人……
呵,饶了我,饶了我,
我不能去会场挨群众斗争,
我的女儿翠花还要干革命……
(1)川人将女婿称为“客”。
(2)变质的土漆,毒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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