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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haozai3333

[新体诗歌] 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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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4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93

阴暗里蓦地刮起一股妖风,
猪儿们又是嘶吼又是乱拱。
狭窄的圈舍里奔跑不开,
挤过去挤过来轰轰隆隆。
畜牲们显然是受了惊吓——
原来是猪群里的权麻子
造成了惊恐。
他先是突然站起与柴楼(1)
碰了个乒呯,
跌倒时又压着一只小猪的喉咙。
圈舍里顿时一阵骚乱,
由不得权叔他想悄悄行动。
好容易跃过圈门石扑上前来,
不想又踹到了那只木桶。
脚底粘着的猪屎有些滑溜,
他一个踉跄与石墪狠狠相碰。
右膝盖顿时青了一块,
脚踝也被石墪碰得血肿。
不由权叔他老人家不咬牙切齿
咒骂运气——
再是豪杰也难忍这钻心的疼痛!
然而欲火焚身,机不可失,
只有站起来才算是英雄。
于是呲牙咧嘴再往前窜,
英勇顽强跛着脚冲锋……
晒场上他瞧见了张月儿的曲线
便心潮翻涌:
大嫂她果然识货眼力出众。
七侄媳端的是床上的尤物,
丰满肉感又细嫩桃红。
死了男人不离翰林院,
笼中的鸟儿合该我受用。
淫妇儿不理会老子的殷勤
径直去了灶屋,
她必定去猪场洗澡自进囚笼。
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大嫂的安排天衣无缝。
唉,可惜这女人是有点儿老了:
其实她真有不得了的床功。
有了这嫩鸟儿也不能忘老鸡婆,
将来老嫩一锅煮三人做美梦……
于是权麻子急不可待先脱光衣服,
埋伏在猪群里只待龙戏凤。
果然那张月儿她提着热水桶
来到了猪场,
还关上了大门——正合权叔计谋。
从此猪场里外是阴阳相隔:
整个翰林院都在收租——哪怕
你在里面闹得再凶!
躲在暗处窥视侄媳赤裸的美色,
哪管得猪粪尿的臊气直冲鼻孔。
只可惜茅坑边光线太暗,
月儿她虽赤裸却躲在朦胧。
越朦胧越让权叔他心痒难熬,
于是乎就抑不住兽性的冲动。
可怜的张月儿哪里会料到
有这等祸事?
厉声尖叫——可是翰林院的人
这会儿都忙着——个个耳聋。
一时间天旋地转翰林院崩塌,
一时间贞烈牌坊淹没在山洪。
老先人在跳脚牛七要拔刀——
牛海湾被围困在千人百众……
这时那权麻子哈哈一笑:
我道是你胆小踩着了毛虫。
叫呀,宝贝儿!权叔在听哩:
你嗓音真好听样儿更放纵。
放心,没人会进来——你嘎娘妈
把众上全留在晒场收租监工。
没有权叔发话哪个敢离开?
嘿嘿,这里就我们两个光胴胴(2)……
那老畜牲厚颜无耻又肆无忌惮,
用手挠起胯下把丑态展现。
满身是猪屎臭不可闻,
强健的肢体透出了野蛮。
胸毛上滴淌着猪尿粪水,
麻脸盘在阴影里恶鬼一般。
大瓣的牙齿又黄又臭:
来哇,婆娘:刚才老子还听见
你在为男人呻唤——
你假正经假得让老子心乱,
你太婆说你是假守寡把你淫妇儿
看透看穿!
来,老子就是最能干的男人:
比你那死鬼牛七要能干得好远!
(你看老子这家伙,
你看老子这身板。
保管你有了这一回就要想二回,
保管你会把权叔当作心肝)
吙!还真的繃起要装节妇哩:
你淫妇儿想男人只差没想癫!
权叔我今天给你打打牙祭,
包你满意快活胜似神仙……
张月儿抓着衣服又羞又愤,
两眼喷火瞪着那畜牲。
急剧地心跳急促地喘息,
心底有个声音要她杀人!
然而她不想当杀人的节妇:
毕竟这是个老辈子——要讲人伦。
先还是求他老人家分个五阴六阳:
牛海湾翰林院不能亏了名声。
再怎样牛氏门也是孝悌人家,
更何况银国他们三个是你的侄孙。
可是那权麻子哪里听得进
什么礼教高论,
他只是要侄媳快些顺从莫要败兴。
(还有啥好说的?衣服裤子脱了
就莫装羞怕痛耽误良辰)
可怜的小寡妇见势不对:
这老畜牲说话间是越逼越近。
心一急又开始了厉声叫喊:
你敢过来!我和你拼命!
快穿起你的裤子往外爬滚!
枉自披张人皮老不烦在(3),
我要告诉太婆挑你的脚筯(4)……
只见那恶汉又哈哈一笑:
哎哟,我真是服你了——
居然搬出太婆吓我一跳。
你那个太婆是个菩萨,
菩萨要你淫妇儿把权叔服侍好!
老子干事从不怕天收,
翰林院有哪个敢同权叔闹?
说出去没有人信你的贞洁,
你太婆的节名是老子的功劳。
闹哇,吼哇,让整个牛海湾都来
听你的尖叫,
大家都晓得是你勾引权叔
把衣服脱掉!
来呀,来挑老子的脚筯呀——
老子等不得了不跟你干吵……
说着他一个纵步又扑将过来,
张月儿赶紧往一旁侧身闪开。
滑溜的胴体不易抓稳,
权叔他扑空后高声喝彩:
好啊!你这个婆娘硬是溜得快,
你越是不驯就越是可爱。
来,再来——这一回
老子要把你搂在胸怀……
丑恶的模样令人恶心,
淫邪激起新仇又勾起旧恨:
翰林院太婆的节名就是毁在你
老畜牲的手里,
牛七就是被你气得吃鸦片
丢了性命!
还有那灶屋做洞房的下贱羞辱,
还有你扑进斗筐来发泄兽性……
张月儿越想越气越气越横,
情急中抓起了打狗的柴棍。
见那权叔又张牙舞爪扑来,
便狠命一棍砸在恶人头顶。
那畜牲顿时两眼金星直冒,
象鬼一样嚎叫一跟头栽进茅坑。
恶臭的粪水轰然四溅,
滚下来的木桶又砸在他脑门。
张月儿赶紧胡乱穿上衣服,
打开门往外边没命地狂奔。
一任那淫贼在茅坑里挣扎,
一任那猪叫杂混着呻吟……
晒场上的风车这时仍在
吱吱吱欢叫,
飞扬的麦糠壳堆成了山包。
收租的牛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从厨娘到长工都不可开交。
印粮、过斗、送仓、搭跳(5):
太婆发了话每人奖八毛。
所有的人都不准离开晒场,
收工吃饭时候都还早……
牛马氏在树荫下指手划脚 ,
支派着众人把活儿提调。
手腕上的银镯子闪着亮光,
绿玉石缝嵌在青缎子小帽。
耳朵上的坠子一甩一甩,
一把小蒲扇悠闲地轻摇。
慈祥的太婆真是有福哪:
牛海湾全仗你的操劳。
翰林院定能发扬光大,
百世流芒的金匾要越挂越高……
只见她神气祥和雍容尊贵,
仿佛头顶上有光环闪耀。
不时瞅一瞅猪场方向,
嘴角上抿着慈爱的微笑:
张月儿呵,我的孝子儿媳。
你这个热水澡——洗得可有味道……

(1)至今川中农户的猪圈上都搭有低矮的柴楼。进猪圈打扫时只能低头弓腰,稍不慎直起身来便要碰在木梁上。
(2)裸体的俗称。
(3)年纪一大把不自尊不自重。
(4)旧时川中农村中惩罚乱伦通奸者的一种私刑。
(5)搭跳板,以方便上粮堆。

 楼主| 发表于 2012-2-14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94

你回来,德刚!德刚——
你回来姐姐有话对你讲……
说这话的是个中年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里闪着泪光。
青帕子包不住剧烈的头疼,
两侧的太阳穴贴着两片老姜(1)。
此刻她颤颤巍巍从方桌边站起,
撑不住又跌坐在长板凳上。
梁上的腊肉掉下条虫蛆,
立时有鸡娃跑来啄起就是一趟。
一只阉鸡来晚了一步,
咯咯地偏着头望着正梁……
王葛氏皱着眉摇了摇头,
手镯子在桌面上抖索得发响:
德刚哪,姐姐我有心里话
要对你讲,
再不讲我就要睁着眼去见阎王。
你何必同姐夫斗这牛脾气?
要紧的是借出他三十块大洋。
他是厄古(2)人你莫要见究(3),
再借他五块钱灌他一顿黄汤!
割肉回家我们自己弄,
五块钱请桌客够得上大方。
王家就三房人客伙又不多,
每一家来一个担保你还帐。
利息的事儿你忍着点儿,
有了钱就还他看他还能怎样。
是——我晓得你这个人就是
受不得窝囊气,
可你还是该为自己一双儿女
多作点儿想。
自从弟媳死后你日子多苦呵,
一想到这里我就疼断肝肠!
你之乎也者骨头梆硬,
五岁的菊儿却不能没有娘。
葛英那样聪慧莫荒废了学业,
再过三几年便可进大学堂。
你是该继弦松点儿肩了,
这样熬下去哪还有希望!
你是熬得姐姐可熬不得——
唉,你四十岁的人了
家里还缺根柱梁……
王葛氏紧拉着兄弟的衣袖,
脸色蜡黄声音在颤抖。
深情地瞩望着兄弟的侧影:
德刚比过去更加消瘦。
一袭长衫子洗得发白,
看得出是为走人户(4)专门
准备的行头。
布鞋补了疤——针脚很乱——
单身汉只能自己动手。
唉,太苦哪:前辈子造了什么业
这辈子累得象牛,
未必是我葛家祖坟埋错了山丘?
姐弟俩从小到大勤劳善良,
为什么这般命苦无路可走?
眼下有了个翻身的机会,
可又没有现钱去把受苦人打救。
若是这气棒(5)再拂袖而去,
她定要跪下去把兄弟恳求。
兄弟呵,你不该再拿些气来
给姐姐怄,
姐姐已到了阴间的门口。
阎王老子对我早不耐烦,
虽然我自己觉得还没活够。
我是没活够呵——才四十出头:
然而这些年的日子却不如猪狗。
(唉,不说了,不说了——
你姐夫听了一定要暴吼)
只是我葛家的根苗无人照管,
姐姐我死也不瞑目要为你耽忧……
这葛德刚长得是眉清目秀,
瘦高的个子精干伸兜(6)。
神情看不出贫困的无奈,
倒象是上等人不能把气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精神上的优越感是儒家独有,
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定九洲!
象这等儒生要开口求人,
那情势一定是万分严重
到了九分九厘九!
此刻他气鼓鼓颈子钵钵大,
姐夫的拒绝使秀才蒙羞。
说实话葛德刚打心里眼里
看不起这俗物:
姐姐嫁他是错把表亲奔投。
(怨只怨父母双亡家道中落,
才有这乘人之危的婚姻
哪里能长久)
平日里两家不甚往来,
一个不认姐夫一个不认小舅。
这一回当姐夫的占了上风:
舅子上门来求助捏捏扭扭。
装模作样听着他诉苦象玩味
某件快事,
不紧不慢点纸捻子把水烟猛抽。
终于套出舅子的话——继弦娶亲
只差银两,
故意迟疑一番又不表示援手。
兄弟呵,不是哥佬倌不帮你——
这一向我家也正缺少袁大头(7)。
你姐姐生病要花钱请医,
娃娃们都抱怨吃得差
说好久都没见到肉。
葛德刚抬头望了望梁上,
好多块腊肉香肠正滴下肥油。
阉鸡和小鸡娃争抢着肉蛆,
一只鸡公也挤进来参加战斗——
狗东西端的是小人得志:
抢得了蛆虫后竟还衔着炫耀
暂不吞下喉。
葛德刚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姐夫
掩饰不住鄙夷,
忍不住发作抽身要走。
这时那姐夫又开口说话,
半闭着眼睛傲慢依旧。
嗓音是三九天断裂的冰凌,
满口黄牙是钢刀长了铁锈:
你要走吗——我不挽留。
你找上门来,不容易嘛——
你那个面子——咋个?有本事
就莫把人求。
算哪——我只有帮你找钱庄试试
但说不脱利息,
还有——你没人担保这钱就难筹。
都晓得你秀才穷得叮当响有哪个
肯出面担保?
你甚至出不起钱请一桌水酒。
哥老倌想帮忙却帮不上呵,
失陪了,我还有事——新开的
糖坊还等我去经佑……
葛德刚站起身来长出一口气:
原来姐夫你是在把我瞎逗?
又是利息,又是担保,又是酒席——
你分明是旯旮(8)我穷极穷透!
摁节上哪——也罢,就算我没说
此事罢休,
我早就该想到事情要朽(9)。
可怜姐姐她手长衣袖短,
爱莫能助又替我忧愁。
患难姐弟还是患难姐弟——
这些年,她的日子不知有
多么难受……
(这葛德刚端的是茅坑石
又硬又臭,
酸秀才犟拐拐偏受记死仇。
还债后他与姐夫断了往来,
直到王家遭大祸外甥们哭着来
求告舅舅)
这王姐夫本是葛家表亲小小地主,
种甘蔗开糖坊本钱不算雄厚。
逢着亲戚总爱绷财主架子,
可一旦你求上他才摔摆(10)得够。
他对舅子说借钱要去找钱庄,
结果那高利息是由他自己收。
说办水酒请人担保也是恶意:
趁机吃一回舅子算不得揩油。
(不久这小人遇上了更小的小人:
一个当团长的亲戚把糖坊夺走。
从此全家破产沦为长工,
放牛的大儿子投共去争取自由。
后来这小子飞黄腾达当上了
本地的父母官,
清廉豪爽是王家的风流)
王葛氏见兄弟火气未消,
拍了拍板凳要他坐好。
想站起来倒茶却头昏眼花,
直把那兄弟吓了一跳。
德刚呵,姐姐我命苦——
嫁到这王家确是糟糕……
(说着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怪只怪当初我瞎了眼睛,
怪只怪爹娘死得太早。
你能长大成人我真是高兴,
你考上秀才姐更是骄傲。
不愧是爹妈的独生儿子,
我们葛氏的门楣靠你来光耀。
如今,弟媳去了——全怪我
没有尽心尽力把她照料。
让你受苦,让侄儿侄女受苦,
姐姐我心里受着煎熬……
(唉,你这个秀才呀,
莫只是讲学问自命清高,
要学会理事挣钱让娃娃们吃饱。
莫让人说你肚子里只有酸水
没有真本事——
现在的人都嫌贫爱富忘了礼教)
这时那葛德刚慢慢平静下来
有点儿沮丧,
他摸着姐姐的手背感到在发烧:
呵,姐姐,你病了!
该去看一看郎中赶紧治疗。
保和堂的陈太医是内科圣手,
他的药方都开得霸道(11)……
那姐姐摇头止住了兄弟,
嘴边挂着凄然的苦笑:
不用了——我是活够了。
象这样受罪还不如死掉。
你姐夫他早就知道我是绝症,
一直在八方托媒要纳妾讨小。
(我耽心哪:越来越认钱不认人
下场不会美妙,
贪心不足终究要挨刀。
好在你的外甥都已长大成人
不开糖坊也不致饿死——只是
我们葛家的两个娃娃要失去依靠)
——呵,姐姐,你千万要将息
莫要心焦,
我这门亲事就暂且搁倒。
先让我向姐夫问个明白,
他这样待你算什么英豪……
——呵,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呵——
德刚你又要发牛脾气去自寻烦恼,
你姐夫这人的德性你不是不知道。
姐姐我已是病入膏肓无可药救,
兄弟你一家就莫要误了!
求你,姐姐求你:
听姐姐的话,啊?去给你姐夫
下一个小,
借出他的钱来买回兄弟嫂……
王葛氏说着竟跪了下去,
泣不成声强忍住嚎啕。
死神在逼近兄弟仍倔犟,
葛家的血脉眼看要成枯槁……
葛德刚此时也情不自禁,
悲痛的泪水糊住了眼睛:
姐姐呵,我的姐姐
你莫谈什么绝症——
有你在兄弟才不孤苦伶仃。
好,我去,我去,我再也
不扯拗拐来拂逆你的心。
天哪,我葛德刚从未……唉,
莫非这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是呀,眼目下已是穷愁潦倒,
酸秀才有何理由自负顽冥?
受一受折辱又有何妨?
待把家庭整圆范(12)再谈自尊……
王葛氏破涕为笑来了精神,
兄弟能听话令姐姐欢欣:
对,打个会(13),就打个会——
办一桌酒席把吝啬鬼灌醉。
买回来兄弟嫂让姐姐看一眼,
听说她的模样长得绝美……
提起弟媳姐姐就动情,
德刚你的屋头不能再冷清。
侄儿侄女的继母应该贤惠慈爱
不分什么前娘后母,
秀才的娘子得勤快温顺。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死去的弟媳也是真苦命……
葛德刚对姐姐谈起了媒人,
其实就是太婆——牛七的母亲。
是她要卖掉守寡的七儿媳,
可她又不愿多谈其中的原因。
她只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
还说她犯上顶撑(14)不可容忍。
(翰林院的家规你是知道的:
若有违礼教就只得逐出家门)
平白无故还跳堰塘寻死,
古怪的德性要带坏儿孙……
我知道那张氏从小就温良贤淑,
她父亲张槽头家规很紧。
说是操守端庄非大户人家不嫁,
嫁到牛海湾也品性持正。
丈夫是个烟鬼她毫无怨言,
持节守寡更远近闻名。
这样的贤良孝悌女子居然犯上
把太婆顶撑?
这样的节烈寡妇居然平白无故
去把死寻!
我看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张氏为什么让太婆愤恨?
抑或她在那翰林院活不下去,
抑或她是以死同强暴抗争!
这个女子我是心仪已久,
若能娶她为妻是我的福分……
王葛氏很赞同兄弟的高论,
耳朵里早就装满了张氏的名声。
说什么犯上是子虚乌有,说什么
平白无故去跳水——难道张氏
她发了神经?
那太婆的话语听信不得,
其中必有不好说的隐情。
翰林院的门风已今非昔比,
牛氏门的子弟都不求上进。
牛海湾的庄稼一季差一季,
听说佃户们还逃荒要饭
真是羞死人。
好的,兄弟,你是有脑筋——
看来是菩萨对你开了恩:
你两个苦命人都死了配偶,
你两个都是刚烈性子连着苦根。
姐姐我放心了,有这样的弟媳
我就丢得下我葛菊葛英……
葛德刚借得银钱赶紧回头,
太婆正领着张氏在甘家坳等候。
三十块生大洋是寡妇的身价,
一个新家庭将谱写出风流……

(1)        以老姜片贴太阳穴能治头痛。
(2)        吝啬、古板、不通理。
(3)        太认真,一般见识、耿耿于怀。
(4)        走亲戚。
(5)躁、脾气大、受不得委屈的人。
(6)帅、有风度、衣冠整洁、仪表堂堂。
(7)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
(8)刁难、穿小鞋。
(9)同上,另外还有嘲弄的意思。
(10)要泡汤。
(11)药性很烈,分量很重。
(12)正常或完满。
(13)本是一种凑钱设立某种基金的活动。有时凑钱“打平伙”也叫“打会”。
(14)没有礼貌,说话爱抬杠、顶嘴。

 楼主| 发表于 2012-2-14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95

葛秀才的猜测果然不错:
张月儿是遇着了凶恶的婆婆。
我们已知道了猪场里发生的
那幕喜剧:
权叔他想剥夺侄媳的贞操
却被木棍击中了脑壳。
当时他采花心切用力过猛,
挨打之后是一头栽进厕所。
熏人的屎臭几天都不消,
赤身跌进茅坑有苦不好说。
呑下的大粪里肯定有蛔虫——
那寡妇下手好毒是个大祸。
真想追到屋里掐死她舍物,
再奸尸剥皮消消这怒火。
了得!穷家女恶寡妇胆敢犯上,
翰林院容了你纲常还管哪个?
最难受是侄儿们那些诧异的目光,
好象权叔我是屁眼虫(1)挨了逑戳!
那一天真他妈运气不好,
猪圈里猪屎堆枉自藏躲。
那张月儿真个是一个尤物,
挺奶子大屁股资格的好货。
不似那班窑姐儿烟花脂粉,
更不象骚大嫂肉少骨多。
横看顺看都是真正的女人,
虽不说是西施貂婵也比得上嫦娥。
想起来真该对她稍好一点儿,
太粗鲁惹恼了她好事就黜脱(2)。
又一想你贱婆娘不识好歹,
权叔我抬举你你有轿子不坐。
(想你我颠鸾倒凤该是何等风光?
权叔我是真男人你尝也没尝过。
猪圈里做爱虽不甚雅观,
上了路就好办更情投意合)
你敢打老子这事归一(3)不了,
老子要弄得你半死不活!
你要守寡?你要贞洁?
你要你的儿女续牛家的香火?
好,你等着——老子成全你:
牛海湾翰林院是你活人的坟墓……
于是那奸夫淫妇又商量起计谋:
张月儿的名声一定要搞臭。
先说她淫荡成性缠死丈夫
是个骚货,
又说她偷了野汉孩子不姓牛。
(你想那牛七烟灰体质虚弱,
行不得房事哪会有后?
鬼晓得是哪个和尚道士帮忙?
瓜田李代让牛氏门蒙羞)
还说她假装贞洁却欲火焚身,
挺着一对大奶子四处荡游。
这不是想勾引男人是想干啥?
翰林院的长年二娃迟早要上钩。
到时候不可收拾败坏了家风,
牛海湾永世永生无法抬头!
最可恨是赖在这里想分牛氏祖业,
分得了田产后再把男人偷。
招来了野男人她更是了得——
牛氏门要眼睁睁看着肥水外流。
翰林院的子孙们少了男根,
太婆和权叔确是遭怨恨。
分家的念头大家早就有了:
大锅饭的日子实在太没劲。
太婆统着你又有啥法?
更何况还有个权叔手毒心狠。
弄不好象父辈横遭凶死——
牛氏门瓜儿多不怕伤了枝藤!
但七嫂的品性不敢乱说,
她恪守妇道又勤快孝顺。
偷汉子的事儿非大非小,
坏家规的丑事不能没有把柄。
(娃儿刚断奶哪里敢束胸?
乱说人家勾引男人是坏了良心)
至于她和那些长年二娃一起干活,
那也是她勤快又爱干净。
你想那翰林院有多少小娃娃
多少畜牲?
到处是粪污招引苍蝇。
人家做了活路还要挨骂,
太婆和权叔也太欠公允。
可七嫂她要守寡等着分祖业,
这件事儿就不可容忍。
三个侄儿侄女要占三股,
多一个人分家我们就少一份。
(你能不能担保银国他们长大后
不是恶人?
将来我们的子女受不受欺凌)
如此说来那些丑事我们还是
宁肯信其有,
横下一条心挤她出家门。
迟早要分家还讲甚情面?
顾不得良心祖业要得紧。
更何况这还是顺从太婆的旨意,
既尽孝又得利是大好事情……
于是乎翰林院人人都换了脸色,
从叔爷到小姑是一样做作(4):
秋风黑脸横眉冷对——甚至
连二娘也不再同七侄媳
把知心话说。
见面时都把脸扭在一边,
臽饭时故意抛洒为她留个空锅。
时不时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狐狸精缠死了男人还占着窝窝……
可怜那小寡妇处处谦让,
到头来还是要受气挨饿。
权叔老畜牲再也没露面,
一定是他在背后丧败了我。
太婆的脸色更是冷酷,
两只眼看我时象吃人的恶魔。
权叔在猪场里说她硬是心好,
莫不是她在其中做了什么?
不,不可能——即便她被权叔
坏了名节,
她也是在淫威之下无可奈何!
毕竟她还是以礼教主宰翰林院,
她正该理解儿媳把谣言反驳。
现在她也恨我真令人难受,
你就是恶一点也莫让人困惑……
银国他们三个也象是中了邪:
床底下躲着我还不准我摸。
嫂嫂们昨天还劝我出姓改嫁,
说我留在牛海湾大家都恼火。
既然众上都看你不顺眼,
又何必不识相把自己耽搁?
小姑子说话更不奉情,
说牛海湾不能留害人的骚货。
(天哪!我?我竟是骚货——
不是你是哪个?牛七死在你手上
你还赖得脱!
倒是我们太婆心肠太软,
要不然早就收拾你以正妇德)
银国从床下爬了出来,
骂我是牛海湾最大的灾祸:
快滚——莫把我们翰林院的米
吃得贵了,
我们不认你这个娘你又能咋个……
天哪!我的儿子——他也是
这样无情这样刻薄,
显然是受了恶意的教唆!
儿呀,我是——你的娘呀!
你娘我……究竟……有什么过错……
半夜里月黑星稀万籁俱寂,
牛海湾浸染在阴森的神秘。
晚风把黄桷树枝轻轻摇动,
竹林里有笋壳掉落在泥地。
淡淡的雾霾飘了过来,
田野上弥漫着氤氲之气。
稻秧已封林看不见水田,
堰塘边扑扑飞过一只秧鸡。
偶尔有土蛙聒噪几声,
塘埂上的李子树掉下了果实。
水面上隐约看得见圈圈波纹,
阴影里游来了贪吃的草鱼……
这时那大院里出来个人影,
踉跄着步履,又怔怔发痴。
她披头散发如象厉鬼,
目光呆滞又念念有词:
老天爷,你拿条路来走,
你拿条路来走呵——张月儿
我尽孝守节从未得罪过你……
月亮从黑云后钻了出来,
惨白的冷辉溶汇在大地
空旷的凄迷。
堰塘变得象模糊的镜面,
鱼儿在水面上划出了涟漪。
张月儿抬头凝望着苍天,
心里流着血在绝望地呼吁:
啊,让善良的人活下去吧,
把那些黑心萝卜打进地狱……
她想起父亲张槽头的期望,
老人家是心满意足死在梦里。
女儿嫁进翰林院遂了他的心,
大户人家的日子真是甜蜜!
她想起牛七那羸弱的痛苦,
嫁给他是前世定下的悲剧。
该死的鸦片该死的翰林院——
牛七是死于心疼和窒息;
她想起权叔在猪场里的丑恶,
这难道也是我张月儿的过失?
太婆的阴鸷更没有缘由——
温良恭俭让——我哪条做得差
该遭你嫌弃?
新婚之夜让我睡斗筐,
翰林院哪来的流言蜚语?
教唆我的儿女不认我还骂我,
逼得我无路可走断了生机!
啊,我有何罪?凭什么不让我
持节守寡你们是何道理?
我知道,你们嫌我是
槽头匠的女儿贫穷家底,
你们受不了我穷家女子的
妇德志气。
你们恨我又恨牛七,
可当初就不该托媒下聘吹吹打打
花轿迎娶!
下贱我,强暴我,逼迫我——
硬不准我为百世流芳添上一笔!
啊,就让我在人世再尽一次孝:
我拼着一死让你们当老人的
称心如意!
翰林院呵,你容不下真正的节妇;
牛海湾呵,你有了真正的烈女!
银国呵,银凤呵,银来呵——
你们将来懂事了要为母亲雪辩
这天大的冤屈!
娘这些年,硬是不容易,不容易……
啊,牛七啊,我来了——我晓得
你一直在阴间等着你的妻……
于是那女人纵身一跳,
咚的一声浑水泛起。
竹林里有人大声喊叫,
落水人的脑袋已栽进了淤泥……
张月儿最终还是未能去阴间
寻找她的丈夫:
阎王爷判给她另一条出路——
是牛马氏派人救她起来,
找媒婆卖掉了半死的寡妇。
三十块生大洋钱货两讫,
留下一条命去多受痛苦。
三个孙子由太婆亲自照管,
牛海湾你从此莫再跨半步。
那葛幺爷家里日子松活得很——
有儿有女就缺个后母!
酸秀才挣得三个两个小钱
就烧得起对时火(5)了,
没饭吃你就陪着他多读诗书。
(想到你那骚样儿老娘就恨,
愿你在秀才家变成一条母猪)
去吧,去吧:莫象个婊子
装模作样假哭,
莫回头看我牛海湾那一方水土。
就是死老爹你也不是这么伤心——
可笑那张槽头他竟想攀我大户!
好了,什么都完结了:
牛海湾只留下三个包袱。
嘿!还在哭!咋个不听招呼?
枉自你的眼泪——留着将来
向葛秀才倾诉!
快去!他在等你哩:
他家里有一张狗窝样的床铺……

(1)        旧时川人把性欲倒错的同性恋男子称为“屁眼虫”。
(2)        失败或没了。
(3)        结束、完事。
(4)        刁难。此处作表现讲。
(5)        每天只吃一顿饭。

 楼主| 发表于 2012-2-15 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96

葛德刚出生在本份的农家,
自幼失怙当了放牛娃。
衣食多半是姐姐张罗,
直到她嫁到王家去当牛做马。
放牛的德刚却是奇才,
私塾的窗户外时常徘徊。
捡一块瓦片在地上学划汉字,
慈祥的教书先生把他怜爱。
留下他开小灶啃那些书本,
诗经和算术都教得极快。
放牛娃端的是过目成诵,
两年后居然出落得写算两开。
第三年学起了古文词赋,
第四年苦钻八股文不敢懈怠。
然而他最爱楚辞和唐诗,
牛背上吟诵悠哉游哉。
春秋战国策诸子百家,
太史公的钜制也常萦于怀。
屈夫子抱石投江浩气千古,
川山灵气养育了太白。
杜工部忧国忧民却匠气太重,
龚自珍末世放歌感天泣地
是英雄气概。
做人为文理当如斯,
以天下为己任胸襟如海!
有道是读书求功名学而优则仕,
葛德刚赴科举却纯属无奈。
他钦佩曹雪芹举家食粥
以著书立说;
他敬慕蒲松龄身居乡野
写出了聊斋。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一定非得要升官发财。
然而他更欣赏二十四孝,
他认为礼教是文明的最高一台。
丁兰刻木王祥卧冰(1),
这境界感召我中华文化精神
千年不败。
读书人不赴科举就没有名分,
总不能拿字墨斯文当饭吃
养活老婆小孩。
最后的大比年老佛爷下懿旨开科,
葛德刚县试第四名成了秀才。
八股文章令人讨厌却不得不做,
破题立意高屋建瓴尽显文采。
诗云子曰自是少不得,
文章要理端据够方能服人
有雄辩气派。
只是那论点不合时宜:
礼教维系吾国之兴衰。
孟子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而将灭之国总是礼崩乐坏。
故唯将礼教多付教化,
令草民村夫茅塞顿开。
维新变法方才有根基,
富国强兵御敌于门外……
(天真的秀才呵,你真令人悲哀:
以礼教作维新根基是水火一道菜!
饿肚子奢谈礼乐岂不荒唐——
你大概不知道洋枪洋炮的利害)
葛德刚无意科场却很遗憾
没能考上廪生(2),
毕竟有两石米的年俸不用钱买。
唉,四步功名:只走了一步(3)
朝廷就废止科举以迎合时代。
西学为用中学为本——实际上
旧文人一下被扫进了尘埃。
后来宣统爷退位政归民国,
葛秀才便开学馆挣起米柴。
虽然也早看到科举误人误国,
对礼教对古文却仍是偏爱。
伦理道德沦丧不可想象,
陈独秀胡适之是汉语的祸灾。
牢骚归牢骚时事归时事,
新文化竟成气候成了主宰。
葛秀才娶妻生子后家境困窘,
学馆却人渐稀少好景不再。
曾几何时几多家长拥在门口听课
醉心秀才的国学,
如今推行新文化——古文令学生
瞌睡难耐。
牛背上读出来的秀才怒不可遏,
打牛的王法搬了出来。
家长们自是要找他还价钱(4),
先生的牛脾气却至死不改。
没奈何闭馆改行做起生意,
顾不得圣人遗训君子不言利。
秀才无奈呀,非是成心逐铜臭
让斯文扫地:
不挣钱四张嘴难道啃地皮?
先是做针头麻线赚点儿小钱,
本小利微买不回柴米。
后又买卖鸡鸭贩起鲜活,
全部本钱又亏在一场瘟疫。
秀才苦呵,写春联卖字
难为全家疗饥,
写书信写呈子(5)只有休书(6)不拟。
绝境之中仍然是酸儒:
布告上的错字是他的话题。
区乡长县太爷都是些蠢材,
若是我学生定要挨板子。
墨笔字书写得龙飞凤舞,
做祭文能唱得鬼神哭泣。
甘家坳红白喜事(7)少不了他,
可一家人却老是缺食少衣。
瘦弱的秀才娘子不堪其苦,
贫病交加一命呜呼。
丢下一双儿女半大不小,
丢下葛秀才六神无主。
苦也——中年丧妻命之所误,
锈巴巴的铁锅里无东西可煮。
十五岁的英儿饿得眼花,
五岁的菊儿饿得皮包骨。
呵,九洲茫茫,人世苍苍,
问天下何处可让我秀才立足?
家室残破,儿女待哺,
孔方兄避而远之殊是可恶!
阮囊羞涩,家陡四壁,
我秀才斯文人最惧钱庄恶奴。
砸我铁锅,毁我夜壶,
冰天雪地赶我出茅屋!
呜呼!让我衣蔽体,让我食果腹,
让我独善其身研读诗书!
非我慵懒,非我傲物,
老天爷何以逼我至绝路……
心一横去猪儿市当起了偏耳(8),
放下斯文架子与井市人为伍。
栈房里同猪贩子称兄道弟,
场口边一大早就去拦那些
卖猪的农户。
待人谦和出价公道,
买卖双方心悦诚服。
牵住那根草绳说前开后开,
围裙下捏手指价是这个数。
摇头、抿笑,然后又假作嗔怒:
吔!咋个的哟?未必我葛幺爷
还不值这头猪……
(正所谓猪偏耳赌养生咒——
所有的誓言都没有淬过毒。
说得再凶也没有什么,
只要促成生意便三家得福)
那年月猪儿是农家至宝,
种庄稼猪粪是主要肥料。
每日里一家人围着猪儿转,
挑潲水筛米糠再加点酒糟。
花钱的饲料穷人买不起,
背背篼上山去打背野草。
砍成节猛火煮又粑又绒,
吃完了撒把苞谷粉
让猪儿舔光石槽。
笼子猪(9)满双月就成了纤纤(10),
再摊(11)成架子猪(12)就加精料长膘。
隆昌猪内江猪还有一面(13)锣,
二方头老槽猪(14)品种最好。
耐粗食抗畜病骨架又大,
肉质嫩育肥快在猪市走俏。
猪贩子大多来自安岳乐至,
那边的土种猪个头都小。
甘家坳是良种猪的集散之地,
原产地近猪种真概价格不高。
(这贩猪的行业至今不衰,
猪贩子猪偏耳仍不见少。
文革中造反派曾加以取缔——
诗人曾目睹猪偏耳挂着黑牌
被打得哭号。
罪名是中介剥削白手取利,
结果是揪斗一番弄回去改造)
搭伴老天爷这几年风调雨顺,
粮食多猪儿多偏耳客就成了忙人。
葛德刚穷愁潦倒又时来运转,
一年里又兴起家业改善了处境。
甘家坳场边上租得间瓦房,
还债务置家具日子称心。
娶得了张月儿如鱼得水,
葛英在中学堂学业优等。
这张月儿(现在是葛幺娘)
心地善良又勤快贤惠,
一双儿女都视同亲生。
缝补洗浆操持家务,
秀才他老大人喜欢洁净。
街坊们都夸葛幺娘能干
是贤妻良母,
甚至忘了她曾姓张姓牛
月儿是乳名。
不管过去曾怎样遭罪——现在是
苦尽甜来,
葛秀才能娶到她真是好命。
而葛幺娘也认为自己是二次人生,
牛海湾翰林院有无尽的遗恨。
从斗筐到堰塘——所有的记忆
都抹不掉,
一提起牛氏门就是伤心!
只是那三个孩子还时常令她
牵心挂怀——
一年里竟没有半点儿音讯。
幸喜得葛秀才他善解人意
又胸襟开阔,
从不触及痛处使人伤情。
斯文人居然也懂床第之事,
全不似那牛七烟鬼虚弱无能。
温柔体贴相敬如宾,
竟把个张氏感动得头晕。
男欢女爱鸾凤和鸣,
多年的压抑后分外销魂!
什么牛海湾,什么翰林院——
想我的过去真是够愚蠢。
我竟然为那烟灰持节守寡;
我竟然舍不得那罪孽之地
还自甘作牺牲!
葛幺爷呵,葛秀才——
我的夫君,我的好人!
你我的姻缘虽然太晚,
你我的缘分却是命中注定!
今生今世要同甘共苦,
直到白头到老满堂儿孙……
葛张氏对丈夫感激涕零,
崭新的生活使她荣幸。
秀才娘子的身份是
再蘸寡妇的自豪,
葛幺娘的称呼是街坊的尊敬。
她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甘家坳街上博得了美名。
知足常乐便称心如意,
一年后居然有了身孕。
牛海湾那三个儿女渐渐淡忘,
翰林院的罪孽是难以愈合的伤痕。
可是那天秀才要她收拾东西
回牛海湾一趟:
牛马氏身患重病已快要不行。
去吧,人之将死,其过也泯,
莫心胸狭窄让可怜的太婆伤心
临死不闭眼睛。
她要见你,天天唤你——托人
往我这儿捎了口信。
她说你心地善良是个好媳妇,
她说她生的那些畜牲待她心太狠。
眼目下翰林院已接近崩溃倒塌,
你去后她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去吧,莫记恨。不管怎样
她曾是你的婆母,
尽一尽孝心是人子之道千古常伦。
顺便去看看你那几个儿女,
带上一些糖果还有花生。
若需要——你就留下来陪她几天,
听说牛海湾分了家忤孽得很。
唉,百世流芳,百世流芳——
才几代就如此衰败毁了门庭!
可痛也夫!可叹也夫!
世风不古——家风焉能幸存。

(1)        均是《廿四孝》上的“孝子”。
(2)清时科举中,县试中的前两名取为“廪生”。每年有两石大米的俸禄——虽微薄,却是荣耀。
(3)科举中的“四步功名”,县试(童子试)为第一步。然后是乡试(省试)、会试(京试)、殿试。凡经殿试登榜,即为进士,成为朝廷命官。进士第一名是状元——一般是由皇帝阅卷后用朱笔亲点。
(4)讨公道,讨说法。
(5)诉状。
(6)休妻——旧时中国男人的单方离婚特权。通知妻子中止婚姻的文书叫“休书”——过去代笔者多是不接这种生意的。
(7)将丧葬称为“白喜事”——川人算是幽默到家了。
(8)猪市上的掮客,中介人。
(9)刚断奶的小猪,以笼罩养,因而得名。
(10)“笼子猪”两个月后即开始吃较粗的饲料,成为“纤纤猪”。
(11)摊:类似于盘、经佑、养。
(12)“纤纤猪”喂养一段时间后,骨骼基本长定,即成“架子猪”——可以上圈育肥了。
(13)内江猪品系中的一种。
(14)同上,却更为优良。

 楼主| 发表于 2012-2-16 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98

卡尔•马克思,我敬仰的师尊
曾以他的体系主宰过我的灵魂。
可伟大的辩证唯物主义使我
学会了思考——
我发现这地球在宇宙间
太孤苦伶仃!
凭什么去统治所有的生命?
凭什么去控制星辰的运行?
既然时空是起源于爆炸而又在
急剧膨胀,
还有什么观念能占据永恒?
探索——幼稚的实验没有止境:
我们曾把宇宙的动力归于
阶级斗争!
(回想那荒唐的年月真不寒而栗:
是邓小平把我们变成了智人)
如今我们终于领悟到终极关怀。
可思维的器官已是在桎梏下
成了畸形!
比如文化、比如真理、比如存在
被存在比如人性。
有时候真想回到笛卡尔时代,
同斯宾若莎这样的圣人交流
能净化灵魂……
愿老天爷宽恕我们无聊的争论!
那么,否定自己吧,
摈除一切陈腐——抑或马克思
会为此而高兴……
现在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故事,
牛海湾正上演因果报应。
我不是玄学家侈谈什么天意,
但我确实看到了一回命运
对善恶的奖惩。
这赏罚深合道德又分外分明,
以至于充满戏剧性而触目惊心。
无神论者会惊叹逻辑的力量,
基督徒会赞颂上帝的圣明。
总之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请随我们进入这一卷的尾声……
话说那张月儿点燃油灯
照亮了正房,
她和牛马氏同时看到了
对方的模样。
一声惊叹从肺腑发出,
两个人同时凝住了目光!
一个风华正茂艳若桃李,
一个苟延残喘满身脓疮。
两人的对比是如此鲜明,
与其说是造物使然——莫如说是
行为使然两种下场。
初孕的张月儿两腮绯红,
青春在美色中溢着芳香。
满足让少妇娇艳而性感,
丰腴的风韵中有淑静安详。
牛马氏却似在地狱的沸硫中
打了一个滚:
满身的梅毒烂成了溃疡。
昔日的美艳变成了丑恶——
此刻有烂肉正掉下脸庞。
啊,你怕我么。其实我害怕
你的目光。
我看你比原来更加丰美,
(你真该谢我把你卖给秀才郎)
你看我却似在看鬼老二没穿衣裳。
是,我是烂透了:哪敢沾一根纱?
只要穿衣就粘在身上。
你看我这大腿?你看我这鼻梁——
还记得我原来的样子不?
都是权叔那个畜牲:窑子里
惹些毛病回来让老娘遭殃!
只亏了牛海湾几百年的名节——
我自己是作孽得了报偿。
你知道众上已经分家割业,
翰林院如今因我而亡……
张月儿静了静心壮了壮胆子
坐下来却不敢多看原来的嘎娘。
蓦然间泛起一阵同情:老天爷
你竟把她弄成这般惨状!
她想起牛海湾昔日光景,
她想起翰林院名声的辉煌。
竟让一个恶人害了大家,
太婆也是受害者值得宽谅。
心一软泪水涌了出来,
她起身收拾那恶臭的病床。
抹布清除了熏人的粪便,
冷水清洗脓血又喂病人药汤。
这时那病人止住了她——
你坐下,听我慢慢讲:
老实对你说,我十分恨你,
我恨你的美貌恨你的善良。
你竟在一个乱伦的淫妇面前
持节守寡,
你安心要羞辱假节妇羞死老娘。
其实,那老畜牲对你的强暴
是我的指使:
是我要毁掉你的名节以摆脱权叔
那个脚棒!
(狗日的太凶了,天天来缠老娘
没法抵挡)
谁知你执迷不悟硬要真守寡,
竟不知我翰林院匾牌后的肮脏。
哪有什么贞洁呵——老先人
烧了我的火才让我把家务执掌,
权叔他更是一头乱伦的色狼!
我不懂羞耻么?不,我要当家
也是为牛海湾翰林院着想。
我当家不能没有权叔的帮忙。
几百年的大锅饭不能散伙,
牛家的祖业要捏在手上。
可这牛氏门中竟没有一个男人
有阳刚之气,
只有权叔那脚猪才有点儿纲常。
可惜他蛮横粗鲁处处象畜牲,
枉自我委身他十年的时光……
如今,全垮了:
我的名节和身子,牛海湾的田庄,
以及翰林院的柱梁和青砖围墙。
报应呵,我乱伦黑心得罪了阎王,
屈死那几个叔子要找我算帐。
每天一个人面对他们——
每个人都是凶死前的样子
嘴角有污血面目肿胀……
牛马氏这时竟哭了起来,
直哭得又有烂肉抖落在床上。
张月儿听得又气又恨:
原来是太婆你在害我——包括
斗筐猪场和我投水的堰塘!
唉,你呀,你呀!你到底安的
是什么心呵?
唉,我的三个儿女;
唉,我心中的牌坊!
太婆呀太婆,你这样心毒
有如虎狼……
一转念又想到秀才的嘱托,
幸福中的人何必那样小量?
太婆她已变成这个样子,
再大的罪孽也应该抵偿。
于是她从陶壶(1)里倒出了凉水,
一小匙一小匙喂进病人口腔:
算了吧,过去了的事情就莫再讲,
你要好好将息才能恢复健康。
(健康?你说我还能健康?
阿弥陀佛——我每时每刻
都想去见阎王)
张月儿没有理会牛马氏的插话,
自顾说出自己的思想。
既是看法又是安慰,
总之要让那太婆不再绝望。
一声叹息掩不住无奈,
明显留念往日的辉煌:
唉,翰林院分家未必是坏事,
各家开锅抑或饭更香……
这时那牛马氏也叹了一口气:
可气我儿孙满堂却没个好东西!
分家,让老娘吃零供,
亲巴巴的侄儿侄女卖了出去!
呵,我对不起你呵,月儿——
我对不起你:二辈子你当嘎娘妈
我来当儿媳!
莫诓我,我是没救了:我这病
是吃了发物(2)无药可医,
是拖了几年才现出的根底!
你来了,我就知足了,
你还服侍我——不记仇嫌弃。
你看我那些狗东西哪个敢来?
一个个就是来了也捏着鼻子。
老娘的疮病他们不管,
硬要我死后才来清垃圾——
哎,我还要厚着脸皮问一问:
你那个秀才可称你的意?
他床上怎样?肯定强过牛七。
做女人就要有个好的男人,
男人不够味就太没意思。
我看他又高又瘦精神饱满,
而你是个骚货正好打牙祭——
莫发火嘛:我是话丑理端
讲的是实际。
(你跟我那七娃子肯定不安逸)
实际上你才是真正的尤物,
天生是床上的货令男人着迷。
你漂亮,奶子又挺,肉身又好,
皮肤也象象牙一般细腻。
不象我年轻的时候,
虽漂亮,也还算风流,
放在床上却全靠演戏……
垂死的荡妇仍没有羞耻,
夸奖中不掩饰绝望的妒忌。
直说得张月儿脸颊发烧,
直说得好心人要发脾气:
吔,太婆,你翰林院的节妇
原来真是个婊子,
到这时你仍然想着那些丑事。
唉,要死的人了,就让她说个够。
反正又没外人来听到秘密。
牛马氏见张月儿又低下头来,
鼓起精神转开了话题:
你看,我要死了。
临死前我还用这些话激你。
临死前我还在把你打趣。
不,不是打趣,你确是一个美人
这不用讳忌。
其实你尽善尽美令我羡慕,
其实你正该有个好的结局。
晓得不?我看出你有了身孕——
你要为秀才生一个娇女。
女儿打扮娘嘛:你看你的脸蛋
硬是超凡脱俗分外美丽(3)。
你不信?我有经验——假不假
我坐过九个月子。
我看你眉心草里藏珠,
那颗小黑痣是后代的福祉;
你的嘴唇也温良敦厚,
后代中将有人精通文笔。
不是吹牛,是相书上说的。
我早就关注你——你是
越有苦难越长福气。
可惜我牛七抽鸦片短命,
消受不了你这嫦娥仙姬。
相信我:你外秀内慧是贤才根基,
你家要出个文曲星光耀门弟……
(当然也要看你的夫家——
你在牛家的三个娃就没有出息)
葛张氏对这话将信将疑,
但后人争气那当然好极。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愿太婆的话能应验
是真正的天机。
老年人封好话总比诅咒好,
即使她曾把你当作死敌。
葛张氏把原来的婆婆服侍了三天,
三天里她恶心呕吐黄了脸皮。
那牛氏门孝子贤孙竟是稳起
一个也不来,
直到牛马氏在昏迷中慢慢死去。
这等忤逆不孝令张月儿失望,
幸喜得她命大没染上恶疾。
牛氏的子孙们只在大门外观望,
全是这卖出去的儿媳装殓穿衣
张罗后事。
掏腰包请阴阳又请道士,
求众上拢来把死人埋进土里。
翰林院的牌坊随即拆除,
只有那御赐匾牌仍挂在墙壁。
后来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破四旧
要砍了烧掉,
有老年人抢救下来藏在楼底。
然而有一窝白蚁饥肠漉漉,
竟把同治皇的墨宝填了肚皮。
牛氏门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五0年土改时全是中农
还都不识字。
十年后又消灭空怀使人丁兴旺,
好些人讨不上老婆可怜兮兮。
十几个单身汉流浪在外说是打工
再也没回来,
省得了政府搞计划生育。
(诚如那加西亚•马尔克斯
留下的咒语:
百年孤独的家族不应留在世上
而应消失)
葛张氏同这片地方却绝不了缘分:
她终究将回这里长眠安息。
牛海湾翰林院大户人家情结,
礼教自有着虔诚的奴隶。
那送人的银来最终当了孝子,
他端着灵牌子仍把娘恨忌。
(嫁出去的母亲凭啥葬在牛海湾?
她应该和葛秀才埋在在一起)
那天葛张氏是径直回了甘家坳:
她无法再忍受牛氏门的无情无义。
母亲再有过错终究还是母亲,
贞洁牌坊拆了,可牛海湾翰林院
不能不讲礼教和孝悌。
然而最后是死命争抢残剩的财物,
哭闹中分家不平又旧事重提……
在秀才怀里她哭了好久,
直到抽泣着入睡才忘了牛马氏
太婆的悲剧。

(1)陶瓷水壶。现已极为少见。
(2)发物:中医里禁忌的某些导致发病的食物。如酒糟、魔芋、芫荽等。
(3)确是一条经验:如孕妇怀着的是儿子就容易起妊娠斑。

 楼主| 发表于 2012-2-16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卷

孽      缘

                                                         我们都象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象污秽的衣服;我们都像叶子渐渐枯干,我们的罪孽好象风把我们吹去,并且无人求告你的名,无人奋力抓住你;原来你掩面不顾我们,使我们因罪孽而消化。

旧约•以赛亚书








99

张土漆的名气不光在手艺,
他的武功全县无敌。
年轻时擂台上打过金章(1),
童子功学自于静海法师。
虽然小时候顽皮摔蹶了左腿,
练气功练残了男性的能力。
但性情豁达豪爽大方,
江湖上都敬重他的义气。
茶馆里一现身就招呼声不断
有人争着开茶钱(2),
通城的几家漆铺子老板
都只认他做生意。
承揽下活儿他却是操上手(3),
干活儿他自有一大群徒弟。
不管是棺材还是家具,
不管是洋漆(4)还是土漆;
庙宇的雕梁画栋房屋的门窗,
镏金匾牌脱胎漆器。
熬煮桐油配制光油(5),
木船防腐裁划玻璃……
但凡漆匠工艺无有不精,
挣得的银钱无可算计。
当然也只有在过经过脉(6)的时候
他才来现场指点一二,
不是那个熟人的活儿他觑都不觑。
一般是在茶馆里会适(7)朋友,
叶子烟加浓茶谈天说地。
侃三国侃民国还侃端方和刘湘,
江湖上武林中多的是壳子(8)。
提到海灯(9)满脸鄙夷——
峨嵋派莫指望他扛起大旗;
说到静海——他张土漆的师父,
武学佛学那才是踏实!
弥陀寺当主持确是委屈他,
慈悲善良令人叹息……
有时候也充作风流附和别人
谈谈女人,
谈去谈来终究要谈到张大爷本人
家中那个娇妻。
且不说老牛吃嫩草艳福不浅,
你那张师娘刘凤楼确是如花似玉!
说身材扮相风度气质,哪一点
不是你张大爷前世修来的福祉?
可有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却让她分居独处,
你张大爷耍的是啥子把戏?
让她每日里不是麻将就是围鼓,
大好青春耗在空虚。
(可惜那一副珠落玉盘的
银铃金嗓哟,
就是在大戏班也难找这样的青衣)
大家都晓得张大爷练童子功伤身
近不得女色,
与刘凤楼做夫妻只是名义。
朋友伙涮坛子不分高矮,
只要有机会就拿他打趣。
玩笑开得再痴(10)也不会发牯(11),
但谨防反被他奚落被他占便宜。
结果免不了是哄堂大笑——
那时你才发现自己蠢得要死:
哎,张大爷,你占着茅坑
该干些啥子?
你养的究竟是老婆还是闺女?
刘凤楼,那么年轻漂亮,
放她在家里——你就不怕她
红杏出墙么?
干脆,你就作她老汉把她嫁出去……
——吙!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可惜我们凤楼只看得起我这老头
看不上你。
要不然我还真选你作养老女婿。
其实我这老丈人要价不高,
只要我的女婿懂孝道礼仪……
(到时候可别忘了给老子
买叶子烟,
西叶子土叶子老子都喜器。
另外还要记着老子年纪大了
牙齿不好
喜欢吃炖得粑烂的鱿鱼猪蹄)
被挖苦的人顿时脸红筋胀——
周围团转都在喊笑痛了肚皮。
想取笑别人却反遭别人取笑,
玩笑开下去是自讨没趣。
于是双手抱拳向张老师告饶,
自嘲中又有点套机密的意思:
哎哟哟,不敢,不敢!
你那刘凤楼虽美艳却是冷傲,
从不正眼看我们又彬彬有礼。
是乎她是天上的观音菩萨
不食人间烟火——
抑或她根本不想做男人的妻室。
算了,算了——弄不醒豁(12)你们
搞的什么名堂,
再涮坛子就触犯你的隐私……
(没事儿,没事儿:我和凤楼
没啥秘密。
无非是我痴迷武术又想作老汉——
唉,凤楼她偏要这样跟我一辈子)
这一天张土漆如约来到
北街茶馆:
简大爷的薄面他不能不看。
与其说是惧怕袍哥龙头舵把子 
凶恶的名头,
不如说他是惺惺相惜有侠肝义胆。
简大爷要介绍一个人来当徒弟
叫什么春娃,
说是刘老幺的儿子有怎样的可怜。
当放牛娃找扎匠吃尽了苦头,
到今天才来找我要端漆匠饭碗。
嘿,我漆匠这门手艺虽不咋样,
却是懂天象懂鬼神系达摩所传(13)!
听说那春娃儿勤快老实悟性又高,
还粗通文墨能写会算。
哎,娃儿吔,你找上老子
算你上辈子修下的福气:
我张土漆张跛子膝下就缺子嗣。
是有几个徒儿却都不讨人喜欢,
不是木头木脑,便是心凶自私。
只有李能那娃儿似乎要好点,
却又是城府太深够不上亲密。
凤楼她成天拉场合唱玩友儿
无聊得慌,
我哪有闲心陪她唱川戏。
漆铺子看一看指点兑作(14)打磨,
几家店铺都在赶(15)陪嫁的家具。
老板那边谈好价钱,
徒弟这头定下工期。
偷奸耍猾的事儿还不曾有过——
你不干活儿就学不到手艺。
忙完了便来到这北街子茶馆,
靠柜台那张木椅已坐了十年。
捧一碗花茶叭嗒叭嗒土烟,
几个老熟人壳子冲不完。
一天不来就心欠心欠(16),
只要有一个人不来大家都不舒坦:
他出啥事哪?是不是去看看——
少了他这圈子就缺了一边……
别看这茶钱是大家争着掏腰包
喊你开我开,
其是几分钱是人情又是脸面。
好了,来了——简大爷!幸会——
这边请——看茶——这就是那个
春娃么……好好,先喝了茶再谈……
张土漆起身行礼招呼,
简大爷还礼潇洒一抱拳:
谢了!张老师果然名不虚传,
豪爽仁义世所罕见。
来,春娃,快见过师父——
从此你不再是孤儿有地方吃饭……
那春娃上前一步纳头便拜,
叫一声师父声音哽咽。
做人的梦想今天成真,
小伙子顿时泪流满面。
张土漆鼻子蓦地一酸:
这娃真是好生可怜!
父死母嫁孤儿一个——
起来吧,娃儿,我两爷子有缘……
于是又去到江边的酒馆,
凭窗看得见往来的白帆。
喊一声老板安排一下,
简大爷我们难得见面
非得喝上几盏。
这几年好得你照看春娃,
刘老幺在泉下一定会闭眼。
简大爷慌忙起身抱拳致欠:
春娃遭孽我该受责难。
那一年他母子俩搬去安岳
就没了音讯,
我不该放任自流不问不管。
唉,吃几年苦也好——一个人
年纪轻轻是该受些磨炼,
将来出人头地才心硬志坚。
春娃呀,从今后你就是
师父的儿子——
他老人家会把你疼作心肝……
说到这里舵爷也动了感情:
他早已把春娃当作亲人。
现在交给别人确有点儿难分难舍,
好在是张土漆——春娃会有前程……
伍市干酒有的是后春(17),
几杯落下肚就不少龙门阵。
无非是少林峨嵋的武功
江湖上的传闻,
无非是抗战局势国计民生;
川中丘陵地龙门阵不多,
不过还是要数刘老幺最为有名。
年纪轻轻就官至上校,
武功义气都异于常人。
可惜天妒英才豪杰命短——
若活到今天去打日本……
说到这里那漆匠叹了一口气:
我张跛子与刘老幺本是同门!
都是静海法师的徒弟却从未往来——
还好:我一身本事总算有人继承!
娃儿呵,老子不敢当你的父亲,
可是老子要你象儿子一样听话
忠诚孝顺!
老子无后你娃就是后——
老子死了由你来端灵……
简大爷,你放心,
现在的春娃是有了家庭。
刘凤楼就是他的师娘,
一大群师兄会把他心疼——
呵,李能,能娃子!
你来得正好——看简大爷给你
又送来个师弟。
这是刘春娃——今天才来,
你要好好待他不准相欺。
先带他在工棚练练基本功,
批腻子搞打磨然后才摸漆。
这漆的性口(18)要给他讲清,
摸漆前要先用桐油把双手擦洗。
生起了漆痱子(19)不要乱抓,
抓烂了皮肤不好医治。
我晓得你一个人管几个工棚
忙不过来,
把小师弟带出来你才能松口气。
眼见得老子是一天天老了,
(对不对?简大爷)
哪能够把你们统一辈子……
简大爷赶紧起身双拳一抱:
张老师胜似父母恩比天高。
春娃子托给你我绝对放心,
回去后我一定烧纸焚香
向刘老幺禀告。
还有这位大师兄也请受我一拜:
你小师弟年轻无智请多多关照。
简某人在江湖上还薄有小名,
有什么事捎个信也两肋插刀……
说着他真的向李能作了个大揖,
那年轻人却闪在了一边不肯受礼。
张土漆呶嘴示意要他还礼
他装着不懂,
直让那简大爷难堪不已。
不由得张土漆不怒发冲冠,
扬起长烟竿便要发力。
那李能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跌跌撞撞绊倒了桌椅……

(1)武术擂台比赛的金牌。但彼时武术比赛不以表演获奖,而靠实战搏击取胜。虽有“点到为止”之规,往往却伤身致残害命。特别是受伤来了火气,出手发力就不计后果了。
(2)这是一种社会威望的重要指标。无诚信、无实力的下三滥进茶馆是决计无人理睬的。
(3)不亲自操作的管理者或指挥者。
(4)即调合漆。彼时多靠进口,故以“洋”字冠其名。
(5)将生桐油熬炼改性,形成坯油。掺入土漆能后增加其透明度和延展性能。而在熬桐油时加入陀僧(氧化铅)和土子作增光剂和催干剂,则得到类似于凡立水清漆的光油。
(6)关键时刻。
(7)会晤。
(8)龙门阵、略带虚吹的故事。
(9)俗名范无病,四川江油人。峨嵋派高僧。初学道家武功,后博采众长,苦心修练,终成一代武学大师。其童子功、一指禅、梅花桩等绝技更是名扬天下。诚为20世纪中国武林的代表人物。八十年代初出任河南嵩山少林寺主持。后因过于俭朴,营养不良,以八十多岁高龄圆寂于北京。现四川江油还有他创办的武馆。但峨嵋派弟子一直对海灯不服。
(10)作深沉、过分讲。
(11)当真、发脾气。
(12)此处作弄不清楚讲。
(13)绝对是误传。天然树脂漆(土漆)在中国的使用已逾三千年的历史(以竹简木牍为证)。而达摩以树汁涂禅杖的传说不足两千年——老漆匠们是自贬渊源了。
(14)勾兑、配制、调合。
(15)赶制。
(16)放不下,时常挂念。
(17)后劲。
(18)土漆本为天然树脂,新鲜漆水份重,易结膜,即“性口”好。反之则“性口”差,且毒性强。
(19)土漆毒性极强,甚至不直接接触,只凭气味也会令人浑身奇痒,皮下起水泡。中毒严重者有生命危险。

发表于 2012-2-16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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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08:49 | 显示全部楼层
100

那李能见自己惹毛(1)了师父,
怕他长烟竿出手伤筯动骨。
当下里匍爬礼拜冲出酒馆
跑到街上,
也不管撞着堂倌碰翻酒壶。
前额在门框上碰起了青疱,
盘子里的油汤洒在了衣服。
水煮肉片麻辣鲜烫,
沾在身上一塌糊涂。
好在是阴天油温不够烫,
要不然定要烫起果子泡
不由你不哭。
冲出门外好远才喘过气来。
没人的地方扪扪胸脯。
惊恐之余开始自责:
我今天实在是少了城府。
真个是仇人相见两眼分红,
岂不知能忍善变才是丈夫!
好一个姓简的你给我讲礼,
还送来个师弟要学技术。
可惜你认不得马王菩萨——
谢家沟的谢二爷是在下的岳父!
我同那翠花姑娘就要成亲,
订亲时我就发过誓要替她作主:
好端端一个谢家院被袍哥捣毁,
殷实的财主横遭荼毒没了住处!
地痞滚龙横行霸道,是哪些人
拖命债气死了我岳母?
还有那过年的肥猪犁田的牛儿,
还有那满仓的白米满仓的黄谷!
我恨哪,甘家坳街上的袍哥宴席,
四十八个响头更是奇耻大辱。
叩头时几百人齐声报数,
羞得我岳父没了面目!
狗日的春娃儿你还心安理得,
哪个舅子才心软不把你报复!
(老年人给你叩头不折死你才怪,
我要看你放牛娃有啥子前途)
还有你简大爷歪过了坳坳,
还有你德字辈袍哥一群烂猪!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不管你
姓简的姓刘的你好生走路!
俗话说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
你姓刘的也转得来和我一起
当漆匠学徒。
放心,有我这个大师兄你
不会吃亏,
冤家路窄——当我的小师弟
你算是有福。
岳父说改朝换代已为期不远,
打完了日本就会变天。
国民党已是气数将尽,
老百姓早就受不得这天昏地暗。
他说我最好学会审时度势,
到时候抓住机会当个大官。
回家乡把仇人一个一个收拾,
所有的债务要彻底清算……
一想到这里李能开始释然。
师父他毕竟是局外人不知个中
恩恩怨怨。
待我李能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他定会后悔他这一烟竿……
这李能并不是凭空瞎想
要改地换天——
表哥王志章已他介绍入团。
资州城的叫化子里有共产党组织,
加入它到时候就能够接管江山。
开过几次夜会都是黑地里进行,
无非是要严守机密注意发展成员。
要联络知名人士掌握官方情况,
随时准备发动群众把伪政权推翻。
总之要绝对忠诚绝对谨慎,
党的事业需要汗浸血染。
张土漆也算是个知名人士,
看样子他对当局也有所不满。
省委要求做他的工作——
师弟们也都是工人阶级分子
是革命的中坚。
师父他与自贡党组织领导人还有
个人联系,
可惜他竟为一个春娃同我翻脸。
春娃呀春娃你这狼崽子,
凭什么你叉(2)进我的生活
搅起波澜?
可怜我翠花儿提起你就是恨,
娇滴滴风情万种竟哭得泪干。
你来到谢家沟是光着身子,
我岳父收留了你你却造反……
然而他耳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李能你阶级立场可要站稳!
你岳父分明是个可恶的地主,
他欺侮放牛娃应该严惩……
心念至此脸红筯胀,
李能为自己展开了辩论:
是呀,我岳父谢二爷曾经有过
一点土地,
但他现在已破产是真正的赤贫。
恩将仇报搬袍哥闹事,
那春娃儿纯粹是恶霸行径!
我同情谢二爷的遭遇这点不假,
他把翠花许配给我是天大恩情。
岳父他认定我李能前程远大
决非池中物,
而谢翠花不仅人长得漂亮
思想还激进。
毁家之恨令她政治成熟
看透了人世,
她一直鼓励我投奔共产党
参加革命。
美丽的姑娘最担心我的安全,
她要我在工作中分外小心。
当然,我参加革命是我恨
这社会暗无天日,
我若当官定要消灭阶级敌人!
你问我要消灭的阶级敌人
有哪些名字?
不用说你也知道——究竟
是谁整我们这些拥护共产党的人
整得最黑心!
春娃儿呵春娃儿——这一回
学漆匠你算跨对了门槛,
大师兄我正愁寻你不见。
申斋公的铺子里有一桶
烂杆子土漆(3),
你来了就正好尝个新鲜。
尝够了你就好接替我的位置,
观火匠(4)活路松活又多领工钱。
只可惜你娃儿皮肉太嫩,
不死都要脱身皮你是大罗金仙!
本师兄一定要好好看承你,
要对得起师父他那一烟竿……
第二天李能他换了一副颜色,
耐着性子带着领小师弟干活
象亲亲的大哥。
先教他批腻子填补木器缝口,
后教他爱惜手指头小心打磨。
漆匠手艺就讲个细致,
有光度有洁度才是卖货。
上漆时牛尾刷要反复翻抄,
完工后要增湿才能结膜。
干风天(5)不能上漆以免不干,
若寒冷需升温点燃竹杆火。
总之这漆匠没啥学头,
只要你肯钻研不怕亏脑壳……
就这样手把手教师弟当好师兄,
收工后还带上师弟去游重龙。
资州的名胜古迹你还没访过,
文武庙状元府气势恢宏。
水南街城门洞你不可不去,
那么多的楹联你要读懂。
有时间还可去戏园子看戏,
这里的名角艺名四季葱(6)……
张土漆看在眼里心中暗喜:
这能娃子身为大师兄好生懂事!
这样带师弟令人放心,终究是
年轻人重情重义。
可是这小伙子色彩(7)太重
谨防惹出祸事,
竟然向我问起我自贡的师弟。
我师弟已在党多年是那边的头儿,
这能娃子问起他是什么意思?
凤楼怀疑他也是党的人,
常对我抱怨他不知道隐蔽。
平日这娃儿是有点儿故作深沉,
但毕竟是老练不足败事有余。
我一个老江湖只酷爱武功,
吃饭花钱是靠漆匠手艺。
朋友们高抬我义气忠厚,
我疼爱师弟却不过问政治。
能娃子你要干啥老子都不管,
只不要把你师叔拉入险地。
我看你还是先学好手艺先做好人,
然后再来谈什么主义。
目前的国民政府还没垮台,
要收拾你这种嫩娃儿没得问题。
不管这个党那个党总要心正,
心正才能顺应民意。
将来改朝换代了我还是
当我的漆匠,
哪朝哪代都少不得漆匠
刷洋漆土漆……
如果说张土漆对大徒弟
还有那么一点儿忧虑,
春娃儿的到来却令他感到一种
晚年得子的福气。
且不说和刘老幺师兄师弟一场
简大爷是朋友——
一见到春娃就觉得有了儿子!
好哇,老天爷给我一个关门徒弟,
老子把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你。
不管是漆匠还是武功,
张跛子都要让你不再受欺……
当然这也可能是前世修的缘分——
就连凤楼也觉得他似曾相识
象是某个亲戚。
一听说是刘老幺的儿子
她顿时怔住了——抑或她
也听说过刘老幺的故事
敬佩不已。
好几天内都是魂不守舍,
也打不起精神唱围鼓川戏。
这小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问她不是摇头便是叹息。
总之她对春娃是特别关照,
有时真象母亲那样慈祥细腻。
置衣被买鞋子体贴入微,
蒸鸭子炖蹄膀还红烧鲤鱼。
以至于能娃子在一旁气鼓气胀——
没有一个师弟有这种待遇。
唉,春娃儿吔,有你师娘师兄
你凭啥不成才?
到时你可真要给老子端灵牌子(8)
尽孝子之礼。
好啊,老子也累了,正该好好
轻松轻松——
这几天的监工当得过于沉重。
茶馆里一伙老朋友还在等我,
今天要侃张三丰几时来的资中。
能娃子,把细点——带着师弟们
呆在工棚。
不管是嫁妆还是家具,
打磨上漆都要用功。
对小师弟你要多讲点儿要领,
相信他的脑瓜子一定够用。
将来你们师兄弟好生扣手,
有手艺有人品行业里称雄……
(政治上的事儿最好小心点——
莫羊肉没吃着沾身膻被政府弄痛)

(1)四川人爱说“惹毛了”——其实就是惹得发火了。
(2)插、跨、卷的意思。
(3)低品质的土漆放久了会腐败。既增大毒性,又不能结膜。有经验的技师是将其掺和在新漆中使用。诗人年轻时曾多次领教过“烂杆漆”的厉害,生“漆痱子”几乎丧命。但痊愈后仍要去接触那毒物,以致于旧病复发——非是好了疮疤忘了痛:职业使然耳!
(4)掌握关键技术的带班工匠。
(5)每年三、四月份,黄土高原总要为四川盆地送来大量黄沙——那风就是油漆工所说的“干风”。在这个时候操作土漆是决计不会结膜的。
(6)彼时资中戏班的川剧名角。
(7)政治味儿。此处特指激进的政治倾向。
(8)按川人的丧葬习俗,长子应为第一孝子为亡父或母端着灵牌送葬。一旦抬丧的歇脚,便要不辨地形立即朝着棺材下跪。此处张土漆是将刘春看作他唯一的子嗣。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5: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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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101

那李能耐着性子听师父的唠叨
皮毛火躁,
师父刚一离去便阴恻恻地冷笑。
燕雀怎知鸿鹄之志——
师父,得罪了!
你说要做本分的好人——我李能
谢谢你老人家教导。
你在与不在徒儿都是一个样,
你心疼的春娃儿我会细心照料。
至于你自贡那个师弟我不理就是:
我不会伸着脖子去白白挨刀。
我表哥王志章要我积极工作
不怕流血牺牲,
团员转党员前程才美好。
我一个漆匠学徒不能混迹于上层,
社会的底层哪有什么情报?
发展成员也不怎么顺利,
师弟们不是愚昧便是胆小。
天天抄土漆哪管什么共产?
一个个眼睛里只有银毫。
这个说师傅没教过——政治
不是漆匠的饭碗,
何必造反去挨枪挨炮;
那个说大师兄啊,申斋公
这漆铺老板还算是落教,
将来是不是也要打倒?
人家可是给了我们饭碗儿——
每月发工钱是分文不少。
帮人做活路就讲个钱嘛,
哪能够象你大师兄专讲套套。
啥子剥削啥子压迫?
没得活儿干匠人才心焦。
那些财主大官是有点儿可恶,
就是改朝换代也轮不到我们
去戴纱帽。
算哪,师父要我们埋头干活,
家具漆好了工钱才会高……
说去说来都是鼠目寸光,
没想过革命高潮就要来到。
一个个根本不关心政治,
末了还要将我嘲笑:
大师兄,对不住,师弟们没出息
悟性不好,
你讲大道理象卖狗皮膏药。
我们不敢沾袢你大政治家——
二天你整对了,只要让我们
有地方做手艺找钱把肚子填饱……
唉,想去想来越想越怄气,
干革命竟有着这多烦恼!
明明你是要解放他们,
他们的觉悟却那样糟糕。
其实革命就该革他们的命:
首先是刘春娃——这袍哥崽子
是反动根苗……
一想到刘春娃李能就是气:
这些天不得不强装笑脸演戏。
狼崽子凭什么讨师娘的欢心?
刘凤楼对他是别有情意。
别看他小小年纪却懂女人——
他说是找扎匠那个妓女婆娘
把他教育。
狗杂种没得城府端的是愚蠢,
大师兄面前守不住秘密。
他说他也不明白师娘为什么待他
这样亲切,
抑或是刘家人血缘上是亲戚。
刘春呵刘春,你福气太好了:
师父疼师娘爱——还学啥手艺?
好嘛好嘛,你要学本事
为你刘氏门争光——
今天我两个人就去做那桶土漆……
于是两个人来到申斋公的工棚,
找来了瓦缽白布一应器具。
库房里抬出了扁形的木桶,
别忙——师弟,你最好躲避——
我担心你摸不得这东西。
(当然,摸不得土漆还学啥漆匠?
这辈子不学漆匠也没啥了不起)
那刘春本来就学艺心切,
哪经得师兄这么一激。
学漆匠眼看要梦想成真,
不摸漆那还能学个狗屁!
小伙子胆子大不知漆毒的厉害,
更何况是烂杆子土漆毒性犀利。
喊一声师兄闪开让我来开桶,
三几下便撬开桶盖要看稀奇。
突然他感头一阵晕眩——
是那漆的酸腐恶臭蚀了心脾!
所谓烂杆子土漆成分都不好,
割漆人有黑心的把尿掺进漆里。
(有如现在的注水猪肉机油大米,
更似那黑心棉被和翻新电器)
时间一久漆质就腐败,
愈是腐败毒性愈聚集。
有经验的漆匠轻轻一拍漆桶便知
漆的质量,
春娃是凑拢去看宝贝又近又心急。
多年的毒气在开桶时释放,
一古脑儿被春娃吸进肺底。
刹那间毒气直冲脑门,
小伙赶紧闭上眼以免昏迷。
闭上眼也能感觉到有尖针扎脸,
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鸡皮。
稍一回过气便开口问师兄:
下一步又该干些啥子?
这东西好臭硬是熏死人,
早知道拿条毛帕捂住口鼻……
李能躲在一旁犹犹豫豫,
刘春这样摸漆必中毒无疑。
一时间心里一阵欠然:
我是不是太过分害了师弟?
又一想你刘春与我仇深似海,
报复你也应是天经地义!
痒死你烂掉你是漆痱子太凶,
你真死了也抵不清我谢家的损失。
好吧,你要学手艺,大师兄教你:
来,牵伸白布,舀一瓢漆
我们来过滤……
李能在摸漆前已双手浸过桐油,
摸漆时漆与皮肤间有了隔离。
刘春却是一双裸手在接触毒物,
张开着毛孔让漆毒侵袭。
白布滤漆要慢慢地拧,
扁木桶百多斤要耗尽体力。
滤到后来就剩下漆渣——
一般是漆树木块或贝壳片沙粒。
刘春此时已是烂漆粘满双手,
习惯了熏人的酸腐恶臭。
李能说谨防漆痱子——这马后炮
放得是有些靠后:
刘春,中毒之人——即便不死
也要烂肉!
可怜春娃儿不晓得厉害,
仍用手去抓漆渣不皱眉头。
李能心里说这下够了,够了。
可仍留着春娃在那里磨蹭了好久。
直到小师弟眼睛肿胀腋窝发痒,
直到收拾完场地才把工收。
可怜春娃儿遭了汪二(1)尤不自知,
心里还深谢大师兄重情重义。
师父能有这样的徒弟真是有福,
我刘春更荣幸当他的师弟。
直到那漆毒在体内有了反应,
小漆匠仍在把工具清洗。
刮漆的牛角灰刀要用桐油擦,
扁木桶大瓦缽用洋油(2)洗涤。
滤好的漆面上倒少许桐油,
然后再蒙上柔韧的油纸。
(这样保管生漆就不会结膜
浪费材料,
也不会有尘埃掉进漆里)
大师兄连声夸小师弟能干:
照这样不出两年就可出师(3)!
收工后吃晚饭再被劝喝烧酒,
洗澡时又眯着眼乱搓一气。
回到工棚已是头昏脑胀,
倒在床上便双眼紧闭。
半夜里刘春做了一个恶梦,
他梦见自己呑下夜明珠
成了一条龙(4)。
成了龙心中有火便要蜕皮——
醒来时全身又痒又痛。
死命睁也睁不开肿胀的眼皮,
浑身是水泡皮肤紧绷。
哎哟,我这是咋哪?
用手撑开眼皮——啊!镜子里
是哪个胖瓜的丑恶面孔?
痒呵,痒得心慌便满身乱抓,
粘稠的浓水又招来蚊虫。
最是那胸口闷塞心儿乱跳,
奇痒恶痛令人发疯。
刘春娃终于忍受不了,
狂吼乱叫——如孽龙挣扎在
深潭黑洞。
闭着双眼滚下了床铺,
黑灯瞎火爬出了工棚……
张土漆是半夜才得知消息,
报信的徒弟满脸惊恐:
小师弟滤了烂杆子土漆,
他那漆痱子……糟得有点凶……
张土漆不忍看幺徒弟的惨象,
赶紧灌药止痒消肿。
蓦然间想到了大徒弟李能——
这娃儿算计了师弟——事态严重!
于是他来到李能门前:
能娃子!你起来,你起来——
这时候你还睡得着真是好睡功……
张土漆猛擂着房间的门板,
强抑着怒火不迸出喉咙:
你这个混帐东西心肠太黑,
世间上竟有你这等师兄!
那李能尽管对师傅早有提防,
万不想他找上门来怒气冲冲。
打开大门搔着腋窝——
似乎他也长了漆痱子有点痒痛。
张土漆见他故意夸大病状
想掩饰阴毒,
一股恶气在胸中翻涌:
你给老子去看春娃子——看他
那个样子你良心动不动?
要整人也不能这样恶毒——
你这条害虫!
我张土漆收你为徒是瞎了眼睛,
竟让你当观火匠带师弟——结果
你却把人往死里边弄!
给老子滚!孽徒——
老子没看透你小人心胸……
张土漆越说越气扬手就是一掌,
李能的左脸颊顿时就紫红。
(气极的武术家当时减了力道——
他是怕这一掌为徒弟送终)
咽得下呻吟却忍不住眼泪,
大徒弟被师父吓得发懵。
眼睛冒金星久久不散,
师父的责骂象嗡嗡响的铜钟。
县城的夜晚万籁俱寂,
夜幕中又炸开了热闹的蜂桶。
李能的名字是刺心的利剑,
耻辱柱的脚下正柴火熊熊。
那观火大徒弟恼羞成怒
又无地自容,
身败名裂的感觉——可惜
找不到能钻下去的地缝。
恨不得与师父拼个你死我活——
那跛子有一身功夫是武林英雄!
事到如今已无法圆转,
我还是去外地避一避风。
这跛子的徒弟我是不再当了,
川中县的共产党会把我重用。
到时候再来亲候你这个师父,
感谢你今天骂我是害虫。
你那一巴掌自当加倍奉还,
只怕你老人家已弱不禁风。
(你武功高强又能怎样——
到时候共产党找你算帐
看你有多凶)
那春娃儿是我李能死敌
我岂能与你明讲,
他中毒阿弥陀佛——愿他全身
溃烂流脓……
于是他咬紧牙关瞪大眼睛
不言不语,
直瞪得张土漆倒抽一口冷气。
星光下看得清他眼里的仇恨,
那仇恨好深沉不啻是地狱。
这时候苍穹下消散了雾霾
有了微风,
沱江水闪着银光汩汩流动。
有雄鸡在笼子里打鸣高歌,
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月色融融。
看得清重龙山脚下的牌坊,
看得清江面上漂泊的乌篷。
酱园的老板又该起床了,
他必须亲自去唤醒长工
把倒罐(5)紧封。
今年的冬尖(6)收得不少,
装罐时千万要压紧不能蓬松……
李能他头也不回走出了县城,
大路上消逝了朦胧的背影。
张土漆放下手来抹了抹老泪,
狂暴的心包又开始变沉:
我这是咋哪?这两天为啥
老不顺心?
能娃子呵,你为啥这样歹毒
这样心狠?
那天在酒馆就不大对劲儿,
难道他与春娃的冤孽是前世注定……
张土漆在那儿呆站了半天
想不出个所以,
他开始自责亏了李能。
大徒弟的过错应全归师父——
可他为啥要害小师弟呢?
老漆匠直到临终也这样困惑
对自己发问。

(1)算计,带恶作剧性质的玩笑。
(2)煤油。
(3)川人对出徒的叫法。
(4)四川都江堰市关于二十四个望娘滩的传说。
(5)装咸菜的陶罐。罐口朝下,可滤去水分,保证咸菜质量。
(6)青菜尖,经盐渍揉制晾晒后再装“倒罐”密闭窖藏,醇香扑鼻,是调味佳品。资中所产之冬尖用料考究,加工精细,容藏期长,驰名全国达百年不衰——现产量增大,老百姓可以买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2-20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102

师娘的床呵,温馨的摇篮
漫溢着芳香,
刘春在海面上惬意地荡漾。
他觉得自己已融入了春风,
他觉得自己就是海浪。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
还从未睡过这么好的床)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不愿
睁开双眼,
醒来后最怕见窗外泄进的阳光。
结疤的皮肤已经剥脱,
骨髓里也少了钻心的恶痒。
消肿后体形已经复原——
小伙子更显得英俊却不甚强壮。
轻柔的微风一阵一阵吹进窗来
令人轻松自在,
原来是师娘在摇着蒲扇
为病人送凉。
初夏的中午已有了暑热,
为散热撤去了麻布蚊帐。
于是驱蚊就全靠师娘摇风打扇——
几天来她熬更受夜象是亲娘。
中毒后刘春他陷入了昏迷,
太医灌了他不少的药汤。
溃烂的肿胀痒得要命,
紫苏贯仲螃蟹是缓效的处方(1)。
冰片调拌凉水遍身涂擦,
踮着脚走路不会有声响。
张土漆每天要来探望两次,
每一回看到徒弟都是眼泪汪汪。
遭孽呵,我的春娃,
都怪你那黑心萝卜师兄丧心病狂!
也是我瞎了眼把你交给他——
谁想他竟把你害成这样!
(还说他是共产党的人,
狭隘卑鄙胜过国民党)
辛苦你了,凤楼:
你是女人,照顾春娃肯定比我强。
又贤惠又耐烦心地又善良……
刘凤楼哪里听得这肉麻的恭维:
哎呀我的漆匠师傅你硬说得夸张!
侍候男子是女人的本分——
你只用花言巧语粉(2)我
却不来换桩(3)。
枉自是个师父管不住徒弟,
那李能究竟要干啥——他是人
还是豺狼……
张土漆不由得长叹一声:
算是我认拐了(4)这个畜牲。
他要干啥就由他去吧,
我那一巴掌差点要他命……
不意间看到娇妻疲惫的眼神,
张土漆一阵内疚又夹着悔恨。
凤楼呵,真对不住你——
你这样寂寞,白耗了青春。
我对你说过我因练武走火入魔
伤了元真,
我说过我不能与你同床共枕
又还大这多年龄。
可你硬要跟着我——这下好了:
我风烛残年废人一个,你却是
青春少年孤灯烛影……
刘凤楼笑着摇了摇头:
莫说了,我们作干夫妻也是缘分。
你待我咋样我还不清楚?
你知我看你是英雄不是凡人!
有你这丈夫我过得安全,
两口子就非得要有床上的情分?
(当心让徒弟听得这些话儿,
传出去又让有些人嚼烂舌根)
你在一天我好一天,
你不在了我也老得不再惹苍蝇……
这老夫少妻对话实在又深沉,
主要是刘凤楼古怪而真诚。
两口子居然是干夫妻
不寻床第之欢——
还说待老了才过得安稳不再担心。
刘春娃不知张土漆是何等英雄,
他只知师父是最好的好人。
师娘尊他为英雄必有缘由,
师父善待师娘必有隐情……
其实两口子的话刘春听得明白,
只是他装睡着不把眼睛睁开。
师娘的陪伴使他舒服,
师父的到来令他不自在。
这时候他成了一个篡位的国王,
只要有人靠近宝座都会气急败坏。
更何况来人正是合法君主——
唯一的办法是闭上眼睛躺着耍赖。
有时候靠着师娘让她喂药汤,
总想把脑袋依偎在她的胸膛。
母亲的爱抚已经久违,
师娘的胸怀就成了宁静的海港。
那胸脯是那样温暖丰盈
而富有弹性,
直让人联想到母亲的乳浆。
师娘的嗓音柔美而清甜,
阳光下的山泉淙淙作响。
小伙子在树林里迷失了路径,
倾听着天籁胡思乱想……
刘凤楼察觉到他羞怯的异样,
一丝笑意挂上了脸庞:
好些了么?还痒不痒?
你师父说待你好了以后要亲自
教你手艺,
尽快让你当观火漆匠……
刘春一想到要回工棚,
眼神里透出可怜的惆怅。
离不开了,师娘这里的一切——
可师父恩高又伦理在上!
小伙子想到了找扎匠夫妇
那一对男女,
翻云覆雨放肆地淫荡;
金瓶梅词话中那些绘声绘色的
淫秽的场景,
这时成了小伙子的渴望。
伦理道德屈从于本能,
心底的欲火越烧越狂。
白日梦一个接着一个
全是些下流的宫春,
不意间还想到表姐滚圆的肩膀。
(几年不见她定然已长大——
不知道她现在漂不漂亮)
还有那早年在梦中出现的
神秘女郎,
时不时在瞑瞑中把他造访。
她的眼睛是欲语又止,
她的脸庞是清晰端庄。
高贵的神情可望不可及,
不多时又消隐在朦胧的雾幛。
于是又回头想那找扎匠的老婆:
从良的婊子曾让他搓过脊梁。
当时那肥腻的胴体欲火炎炎,
捉住春娃手腕在她身上乱摸
还问他想不想。
澡盆戏水逗弄童子鸡,
逗一阵又踹春娃出澡盆还赏耳光。
早知道她是发情真不该客气——
可不客气又能干啥——那时
人太小了身子也不壮。
那婆娘嗲声浪气好一只母狗,
全不似平日是母夜叉阎王。
老子被她拖进木盆洗澡浑不懂事,
任她婆娘摆布真是没祥(5)。
不管怎样——真应该
给那骚破娘留点记号:
                  抓烂她大腿咬掉她乳房!
                  挨一顿暴打也是值得,
现在想来是悔烂了腑脏!
(狗日的畜牲那样可恶,
欺侮学徒丧尽了天良)
简大爷说莫太早去想女人的事儿,
男子汉应先成就事业再娶妻房。
然而我现在就想要一个女人——
我不管她是婊子还是师娘!
多情的种子,无情的染缸,
等待成人的日子实在太漫长!
多渴望能得到女人的爱抚,
多渴望有一个伴侣倾诉衷肠。
眼前的师娘多么温柔,
美丽中又似有母亲的慈祥。
能与她相伴是多么幸福,
看到她心儿就会忐忑发响。
哦,师娘!你三十岁的年纪
正鲜花怒放,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虚耗时光?
你与师父多不般配呵,
既是没有爱,何必要假装?
我看见了你眼里的空虚
和异样的孤苦,
我看见了你对我的怜爱——你的
汗味也异常芬芳。
相互依恋,相互吸引,
干柴火种,纸糊的壁墙。
回工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小伙子祈祷自己永不恢复健康。
心臆间升腾起罪孽的情火,
想到此不由得不血脉贲张。
刘春呵,真正的男子汉哪能屈从
卑鄙的情欲,
一念之差便会沦为披人皮的狼!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有西门庆
那种艳福——
为此他不惜以终生押注情场!
象父亲那样去逞强放纵快意人生,
象找扎匠那样昏天黑地淫欲汪洋。
有花须快摘不摘徒伤悲,
人生一世何妨放浪……
于是他揣着这邪恶的念头,
赖在师娘身边不想搬走。
伦理和师恩使他踌躇,
刘凤楼的安排却解了忧愁。
她要春娃儿下班后来学唱戏,
这小伙身段和扮相都很伸抖(6)。
若吊吊嗓子悉心调教,
不定还能造就出一个名优。
刘春能天天见着师娘自是
求之不得,
张土漆见妻子高兴更是快活。
且不说这个家从此有了生气
令街坊邻居诧异,
刘凤楼精神焕发如盛开的花朵。
从未有过的芬芳从未有过的美艳——
再也没有孤冷再也看不到落寞。
春娃儿学戏则是分外投入,
天资和悟性令老玩友们咂舌。
三击掌(7)三祭江(8)别洞观景(9),
红鸾袄山坡羊曲牌多多。
唱折音讲的是字正腔圆,
女声腔圆润饱满是应有的音色。
不黄腔不顶板丝丝入扣——
春娃子你学漆匠是不是搞错?
唉,刘老幺在世是何等英雄,
儿子却来唱女声……确是柔弱……
刘凤楼听得这话脸色一沉,
再也没有兴致在围鼓中安坐。
口称头痛站起身来,
回到房间将门反锁。
春娃儿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张土漆却忙着把茶水张罗:
莫多心,她是这个样子的——
心中有事——刚才不知是哪句话
触动了她什么……

(1)确是治“漆毒”的验方。诗人试过,但功效甚缓。
(2)“粉”,粉饰,用恭维话哄人。
(3)换班。
(4)此处作错讲。
(5)此处作没用讲。
(6)伸抖:一个用途很广的方言词。此处作不错讲。
(7)相府千金王宝钏爱上穷书生薛平贵,为此不惜与作丞相的父亲击掌为誓,脱离家庭——这是川剧《大登殿》里的一折。
(8)三国戏中的一折。说的是刘备死后孙夫人去江边设祭的故事。
(9)白鳝仙姑发现人间比天堂更美,决定逃出洞府下嫁凡人。这折戏极考武旦的唱功。

 楼主| 发表于 2012-2-20 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103

这些天刘凤楼有点不对劲儿,
干什么都走神还迟钝发痴。
玩友们发觉她老是心不在焉,
唱围鼓也打不起精神还烦躁不已。
化妆台前一坐就是半天,
一块刺绣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张土漆问话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一盘菜吃完了还不知是什么东西。
唉,心事重重,重重心事。
魂不守舍又讲不出所以。
总觉得好象是失落了什么,
又仿佛在期待什么迷了心智。
客厅里空空荡荡好不寂寞,
烛台前头一回感觉到自己
形单影只。
荒原上掠过一阵春风,
随即又回到严冬的死寂。
空旷的大地一如既往,
苏醒的芽苞在霜冻下窒息。
再一次的休眠让生物钟痛苦,
因为在树干的年轮里有着生命
不可磨灭的记忆……
呵,刘老幺——这个尘封的名字
被人提起,
刘凤楼当时恨不得死去!
玉廷班的台柱发过誓言
不再思念堂兄,
冷藏多年的情愫发酵成痴情女
疯狂的情欲。
这一次,她要不顾一切;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
然而,这一次,她的所爱
不是英雄——
这一次她所爱的是那个已故英雄
年轻的儿子!
一个模样——都是国字型脸盘
五官端正,
眉宇之间是同样的英气。
可是儿子却不似乃乃父孔武强悍——
令人不能不产生母性的爱意。
见他第一眼凤楼就心跳,
以为是刘老幺投胎转世。
尽管她对堂兄的拒绝耿耿于怀——
对于一个姑娘——那是怎样一种
刻骨铭心的羞耻!
刘凤楼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
学戏是她从小的志趣。
至于婚姻——那是非英雄不嫁——
即便师兄爱她爱得相思成疾。
安岳遇险,刘老幺挺身而出:
多大的胆略多好的武艺!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活生生一个英雄傲然屹立!
刘幺妹哭了——这可是
同一个祠堂的血亲堂兄呵:
而且是有妇之夫早有妻室。
然而刘幺妹顾不了这许多——
她就是要和所爱的英雄
生死在一起!
不管是私奔还是当小,
更不管血缘礼教和道德伦理。
那时候她十几岁受师父宠爱,
而父亲在刘家坝也鞭长莫及。
当夜她去栈房为刘老幺裹伤
主动示爱,
说英雄救美就该有结局。
可此刻的刘老幺是个懦夫:
好色之徒,却行规蹈矩。
刘凤楼看得出堂兄很在意
她的美貌,
她甚至能感觉到堂兄很想将她
揽进怀里。
该死的刘老幺始终正襟危坐,
浪荡子居然把情欲压抑。
刘凤楼更钦佩他是真正的英雄,
坦言要跟他远走高飞什么都不惧。
殊不知这时有人来敲房门——
师父和师兄眼里是凄迷……
不久后知道了周大汉的死讯,
刘凤楼更把堂兄看作是神祇。
玉廷班被周家幺老子撵到了重庆,
在那里刘凤楼大红大紫。
师兄因单相思成了花癫(1),
师父万念俱灰把戏班子关闭。
刘幺妹发现自己罪孽深重——
尽管有更著名的大班子
请她去唱戏。
从此她发誓忘了堂兄无心再恋爱,
可总觉得自己是欠了他什么东西。
在安县唱戏时遇上了大麻烦:
戏迷中有不少滚龙地痞。
这些人借口戏词有误行头不对,
轰散了戏班子抢男霸女。
刘凤楼虽有武功却难敌狂徒,
被抓去城外密林深处。
要命时刻张土漆出现——这跛子
一身武功令流氓啃土。
峨嵋派的拳脚外加硬气功,
赶跑了地痞滚龙把美女扶住。
刘凤楼顿时向恩人下跪:
救人须救彻——英雄,请接纳我——
作妻作妾我不在乎……
当时张土漆百般推却,
可是刘凤楼以死要挟。
张土漆称自己是漆匠是残废
还是个剦鸡公(2),
刘凤楼却说这样更好日子更纯洁。
总之我嫁你这个英雄就有了靠山,
从此不跑江湖唱戏受欺侮遭孽……
张土漆待她从不轻贱,
他知道凤楼最重情感。
拼命要压住心底的隐痛,
混日子是疗伤的妙药仙丹。
唱玩友儿,打麻将——甚至
她忘了自己曾是驰名演员。
有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她说张土漆是英雄:武功人品——
你们有谁敢向他叫板……
张土漆本是去安县采购土漆(3)
却带回一个娇妻,
江湖上更添他福人的声誉。
所有的漆铺子都找上门来:
张老师,请去我们那里亮亮手艺……
于是就有了帮手的需求,
于是就有了李能这样的徒弟。
安宁的日子过久了会厌烦,
这时候来了春娃这个孤儿。
张土漆觉得与这孩子是前世有缘,
刘凤楼觉得进入了聊斋志异:
刘老幺活了——前缘可续!
这一回不是个英雄而是个弱者,
这一回不是刘老幺本人而是
他的儿子。
刘老幺这三个字本已锁在箱底,
一旦唤出来就成了霹雳。
他儿子就是他,他就是他儿子——
父子俩都迷恋我刘幺妹的美丽。
我不能再放过这上天注定的
惊世骇俗的缘了——
报恩?还债?还是心灵空虚
无聊至极?
刘凤楼与张土漆没有情爱
这不是秘密,
反而成了一段佳话趣事流传
茶楼酒肆。
有人想去占便宜却被铁刺扎手,
到头来总是张土漆洋洋得意。
土包子不近女色不解风情,
坐茶馆练武功就是不陪夫人。
白天各耍各晚上各睡各——
可一老一少却是相敬如宾。
玩友们都是些缺牙的老头,
(是两口子的朋友)
已经不奇怪刘凤楼糟蹋青春。
几年来的日子都是如此这般,
直到那幺徒弟中漆毒生病……
话说那刘凤楼着了情魔,
每日里五心不定丧魂落魄。
刘老幺父子都是我的血亲呀——
敢爱敢恨,管不了那许多!
从小看透了礼教的虚伪:
族长祖父道貌岸然却是脏货!
私通侄女霸占儿媳——唉,
可怜我的母亲也卷进了丑恶。
父亲喝酒后总爱红着眼追问
我究竟是谁的,
母亲却只是哭一句话不说。
母亲不说父亲也明白——我
就是那孽缘结下的苦果!
三字经女儿经我再也不读了,
身世如此,还学什么三纲五常
三从四德!
心一横跑进了玉廷戏班,
祖父知我是反叛却无可奈何。
师父待我若亲生女儿,
师兄也一直呵护着我。
没想到在安岳遇上那么一段故事:
十几年了——历经坎坷却终是
无法解脱……
为什么春娃不再唱围鼓?
他观火匠究竟有多忙的工作?
抑或是他也在躲避这不伦之恋——
呵,不——我和他两代人的情愫
——天哪!这是不是罪过……
她已习惯于侄儿参与她的生活,
几天不见就感到失落。
于是她拼命回想春娃的一切一切:
土漆味、桐油味、汗味——还有
刘老幺的儿子独有的那种
掩盖不住激情的羞涩。
她觉得有一股热流在心中涌动,
她察觉到这就是死灰复燃的欲火。
这火焰从心底爬上了脸颊,
有时令头脑发昏呼吸急迫。
一种久违了的醉意充溢了胸怀,
脸蛋滚下了苦涩的泪颗:
张土漆呵,凤楼我对不起你呵,
即便是干夫妻,我有这些念头
就是罪恶!
可是我已经豁出去了呵——
如今的情势已由不得我!
不知是他恋我还是我想他?
现在我是陷在痛苦中他也不快乐。
眼前驱不走刘老幺的身影,
春娃子更是罪孽的情祸。
七八天没见着人影便心头发慌:
小冤家你这时在干什么?
抑或是好上了别的女人,
忘记了师娘正遭受折磨。
心里边蓦然冒出一股醋意:
天哪——我真是爱上了
这臭奶腥的家伙!
平日自以为是他的老娘,
今天却自以为是他老婆!
张师父呵,我的恩人,我的夫君:
我知道人伦神圣不可打破,
造业免不了铁汁油锅。
可我这段孽缘是无可逃避——
老子死了,儿子又来撩拨!
呵,老天爷呵,你要饶恕我呵:
刘凤楼变坏了呵——刘凤楼
这辈子就等着这一刻……
这时高空中响起了闷雷,
小雨点开始变大狂风劲吹。
小青瓦屋顶一片雨响,
闪电照亮了江面上的船桅。
重龙山在烟雨中若隐若现,
资中城仍闷热暑气不退。
多嘴的小麻雀躲进了
屋檐下的草窝,
屋角的柱头正生长出白霉。
刘凤楼突然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着伤悲。
天井的屋檐水滴滴嗒嗒,
伴合着三十岁的活寡妇
绝望的眼泪。
淹没了理智,淹没了伦理,
淹没了恩义淹没了后悔。
我刘凤楼敢爱就敢拼着犯罪,
我刘凤楼忍了这些年
就放纵这一回。
情到这一步还扭捏干啥?
难道就让欲火把我烧成灰!
胭脂盒呢?我要上点儿粉——
只要稍加打扮我会更美……

(1)因情而引发的精神病。
(2)川人对有性功能障碍的男人的谑称。
(3)四川安县至今仍是土漆集散地。

 楼主| 发表于 2012-2-21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104

大雨滂沱,大雨滂沱,
整个大地都隐没在黑幕。
山洪在远处发出轰响,
狂风摇撼着重龙山坡。
松涛的凄厉是鬼的呼啸,
城楼上的旗幡往沱江里飘落。
闪电在瞬间撕裂了黑暗,
刺目的光芒是深渊里的鬼火!
世界裸露出赤条条的狰狞,
所有的生灵都在颤慄抖瑟……
沱江边的工棚也屈服于暴虐,
惶恐地聆听着浪涛的狂歌。
屋顶的毡席已飞走两张,
好在有楠竹是屋顶的骨骼。
洞穿的屋脊开始飘下雨来,
刘春却木然地在床边坐着
咀嚼苦涩。
玻璃罩油灯忽明忽暗,
一排排棺木在幽暗中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土漆的臭味,
横梁上有老鼠飞快地跑过……
大自然的威严使人感到了
自己的渺小,
渺小的生命却是宇宙之宝。
生命的宝贵在于它是精灵,
生命的宝贵在于它会思考。
不过这思考有时也会
不如一块石头——
刘春这时的思考就是有毒的气泡:
我活着,活着是什么?
活着就是压抑的痛苦?
活着就是给自己戴上枷锁?
母亲改嫁是为了我的生存,
父亲海袍哥是他强人的品格。
我宁愿什么也不是却潇洒一生,
我宁愿做西门庆这等坏家伙
却有几个漂亮的老婆!
十五岁了,一直在受苦,
甚至还得不到女人的抚摸!
天天长大,天天在忍,
一天天压不住心中的欲火。
有过找扎匠婆娘的引诱,
有过师兄们的教唆——
可再怎么也不敢跟着师兄们
去窑子嫖妓,
师父晓得了要打破脑壳!
师兄们每次从窑子回来都要夸耀
自己的战功,
有的甚至吹牛说娘们儿想从良
嫁他过生活。
一个比一个更津津有味,
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羡慕。
似乎我刘春是个废物,
不敢去和娘们儿作番肉搏。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想着凤楼
我的师娘——
这念头一闪都是罪过!
我多想尝尝女人的滋味:
找扎匠两口子是多么快活!
翻云覆雨欲仙欲死——做人
一辈子有几时这种欢乐?
若师娘做我的女人又会怎样?
我愿死在她的美色!
想她艳丽的肌体定会比
找扎匠的婆娘销魂百倍,
想她久抑的激情必定是
奔腾的大河!
她是那样漂亮那样有风韵,
师父无福享受是冷落了花朵。
看得出她眼里有几多幽怨,
看得出我已被她留在了心窝。
病床上她待我多么体贴温柔,
那胸部真丰满直让我哆嗦。
可是我不敢造次我只好躲避,
我只能单相思把自己折磨……
这时候腋窝里又开始发痒,
没好透的漆痱子又一次发作。
年轻人的情欲陡然高涨,
直想要奔向师娘那里不顾后果。
可梦里见过的神秘女子浮现眼前,
面目清丽眼里却有谴责。
心灵上一阵发麻的冷颤:
我将得到什么——我将失去什么?
师父的恩情天高海深,
我一旦造业又将如何?
嗨,这些事何必想得那么远?
眼前的幸福不能丢脱。
只怕是真的见到师娘
却又没有胆子——
那才是无脸见人失了男人资格……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向门边,
突然天幕上亮出一道闪电。
一个人——已立在眼前:
浑身湿透,又没带雨伞——
啊,师娘!你来了——你听到了
我心里的呼唤?
这是不是做梦?莫非你知道
我的心正受着熬煎?
刘春顿时想哭出声来,
浑身颤抖两腿发软。
师娘呵,我害怕,我盼……
刘凤楼也是牙关紧咬,
衣衫淌着水身体却似火焰。
心上的人儿就在那里——
刘老幺,大哥!哦,不!春娃:
这些天你让我活在阴间……
几乎感觉到了对方的呼吸,
脚下却似有银河隔断。
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心儿乱跳,嗓子发干。
一切都不用说了——两个人突然
扑向对方陷入了昏眩。
痉挛的拥抱后是火烫的接吻,
女人的舌头顶开了少年的牙关。
一个要作生平第一次的探险,
一个要成就与两代人的孽缘。
神秘的异性,渴望已久的甘泉,
大地在沉沦,天空在旋转。
舌尖碰出了电流让两颗心震颤,
肌肤相触磨引起一阵瘫软。
沉重的心跳沉重的喘息,
沉重的吮吸沉重的呑咽。
眼窝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地板上乱扔着扯掉的衣衫。
刘凤楼与春娃同样的忙乱,
两个人急于要进入那个
奇异的世界。
多年来的压抑终于解放,
极度的亢奋中恨不得叫喊。
一条船漂泊在苍茫的大海,
迷濛中情感在浪尖上抛颠。
退了潮又涨潮汹涌澎湃,
漩涡里想不起遥远的海岸。
沉呵,沉下去就不要再浮上来,
沉下去就恨不得直到永远……
刘春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火炉,
灵魂颤慄在红色的梦幻。
熔化了,消失了,出炉了——
在一瞬间——一个男人:
女人胸脯上的一声炽烈的感叹。
刘凤楼不容许又一次失落,
她觉得自己是躺在云端。
所有的花瓣都为蜂儿张开,
所有的花蕊都尝到了花粉的甘甜。
女人,这才是女人——
女人的花儿少不得浇灌,
女人没有爱就会凋残!
多美妙呵,这人生的美景——
哎,你不能消散,你不能消散……
春娃这时竟哭出声来:
师娘的恩情拿什么偿还?
今天你赐与我天国的幸福——
原来这情爱是人生的亮点。
师娘呵,师娘呵——
可喉头紧张只能呢喃。
刘凤楼紧搂着年轻的情人,
这时也不禁思绪飞腾。
嘴角上抑不住胜利的微笑:
反叛——英雄——一切都在此刻
梦想成真!
她说,我可以死了——所有的
夙愿都已完成。
只是这孩子:这英雄的替身
还要生存……
刘凤楼回到现实便打个哆嗦,
情人又变成了师娘充满母性。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春娃
生怕他受损,
有如怀中抱一只花瓶。
这孩子从小受苦嫁了母亲,
少了女人的关爱和体贴温情。
凤楼我一定好好待你,
真希望就这样永世永生……
可心尖一抖突然感到一种罪孽,
恰如那又一道闪电照亮黑夜:
我们这样是不是乱伦?
刘氏门容不得这样造业!
哎,去他的刘氏门虚伪的礼教,
我的幸福就是毁灭!
啊,春娃呵,我的心
为什么突然绞痛阵阵发紧?
可能是老天爷把我怨恨。
让我们起来穿好衣服,
好好谈一谈明天的事情。
可是春娃却不让她起来,
这小子这时又来了精神。
灯光下细细打量师娘的胴体,
赤裸的美色又使他动心。
吻遍了美人每一寸肌肤,
尤其把那乳房亲了又亲。
找扎匠两口子花样真多,
小伙子要学着当一回畜牲。
羞涩和自责烟消云散,
哪还去想什么深渊和道德陷阱!
谈?谈什么?谈我们的生命
象阳光下的薄冰?
谈我们该假装伪君子故作正经?
刚才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凭什么还去忏悔而不珍惜光阴?
不错都错了就干脆错到底,
眼目下有快乐就不想明晨。
朦胧中你的样儿更是好看
让我心跳,
你身上有一种提神的芳芬。
来,莫再去想那些自找的烦恼,
我还要试一试学来的本领……
刘凤楼很不情愿却拗不过他:
这女人毕竟不是荡妇
而是一片至诚。
然而情爱的帷幔一经拉开,
淫欲便占据了舞台的中心。
肉体的快活就是一切,
只图快活哪还有顾及灵魂。
于是两乍嘴唇又紧贴在一起,
舌根搅动着另一条舌根。
幸福的极致是不满足的痛苦,
两颗心在欲海里疯狂地贴紧。
暢饮的是毒汁也心甘情愿,
短暂的快乐代价是终生。
不思考,不悔恨,
放开了缰绳就只剩下本能。
幸福是自私的心满意足,
些许的理智无踪无影。
情人的怀抱大于世界,
瞬间的快活胜过永恒。
人性?兽性?
造业?爱情?
云雨中情浪淹没了一切,
连同着羞耻和道德人伦。
礼教之树结下的苦果——
精神囚笼中的经典展品……
刘春他尝遍了所有的禁果
尤不知足,
找扎匠的徒弟果然学了真经。
饶是那刘凤楼一心造业有如干柴
盼望烈火,
也不禁对此又羞又惊。
玉体横陈任他恣意淫乐,
哪管得天上响着雷霆。
棺材堆里胡天胡地,
木板床上扭动翻滚。
这时候一声炸雷响在咫尺,
漆工棚的一角轰然塌崩。

 楼主| 发表于 2012-2-21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105

我时常在诗里发一些感叹,
总觉得高谈阔论是诗人的特权。
其实,我的思想也仅仅是这个
世界的一部分,
最美最美的还是我身边的自然。
诗人强大,但必须学会服从:
服从真理在人体中的灿烂。
以自然为诗文自有道,
(犯不着以文去载道说教连篇)
自然之声是最高境界。
于是就碰上了一个艰难的命题:
自然中的丑恶如何在诗里显现?
如暴力,如乱伦;
如血腥,如凶残……
在深圳湾,我见到了金钱的光斑
对诗意海浪的挤压,
人们在水泥森林中迷失了童年;
而北京的街头,汽车尾烟弥漫,
要靠西北风荡涤尘埃才有晴空
让行阳光灿烂。
飞舞的杨树花占据了京城,
八宝山的哀乐声令人心寒。
于是我向往沙漠向往冰川,
我宁愿远离尘嚣以野狼为伴。
可是我毕竟是诗人我有使命:
对一段历史审美——这事业
何等辉煌何其艰难!
最要命的是对丑恶的包容——
既难免说教,又易涉嫌渲染。
先哲们有的要求文以载道,
有的却声称道法自然。
是的,一切都是美,一切美
都是珠蚌藏于深渊!
何必去编造什么完美的故事?
何必要在丑恶面前象懦夫一样
闭上双眼?
我们说诗人描写悲剧是因为他
战胜了悲剧,
我们说诗人的道德最靠近天庭
上帝身边!
只要你对生命怀有终极的关怀,
你就能从浑沌中观照到亮点。
自我激励,自我提升;
自我净化,自我浇灌——
当然少不了选矿和提炼,
当然要升华结晶并将生活还原。
请原谅我在此搬弄枯燥的哲学,
我希望人们能正视自己的昨天
以校正通向未来的虚线。
或许刘春是你的某位亲戚,
或许你自己就有段孽缘……
张土漆再也不能稳坐茶馆
冲壳子(1)逍遥,
不顺心的事儿使他烦躁:
徒弟们老是出技术毛病,
春娃儿这观火匠究竟怎么了?
几个师兄都状告师弟不来现场
经佑理事,
几个铺子的老板都在抱怨
活儿没做好。
有的是漆膜没有光亮,
有的是家具打磨得粗糙。
春娃呵,他身为观火匠却难得
看到人影,
验收时也不来还成天睡大觉……
师兄们向来妒忌小师弟得宠,
一见师父到来便发开了牢骚:
平日里对我们严酷得很,
动辄叫返工比师父还暴躁。
我们手艺虽差却从未翻过渣(2),
现在说返工该谁来买材料?
若要扣工钱我们不会服,
全是师弟他一个人的责任
他把关不牢……
张土漆步出茶馆来到工棚,
残疾的左腿又有点儿疼痛。
这春娃儿真是岂有此理,
当观火匠不负责难道是饭桶!
想当年刘老幺是何等踏实,
说话当钱用舵爷才有威风。
立身处事以诚信为本,
一颗钉子一个眼才算得英雄。
你春娃刚刚吃了几顿饱饭
就打蹶子(3)了
鬼混度日必再受穷!
交一个摊子给你经佑,
你却砸牌子毫不中用。
枉自老子一番心血,
枉自你是刘老幺的种……
工棚里关着门没有人影,
张土漆气愤之余有了疑问:
这娃儿上哪去了?他向来是
恪敬职守负责认真,
头脑干劲都强似李能。
所有的漆铺子老板都翘大拇指,
所有的师兄都佩服他的本领。
可这个观火匠竟突然变了:
刘春已懒散得令人无法容忍!
抑或他翅膀硬了要想飞了,
抑或他不愿作池中物老陷在水坑?
不,不可能——春娃他从来不是
懒散之人,
他变得这样一定有隐情。
我相信这娃儿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相信这里面是另有原因。
作师父的这时候要作他老汉,
(最好让他师娘去问个分明)
不管怎样要帮他脱困。
问明了原因就好想法,
断不能弃之不管毁了他一生。
于是乎跛着脚四处打听徒弟
最近有什么行径,
(怕只怕他又生漆痱子
肿眯了眼睛)
问清了刘春他下班是走的北门。
提着菜背着米行色匆匆,
似乎还躲避着师兄伙是悄悄独行……
谷田坝停住了闪悠悠的滑竿,
张土漆走进了竹林中的田园。
悄声问路边上捞柴的农妇:
刘漆匠租的房是在哪边?
有小孩自告奋勇前来带路:
刘师父租的房就在前面。
吆(4)开了龇牙咧嘴喂奶的母狗,
走过了竹叶子覆盖的小路
来到一幢屋前。
茅草屋与别的农家没有什么不同,
屋檐下晾晒着红辣椒和苕干。
门口边新砌了一间厨房,
箩兜灶(5)新碗筷新的火钳。
灰槽(6)里的柴草灰还有火星,
灶孔里正冒着淡淡的蓝烟。
菜墩上抹得干净很是漂色,
过日子的人才这样把铁锅擦得
油光闪闪……
呵,这龟子的:原来是
金屋藏娇悄悄成了亲,
小小年纪就养上了女人。
回去和他师娘讲讲这个笑话,
凤楼她定会笑得肚子发疼。
明年让刘宗氏来抱孙子,
(听说她在王家过得很不顺心)
再把简大爷请来喝上一顿。
春娃子的舅舅也该回来,
他这个远征军打这么久的日本
这回也长了辈份。
想来他春娃也太不象话,
竟然瞒着师父师娘
办这么大的事情!
再隐瞒也该让师兄们前来
闹一闹房,
喝喜酒莫忘了那赌气走了的李能……
兴冲冲敲开了虚掩的大门,
一个妇人在屋里瞪大着眼睛:
请问——老人家,你找哪个?
这里(她回头看看刘春)没有
你要找的人……
刘春在墙角藏身不住,
忍不住惊呼出声羞愧万分。
(真恨不得脚下有条地缝,
即便是通往地狱也要钻进去逃命)
啊,师父!你老人家
咋个晓得我们……
张土漆打量着这简朴的房屋,
墙角边只摆有一张床铺——
狗东西果然是当了男人!
可这女人——(他的妻室)怎么
是个少妇?
看样子年龄是在三十来岁,
容貌姣好颇有些风度。
修长的身材不逊于凤楼,
衣着却是手工缝制(7)
显得清雅朴素。
不象是花柳巷浪荡的窑姐,
不象是在乡下受过劳苦。
眼神里有一种凄凉和忧郁,
嘴角边浮现出难言的酸楚。
总之是孤雁一只暂落草蓬,
河滩的泥沼里勉强立足。
唉,你身世如雾,
又端庄娴淑——
可你毕竟是成年人不比小孩,
怎能象办家家以嫩娃娃为夫?
媒妁月老你可以不要,
甚至可以省去花轿红烛。
但总该告知五亲六戚
好有个称谓,
抑或你女人家中还有父母!
哎,春娃子吔!你咋个这么心急
这么糊涂?
要成家也不考虑年龄悬殊……
(宁可男人大十,不可女人大一——
古谚话说就了的——未必你
小小年纪还怕没人缝补衣服)
那妇人羞得低着头不发一言,
刘春也满脸通红惶恐难堪。
双脚打着哆嗦在地上划来划去,
低着头不敢着师父一眼。
屋子里的空气似要凝固,
仿佛连时间也定格在幽暗。
三个人都置身在死寂的沙漠,
三个人都失去了思想和语言。
好半天那妇人才递过一条板凳,
随即又低着头退到一边。
阴沟里的蘑菇见不得天日,
春娃儿恨不得将自己撕烂。
张土漆也受不得这样的气氛,
他理解小徒儿此刻的困窘。
自己来这里纯粹是多事,
想到此心里边陡生了羞恨:
我这是吃多了!人家年轻人
身体正常当然要找异性,
两情相悦是地义天经。
我这无用的男子汉对不起凤楼,
偏还有闲心来管徒弟的私情!
(漆工棚的活儿多就少坐点茶馆
自己去观火嘛,
正该给点假让徒弟度好新婚)
好,小伙子!你放胆上,
师父我羡慕你的福分。
这位大姐你要待我春娃好,
他可是我的嗣子要给我端灵……
好,好,你们忙,你们忙,
我还要回去听你师娘的戏文。
大路边的滑竿还在等我,
你们就留步让我独行。
哎,春娃,忘了告诉你:
漆工棚那边——你就暂时放下
不用费心,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儿需要淘神。
师父我亲自去打理一段时间,
把你那几个师兄好好教训。
你这个观火匠也该歇歇了——
弄垮了身子啥也干不成。
这里是二十块银元拿去作家用,
也好给大姐添置点衣裙。
好,我走了,我走了,
改天有空……再来看你们……
嘿,今天的天气……硬是
有点儿闷……有点儿闷……

(1)吹牛。
(2)返工重来。
(3)得意忘形。
(4)“吆”:喝斥、驱赶。
(5)在箩兜里糊上厚厚的草筯泥,专烧茅柴——这种简易柴灶现已绝迹。
(6)川中农户灶门外都设有灰槽,盛草木灰并作防火隔离槽。
(7)彼时缝纫机极少,人们的衣着大多是手工缝制。

 楼主| 发表于 2012-2-21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106

张土漆的背景消失在竹林,
春娃儿突然瘫软在墙根。
那美妇惊叫着扑了过去,
抱着小伙子摇个不停:
啊,你怎么了——是不是犯了
什么毛病?
刘春咬着牙关摇了摇头,
冷汗沁出了苍白的脑门。
胸闷气紧心儿乱跳,
眼窝子发黑直冒金星。
分明是淫欲过度引起的虚症——
两个美妇人都忘了他的年龄。
两边应付轮番作战,
年轻的小伙子毕竟还稚嫩。
师父的来访实在突然,
差点儿吓掉卿卿的魂。
好在老头儿心地厚道,
假装是大海椒(1)不理抹深沉。
若再把这女人看上一眼,
刘春就只好跑出去投井!
老天爷呵,你饶了我呵:
我实在不敢讲出她是何人,
我实在没法解释自己的行径——
舅舅呀,你为啥去当远征军
又老是不回?
留下这可怜的舅妈误害了外甥!
现在我盼你永不回来,
让我和文秀舅妈能苟且偷生。
你要理解文秀她是无路可走哇,
你要饶恕我这把持不住的畜牲。
是那些债主要卖她进窑子,
是这租来的房子过于阴森。
乡坝头到夜晚静得吓人,
舅妈她一个人怕见鬼影。
于是我只能留下来陪她说话
给她壮胆子,
没想到就这样……住在了一起
同床共枕。
(这也要怪你自己出去当兵
不守在家里,
娶的老婆又这样漂亮年轻)
我和师娘的事已经是罪过,
同舅妈这样更是乱伦!
可我有啥法呀?她们对我
是这样体贴,
又还同样是美丽多情。
我作男子汉死了也值得,
你回来一刀杀了我我也甘心。
不过你最好是在外面安家
忘了文秀,
大家不见面就活得清静……
此刻两个人相对默默无声,
文秀强忍住心里的恼恨。
她恨春娃轻薄乱了她心智,
她恨自己淫贱坏了女人根本。
可十多年哪,那宗汉旺
何曾是个体贴的男人?
只有春娃才让她尝到了情爱甜果
懂得温存。
八旗子弟端的是粗暴近乎于变态,
买来的妻子只能咬着牙忍受
不敢呻吟。
饥馑贫寒尚能应付,
床上的痛苦却似无止境!
平日里宗汉旺没有什么
不对的地方,
他甚至还象个粑耳朵把妻心疼。
当国军一去云南就石沉大海,
人不回钱不回还渺无音讯。
你当家人消失了,帐肚子(2)咋不
找上门来?
都说要卖我进窑子以偿还本金。
内江城呆不住只得来投春娃,
谁料想他现在已是一个男人——
呵,饶了我吧,我需要:
我需要男人的保护男人的照顾,
我需要男人的汗味男人的亲吻。
十多年受尽变态狂的摧残,
换了谁来都熬不到如今。
是的,春娃是你外甥。
可在这里他却是堂堂男子汉
是我的夫君!
他给了我从未尝过的床弟欢乐,
他把我心底淤死的激情唤醒……
这妇人在心里高声喊道,
她悔恨交加又抑不住悲愤:
阎王老子你就行行好吧,
千万莫剥夺文秀这可怜的欢欣。
文秀已白耗了十年宝贵的青春,
今天才刚刚尝到情爱的芳芬……
也是想那远征军丈夫不要回来,
也是想得过且过欲海纵情。
造业的结果莫过于死,
死也抵不过片刻的销魂!
反正这些年活着也是苦,
有了这场情爱就不枉自一生……
于是苟且的鬼混不分昼夜,
哪管什么工棚土漆和师兄议论!
春娃儿他不时去到城里——
那也是与凤楼约会演床第风云。
这女人已是离他不得,
耽于孽情越陷越深。
只苦了十六岁的刘春骨头太嫩,
欲海里沉浮亏多了精神。
两个女人都是久旱逢甘露,
两个女人都是多血质的肉身。
加之他曾师从找扎匠见多识广,
所有的招式都要加以印证。
城里城外两头奔忙,
直落得伸不直背脊脸色发青。
之所以观火匠忘了带班职责,
之所以年轻人没精打采
白天也长悃——
女色胜过烈酒和鸦片,
沉溺其间哪能不上瘾。
眼一睁便看见凤楼的酥胸,
眼一闭便想到文秀的腿根。
两个女人两种风韵,
越想着淫乱越是昏沉。
食欲减退夜不能寐,
少阳没气干成了枯藤。
再加之造业心虚提心吊胆,
最怕那舅舅和师父知道奸情。
因而偷鸡摸狗神经紧绷,
一听见敲门声便恨不能土遁。
迟早要回家的舅舅是悬在外甥
头顶的利剑,
说不定哪天掉下来斩断脖颈;
凤楼是师父疼爱的女子,
知道她偷上徒弟师父会杀人!
谷田坝的竹林已不是藏身之处,
文秀躲在那儿很不安稳。
好在那天进来的是跛腿师父,
好在师父他识趣没有追问。
可就这样也差点吓死两个,
照此下去怎么能行?
老天爷呵,你指点路吧,
让可怜的罪人爬出泥坑……
喂,春娃,拿个主意吧:
反正文秀我已是犯下了罪行。
我们能不能远走高飞?
去一个人所不知的深山老林。
男耕女织长相厮守,远离人世
相爱相亲。
尽管我年龄大了十多岁,
也会给你足够的温存。
(你不晓得,你这娃儿
好生厉害哟——
弄得老娘也神魂颠倒成了狐狸精。
天天想嗅你的汗味儿,天天想见
你的身影。
日子越长越见捻糯(3),
日子越长越觉年轻)
呵,说不定……十年八年之后
我们还会儿女成群……
你在想啥?我的话你没听?
我把你这个只懂上床的八旗外孙!
事到临头你不拿主意,
你也不想想往后的光景?
枉自我相信你是个男子汉,
结果是草包负不起责任……
刘春没有理会文秀的唠叨,
他正望着门外的狗儿怔怔出神。
一公一母正耳鬓厮磨,
谁知道它们是不是血亲?
血亲上配的狗儿没人说闲话,
血亲上相爱的人就乱了人伦!
狗儿不分亲疏自由自在,
人在这一点上就比不上畜牲。
要紧的是人要为所欲为过得快活,
要紧的是人要为自己过得快活
不管别人。
舅舅和师父你们不能怨我,
是你们自己不适合婚姻。
(名义夫妻散了也罢——
凤楼和文秀早就应该另组家庭)
可真的是奸情败露了我又咋办?
资中这一带是没法生存!
两个女人更会遭千人百众唾弃,
弄不好还要惹出人命!
只可惜师父待我是亲若父子,
若拐走凤楼于心不忍;
只可惜舅舅是血亲还于我有恩,
我夺了文秀是毁了他一生!
也罢——男子汉走南闯北
四海为家,
哪能够坐以待毙为情所困。
若舅舅真的回来——那不可能——
若还活着咋会没有音讯?
他不在了文秀就不再是我舅妈,
我们相好就是地义天经。
我刘春惹女人喜欢看来这是命,
我刘春这辈子要活得开心。
白天有凤楼夜晚有文秀——
这样的日子要珍惜光阴……
什么?跑?你是说现在就跑?
唉呀,我的文秀舅妈我的亲亲,
原来你比我这二杆子还要天真。
中国这地方不算太大,
转过去转过来都要遇见熟人。
若舅舅回来我们跑也跑不了,
他总会想方设法找到我们;
若舅舅不在了我们何必跑?
自己吓自己一场虚惊。
可叹他老人家浪荡王孙抗日英雄,
可能已死在战场上成野鬼孤魂!
(他说过要过继我作宗家子嗣,
他说过死后要我端灵)
留下年轻的婆娘由外甥陪伴,
啊——让我好好生生睡上一觉,
这几天咋个提不起精神。
睡吧,睡吧,师父见过你了
现在可以安心,
莫辜负两个人的美景良辰。
呵,谷田坝,今晚上
又要下雨——可能还会有雷霆……

(1)川人对反应迟钝和不拘小节的人的谑称。“大海椒”——不辣、不能干、不灵敏的代词。
(2)债主。
(3)如胶似漆之意。

 楼主| 发表于 2012-2-21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107

资中城笼罩在无边的雨幕,
一整天雷电交加风声大作。
重龙山下一片迷茫,
暴涨的沱江轰然放歌。
江水冲刷着青沙石城墙,
一路狂奔卷着泡沫。
城门洞进水是恐惧的警讯,
更夫们上街敲响了破锣……
在四川,夏日的气候多的是沉闷,
当潮湿的空气升腾至饱合
雨点便要坠落。
大地上弥漫着浓烈的泥腥,
一阵风把斜飞的雨线扫过了山坡。
狂风把云块撕成了碎片,
正负电子撞击迸发出雷火。
轰隆的雷声由远而近,
有时就炸裂在石板街和城垛。
铜钱大的雨点打得人肉痛,
一个劲地狂泄似要荡涤罪恶。
然后,这些来自人间的污泥浊水
又把沱江变红色,
令江面变宽又打着漩涡。
江风怒号波涛汹涌,
仍然有鱼鸥从水面上掠过。
这时候青龙杆(1)就首尾相衔
来蹦上水(2),
鲶鱼也游出了河湾的深沱。
此刻正是打渔的良机,
打晃钩撒鱼网必有收获。
小鱼船快上前把青龙杆截住,
用篙竿将鱼链往舱里一拨——
上千条鱼儿咬成一串接踵而至,
直至堆成鱼山要压得小船沉没。
知足的渔夫挥竿斩断鱼链
满载而归,
把船摇至城墙下插竿停泊。
不过涨水天鲜有人敢来弄潮,
再能干的会水匠(3)都怕那江波。
他们宁愿躲在城墙上看别人冒险,
待渔船归来又跑去买相因选货……
大雨中的街道积水成了小河,
大河边却有两个人在斗嘴拉扯。
刘凤楼陡发脾气披头散发
又哭又闹,
张土漆跛着脚在泥沙中
把妻子拽拖。
两个人都湿透了象落汤鸡在争吵,
两个人都在哭又还大声诉说。
说不明,听不清,
惟有涛声充盈了耳膜……
刘凤楼非要去谷田坝不可——
她要看看刘春究竟藏着一个
什么样的货色。
(他可真象打鱼的小船,
青龙杆把船压沉了也不嫌它多)
张土漆死活劝她不住,
找不到刘春她便冲向大河:
啊,狗杂种娃娃,胆敢负我——
原来我也是婊子把恩客看错!
痴心痴情同你相好,
你竟敢又去养一个老婆!
你这个瘟丧!你这个畜牲!
你这个情种!你这个风簸!
你有多大本事?敢戏弄老娘!
你真是风流呵——敢在两个
女人间穿梭……
天哪!我命苦呵:
寂寞难耐,没其奈何;
了却夙愿,却又深陷罪过。
好容易有了迟来的安慰,
偏还有人黑心来同我争夺。
呸!什么东西?老娘就是要
见一见你,
看你是不是多长了个脚趾头
多长了个耳朵……
狂暴的江水一泻千里,
乌朦朦的世界在炸雷下抖索。
重龙山似乎摇摇欲坠,
夫子庙差点被乞丐们挤破。
自从城门洞进水大街上被淹,
漫水的店铺外就不再是棲留所。
没办法只好去文武庙安身,
雨住后再出去找一个新窝……
刘凤楼歇斯底里大哭大叫,
张土漆的铁抱弯却是挣不脱。
捶胸顿足象一个疯妇,
又抓又扯要死要活: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不让我去找他我就跳下河……
呵,老头子呵,这些年
我们的日子算个什么?
枉自你讨我这个老婆!
白住你的房子白消你的禾米(4),
白花你的银钱太多太多。
几年来没有为你缝补浆洗,
几年来没有在床上为你暖和……
张土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血脉贲张似一个恶魔。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字字句句电光石火:
够了——莫再带过(5)……
其实老头子比谁都更痛苦,
他恨女人是祸水淫贱狠毒。
刘春本是他心中的子嗣,
却被两个女人砍了嫩竹!
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绝望——
胡闹——你们置老子于何种地步?
老子当初就不该收你这个戏子,
(你心中有刘老幺头脑就恍惚)
你偏要嫁给我说是图个归宿。
老子对你说过老子不近女色,
你高矮扭着老子作名义夫妇。 
白日里你要啥老子都依你,
到晚上没办法只好让你单住。
几年来你一直本分恪守妇道,
打麻将唱玩友儿不与老子冲突。
可为啥现在你又犯贱乱来?
竟然不顾人伦勾上老子爱徒!
你说你忘不了堂兄刘老幺,
你说你这辈子只爱英雄人物。
眼下这春娃究竟算个啥?
他可是刘老幺的儿子呵——
你勾上他——刘老幺在阴间
有何面目!
(春娃还小呵,还不满十七岁:
尖尖掐早了咋能长成大树)
好,不说了,不说了,
这些年你确是寂寞确是孤独,
小女人正该有个真正的丈夫。
你想嫁人就该对我明讲,
我自会亲自送你上花轿
让你有个幸福。
我是说我就是个孤老头的命,
活该没有妻儿来送我入土。
孤苦伶仃是阎王注定,
就有一个好徒儿也中了色毒!
呵,我才苦呵,苦得说不出:
这辈子尽遇上倒霉事
简直看不到出路……
老头子蒙着脸蹲了下去,
眼窝里滚出了伤心的泪珠。
蓦然间刘凤楼发现自己罪大恶极,
腿一软跪下去请求丈夫宽恕:
要不然你就弄死我吧,在阴间
我也要认你是我的主主……
可怜的女人浑身湿透,
一个劲叩头请求惩处。
张土漆这时已是泣不成声,
一把拖她进怀里不停地爱抚:
莫说傻话呵,我们哪里
是什么夫妇?
我们是父女——世人有目共睹。
当初我就该收你作女儿,
名义夫妻是孽缘把你耽误。
说一千道一万恨我自私:
有了你我就不怕别人骂孤寡人
是前世造业带来的劫数;
有了你我就算有了家室,
有了你我死后就不会冷清孤独。
哪想过你是个年轻女人有血有肉,
哪想过你是个川剧表演艺术家
有自己的前途。
是我害了你呵,是我自私
为你带来了苦楚……
该死的暴雨越下越大,
一时间资中城天黑地乌。
漆黑的街道一片水声,
城墙挡不住风雨的侵入。
刘凤楼在老头子怀里瑟瑟发抖,
又羞又悔失声痛哭。
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
确是罪孽深重,
到此刻她才真的是幡然悔悟。
是呵,太出格了——道德人伦——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顾:
只为着一个幻象只为着报复。
刘老幺是流星一闪而老祖父
早已作古,
抓住刘春这娃儿把空虚填补。
竟然乱伦,竟然吃醋——
现在看老头子是怎样一副
赤诚的肺腑!
一想到自己毁了三个人的生活,
一想到老头子原来是在充当长辈
把自己保护,
自责几乎使心儿破碎,
脸皮燃烧在羞愧和耻辱。
任性的纵欲是莫大的罪过,
明天我就去深山尼庵悔罪
削发为尼姑。
刘春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女人,
我凤楼不能夹在中间充当包袱;
老头子在资中广有人缘
加之徒弟成群,
到时候有的是亲人照顾。
我陷在这红尘欲海已太深太久,
明日一大早就收拾行装上路……
可是刘凤楼她终究没能削发
当上尼姑,
张土漆一场大病将她留住。
老头子淋雨受了风寒,
高烧不退倒在了床铺。
刘凤楼六根难以清静,
侍候在床侧不敢疏忽。
整三天喂汤熬药不曾合眼,
刘春来看师父却不敢进屋。
张土漆唤一声春娃你快进来,
小徒儿跪在床前象是罪奴。
老头子要他照顾好自己的女人,
既然跟了你就莫嫌人家年岁大
让人家受苦。
刘凤楼听得眼圈又是一红,
直羞得刘春想钻进泥土。
低着头老想那文秀的事儿——
有了身孕——老天爷!你让我
就这样毁了前途……
且不表刘春他年纪轻轻就要当爹
这事如何恐怖,
刘凤楼更是度日如年服侍丈夫。
张土漆病愈后作出决定:
阳友鹤(5)的戏班子在白马庙演出。
凤楼你本是梨园中人,
戏台子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名义夫妻的缘分尽了——这一回
你要听我的——就当我是父母……
他带着刘凤楼去到那戏场,
名角儿当然欢迎玉廷班的台柱。
想来你从小滚楼板练就一身本事,
这几年不至有太多的荒疏。
金嗓子好身段光彩依旧,
唱围鼓总算让你没远离艺术。
可叹玉廷师以戏班为家——
唉,好在还留得有你这个爱徒……
彼时阳有鹤阳老板正值年轻,
又演戏又带班不辞辛苦。
脸庞身段是美女打头,
戏装却掩不住男人风度。
开宗立派的大师虚怀若谷:
万望刘老板在敝班长住。
刘凤楼低着头听张土漆叮嘱,
眼窝里抹不尽滚烫的泪珠。
好人哪,我这一辈子走到哪里
都要把你记住,
二辈子变牛变马当你的奴仆……
可是她决不收那两百大洋——
她知道这是张土漆终生的积蓄
是晚年的幸福。
留着吧,留着买点好吃的
把身子滋补滋补,
多活几年有强健的筋骨。
你大病初愈要将息自己
莫多管刘春娃儿,
再不要拖着病腿还练什么武……
张土漆红着眼圈声音哽咽,
握着女人的双手做最后的嘱咐。
有如慈父远嫁爱女,
有如老竹难舍嫩竹:
凤楼你放心——我会把自己
细心照顾。
刘春那娃儿已经成人不再淘神了——
当然我对他的事儿还是不能疏忽。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相信他会落正不把我辜负。
你安心唱戏再找个好人家,
千万要自重要对得起列宗列祖
和自己的师父。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的戏——
我最喜欢你唱御河桥里的宝珠(7)……
老头子唠唠叨叨一遍遍吩咐,
刘凤楼忍不住伏在他肩上
抽搐着痛哭。
世间上能遇得你这样的好人,
我刘凤楼一生就算不得受苦……
说不尽生离死别悔悟和情愫,
张土漆起身解下了包袱,
两百个生大洋交在阳友鹤手上,
看了凤楼一眼便迈开了脚步。
不知是谁在练嗓发出一声长啸,
戏台上响起了悲怆的锣鼓。
刘凤楼赶出来寻张土漆的背影,
只见一片竹叶在风中飘舞。

(1)沱江里的一种细鳞鱼,喜群居。江水上涨时尾首相衔,成一长线逆流飞跃,十分壮观。
(2)蹦上水:逆流飞跃。一般是指向上钻营。
(3)川人对游泳好手的俗称。
(4)消禾米:白吃饭。
(5)“过”:过错。此处含有伤天害理之意。
(6)阳友鹤: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艺名“筱桐凤”,专工青衣。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与梅兰芳齐名。为川剧旦角“阳派”宗师。
(7)《御河桥》为川剧剧目。女主人公柯宝珠与表兄宣登鳌相爱,被其父柯太师暴力干涉,打下御河桥,险些淹死。后被人所救,与中了状元的宣登鳌成婚。是典型的大团圆结局。

 楼主| 发表于 2012-2-21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108

呵,大和民族:你通古斯后裔
野蛮与文明混合而成的怪物!
九十度鞠躬彬彬有礼,
三光政策却臭名昭著。
活人解剖是七三一的发明(1),
天皇的武士还杀吃俘虏!
慰安妇诉不尽野兽的罪恶,
大东亚共荣圈是恐怖的征服。
拼命地膨胀拼命地扩张,
太阳旗插上了新巴布亚的茅屋。
轴心国: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
结为同盟,
东方的法西斯蒂更为歹毒。
北攻苏俄被朱可夫敲昏了头脑(2)
南下太平洋便成了坦途。
可是尼米兹在中途岛设下了陷阱(3),
瓜达尔卡纳尔是皇军的耻辱(4)。
山下奉文,马来之虎一败涂地(5),
冈村宁茨蒙羞在中国大陆(6)。
八年里是陷在泥潭苦苦挣扎,
直到国力耗尽穷途末路。
到头来还饱餐了两颗热核炸弹,
赶紧投降掩埋尸骨……
过去了,过去了,所有的一切
都进入了历史:
连同南京城的血海硫磺岛的烟雾,
以及长崎广岛绝望的哀哭……
东京审判,麦克阿瑟
对战败者天皇加以保护,
而美国大兵在大街上狂笑着
把日本少女追逐。
(喜欢异国花姑娘的日本男人
遭到了报应——
据说美国人要为他们消灭
最后一名处女以实施报复。
只可惜中国人太讲仁义道德
同情和宽恕,
没有向战败国派遣占领队伍。
要不然日本人的血统会更加高贵,
要不然日本人的基因会更加丰富)
屈辱吗?不——这正是日本人
所崇拜的力所赐给的幸福!
呵,记不得了,战败后的惨象:
女人们为挣得口粮竟相为美国佬
作特别服务……
呵,现在的日本已是经济巨人,
现在的日本人不承认祖先犯过
侵略错误!
靖国神社,东条英机们的牌位
受到首相的参拜;
歪曲历史的教科书渗透了毒素。
一句话:为祖先遮丑为扩张擂鼓!
对强加的东京审判现在要说不!
日本列岛实在太小了——应该有
更大的生存空间给大和民族。
于是,抹去了罪恶抹去了血污,
赤裸裸的侵略成了进入。
进入朝鲜进入中国,
进入异国去建立王道乐土。
现在的自卫队要恢复成皇军,
随时要跟在美国人屁股后去外国
执行任务……
呵,日本人呵,难道你忘了
原子弹的味道?
难道要让列岛沉没你才服输……
现在我们要回到一九四五年的
八月十五,
昭和天皇宣读了诏书。
强駻的倭寇终于投降,
中国人的八年抗战胜利结束。
所有的战场都熄灭了硝烟,
废墟中走出了打白旗的队伍。
满面烟火垂头丧气,
不可一世的太阳旗成了破布。
国军却掩不住喜气洋洋,
刺刀指挥着列队的战俘。
接收大员登车北上,
光复的南京城又要作首都。
战争的创伤还没收敛,
瓦砾上的人们就开始狂欢。
放鞭炮震聋了多少人的耳朵,
扭秧歌累伤了多少人的腰杆。
逢着熟人就哈哈一笑,
真个儿是拨开乌云见了青天:
怎么样?我说他几个倭寇
有多大的本事闹得出啥板眼?
毕竟他日本国是小小弹丸。
我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岂是他
小日本所能吞灭的——
胀死他狗日的嫌他狗胆包天!
天下太平喽,天下太平喽,
大家安居乐业做生意赚钱……
资中城也成了欢乐的海洋,
家家挂红灯还有高跷龙船。
城墙插满了青天白日旗,
重龙山还放焰火打铁水(7)
照亮了夜晚。
戏院里上演着贺捷大戏,
台子上戚继光威风八面
剧本是新编。
而倭寇们则是一个个满脸烟灰
又丑又恶,
偷鸡摸狗被戚家军揍扁。
古怪的发鬏肮脏的和服,
手执倭刀下流又贪婪。
武打戏排得半生不熟,
鬼子们挨揍挨得好掺。
挨了真打当然要真叫——
戚家军一心杀敌却是听不见。
每一刀砍下去满场子就齐声叫好!
甚至还有人在台下用弹弓石子儿
向倭寇发难。
川剧团还编演新戏歌颂蒋委员长,
是他坚定英明领导了抗战。
沦丧大片河山是学库图佐夫(8)的
诱敌之术,
拖美国人下水战局就改观。
人无分老少,地无分东南,
恰似岳武穆(9)仰天长啸还我河山……
(不过以川剧演领袖总有点别扭,
做眉做眼一点不自然。
情节简单台词也生硬——
赶火的马屁只能拍到这般)
欢天喜地大吹大擂,
国军的武功赛似神仙。
(要不然日本人怎会缴械投降?
不是说他们刀枪不入法力无边?
还说三个月里灭亡中国,
结果是手下败将只歪了八年)
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
所有的人都盼前线的亲人
班师凯旋。
刘春特别关注大小报纸,
中央日报更是每天必看。
什么欧洲解放史太林讲话,
什么戈林自杀逃避审判;
史迪威因亲共不见容于国府,
远征军已于近日开出云南;
黄杰(10)孙立人(11)是盖世英雄,
预备二师受命就地解散。
据说大多数兵士留在了当地,
腾冲人把他们招了女婿。
(这地方在战争中死了很多男人,
剩下的万千寡妇养不活儿女。
诗人曾去保山一带作过采访:
确有很多高寿的老兵本是川藉)
那刘春端的是狂蜂浪蝶
粘糯的饴糖,
让文秀尝到了性爱的迷汤。
那女人只以为宗汉旺已死,
要不就是招女婿安家他乡。
否则他为什么还不荣归故里?
甚至连音讯也没有一个
好令人牵肠。
好在那刘春早熟懂事,
能挣钱养家又还情意绵长。
张土漆师傅不念旧恶重情重义,
甚至还怕刘春亏待了妻房。
(这娃儿确有一向脾气暴躁,
师娘走后好久才恢复正常。
既然跟了他就应认他为夫——
他年轻耍点小脾气也是无妨)
那一天游重龙山观赏雪景,
文秀她又提到两人的前程。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大,
总不至让他没个合法的父亲。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
是一片苍茫的阴冷。
河那边刮过来凄厉的寒风,
骨髓里冷得痛似冻成了冰凌。
山下的县城淹没在风雪,
山上的庙宇裹上了白银。
刘春捶了捶山门前的古松,
让那些雪块砸在头顶。
雪块在头上碎成了颗粒,
砸不破意识中冷漠的昏沉。
他能说什么呢?在滴水弹琴(12)
他就向菩萨们发过疑问:
凭什么快乐要引来报应?
快乐无罪幸福无罪,
凭什么要人在苦海里挣扎一生?
菩萨们靠着石崖一动不动,
大概也被大雪冻得僵硬。
佛法无边苦海有岸,
扁舟只渡有缘之人。
造业终得付出代价,
快乐越多罪孽越深。
这样的道理何须菩萨多言——
自有那泉水丁咚在寂静之中
发着琴声……
身边这个女人,总是那样温馨,
师娘走后她独占了刘春。
百般迎合先意承旨,可惜
她是舅舅的妻子与外甥乱伦!
极度的快乐有了结果——
六个月的身孕已经现形。
远走高飞吧,去一个
远离人世的地方相依为命;
可没有足够的银钱寸步难行。
即便有钱去这么一个地方
也呆不长久——
鬼才会久居深山老林!
亲巴巴的舅妈哪敢明媒正娶?
文秀她自己也懂这点常情。
老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你说
我能怎么办?
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快活要紧!
走,回去吧:这山上好冷。
回谷田坝家里升火把蹄膀清炖……
下山的石板路有点泥泞,
雇一顶暖轿抬着孕妇前行。
刘春跟在后面急步相随,
径直回到竹林中的大门。
门口边趴着个冻僵的乞丐,
身上覆盖着一层雪粉——
啊呀舅舅!老天爷,你这不是
要收了我的命……
可怜刘春五雷轰顶,
羞愧难当拔脚狂奔。
泥泞中摔不完丢脸的跟头,
也不听轿夫们在呼唤索要酬金。
他跑,想跑出这个世界,
想跑出自己挖的陷阱。
冤孽呵,你在搓绳子
套猎物的时候,
应好好摸一摸自己的脖颈……

(1)“731”是日军部署在中国东北的细菌战部队。其滔天罪恶罄竹难书。解剖活人作细菌试验只是其罪行之一。
(2)1939年6月——9月,日军由北满进攻蒙古哈勒欣地区,与时任白俄罗斯军区副司令员的朱可夫指挥的苏军第一集团军激战。日军第6集团军覆灭,损失5.5万人。朱可夫声名大振,而日军胆寒,断了北攻苏联的念头。于是南下太平洋与美国争锋就成了军部的战略抉择。
(3)1941年12月7日,三百架日本战机偷袭美国夏威夷的大型海军基地珍珠港。不到两小时即重创美太平洋舰队,炸死2403人,炸伤1176人。美国就此卷入二次世界大战。1942年7月3日——6日,山本五十六统率的日本海军主力为彻底粉碎美国海军,控制太平洋,与尼米兹上将指挥的美国海军在中途岛海面决战,日军大败。从此在太平洋战线一蹶不振。
(4)1942年8月——11月,日军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南太平洋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展开了持续一个雨季的争夺战,美军战死1592人,而日军则损失5万人以上。
(5)山下奉文大将号称“马来之虎”,是日军东南亚战区司令官。尽管是皇军将领中的精英,最终还是以绞死收场。
(6)冈村宁茨是日军驻中国大陆战区司令官,大将衔。是代表日本向中国投降的中国军队的手下败将。
(7)将锅铁片熔化,以木板朝天击之,即现天女散花之状,煞是壮观。
(8)击败拿破仑的俄罗斯名将。其主要战术是:诱敌深入,耗其锐气,断其补给——其实俄罗斯广袤的国土和严寒的冬天也是功不可没。
(9)岳飞。
(10)黄杰:接替宋希廉的远征军第20集团军总司令。
(11)孙立人:远征军将领,抗日英雄。
(12)资中名胜。位于重龙山腰,有摩崖造像。滴水弹琴其实是渗泉滴塘——现在已听不到琴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8:48 | 显示全部楼层
109

冷呀,冷……宗汉旺终于睁开
浮肿的眼睛,
被窝里伸出手来四处搜寻:
呵,文秀,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呵——我知道是你——
这屋头有你身上的芳芬。
你快来呀,扶我起来,
我要好好和你摆摆龙门阵……
猛一见文秀就跪在床前,
哭哭啼啼一个泪人。
心里一抖挣扎着想要坐起,
可是没有力气挺起上身。
呵,文秀呵,我的妻,
你跪着干啥?我看着心疼。
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跟着我——你是鲜花插在牛粪。
我走后你吃穿无计孤身受苦,
债务缠身没有人帮衬。
在云南我天天想的是你的处境,
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呻吟。
真是带过了呵,扔下你
出去吃粮当兵,
图的是做人报国仇家恨。
想来想去却是没奈何,
没奈何就咬着牙找鬼子拼命。
我身上曾沾满日本人的鲜血,
大刀片满是缺口时常开荤。
见惯了弟兄在身边倒下,
见惯了死人堆腐烂恶心。
想找死的人却偏不死算是命大,
想杀人就杀人鬼子恨我凶狠。
在高黎贡山,北斋公房
我们去敌人的火网中争抢
空投的黑豆,
(这是我们的军粮是我们的命根)
一个兄弟被弹片削去了半边脑瓜
仍提着口袋狂奔;
张金山我失去了一条胳膊,
大难不死留在了龙陵。
部队解散时乡亲们挽留我,
一位腾冲姑娘要和我成亲。
(唉,你是晓得的,这方面
我是有点古怪的毛病,
都是年轻时太放浪亏损了精神。
镶蓝旗固山额真的血脉至我
宗汉旺而绝——
想起来恨不得揍自己一顿)
可是我只想着要和你团聚——
我要向你诉说我揪心的悔恨:
那些年我折腾你——我宗汉旺
真不是人呵——可如今
这胸口隐隐作痛毛病不轻。
我只是要死在你的身边,
我只是要春娃替我端灵。
啊,苦呵!伤口化脓身无分文,
一路上讨口叫化只能天天念着我
妻子的芳名。
(文秀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抱着他的身子大放悲声)
好,莫哭,莫哭了:
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是从保山走到昆明再爬到重庆!
陪都的人真多呵,在那里
我更显得孤苦伶仃!
躺在两路口街头没有人过问,
餐馆却热卖轰炸东京(1)。
那香气呵——那滋滋的响声——
口水包不住,饿得真要命。
没办法,我向老板讨吃了碗凉粉。
(好辣呵,辣出一身大汗
医好了毛病——
只是这胸口越来越痛,看来
是阎王老子限了寿辰)
一路上,我捂着心口求着菩萨,
求菩萨保佑我回到我的家门。
可内江文英街没了你的影子,
我打听到是债主们逼得你弃家
外出漂零。
你能去哪儿?只能来资中城
投你的外甥。
咦,春娃!我的春娃呢?他在哪?
为啥不叫他拢来叙一叙亲情?
龟子的不是爱听打仗的龙门阵么?
舅舅要和他摆一摆怎样打的日本。
小伙子肯定已长高了许多,
漆匠手艺也必是大有长进。
看他为你租的这房子就知道
他待你不错,
能有这个外甥是我两口子的福分……
这时候文秀又一声吼叫,
她再也忍不住羞愧和悲愤:
你咋个才回来呀……你咋个
要回来呀……你让人活得
不如畜牲……
你看我这肚子!你看我这肚子!
你看呀,看呀——这么大了——
是你外甥的种哇——我已是舍物(2)
有六个月的身孕!
跟你这么多年我当够了贱货,
你吃粮走后没有半点音讯。
(都说是你死了,都说是你死了:
在云南,在缅甸,在那些丛林——
毒蛇和蚂蝗曾害死多少远征军)
没办法来投春娃他却已经长大,
是他才让我尝到了做女人的欢欣。
你弄死我吧,弄死我吧,
我贱,我坏,我淫,
我不知廉耻坏了人伦!
事到如今我死也值得了,
只是对不起你宗家的名声。
还有这肚子里的孽种
该咋个处置?
吃打药压石块都奈不何他龟孙!
这一向老在肚子里拳打脚踢——
你要拿个主意呵我的夫君……
说着她又蒙着脸放声痛哭,
浑身颤抖嘴唇乌青。
是的,她没法活下去了:
没有脸面,没有自尊,
只有羞耻,却不愿悔恨。
绝望的深渊里一片漆黑,
身怀孽种只能呼唤死神。
宗汉旺顿时象遭了电击,
牙关紧咬两眼发怔。
心窝里又在嘎嘎作响,
脑海里一片空白又响着雷霆。
天哪!天哪!天哪——
我宗家怎么出这种事情……
(文秀赶紧又是喂水又是舒胸,
好半天才让那病人发出一声呻吟)
是呀,我不该回来。
我为什么要回来?我早该料到
我的文秀她熬不过冬辰!
那么多的债务,那么穷的光景,
她吃啥?穿啥——唉,我为啥
不就在高黎贡山找个地方做坟?
让那三八式刺刀捅死真是快事,
让那炮弹炸着可直飞上白云!
在家里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丈夫,
万不想是春娃当了文秀的男人!
呵,文秀呵,你没有罪——
究竟是谁之罪……我也说不清。
你偷上春娃是不应该,
可你肚子里的骨肉
是我们镶蓝旗的血亲。
我大妹的孙子应承袭我的爵位——
更何况我早就想把春娃过继过来
做下一代额真。
呵,我累了,累了,
让我好好睡一睡,不要把我唤醒……
就这样宗汉旺闭上眼睛陷入昏沉,
九天里全靠那孕妇悉心照应。
可死里逃生的伤兵咬紧牙关
灌不进汤水,
慢慢耗干了可怜的生命。
文秀却越是苦累越是好受,
有机会赎罪才觉得安宁。
大着肚子熬更受夜却倍显温柔,
她相信昏迷中的丈夫能感觉到
她此刻的深情。
每日里独自轻言细语说话给他听,
还把那病人擦洗干净。
遭孽呵,吃粮的人,
这几年不知洗了几个澡
又还瘦骨嶙嶙。
只恨那春娃老是躲着不肯露面,
舅舅宽恕你了就正该来谢恩。
(来看看这青天白日奖章吧——
这可是你舅舅命换来的功勋)
最是那病人深夜的梦呓,
连呼着文秀春娃撕裂人心。
第十天张土漆送来了徒弟
转身就走,
他不忍目睹流血的伤痕。
文秀和春娃呆呆跪在床前,
直到那垂死的人睁开眼睛。
宗汉旺的眼球已经浑浊,
额头上已印上死神的亲吻。
沉陷的两颊红得发亮,
一颗泪珠滚落在嘴唇:
春娃,春娃来了吗?
来,来,让舅舅摸摸……头顶……
那唯一的手臂在空中乱抓,
文秀赶紧推着春娃去领受温情。
垂死者的手一直在颤抖,
抚摸着春娃还为他翻弄衣领。
直让这罪人心如刀绞,
恨不能俯下去吻舅舅的脚跟。
这时那病人又开始说话,
声音小得如同细蚊:
春娃呵,春娃呵,
你长大了,可不要忘了母亲。
你们都苦呵……不容易呵……
文秀……你要另嫁……不要拖累
春娃……前程……
那枯瘦的手臂突然滑落,
春娃和文秀猛吃一惊。
说不清是解脱了还是逃避了,
宗汉旺就这样了结了人生。
留下了耻辱和还不清的债务,
留下两个罪孽的情人。
不久那文秀生下了孩子,
满月后远嫁到一个偏僻的山村。
她终生眷恋着多情的春娃,
却只把这孽情藏在心的古井。
在夫家她是受尊敬的贤妻良母,
善良豁达直活到九十岁高龄。
她对刘春的子女也是分外疼爱,
也时常悄悄自责罪孽太深。
本分的丈夫从不嫌她,
这使她倍加贤惠倍加殷勤。
厚道令她健康长寿,
以至于子孙们尊她为福星。
刘春却有着另一个命运,
时代已选中他作为祭品。
舅舅死后他很快忘掉了愧疚,
不久就又去那情场拼搏人生。

(1)抗战时期陪都重庆餐馆里推出的一道菜。作法是将烩海参浇在油炸锅巴上,噼叭作响,滋滋有声。重庆人挨轰炸太惨,便以菜名实行“精神胜利”,将锅巴海参命名为“轰炸东京”。
(2)川人对淫贱女人的辱称。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112

高占文(1)不是个合格的军人,
此刻却自觉是天降大任。
站在高台上检阅队伍,
仿佛是拿破仑转世恺撒再生。
红透的眼球闪着凶光,
凸起的胸脯是强打的精神。
虚张声势是下级军官的德性,
肥厚的嘴皮透出野兽的本能。
不错,他强悍——但那力量
是对弱小者而言,
还有在赌桌上他是真够心狠。
前作战处长从不讨人喜欢,
士兵们却佩服这个凶神。
现在,他遂愿了:国难当头
临危挂印,
聚拢来乌合之众自封起将领。
罗广文(2)投共后部队散了,
东游西窜没有了灵魂。
是他高某人统住那些哥兄老弟,
乱世之中作党国的精英。
千多人在陡岩山开起了大会,
成立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
第三路纵队。
弟兄们个个都曾浴火喋血,
久经沙场又血债累累。
如果说在战场上面对共军
他们贪生怕死一触即溃,
到现在都成了凶暴的土匪。
烧杀抢掠让地方不安,
奸淫怙霸无所不为。
他们跟着高大哥,因为他
能让他们耀武扬威得到富贵。
(这厮最会收买人心,
每一回动武他决不后退。
抢得有好东西他让弟兄们先分,
抢得有女人让弟兄们品味。
如此仁义江湖罕见,跟着他
即便死也无怨无悔)
可是党国那班庸才却不见容于他,
国难当头了还扯他后腿。
明明是他团拢来的散兵部队,
却让一个周迅予当司令官
在成都指挥。
甚至连副司令一职也不肯封赏,
高占文当不上高级的职位。
然而他毕竟是事实上的首领
在反共救国抗争,
这一点每个弟兄都知道得分明。
小院寺红莲乡是立足的基地(3),
游击战火要烧遍内江每个村镇。
高占文这厮平素最厌恶政治,
他认为唯有枪杆子才能对付共军
便抢掠杀人。
可现在的情势逼得他不得不改行
耍起嘴皮子——
只有政治家才能稳定散乱的军心:
弟兄们!局势不好——国府
已迁往台湾蒋总统蒙尘,
共产党得逞一时是中国的煞星。
穷光蛋翻身要掌天下,
财主绅粮在压迫下呻吟。
千百年来的祖业说收就收了,
现在的一切是乱了乾坤。
你我军人是责无旁贷呀,
板荡时势方显我们的忠诚!
且不说我们荣受党国的信任,
蒋总统是我们的圣主明君;
就说这共产瘟疫与我们是
不共戴天,
共产共妻算什么样的事情?
最恨那些穷鬼跟着共党跑,
抓住首恶要剖腹剜心!
对那些基层共党更不能手软,
打下区公所再慢慢拷问。
诸位要相信国军未伤元气,
胡宗南宋希廉仍统领几十万主力
在川康边境(4)。
说一声打回来就会打回来,
刘伯承贺龙顶不住几个时辰。
美国盟友也不惜发动世界大战,
现已在朝鲜动起刀兵。
蒋总统一直在调兵遣将,
不多久将反攻大陆风卷残云。
是机会呀,弟兄们!
趁着共产党立足未稳,
打他个人仰马翻同外面呼应。
胡长官宋将军会高看这支队伍,
台湾会派人来给弟兄们授勋。
到时候反共复国论功行赏,
你我都是大大的功臣。
眼目下这内江正被赤化,
救国军就是他们肉中的铁钉。
有了我们天下就不算大定,
有了我们穷鬼就不敢翻身!
共产党不是会搞土改,征公粮么?
我们就搞奔袭摸他的夜营……
川中的三月已是春暖花开,
高占文的心情时好时坏。
好的是裹胁了千多人壮大了队伍,
坏的是老不见台湾把军火运来。
胡宗南一进西昌便没了消息,
宋希廉似乎也在泸定遭了惨败。
共产党却是越来越强——救国军
打了几个区公所——贫协会
照样开大会斗地主老财。
成都的周司令却八方掣肘,
高矮要拆我高某人的台。
说什么官衔要经中央任命,
高占文是自封的副司令
不该执掌令牌。
(他妈的事到如今了还妒贤嫉能!
你挤兑老子算什么厉害)
贺中华鲁兴如(5)也跃跃欲试,
争权夺利不服指派。
他妈的全是土匪不象是军人——
真想枪毙了他们又怕中央见怪。
唉,既然是白衣袖士王伦(6)的
梁山码头,
我高占文何苦在这里久呆。
心一横想甩手离寨而去,
西康内蒙都有把兄在打游击。
都是和共产党有血海深仇,
可也全是鼠辈不球争气。
悲愤中埋怨起南逃的国府,
到这时还官僚衙门办事糊涂!
我救国军第三纵队已有两千之众,
为啥还要派一个姓周的来当老大
躲在成都?
你躲在成都也还罢了,
偏还要传官话挑起部下
对高某人不服!
若能去台湾陛见总统,
定要陈述利害坦露肺腑。
非是我高占文要争官当,
救国军要将才统率才有前途。
事实上我已是部队的首领,
蒋总统应将我视为亲卒……
川中的丘陵一望无垠,
阳光刺痛了失眠的眼睛。
高占文蓦地一个寒颤,
他想到家中年迈的母亲。
呵,娘呵,原谅儿吧!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儿现在要挽狂澜于既倒
为党国献身……
可笑高占文自不量力
又还逆天而行,
徒劳地为党国殉葬作了祭品。
救国军烧杀抢掠天怒人怨,
造业犯罪越陷越深。
甚至连地主老财们也不敢
领他们的情——
每次救国军杀人越货都让绅粮
把罪责担承!
此时的中国大陆已是一片赤色
汪洋大海,
岂容你几个小墨鱼把水搅浑。
一心想帮助地主对付佃户长工,
反而却为他们勒紧了绞绳。
土改中的暴力越来越多,
财主们被看作是不拿枪的敌人。
阶级斗争弥漫着火药味儿,
整个一段历史淹没在血腥。
高占文就是这段历史绝好的注脚:
直到枪毙他也没当成司令——
陡岩山荡平后他逃到了资中,
马援乡(7)一个农民点水(8)
让他落入陷阱。
枪毙他时是人山人海,
临死的叹息是枉自忠诚……
而刘春——刘春也是这个时代的
另一类人物,
他的故事是血的教训。
阶级报复自然而然,
无产阶级果然专政。
这也是中国历史自造的冤孽:
铁链一样相扣的因果报应。
现在很难说过去如何如何错误,
因为那一切毕竟已经发生。
刘春作为一个土改的头儿,
他也是在走向自己的宿命。
不担心过火伤及无辜,
只害怕手软让江山不稳。
快意恩仇杀人如麻,
最大的理由是要平民愤!
从简阳到威远,从安岳到荣县,
五0年的工作重点是土改和镇反!
分土地划成分,抓敌特惩凶顽,
四处巡视,八方督察,
不能右倾,不能心软,
听不完的汇报,看不完的名单,
开不完的短会,签不完的文件:
杀!杀!杀——不够条件的
也要严加管制不许翻天!
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
暴烈的行动是必要的手段。
想一想国民党当年的口号:
不可放走一个,宁可错杀三千……

(1)高占文:原为国军下级军官。五0年聚拢上千散兵游勇成立“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三路纵队”,成为暴匪,为害川中。五一年被处决。
(2)川军军长,四九年投共。
(3)红莲乡属资阳地界,而陡岩山现已划归资中。
(4)其时胡宗南已逃往台湾,而宋希廉已被俘。
(5)此二人为暴匪,五一年被枪毙。
(6)《水浒》里的王伦已是妒贤嫉能的代名词。
(7)现成渝铁路线上的登赢崖车站附近。
(8)告密,指认。
发表于 2012-2-23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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