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叙事诗：在河之洲

广成子 · 发表于 2012-4-23 17:48

再看看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4 14:54

172

敬爱的妈妈，您老人家好。
吉儿我现在把家里的情况
向您作个汇报：
外婆的身体现在很硬走（1），
就是说话有些唠叨；
妹妹刘莹也很听话，
从不守嘴（2）往别人家里乱跑；
弟弟刘畅身体也很健康，
大家都说他能长好高好高。
关于我自己也很正常，学校
老师和同学们都把我关照。
总之是一切正常请妈妈勿念，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一天三顿
都能吃饱……
葛兰读着儿子的来信，
心里酸疼热泪滚滚。
甘家坳场镇上的家如在眼前，
缮架房里的贫困凄凉令心里发疼。
跛腿的方桌，破烂的床铺，床下
塞满捡来的二碳和那只木盆。
幺娘一定还是那样抠着打米
煮照得见人影的稀饭，
三个孩子一定还是那样喝完稀饭
把碗舔得干净。
学校里的歧视不说也知道，
街坊们的欺侮早有耳闻。
牛海湾的亲戚常来叫穷，
外婆克扣饭食令人忧心……
吉儿呵，我懂事的吉儿呵，
妈离你们再远，也还是能
知道一些家里的事情。
妈要你在信中称妈为老人家，
这是要让人羡慕妈好福气好命
把痛苦减轻。
其实——妈是三十岁的人呵，
妈是为苦难耗尽了青春！
你那父亲，被判了徒刑，
一家五口吃饭穿衣都靠妈一人。
三十元的月薪寄回二十五——
儿你可要想法挣钱添补家庭。
你外婆一双尖尖脚行动不便，
你要管好弟妹莫让他们戳笨（3）。
学校里的事儿你要学会忍让——
是有那么一些人对你那当暴发户
（现在是劳改犯）的父亲
要发泄愤恨。
儿呵，你要当一个男子汉
帮一帮你妈呵，
妈一想到你们可能活不出来
就痛不欲生！
可妈若真是死了你们怎么办？
所以妈还得咬牙活下去
同命运抗争……
葛兰有些话不能对儿子诉说：
她是由翠花帮忙才来到资阳
石油器材库工作。
李书记的遗孀同情弱者，
她鼓励葛兰要勇敢地生活。
李能死了江县长调了，
其实这妇联主任也很落寞。
按理说她品貌端庄风姿犹存，
地位条件各方面都不错。
但她就不敢考虑再婚——
李能在瞑瞑之中看着她，而小海
又不准再有什么男人进妈的被窝。
因此她只得守节守寡洁身自好，
即便有地区王专员这样的好人
也只能推脱。
这谢翠花虽然气量狭小却很善良，
葛兰的遭遇象压在心上的石磨：
李能是不是太过分了——一家
五口——唉，怎样才不至于挨饿……
（尽管李能临死前曾要她照顾
无辜的葛兰，
她还是认为李能做得太过）
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帮助这
可怜的一家——有一个男人
配葛兰非常适合：
武装部的高部长是个鳏夫，
四十多岁的年龄人品也不错。
他说过孩子再多也不能看作负担，
而且他的女儿也想有个外婆。
只要葛兰不嫌他年龄偏大，
这件事儿一切都好说。
嫁了他你葛兰就不再是什么
劳改犯的家属，
孩子们有个战斗英雄的老汉
也就壮了骨骼！
（你想那刘邓大军在大别山
该有多少打仗的故事？
高部长县团级干部确实是老资格）
你千万千万要多想孩子们的前途——
我听高部长说过他是要孩子长大
当兵报效祖国……
谢翠花端的是真诚的妇联干部
热心的媒人，
为此事她几次去石油器材库工地
找葛兰谈心。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之
翠花姐是想帮你摆脱困境……
可是葛兰她想着的是刘春——
因为她时常看到父亲那双眼睛。
一女二夫不可想象——更何况
那登徒子毕竟还是个活人。
她想到刘春八年后回来的时候，
找不到妻儿该是怎样的凄零；
她想到三个孩子可能不见容于
当干部的继父——
现在就有人骂他们
是劳改犯的劣根……
于是她婉拒了翠花这个月老，
让那县妇联主任好一阵恼恨：
好你个甘家坳的女才子
你封建到了顶，
你有什么办法来改善处境？
看你怎样把三个娃儿盘大——
哎，我把你这个蠢婆……死脑筋……
谢翠花恼恨过葛兰的古板，
但始终对她满怀同情。
李能说过她一家都是
刘春这混蛋的受害者，
毕竟她是我们受苦阶级出身。
尤其那三个孩子是那样无辜，
让他们健康成长是我们的责任……
翠花曾去甘家坳看望那一家：
一个小脚老婆婆带着三个小孩
骨瘦伶仃。
化钱路的破房快要垮塌，
刘吉说不怕——只是又饿又冷。
县妇联主任感情脆弱，
一听这话便热泪滚滚：
遭孽呵，这个死脑筋葛兰——
这个坏家伙刘春……
随即她又问起葛尚的情况，
小伙子应该帮姐姐分担点责任。
啥？读大学去了——西南师范？
好大学啊，什么？现在已归宗
恢复了廖性？
唉，世态炎凉啊，葛幺娘：
你老人家要理解你那个……文斌。
他是不得不同劳改犯划清界线，
他是无可奈何去恢复地主成份。
哦，吴素君也领走了两个孩子，
（我知道，叫刘忠和刘琴）
回安岳她又有什么法子生存？
还是靠葛兰寄钱和粮票？
这个吴素君——不能干——
没有自尊……
谢主任二话不说找到区委，
赶紧找房子把祖孙四人安顿。
可是那学校却不肯减免学费，
口口声声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
也很贫困。
这就使那刘吉脸色不对——
他明白了自己是二等国民。
平日同学们的嫌骂伤心剜骨，
学校领导的态度更加深了伤痕。
外祖父在世时常给老师送礼，
（他说自己也曾是教师
懂得教书匠的艰辛）
班主任科任都联络上感情。
可如今老师们都一个个翻脸，
竟相践踏老秀才的外孙。
坐位也由前排调到了后排，
再让一个大个子同学坐在前面
遮光挡影。
举手提问得不到理睬，
稍有过错便上纲上线批评。
总之是劳改犯的儿子你要老实点，
能让你继续上学是党的大恩……
不由得这娃儿不怒气冲冲，
不由得他不咬着牙发愤。
刘忠哥哥一直崇拜父亲是个
英雄人物，
说他冤枉进监狱是因为受到妒恨。
哥哥还说刘吉你从小由外公发蒙
语文基础特好，
只要展劲读书——将来必定
事业有成……
（可惜那刘忠家境太差，
高小未毕业便当起了农民。
吴素君总觉得对不起他——
这孩子天赋极高应是文曲星）
然而咬着牙发愤却不能持久，
刘吉发现自己不喜欢学语文：
老师的课比外公讲的差得太远，
已读过康熙字典就不想学拼音。
课文上的儿歌哪比得上唐诗？
铅笔写字又慢又笨。
在大个子同学身后搞别
不易被发现——当然
也有人举报——令他受够了教训……
谢翠花未能说服学校的领导，
甘家坳便发现刘春的儿子
是卑贱的小草。
这小草（成绩好脾气大）
是那样障眼，
任何人都想走过去踏它几脚：
喂，劳改队的队长——听说
你语文算术都好？
你读书可不要读进监牢！
祝你继承你父亲的事业，
可能你比你老子要适合镣铐。
无产阶级专政是强大的——
你还有胆子到处乱跑……
偏偏这刘吉脾气倔犟，
受伤害的虎崽呲牙咆哮。
外祖父死后他的世界变得冷酷，
父亲的倒霉是大厦的塌倒。
然而他看重自己的尊严，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该受到嘲笑。
他听不得奚落——要么是
装作耳聋或视而不见，
要么是不顾一切扑上去拼了。
有时被别人揍得半死，
（好几次差点儿把耳朵扯掉）
有时是别人由家长领着登门来
索取汤药。
有一次是个供销社干部的儿子
打架吃了亏，
他母亲（一条人见人怕的母老虎）
粗大的嗓门如大海呼啸：
要造反了！要杀人了！
大家还管不管咬人的恶豹……
呼朋唤友聚拢一大群人，
浩浩荡荡一路吵闹。
来到葛家门前唤出葛幺娘，
双手叉腰真象个领导：
你那刘吉娃儿呢？
他打人打得好！
劳改犯的儿子敢打我们
革命干部的子女，
这阶级报复不管管那还有公道！
奉劝你葛幺娘拴好你这条恶狗，
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容不得这种
劣等根苗……
葛幺娘一如往常不搭一句话，
径直抓起棍棒把刘吉暴打。
直打得一条街都听得见哭喊，
直打得那拿上咐（4）的干部家属
心里发麻。
满地滚的娃儿好不可怜，
血淋淋的伤痕尤为可怕——
好啦，算啦，不要再打啦，
教训了一顿他会变得听话。
吉娃子你今后要同你那罪犯老汉
划清界线，
自己要明白身份夹紧尾巴……
刘吉呵，犟拐拐少年，
他只会用冷哼来回报人家的可怜。
他觉得自己实际上很强大，即便
父亲真是罪犯也与他无关。
哼，阶级阵线——到时候
让我们好好看看：
看谁对党和国家最忠诚，
看谁对社会有大的贡献！
外公说过要苦其心志，
我现在只想着光辉的明天……
这孩子端的是骨气梆硬，
他从不对厄运发出哀叹。
外公那套儒学是精神支柱，
外公那种气节是他的风范。
他最恨妹妹刘莹没有志气，
爱去守着人家吃东西真是嘴馋。
抓回来发一通家长的威仪，
一顿饱打还不准小丫头哭喊。
他还对三岁的刘畅作了规定：
不准象一条小狗一样睡在门边。
（人家的可怜是我们的耻辱，
妈妈知道了会心里作难）
外婆爱诉苦是她不懂礼教，
我们可不能失格丢外公的脸……
这娃儿还十分懂得体恤母亲：
妈妈每月花五元钱还不够吃稀饭。
妈妈呀，你就少寄点钱回来吧，
你身体垮了……我们可怎么办？
我可以去场外割草卖给运输社，
五厘钱一斤还比较划算。
可惜我的镰刀很不祥堂（5）
旧背兜太小了背带快朽断。
馆子里的厨师叔叔也很照顾我，
他要我一大早就去灶坑刨炉灰
捡回二炭。
收购站的罗同志对我也很好，
他愿意收下我在垃圾坑捡的破烂……
葛兰得知儿子实际上更为懂事，
在信中他从不诉苦从不要钱。
妹妹和弟弟年幼无智又爱乱跑，
当哥哥的能笼（6）住他们真是能干。
两天逢一次场，是出租摊子挣钱
绝好机会，
他能摆好板凳却搬不动门板。
吉娃儿你可要求人帮忙，
叫叔叔叫伯伯嘴巴要甜一点……
葛兰还知道刘吉开始去场外的
老古井挑水，
每一挑能省下五分钱也不简单。
老古井那样深——龟子的咋个
提得起那水桶？
大水桶莫把你腰杆压弯！
葛兰知道家里已不用买煤，
刘吉捡回的二炭快把床下塞满。
葛兰还知道刘吉为运输社割草
每天能挣两毛，
这笔钱也可把生活作点改善。
但葛兰不知道刘吉曾被当作盗贼
关押在农业社的牛棚：
那牛倌当着他的面把他背兜踩扁……
即便如此葛幺娘仍请人写信
向女儿诉穷说钱不够用，
每月都要欠债还赊得有油盐。
还有刘莹明年读书要交学费，
还有刘畅的裤子太短应该更换……
葛兰回信问幺娘是咋在安排？
一毛三分八的米价——全家
买供应粮用不了二十元。
孩子的书学费是来自我口里
省下的菜票——
（我还卖口粮饿得眼花腿软）
为什么全家还吃不饱两顿稀饭？
别忙——我要回去看看：抑或
幺娘她没有文化需要人指点……
那葛兰狠下心肠请假不再加班，
星期六离开了资阳地界。
风风火火赶回甘家坳街上，
家门口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呵，你就是吉儿？妹妹弟弟呢？
为什么不来和我相见……
那刘吉突然开口喊了一声外婆——
在没有妈的日子里喊外婆
已成了习惯。
葛兰先是蓦地一楞，随即又
抱着儿子哭成一团：
吉儿呵，我是你妈呀！
我们分别还不到一年……

（1）很健康。
（2）看着人家吃东西，嘴馋。
（3）闯祸。
（4）本是袍哥切口：打招呼、告状，有时也含警告的成份。
（5）管用。
（6）此处作管束讲。

1278836440 · 发表于 2012-4-24 23:26

回复 chaozai3333 的帖子

欣赏最长的诗歌，问好！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5 08:53

173

欺侮劳改犯的儿子是一桩快事，
谁都想把落水狗踩进烂泥。
尽管狗崽子不是落水狗本人——
谁让他父亲过去那样神气
惹人妒忌！
弄了你娃子你又敢咋个？
要知道你是属于另一个阶级！
于是因不甘受欺而打架
成了刘吉的家常便饭，
学校和社会是他的炼狱。
就这样他打架打出了自己的经验：
那就是始终保持冷静尽量不倒地。
倒下去就只有任人赏以耳光
饱以老拳，
挺着不倒才可以还击。
于是打着打着就成了摔交，
摔交直摔得满身尘土气喘吁吁。
不怕死不服输的刘吉成了有名的
拼命三郎，
而他的顽强也引起了一个人注意。
钟志诚家住梨儿园田湾，
离甘家坳二十里地不算太远。
他本是静海法师的俗家亲戚，
一身峨嵋派武功是得自家传。
四十多岁的大队党支部书记
函养不大好，
可那一带都敬佩他的武艺。
社员们看过他练石锁杠铃，
内行却诧异他深厚的内力。
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器，
页岩砖一拍顿成粉泥。
为人正派又爱管闲事，
就是不会读书写字。
当一个村官霸道得很——
他认为自己就是眯眯（1）皇帝。
身党支部书记从不开支委会，
独行独办总是有道理。
左看右看都象过去的袍哥
龙头舵爷，
口头禅就是:支部不同意。
大跃进里有些保守，
治下却鲜有饿死人的悲剧。
后来中央为恢复生产解散食堂
实行三自一包（2），
他就乘机扩大社员自留地。
公社对这些情况不是不知道，
但当时用人的标准是大公无私。
钟支书绝对没有多吃多占的事儿，
钟支书出工干活最舍得力气。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刘吉的钟同学也好打抱不平
重情重义。
小个儿的学生学习成绩不行，
身体也瘦弱不爱好体育。
每天是提着搪瓷碗在食堂里蒸饭——
大多是红苕苞谷很少有大米。
钟万禄打抱不平不是出手
帮忙打架，
他是制止以大欺小爱说公道话。
比如说刘吉这劳改犯崽子
经常惹事，
只要他钟万禄在场事情就不会大。
刘吉弄不懂他哪来的威信，
抑或他是狐假虎威——仰仗他
当支书的老爸？
一天天两个同学有了友谊，
刘吉开始带他回家在街上玩耍。
葛幺娘有点喜欢这外孙的朋友：
这乡坝头的娃娃不是滑头。
每次进家门都嘴甜讲礼
还帮着挑水干家务，
因此就留他打牙祭吃顿回锅肉。
这令那钟万禄非常不好意思
又心存感激，
农忙假中将朋友带回家里。
钟支书早知道刘吉其人，
很有心要收他作为徒弟：
你处境困难多受欺侮，
有了本事就没人敢惹你。
但葛兰的儿子却不以为然，
竟然问打架还要什么本事？
第一要个子大第二要劳力好，
然后要靠经验讲究智取。
打架打多了头才不会昏，
实在打不赢了就抓家什……
这时那钟支书笑了一笑：
我说小刘你真算得上是一个英豪。
来，比一比——你和万禄
哪个更壮哪个更高？
哪个更有经验本劲更好？
——这还用比——瞟皮（3）一看
立马知道。
刘吉双手叉腰理直气壮：
说起打架我资格够老。
钟支书轻轻摇了摇头：
不见得吧——我听说你经常挨揍
战果糟糕。
这样吧，你就同万禄切磋切磋，
看看谁能把对方制服或者击倒。
你身体强壮又有经验，
打一个小个子是杀鸡用牛刀……
刘吉这时打断了话头：
我们是好朋友，他个子又那样小。
只怕伤着他哪里我心里难受——
再说我打架都是用的狠招。
——没关系，尽管用力打——
打伤了钟伯伯这里自有医药。
就这样刘吉还是很不好意思，
无奈之下摆开了架势。
小个儿的钟万禄竟是我刘吉
打架的对手——
这还真的值得比试比试？
见那钟万禄在对他微笑
用手势招呼，
打架骡子这时便顾不上客气。
一个大步扑将上前，
跟着便是挥拳一击。
然而对手没打着还失去了重心，
经万禄一挤就成了狗扒地。
钟支书家的院子非常宽敞，
泥土地平有点儿潮湿。
刘吉摔下去不怎么疼痛，
可摔倒的姿势有点儿臊皮。
爬起来拍拍灰土当然不服：
刚才是我使过了蛮力。
于是甩甩膀子又站好位置，
这一回我要好生在意。
钟支书在一旁击掌叫好：
小刘你的勇气值得鼓励。
第二个回合下来刘吉有点发牯（4）：
他是被万禄飞腿踢中了臀部。
没看清这小个子是怎样避开拳风
绕到了侧边，
闪电般起腿令他身子向前一蹿
站立不住。
钟伯伯连呼好了好了点到为止，
战败者却不听招呼象好胜的老虎。
现在他不讲章法只想获胜——
一眨眼又被摔在地上满脸尘土。
想要挣扎却被制住动弹不得，
钟伯伯说结束了结束了
莫伤着筋骨。
这时候刘吉才彻底服气，
看来这打架是要讲点技术。
于是望着钟支书纳头便拜：
敬请伯伯收下小徒。
钟志诚俯身扶起刘吉哈哈大笑：
不敢不敢，只能说是互相帮助。
真正习武要收敛脾气，
绝对不能打架逞强动武。
你来我这里后没人再欺侮你——
今后你就跟着万禄练练功夫……
刘吉就这样通过挨揍入了武门，
站桩蹲马步压腿拔筋。
杠铃石锁有氧吐纳，
铁沙袋绑上小腿在山路上狂奔。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半年后才练击技但不准打人。
长拳短打直指要害——一旦击中
危及生命！
现在这个社会不能乱来，
武者要清楚自己的责任。
练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只限于防卫，
遇着有挑衅千万要隐忍。
没有人能承担伤人的后果，
你更要想到有个倒霉的父亲……
说真的刘吉从此变得懂事起来，
再也不肝精火旺逞强好胜。
所有的屈辱都能忍受——然而
也再没有谁来把刘扁挂（5）挑衅。
——都知道他是钟支书的徒弟，
梨儿园那边出来的不会是虚名。
其实刘吉他哪是什么练武的人才？
只半年压腿就把韧带拉坏。
吞服了多少钟伯伯配制的
跌打酒药，
可那左腿股骨韧带竟是好不起来。
好在桩功扎实拳风凌厉，
多少年后有人还领教了厉害。
练吐纳练有氧练大了肺合量，
日后的男高音根基很实在。
未来的诗人听钟伯伯的话：
练武主要是练意志品质
练豪杰气概。
练了几个月后竟开始手痒，
总想找个对象试试功力
却差点引出祸灾：
那是老同学张文想试他——约了
几个喽罗要教训劳改犯崽崽。
区公所的后山包是练功之处，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外人来：
你不是在操扁挂么——今天可要
拿出你的本事亮一亮采。
哥们儿几个闲着没事想陪你
玩上几招——
手脚重——伤着哪里莫要见怪……
比武的结果不用说你也知道：
刘吉是挨了打又打人名声更坏。
张文他们自是伤得更重——
同内行交手是自找打挨。
然而这一回红后代们没找学校
正式告状：
他们是以多打少还打不赢
怕坏了招牌。
张文本人是彻底服了气，
他也想学武艺增加厉害。
去了几次梨儿园都吃闭门羹，
钟万禄说我老汉人不舒服
见不得烂菜。
你这个人学了打更不得了——
最好莫入武门免得成祸胎……
然而张文仍然不死心，
悄悄地跟在刘吉后面模仿练功
又蹬又踹。
坚持了半个月便宣告结束，
说现在打仗是用枪炮原子弹
再练武术太不应该。
然而从此他不再招惹那个
劳改犯的儿子，
他甚至还对刘扁挂以朋友相待。
有时称哥们儿有时称师兄，
似乎是来自水泊山寨。
刘吉却受到了钟伯伯的惩罚——
梨儿园田湾钟支书家的大门
不再为他开。
命运注定我们未来的诗人
只能是一个半拉子武人，
他与钟志诚一家是少了缘分：
那支书兼武术家不久死于了
一场疾病——
人们说他是受害于贫困。
胃溃疡没钱医治转为穿孔，
死在乡村医院手术台上
不能怨医生。
全大队的贫下中农都为他流泪，
刘吉是带着弟弟妹妹替他守灵。
金井（6）就打在梨儿园田湾，
十八种刀枪剑戟兵器把他陪殉。
他儿子钟万禄提前结束学业
前往贵州，
听说是去了遵义乡下
姐姐家安身。
临行前他曾向刘吉告别，
他说他一定参军去守卫边境。
刘吉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
他是将万禄视作自己的亲人。

（1）小的意思。
（2）大跃进浩劫后，党中央为刺激生产，恢复民生，制定了一系列相关政策。其中在农村中的“三自一包”最有成效。“三自”是自由种植自留地自由市场。“一包”是包产到户。
（3）一瞥，看表面。
（4）认真，发火。
（5）“扁挂”为武术的俗称。称某人为某扁挂是尊其为某“打匠”，某武术家。
（6）坟坑。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5 09:39

174

翠花安排的住房是一间铺面，
缮架瓦房装着松木门板。
门板上是一截粉白了的古壁，
屋顶的亮瓦（1）是幽暗中的光点。
两间屋还不到三十平米，好在
房子装了半截楼板。
屋角里的箩兜灶装有炉桥，
既可烧茅柴又可烧二碳。
案板下的破水缸箍了铁丝
补了水泥，
木梯下安放好菜坛和酱坛。
两张床占据了一间半屋子，
接了腿的木方桌安在屋中间。
几根板凳是柏木做的还算结实，
兰麻布蚊帐补着大疤看着惹眼。
楼板上堆的是没用的杂物，
搁一架单人床是刘吉独占。
瓦灰粉尘天天都有，到了夏天
不像蒸笼更像火罐。
小伙子用米汤废报纸裱糊墙壁，
葛兰回家看了直夸我儿能干……
逢场天刘吉就在门外摆起摊子，
两个摊位的租金是两毛现钱。
他劳力差，拆不下门板
就请过路叔叔伯伯帮忙——
呵，没事，举手之劳，你这娃儿
嘴巴好甜。
葛幺娘逢人便诉苦说是坐在
青石板上，
净巴巴花钱什么也不出产。
买米要钱烧煤要钱——甚至水缸
也要花钱请人才能装满。
（哪里象乡坝头有自留地
和柴山草坡，
要花钱都只是买点酱醋油盐）
可是葛幺娘她老人家没有讲实话——
刘吉早已在挑水割草还捡二炭。
二十五元买供应粮已是足够（2），
何况当外婆的还要去黑市将口粮
卖掉一半。
这样三个外孙当然就不能吃饱，
一天只吃两顿还是很稀的稀饭。
每月吃一顿回锅肉是难得的牙祭，
所有的菜肴都来自泡菜的菜坛。
就是这等伙食也只能开到25号，
刘吉他们最难熬这月底前的五天。
到时候外婆总有一件要事
必须去乡下：
不是银国病了便是银来有难。
反正她老人家是非去不可，
反正一走就是五天——家里
米坛空了她可是不管。
三个孩子实在饿不过，刘吉
就带着妹妹和小弟去场外的荒山。
草丛中可能有野生的冬瓜，
胡豆行找得到残剩的苕段。
发芽的豌豆黄豆要耐心地寻找，
灯笼花（3）灰觅菜要采得新鲜。
但农业社那些贫下中农总要驱赶
劳改犯的子女，
只有去甑子沟捡粮才会安全。
（可是桐子坡那些山洞灌木林
多吓人呵——
每一次路过那里刘莹都要叫唤）
毕竟大姨父是那里的生产队长，
社员们顾面子不会叫喊。
但刘吉尽量不想让大姨父知道——
尽管狗哥很亲热红苕汤也香甜。
刘吉不想被人看作乞丐，
他深深耻于人家的可怜。
事实上他已把自己看作是个大人，
他有着葛秀才的外孙所独有的
那种穷酸味的自尊。
他不能容忍弟弟妹妹叫苦叫饿，
他不能忍受践踏——可自从学了武
就不敢轻易出手只得隐忍。
（现在他已有了刘扁挂的名号——
打架就是行凶——这是学校领导
对他的提醒）
然而外婆——怎么说呢——
外婆毕竟是妈妈的母亲。
小时候刘吉曾得到外婆的宠爱，
外婆为护他曾挡过外公的木棍。
可外公死后她似乎变了——
是银国大舅夺走了她老人家
对外孙们的亲情：
这忤逆不孝的牛海湾的子孙
如今成了孝子，
逢场天他都要来看望母亲
表示孝心。
有时他也去镇外老古井挑水回来
倒进水缸，
说是每挑水能给幺妹（葛兰）
节省五分。
但更多的是和母亲相对而坐，
就着一盘瘟猪肉把盏对饮。
他老婆也不再说嫁了的娘
倒了的墙，
从改嫁的娘那里要钱是他的责任。
三六九单日子是甘家坳逢场，
牛银国上街要带上夫人。
两口子总要留下来吃一顿午饭——
自然是白米饭还有酒和荤腥。
（每到这时小孩子不能上前：
刘吉是将妹妹弟弟拖出家门）
当媳妇的总是先吃完饭起身告辞：
家里几个娃娃不会经佑畜牲。
张氏朝儿媳点点头：好吧
那你慢走，屋头要紧。
然后母子俩开始闷坐，其实都在
想着该怎样表明自己的心境。
一般都有这样的开场白——
牛银国三杯一落肚就会呻吟：
娘呵，想起来我真是命苦呵，
从小就父死母嫁孤苦伶仃。
不知该怨太婆还是该怨您？
（怨我——儿呵，怨我——
是我没能在翰林院持节守寡
把你们盘大，
是我改嫁给葛秀才伤了我儿的心）
我牛银国这辈子尽走霉运！
卖给人家放牛人家不喜欢，
走投无路只好去当兵。
当兵没遇着好的长官，
米饭中掺沙子还挨皮鞭。
有一回子弹还打中了我的嘴边——
（哎呀不得了——伤着我儿没有？
我还要靠我儿端灵送我上山（4））
好在我头一偏——这两颗门牙
被子弹敲断。
（好险！全靠我儿机灵
躲开了子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儿这辈子不会缺吃少穿）
后来长官起义带着我们投共，
我们又掉转枪口同国军开战。
打一火（5）战下来我们占了徐州，
每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按说我们杀人比共军弟兄
还要杀得多，
可惜还是不能升官戴上大盘盘（6）！
（不公平，不公平，他们凭啥
不给我儿升官）
唉，有啥法——解放过来的嘛——
人家哪会把你当自家人来看！
还好，解放不久就让我转业，
转业就转回了甘家坳粮站。
粮站的活儿也不松活，
打粮包扛粮包还要走跳板。
（一闪一闪的，我儿怕不怕）
怕又有啥法？这毕竟是国家粮（7）
是铁打的饭碗。
可是幺爷他专门臊我的脸皮，
弄得我在大跃进后被单位精减。
唉，这农业社社员硬是不好当呵：
连杂粮都吃不饱，还一天到晚
肩挑背磨爬坡下田！
外加一个上中农成份——那葛菊
硬是黑心把牛海湾害得惨！
（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过去秀才打她是打轻了点）
你那大儿媳又会生儿子——
一年一个，就象老母猪下崽崽
牵着线线。
（儿女多好啊——将来你老了
这个不管那个管）
买不起衣服，买不回油盐，
交不起娃儿的学费，抽不起纸烟……
（呵，儿呵，苦了你了——这里
是我在黑市卖口粮卖来的十块钱，
快拿去——千万莫让刘吉看见
生出麻烦）
牛银国接过钱看也不看
就火速揣进怀里，
接着又继续他的抱怨：
唉，有啥办法哟，现在我的娘
跟了葛秀才住在街上，
她只心疼我葛家的幺妹——那个
嫁给劳改犯的葛兰。
我牛家这一摊子是对不起她，
穷死饿死都与她不相干……
于是母子俩擦泪的擦泪
诉苦的诉苦，
有真有假又都有点儿歉然。
张月儿一心要求得儿子的谅解，
那牛银国却狠心将头一偏不看
母亲的泪眼。
似乎他真是狠毒母亲遗弃的苦儿，
似乎母亲是私奔的骚货卑鄙淫贱。
张氏知道儿子怨恨葛家，
她只怕自己受葛家牵连。
讨好的鬼话儿子又不听，
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肝：
儿呵，我是爱你们的呵，
我的心……一直在牛海湾！
你和银来打房子的事儿，
是气愤我改嫁：
你在粮站时不理睬我
是做给葛秀才看。
现在葛秀才死了，刘春劳改了——
我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里
管着这三个猴儿才对得起葛兰。
你看我还是在尽力帮补你们，
我真要是去你们翰林院——
（即便跟着你们挨饿也心甘情愿）
帮不了你们……还让你们为难……
于是刘吉他们三个成了外婆眼中
碍事的孽种：
她认为是他们令银国变得疏远。
明知那两口子是忤逆不孝，
她也要尽力挽回母子情感。
葛幺爷死后她得到了解脱：
现在牛海湾牛马氏太婆的位置
该轮到她接班。
毕竟那里是大户人家——只要
银国愿意，她七嫂就可以凯旋。
可是大儿子两口子没有理睬
娘的试探，
这就使张氏将葛家看作是羁绊。
葛幺爷在记忆中已是个暴君，
葛菊的淫贱使翰林院又有了尊严。
贞烈女子的情结越结越大，
不知天日的老太婆甚至梦到了
牌坊和金匾……
那一天中午刘吉放学回家，正巧
碰着外婆和银国大舅在流泪哀叹。
一口酒一把泪还直摇头，
似乎是在抱怨外公害他们好惨。
少年人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他不懂外婆和大舅会有什么冤。
当外婆的放下酒碗斜着眼睛
看了过来，
那牛银国更是怒火上窜：
嘿！你这个孽种小劳改犯！
你敢看老子惹老子心烦……
然而张氏阻止了儿子的发作，
站起来从门后拖出一根扁担。
尖尖脚的老太婆突然变得
身手敏捷——
拦腰一扁担砍得刘吉喊天：
——哎哟！你凭啥子打我？外婆
你凭啥用扁担……砍我的腰杆？
难道现在……你也黑了心肝……
少年的哭喊唤来了邻居，
张氏喝的烧酒顿时化作了冷汗：
我这是在干啥？差点儿把外孙
腰杆打残……
啊，没有啥，没有啥，
我只是教训刘吉……懂事一点……
回头看看银国怎样说——
龟子的胆小鬼跑得人花花不见……
这一夜张氏做了个恶梦：
葛幺爷怒目圆瞪狠抽她的篾片。
蠢妇，恶妇，你比老子还封建！
你这个外婆狼心狗肺，
残害外孙丢我秀才的脸！
你牛家的子孙没有出息，
你敢伤我的文曲星……你敢……
张氏打了个寒颤猛醒过来，
从此对那牛银国不再偏爱。
虽然也常常给些接济，回翰林院
像太婆那样当家的念头却成死胎。
银来不久也成了葛家的常客——
他的日子比大哥更坏：
煤炭洞子里的故事比战场还恐怖，
塌顶子砸断的左腿离不了木拐。
大八岁的老婆也不贤惠，
一长串子女全是祸灾。
我还是说娘呵你不该抛弃我们，
我现在这个样子都要怪那秀才……
于是又是母子俩把酒诉苦
相对而泣，
揩干泪又夹那粗碗里的剩菜……
刘吉的记性好得出奇，
到晚年他仍对那一扁担耿耿于怀。
这使他与封建残余不共戴天，
这使他更憎恨自私和狭隘。
人们总说世界观教育要从
正面着手，
我们未来的诗人的灵魂
却得益于愤慨。
葛兰一次回家知道了这一切，
顿时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悲哀。
半夜时她翻身起来跪在母亲床前：
幺娘呵，你为什么不爱你的葛兰
和她的后代？
兰儿快要挺不住了呵……我不想
在阴间听到幺爷把你老人家责怪……

（1）玻璃瓦。
（2）彼时城镇居民的口粮属供应制。每人每月12.5公斤13.5公斤不等。大米的牌价为0.276元／公斤。而黑市米价则要贵100%以上。“国家粮”是城市居民的一种身份。没有保障的农业社社员只有羡慕的份儿。
（3）蒲公英，可作野菜。
（4）“上山”：入土安葬。
（5）此处作阵字讲。
（6）军官和邮政、税官戴的大檐帽——彼时以此泛指国家干部。
（7）城镇居民户口：每月的口粮是旱涝都有保障。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6 08:54

175

站住——你这个娃儿又要往哪跑？
我说呵，刘吉你硬是个肇包（1）!
打架骂人是家常便饭，惹事生非
你硬是挂了号。
学校和社会都拿着你头疼，难道
你真要学习你老汉去判劳改劳教？
你凭什么打人骂人——人家骂你
小劳改犯——这表明他立场坚定
阶级觉悟高，
敲敲你脑瓜也是一种善意的警告。
（谁叫你是劳改犯的儿子呢？
你不是劳改犯的儿子
人家就不会敲）
你却好——以牙还牙脾气暴躁，
你凭什么禁止别人显示自己
阶级的荣耀？
叫你莫还嘴你偏还嘴，
叫你莫还手你偏踢脚：
你真是不得了哩——竟然
敢在贫下中农子女面前充革命
象保尔•柯察金（2）那样叫嚣！
总之你是忘了自己的本分，
总之你是不服你父亲进了
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牢。
你不老老实实接受大家的帮助，
你不夹着尾巴学习尽量表现好；
你想想你们家里是什么景况？
若在旧社会，你们全家早成了
路边的饿殍！
记着吧：党的恩情、人民的恩情——
将来长大要好好报效。
你看与你同桌的林馨同学：
人家多积极——虽然成绩差点——
不过那并不重要。
不管怎样人家是追求进步，
共产党员的女儿——你看她
臂章上的杠杠又多了一条……
于建松，甘家坳中心小学的
支书兼校长，
脸色黝黑身材瘦小，
威严的面孔没有微笑。
他时常这样教训葛秀才的外孙：
关键是要敲打他——让他服从
党的领导。
这娃儿出身成份也算还可以，
老汉一劳改他就变得浮躁。
打架骂人已是身经百战，
老师和同学都反映糟糕。
正所谓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什么阶级的种子长什么样的苗！
土高炉里的铁水要经常搅拌，
学校里的渣滓要坚决除掉。
可刘吉他又没犯什么大的错误，
不够开除条件就只有加强改造。
语文组郑英老师说这娃儿读书
是过目成诵，
图画老师则夸他很会白描。
（应该对他加强培养，
最好是早日送进专门学校）
都说这刘春的儿子是块料子，
能写会画有艺术细胞——
喂，老师们老师们——你们
这样评价一个有问题的学生
应把镜子照照，
你们的阶级感情投错了目标！
我们那么多的贫下中农子女
都没有悟性么？
你们不去发现是立场偏倒！
我知道你们不服，不要紧，
让我们走着瞧：
二十年后看谁有天赋谁是人才，
谁是平庸之辈若路边之草……
于校长本不是什么科班出身，
工农干部全靠大炼钢出名。
他烧土高炉是拼命三郎:
尽管矿石没溶化——只有碎锅铁
才烧结成了铁饼。
但是李能只在乎他亡命的干劲，
大跃进正需要这种精神！
土高炉垮了后便调他当校长——
这种人管知识分子区委最放心。
李能说，教育界哪，复杂得很：
历朝历代都要提防书生。
象开门整风：尖溜溜的意见
哪里还要共产党执政？
对食堂那些牢骚话也要气死人！
可以说，老师队伍很不纯洁，
有很多漏网右派在里面藏身。
一有机会他们就要兴风作浪，
把学生交给他们我心里不稳。
相信你既然能建高炉能炼土钢，
也能办好教育把旗帜亮明。
掌握办学方向是头等大事，
首先要在学生中抓好典型……
天妒英才——李书记死了。
可他的指示已融入了灵魂：
是呀，是要抓好典型——
同臭知识分子争夺下一代
王牌要硬。
平日出于礼貌只轻轻敲打，
用典型说明问题看他们吱声！
于校长承认刘吉的记性
是要好那么一点——
那是他外公打出来的：不足为训。
（从小就罚跪搞死记硬背，
完全是封建社会那一套不算本领）
现在要他为革命而学习，
思想上，感情上，都要更新。
刘吉变好了就能带动一大片，
那时候臭知识分子们就会投诚……
至于刘吉应该好到什么程度
于校长心里可没有数，
他只要那娃儿把处境认清：
这个社会没有他挺腰抬头的空间，
他只有逆来顺受才能生存……
不过于校长爱听刘吉唱那些
革命歌曲：
少年人童声清脆又充满激情。
去了一趟石油器材库就学会了唱
我为祖国献石油，
航标兵之歌也非常好听。
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旋律优美，
唱支山歌给党听是我们的心声……
但愿这些革命歌曲能陶冶
他的情操，
但愿他真能变好带动一大群。
他身上的艺术细胞果然不少——
但要把它用于教育革命……
于是于校长有了新的计划：
他要把刘吉的特长发挥到顶。
他要让臭知识分子们承认
无产阶级对天才的培育，
他要把最落后变为最先进……
于校长开始对这特殊的学生
有了特殊的要求，
他要求老师们一定要把刘吉
管束得很紧。
校园里办黑板报要让他参与，
让他为宣传工作发挥才能；
作文竞赛要鼓励他参加，
如果写得好也可以发给奖品。
总之是既要肯定优点又要
细挑毛病，
抓住毛病就要他把认识加深。
无论如何不准他翘尾巴——
要随时提醒他注意自己有一个
劳改犯父亲！
这于校长可谓用心良苦，
他渐渐对刘吉不再厌恨。
那劳改犯的儿子也心有灵犀：
再也不打架惹事，上课也不搞别
非常认真。
（抑或是同学们听从了
于校长的招呼，
没有人再把小劳改犯欺凌）
于校长逢人便说这是党的
教育方针的一个成果，
班主任说我们过去对他严格
是鞭策他前进。
学校里沸沸扬扬说刘吉要进
艺术学校，
于校长对此笑而不答但不否认。
每一次校会结束前他都要刘吉上台
为大家唱支歌，
操场上立时就要响起热烈的掌声。
每到这时刘吉总是抑不住激动，
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党恩。
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
一切屈辱都化作了烟云。
激越的歌声在操场上激荡，
阳光下的校园没有阴影。
红领巾在笑花儿在笑——
刘吉看到林馨在大睁着眼睛。
那眼睛里燃烧着异样的光彩，
那光彩使他热血沸腾……
然而刘吉没有在意还有两个人
在望着他出神：
一个是云大爷的孙女
瘦巴巴的云芝，
一个是税务干部的女儿
胖敦敦的马玲。
两个小姑娘都算不上情窦初开，
此刻她们只觉得刘吉分外英俊。
似乎她们已知道他与林馨
有了婚约，
但那林党员已声称包办的不行。
云芝家规太严不敢接近男生，
马玲却喜欢赢得异性的殷勤。
学校里排演歌剧英雄王二小，
她打破男女界线主动请缨出演
女主角小芸。
刘吉被指定扮演汉奸——
（谁让他有一个劳改犯父亲）
结果却演得过分逼真。
于校长指责他抢英雄主角的戏
是出资产阶级风头，
刘吉当即表示坚决改正。
可当这个戏拿到区上汇演，
演王二小的男主角吓得僵硬。
而刘吉演的汉奸却活灵活现，
（他挨那一耳光还赢得了掌声）
反衬出英雄人物平庸呆笨。
散戏后观众反应强烈：
那个演汉奸的娃儿是个明星……
这就使于校长大动肝火：
这娃儿翘尾巴忘了本份。
从此刘吉又坠入地狱：于校长
不再掩饰失望和对他的气愤：
真是本性难改呀——我们应当
好好总结这个教训……
于校长的态度是风向的标志，
老师和同学们纷纷表示
要擦亮眼睛。
刘吉又被称呼为劳改犯的儿子，
甚至有人将劳改队长的字样
贴在他的背心。
他就带着这张纸片上课下课，
全然没有在意那些诧异的眼神。
直到回家后被妹妹发现，
可怜的少年顿时气昏。
他恨不得提着刀子出去找人拼命，
他恨不得一头栽进堰塘或古井。
我有什么罪呵？为什么要这样
践踏人的自尊……
少年人的绝望感染了弟妹，
刘畅和刘莹哭得满脸泪痕。
爱说风凉话的外婆的哭法
是拖长声调，
一条街都听得到她的嚎声：
葛幺爷呵你快醒来呵，
你看看你的外孙呵，可怜巴巴
受人欺凌！
真是墙倒乱人推鼓破乱人捶呵，
都怪我葛兰瞎了眼睛嫁给刘春……
葛兰回来后听说了详情，
禁不住失声痛哭热泪滚滚：
儿呵，你们受苦了——这样待你
肯定不公平……
你父亲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罪，
他只是冲壳子惹起了妒恨。
生活作风是一个问题，
但终归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葛兰不枉在单位上的学习，
宽慰儿子她有了理论，
更多是搬出外公和那些圣贤：
如此苦你心志是天将降大任。
抑或我儿命里注定要遭受磨难，
将来你必会感谢这坎坷的人生。
我敢说很多人将来都比不上你，
因为我儿经历过考验生命力旺盛！
活下去，咬紧牙关活下去——
我儿会做出成就来羞死那些小人……
伤心的母亲就这样流着眼泪
给儿子鼓劲，
其实也是给自己鼓劲要冲出死门。
实在挺不住了呵——整个社会
就是一块磨盘压着竹笋——
尤其是刘吉这孩子他又不甘沉沦。
学外公那副傲骨不讨人喜欢，
再加之他爱显露过人的天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唉，娃儿：
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应该扎下深根。
妈宁愿你是平庸之辈不招灾惹祸，
你碰得头破血流妈实在心疼……
心向牛海湾的幺娘已变得生疏：
现在是银国银来两个哥哥
同她亲近。
她再是亏待外孙也不敢重说她——
老太太毕竟是外孙们的家长
支撑着家庭。
四口人二十五元生活费确实不多，
可是我每月只花五元维持生命！
好在石油单位要发给工作服
不用再置穿的，
但孩子们的书学费还得担承。
偏偏单位上冬季要搞军训，
爬山涉水饿得人头晕。
好几次昏倒在队列造成慌乱，
都是一支葡萄糖抢救回生命。
医生要我补充营养，我哪里
有钱吃肉或滋补的藕粉！
我饿——但不得不吃人家送的
苕粉馒头，
尽管我一闻到那气味就要恶心……
单位上有一对不育的夫妇
要抱养刘畅，
姐姐知道后便发来急信：
只有剩钱剩米哪有剩儿剩女——
老天爷呵，我葛兰这般没志气
不配作母亲！
可你总得要指一条路给我走呵，
我们一家五口……该如何生存……

（1）川人将调皮捣蛋称之为“肇”。“肇包”即淘气包。
（2）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一个由捣蛋的穷小子成长为要解放全人类的布尔什维克英雄典型。

孤峰血痕 · 发表于 2012-4-26 09:37

沙龙里最长的自由诗；看了，对有些句子哑然失笑；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6 13:50

回复孤峰血痕的帖子

谢谢关注，不过这种作品，主要是看总体效果。严格来说，这算诗体小说，但和小说还是有较大区别的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4-27 08:54

176

任性的人总不愿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们处事的准则是随心所欲。
既然只管放纵不虑将来——
又何必在事后责备自己！
远嫁重庆的葛菊就是这样
她比那放荡的刘春更不愿回头，
忏悔过去。
大渡口的搬运新村是一片棚屋，
赵洪顺的门前有棵苦楝树。
屋顶是油毡用砖头压住，
墙壁是楠竹用灰泥粉糊。
三间屋50多平米不算宽敞，
倒也是整洁明亮令人舒服。
五斗橱显示着城里人的奢侈，
床底下却堆满了捡来的杂物。
废铁丝废道钉还有废玻璃，
破布片也能卖钱要另堆一处。
收荒匠（1）来了价钱要扳够（2），
看枰的时候不能马虎。
总或（3）都说拿抓（4）女人一钱如命，
大渡口就见识见识赵家的主妇！
是呀，这个家没有葛菊
是什么样子？
搬运新村应该有点记忆。
俗话说打人的牛会犁田（5），
强悍泼辣是葛菊的脾气……
在洪雅的瓦屋山下她占有了妹夫，
几天的快乐换来声名狼藉。
然而幺妹葛兰不敢责怪她——
葛兰欠着姐姐太多的恩义。
那刘春本来就不是一个
忠实的丈夫，
姐姐只不过暂时替代了
月子里的你。
几天的日子算不得什么，相信
幺妹不会看作是大不了的损失。
姐姐我无非是寻几天快乐——
你那姐夫我一想起就是气：
（有人说我喜欢上妹夫太脏班子（6），
我说他是吃饱了乱嚼牙齿。
我喜欢妹夫又是咋哪？
你莫干气一阵伤了胃脾。
只可惜气死了我那死脑筋的幺爷——
将来我自会去阴间挨他的棍子）
赵洪顺知道我和刘春的事儿
也不敢怎样——
他自己就是把我骗到家里
白捡一个妻！
麻脸炊哥的事儿发后幺爷
恨死我一团血，
我只得嫁到远天远地。
有远房亲戚介绍这赵洪顺大汉，
说他是大渡口的搬运能挣大钱。
还说他身材高大又为人忠厚，
自从妻子死后日子就苦罕（7）。
单身汉的屋头已经长霉，
有了你去情况会好转……
其实这搬运二娃（8）是沾上赌癖
败光了家底，
而且命硬克死了两个老婆
使女人们恐惧。
他头一个老婆是个小寡妇，
揣着遗腹子要嫁新的夫婿。
但婆家要她为亡夫做道场
才放她出姓，
赵大汉出这冤枉钱是看上了
她的美丽。
这女人虽然生在铜梁乡下，
却也是落落大方干练懂礼。
待人接物有大户人家风范，
嗓音动听说话甜蜜。
只是她大热天也穿长袖布衫，
一直到领口都扣得严实。
入洞房她便吹灭了灯盏躲上床铺，
让我们大汉在黑暗中乱摸不着
心里猴急。
好容易在床旮旯捉住了新娘，
把衣服一脱——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这婆娘已全身是脓水，
九子疡（9）溃烂了白净的嫩皮。
苦呵，我们大汉当时几乎昏倒
死于恐惧，
恶心呕吐不能呼吸：
好哇……你骗我……我原以为
你是……一块美玉……
那女人跪倒在赵洪顺跟前，
抱着他的双腿只是哭泣。
赵大汉没有别的办法，
叹口气一跺脚冲出了屋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找来了
当媒人的表舅，
冷笑一声：你做的好事！
过去的事情我不怪你，
现在你把这个女人啷个处理？
最好就让她在你家里呆着，
我留下医药费你为她请医。
看样子那皮癌已成了气候——
唉，医死了我埋她——医好了
我和她团聚……
他表舅自知理亏哪还敢推辞？
只得领着那女人回铜梁山区。
那女人咬着牙拖了大半年，
分娩后惨死在乡下——身边
没个亲戚。
我们大汉在这女人坟头伤伤心心
哭了一场，
他说她还是算我的妻……
说实话大汉当时确是痛断肝肠：
那苦命人死得实在是惨伤。
何况拜堂后她还没同大汉
说过一句话，
何况她长得那样漂亮。
想她当时的心情也真是可怜，
她明知遮不住脓疮却还抱着希望。
你想赵大汉能有什么办法？
他怎能够收下这快死的婆娘？
那女人死后大汉又娶了妻——
也是铜梁人还沾点儿亲戚。
乡下人嫁进城图吃个饱饭，
另外还挣点钱帮娘家买米。
两口子也还算情投意合，
上班下班都在一起。
不久那女子也干起了搬运——
原来她身体强壮不缺少劳力。
然而她干搬运是娘家逼的：
爹妈望她多挣钱把嫂嫂迎娶。
于是她一咬牙干上了搬运，
赵大汉的劝阻她理都不理。
装车卸货都是争着扛大包，
只有走跳板的时候有点心虚。
可她毕竟是个女人不宜抬重物，
两人抬不比个人扛讲配合默契。
那大力婆从未与人配合过抬货
就去转运烧碱——
四百斤一桶，从轮船上往下抬——
闪悠闪悠令人心悸。
搬运工们大声提醒老赵：
你看你的老婆踉跄的样子！
桩子不稳还上跳板——小心
眼睛不要只看水里那些鱼……
赵大汉看妻子确实够呛：
她脸色涨红两腿颤栗。
沉重的抬杠下直不起腰杆，
两眼发直神情恐惧。
可怜巴巴看了丈夫一眼，
赵大汉刚要张嘴——话
就憋了回去：
那女人一个趔趄——随碱桶子
滚下跳板沉到江里……
可怜的大汉顿时目瞪口呆，
他不会凫水不知厉害。
纵身一跳要救老婆——好在
工友们手脚麻利拖他起来。，
赵大汉眼巴巴望着婆娘
掉进长江见了龙王，
三天后捞起——尸体已经泡胀。
从此他万念俱灰精神不振，
心里空虚便迷上了赌场。
天哪，那赌场是个什么地方？
人在这里都变成鬼样。
一个个都是杀气腾腾六亲不认，
再好的朋友也要绞个精光！
赵大汉十赌九输是有名的泡潲（10），
和他赌钱是靠死吃糖（11）。
他那几个工资能赌上几把？
每个月都是他去签字由别人领饷。
这局面一直捱到我来以后，
是我去大闹赌场抹（12）了那些赌账。
老娘是土改干部怕你干啥？
弄烦了老娘要找组织要找共产党！
都是穷哥们还绞个啥子？
毁了我们大汉你们脸上就荣光？
于是我们大汉就成了妻管严，
工友们夸我管家管出了名堂。
大渡口这一带哪个不晓得我？
筛鹅蛋儿（12）起沙子我葛菊样样强！
打零工我挣的钱不会比大汉少，
三顿饭递到大汉手上还缝补洗浆。
我们大汉咋不感谢我——
他就是身体有毛病需要壮阳。
（自从那大力婆淹死后他就萎顿
一蹶不振，
又不请医吃药哪能会有健康）
那一年我们新婚回他老家，
我这土佬坎是头一回去那铜梁。
挨家挨户去拜望亲戚——他们
赵家钱虽不多却人丁兴旺。
在一个小镇上我看见一个孩子，
戴着瓜皮帽有五六岁的模样。
这孩子大冷天也打着光脚片，
衣裳破成布条还脸色蜡黄。
可一双眼睛是那样水灵——
原来是个女娃子还长得蛮端庄。
有人谈起了这孩子的来历：
她就是那九子疡女人的遗腹子
由亲戚抚养。
一个冲动要我去抱她——可孩子
挣脱我的抱弯跑向了远方。
那一夜我和大汉都睡不着觉，
一直在谈这可怜的姑娘。
第二天在老表家逗留吃饭，
饭桌上又遇见了那张脸庞。
呵，真是有缘——老表的外甥女？
她是怎样在你们家中成长……
老表的日子也是艰难，
一顿午宴只有红苕南瓜
和苞谷粗粮。
那女孩子怯怯生生不敢吃饭，
喝了半碗米汤便呆在一旁。
可是那双黑眼睛却喊着饥饿，
亮晶晶地望着这边一副馋相。
我悄悄问了一声还想不想吃——
想！可是我怕舅娘……
果然那表嫂一脸横肉：
嗨！你这个娃儿硬丧德丢脸
死吃死胀，
你安心吃坏你小小的肚肠！
等客人走了看我收拾你——
这时我挺身把她阻挡：
好哪，你这个舅娘，
这么大个孩子就喝那么点米汤！
来，娃儿，来吃我这碗饭——
这里是五十斤粮票——表嫂
你拿去买点细粮。
这孩子我和大汉要带去重庆，
大渡口的职工子弟校就要开堂……
你说他赵大汉服不服我？
领回女儿真是喜从天落。
这件事我当然是干得伟大，
我赵蓉几年来长得象花朵。
龟子的勤快孝顺读书又展劲，
学校里跳级还门门功课及格。
赵蓉说要多筛石子儿挣钱
帮助姨孃，
我们大汉也担心兰妹她们一家
没法过活。
果不其然有人说她要送掉刘畅——
若幺爷还在要打破你脑壳！
关键时当姐姐的要承担责任：
每月寄二十元——大汉你说
是不是太多？
（不多，不多，幺妹一家
日子太难过。
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容易，
我们多展点劲帮他们爬坡）
于是那葛菊开始寄钱，
每月二十元绝对不会错。
但刘吉被要求叫葛菊为妈妈——
天知道这女人想的是什么。

（1）专事收破烂的人。
（2）扳价钱：在价格上磨嘴皮子。
（3）总或：反正的意思。
（4）拿抓：泼辣、能干。
（5）脾气德性不好的人会干活。
（6）重庆方言：出丑、臊皮、丢脸的意思。
（7）艰苦。
（8）对装卸工的辱称。
（9）腮下淋巴癌，患者极是痛苦。
（10）本意为疏松，松软。川人以此形容轻松容易。说某人“泡潲”就是说他好骗、好赢。
（11）四川方言，涂抹。此处读作“麻”字。
（12）河床上的鹅卵石的俗称。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5-1 14:48

177

刘吉病了——一日两餐稀饭
营养实在太差，
葛兰接他去石油器材库度过暑假。
所有的工友都羡慕她年轻好福气：
高叉叉的儿子英俊挺拔。
（只是脸色苍白身体瘦弱，
稍为活动就头晕眼花）
好些女孩子都央求爸爸妈妈同意
她们带着刘吉上家里来耍；
男孩子们则约新伙伴去爬山——
山上风景如画：
远处的资阳城虽不怎样，
一条九曲河却逶迤潇洒。
起伏的丘陵一望无际，
山脚下是一块巨大的平坝。
平坝上有墨绿色的稻田，
田野上散布着茅草屋农家。
一到晚上是蛙声一片，
地质队就这在青蛙窝里竖起
一座井架（1）。
伙伴们还拖着刘吉下九曲河洗澡：
没有女伴——全都脱光去捉鱼虾。
鱼虾捉不到就打水战，
直打得一个个累得趴下……
石油会战的员工来自五湖四海，
有解放有马斯吉尔泰托拉和依华（2）。
很多人是带着妻子儿女，象柳枝
插在哪里都要生根发芽。
彼时讲究的是人海战术，
工地上每天歌声嘹亮红旗哗哗。
平好了坝子又建库房，砖瓦厂
忙不过来只好再扩大……
刘吉在妈妈的照料下恢复极快，
每天一份熬锅肉（3）又香又辣。
葛兰却只有香油豆瓣下饭——
她是独自一人用餐不让人闲话。
即便是这样也要超出预算，
一个月就五块钱任你捏着花！
于是葛兰偷偷去城里的医院，
想卖血——却被医生挡驾：
找死哪？这样差的体质
还来医院卖血——你是想
让我们犯错误被指控谋杀！
惆怅绝望中路过乡村小学——
请问可有黑板需要涂刷？
——有，有！我们这里
正拿着那些旧黑板没有办法。
曾来过一位漆匠师傅手艺不过关，
漆的黑板反光刺眼粉笔还打滑……
学校后勤主任喜出望外，
赶紧为葛师傅递上热茶：
至于工资定额什么都好说，
关键是要黑板好写好搽。
我们校长说了要找好师傅——
老师们对原来的师傅意见很大。
葛兰用草帽轻轻煽凉，
微微一笑甩了甩头发：
这些问题是小菜一碟，
只要有脂胶磁漆不就得啦（4）。
星期六下午我就来加班，
黑板不好用我分文不拿。
请你们帮我多联系几个学校，
我们手艺人有活干就啥都不怕……
就这样葛兰她开始了地下工作，
星期天去学校是愉快的度假。
简单的漆工技术发挥了用场，
苦命人的收入有了增加。
刘吉有了件时髦的海魂衫，
书包文具盒捎给刘莹二娃。
外婆也喝上了高粱烧酒，
银国来赶场把味道好夸……
这时候单位上有人开始眼红，
石油器材库的领导得到了
检举揭发。
杨书记是个志愿军转业，
据说一块弹片还留在脑瓜。
他的政策是开斗争大会解决
葛兰的问题，
凡属资本主义一定要打垮。
仲库长却对此不以为然：
葛兰同志这个错误不算很大。
她一个女子负担五口人，
我们应该尽量帮助她……
仲库长是八路军资格很老，
杨书记再犟也看他是老爸。
然而他找着葛兰谈话还是上纲上线，
以至于这个弱女子哭得直抓头发：
葛兰哪，不是组织上把你打压，
你搞地下包工性质严重哪！
你丈夫的情况我们是知道的，
他就是要发家致富当新资产阶级
被人民捕抓。
他的教训你应当吸取，
马上就罢手悬崖勒马……
木工班有一个年轻的技工，
原单位是木器社在乐至城中。
小伙子英俊高大又本分老实——
原来是个地主子女不敢乱说乱动。
初中文化技术也不错，
大墨（5）小墨（6）无有不通。
性格内向干活却舍死，
拉大锯抡斧头虎虎生风。
伍少清同情葛兰的遭遇，
很想出力帮忙却又胆怯
说话就脸红。
平日里替葛兰检查刘吉的作业，
只要抓住有错说话就很重：
不行哪，学习不认真——混一阵
长大了没有本事只能做小虫……
那一天下班时他拦住了刘吉，
一把将他拉进无人的工棚。
五十元饭菜票塞给了少年，
要他交给妈妈作改善生活用。
那刘吉哪里敢要满脸惶恐：
叔叔这是你两个月的工资
是省自你的牙缝。
我妈妈是硬骨头她决不会要，
我也是个小儒生要象我们外公……
伍少清顿时急出了眼泪：
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英雄。
你看你妈妈那个身体——
你忍心她又饿昏得上黄肿？
求求你，做做好事，
叔叔望你争气读书用功。
只要你妈妈身体稍好叔叔就高兴，
叔叔是单身汉永不会受穷……
小伙子开始接近葛兰，
感情在胸中激荡却冲不破朦胧：
难道我是爱上了这年轻的寡妇？
做三个孩子的继父——我
是不是有点发疯……
年轻的伍少清下定了决心，
他发现葛兰是理想的爱人。
美丽能干又心地善良，
养活一家人是何等的本领！
可是他刚找着机会要开口说话，
葛兰却笑着制止他——要他先
洗耳恭听：
兄弟呵，你是世界上少有的
真正的男人——
能作你的妻子是八辈子的福份。
真的，你很英俊——男人的优点
我们女人看得清。
可惜我葛兰是有三个孩子的寡妇
只能当你的姐姐，
可惜你实在太好又太过于年轻。
你想，你才二十三岁，
而我已快满三十大你七岁整。
能与你结合我固然幸福，
然而对于你却太不公平。
好闲话休说言归正传：
我给你保个大媒你应不应允？
——哎呀葛兰你有点过份！
伍少清蓦地站了起来，
脑袋触着了工棚屋顶。
葛兰示意他重新坐下，
面带微笑说话认真：
女方么？你应是认得：就在
我们单位，普工班的——
她就是我葛尚弟弟的亲妹
名叫廖贞！
作为混血儿，她长得很美。
人也善良能干还温柔多情。
（这女孩读书成绩一直很好，
可惜不让考大学——只好当工人）
怎么样？你好好想一想——
你们两个都有一个该死的成份，
这样就能互不歧视大家扯平……
伍少清顿时目瞪口呆：
原来葛兰是要我同别人恋爱。
单相思换来了姐弟关系——
可葛兰她似乎是强抑着悲哀。
不，葛兰，我对你是真心的，
我们之间没有障碍……
葛兰红着眼跑了出去，
第二天廖贞找上门来……
（伍少清和廖贞终究未成眷属：
那英格兰女人不愿看到外孙又是
纯种的地主——
成份太高了呵，小伍。我们
都喜欢你——可后代……不能
再因为我们受苦。
后来廖贞托邓小平的福读了大学，
新疆库尔勒的一个工人小伙作了
她的丈夫。
她后来的故事非常重要，
我们这部长诗将详细叙述。
伍少清的命运要简单得多：
妻子贤惠却无法排遣痛苦。
两个儿子都不大争气，
伍少清的晚年凄凉孤独。
临终前他一直唤着葛兰的名字——
他不知那刻骨铭心的人已经作古）
聪明的青年木匠不是瞎揣：
葛兰确实对他动了情怀。
可理智令她对不公平的爱情
望而却步，
她只能斩断情丝痛苦地走开。
然而那真诚的小木匠仍是个
驱不走的影子，
她又觉得自己虚伪胆怯
放走这姻缘太不应该。
有时甚至幻想同他远走高飞
去天涯海角，
世上的飞短流长不再理睬。
可眼前的刘吉是一瓢冷水：
她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家庭
是摆不脱的存在。
自卑驱赶着幸福的幻想，
她突然恼恨起这活泼的小孩。
无端的打骂中有歇斯底里——
都是你们拖累我陷在苦海……
打过了儿子又抱着他哭：
呵，我的吉儿，我的乖乖……
原谅妈妈呵——这一向
妈妈的心情确实太坏，
妈妈的痛苦实在说不出来……
无论如何，你们是我
生命中的最重，
无论如何你们是我的最爱。
我决不离开你们，决不离开你们——
让我就这样……熬成干柴。
抑或是上天把我这辈子
许给了你老汉，
抑或我也该守节……等待……
星期天的郊外是满目春光，
葛兰一大早出门去大堰农场。
二十多里山路崎岖坎坷，
九曲河两岸菜花芳香。
这儿是川中的劳改监狱，
种粮食开果园还办砖厂。
听说刘春是在烧窑——农场
没有木器厂不需要漆匠。
烧窑可不是轻松的活儿，
葛兰不由得担心其他的健康。
一路上想的都是刘春你这个冤家
害得我好苦,
你可曾把我和孩子们挂在心上？
我来看你——是要听你讲讲
今后的安排，
素君姐那边你打算怎样……
来到场部大门开始犹豫——唉，
不来都来了，还是见吧——
可说尽好话也过不了哨岗。
人家问她是刘春的什么人？
她只能红着脸承认是他
离了婚的婆娘。
离了婚你还来找他干什么？
——我是想问他将来回哪个地方？
嗬！回去吧，别再胡思乱想，
刘春的刑期还很漫长。
再说他还有个合法妻子，
你这样年轻要自尊自强……
与是第二次葛兰带上了刘吉，
风尘仆仆去大堰农场把刘春探望。
还是那位门岗挡在入口——手中
是一支上刺刀的步枪。
母子俩死磨烂缠要见刘春，
说是要同他把鼓励话讲讲。
最终的结果是儿子可以见见父亲，
但离了婚的配偶只能呆在一旁。
不多时有管教干部带着刘春
走出红线，
葛兰只能躲在一边偷看他的模样。
她看到刘春是留着短发，
仍是那样白晢——比原来更胖。
顿时有无名火在心中燃烧：
你这不负责任的负心刘郎！
你也有泪，你也会哭，
你也认得儿子——夸他长得健壮……
她想到自己所受的千般痛苦，
她想到儿女们心灵上的创伤；
她想到对伍少清想爱不敢爱，
她想到自己的未来一派迷茫。
而罪魁祸首就在这儿——
他居然还有脸把儿子搂在胸膛。
好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呵，
是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如今你在劳改队里洒脱自在，
我却拖儿带女挣扎在饿乡！
你真卑鄙呵——原来你真的
没有人味儿——只有淫荡。
现在我看清了你是一头畜牲，
现在我恶心你眼里的泪光。
你忏悔了么——第几次了？
算一算你这辈子要进多少次牢房！
过去旧社会你受穷受苦，
现在共产党来了你却成了混帐！
你不冤枉，不冤枉——才八年——
我们幺爷是死在你的手上！
儿子呵，走吧——我们不该来——
我们是受害者，应该与劳改犯
划清界线才有希望……
不懂事的小伙子依恋父亲
老半天才出来，
出来后声声赞叹父亲的坚强。
还说他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给家里作贡献，
没料到母亲会给他一记耳光：
闭嘴！这个屡教不改的劳改犯——
从此你给我把他彻底遗忘……
刘吉从未见过妈妈这样发火，
忍不住哭出声来眼泪汪汪：
我不了——妈妈，我再也不想他，
我再也不来这劳改农场……
儿子越哭葛兰越感伤，
她猛然省悟到自己是毁于多年
对刘春的幻想：
为什么他一直脚踏两只船？
为什么要和姐姐搞乱伦常？
哪一回出事不是因为女人？
哪一个女人才是他最后的海港？
这登徒子从来没有过人的见识，
八年后出来他又将向何方……
自此，回忆中的恩爱化作了恶心，
葛兰终于如释重负挺直了脊梁。
她觉得自己是二次人生——那个
依附于真命天子从一而终的女子
已经死亡。
解冻——生命的血液又开始沸腾：
这是为自己，为孩子们——似乎
前面就是幸福的太阳……
然而她还是慑于人言可畏
不敢越过雷池——
她宁愿被看作是守节的寡妇
用青春殉葬。
她知道尽管人们厌恨刘春
要求家属同他划清界线，
但你真要抛弃那劳改犯又会招来
更大的风浪。
刘吉却不理解母亲的痛苦：
当时他只觉得母亲无故打他
是活天的冤枉。
葛兰没有把自己对刘春的看法
告诉儿子，
因为那登徒子终将回到
吴素君的身旁。
她要让刘吉感到父亲的存在——
有父亲的孩子腰杆才粗壮。
这就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发酵的恩怨使罪孽膨胀。
到死也解不开彼此的情结，
生命的故事在痛苦中延长。

（1）六十年代初，资阳城西门曾竖有一座井架，钻探天然气。现已拆除。
（2）除解放以外，均为进口外国汽车品牌。
（3）乐至人对回锅肉的叫法。
（4）脂胶磁漆漆膜坚硬，无光亮，适合作黑板专用漆。
（5）粗木工，设计、制作房架之类的工作。
（6）细木工，工于家具制作和雕刻。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5-2 15:22

179

何友顺哪里料到会这么倒霉：
真正的贼娃子还尝不到
挨整的滋味。
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么，不干
不就得了？
可现在人家却扭着你猛打穷追！
比如：你老挑刘春凭什么
交点公积金就可出去挣大钱？
比如：那劳改犯刘春是如何
将户口挂在我队？
再比如：你那地主崽子舅子葛尚
曾打过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
还比如：你当排长的军阀作风
硬是胜过土匪……
站好！老实点！现在你已接近是
专政的对象，
不搞清楚问题你睡不成瞌睡……
三天挨斗四天挨批，
何友顺差点儿快要崩溃。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发起火来，
那阵仗象睛天一声炸雷：
好了！老子有啥子罪——
早晓得是这样——让你们在食堂
都变成饿鬼！
吃饱了！天天整老子开胃！
是歪的去报公安来抓老子，
老子再理你们是龟儿子——呸!
骂完了他踢倒板凳扬长而去，
撇下百多号人在那里又羞又愧。
是啊，何排长是个好人——他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样整他是有点儿理亏……
斗争会自然是开不成了，
那新队长一气之下告到公社党委。
党委一班人哭笑不得：
唉，算了吧，这个何友顺——他
人还是对……
然而不支持新队长又说不过去，
大会上还是要骂几句歪恶行为。
说有的下台干部火气太大了，
一听得有不同意见就暴跳如雷。
照此下去那还了得——
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批的是谁。
甑子沟的风向立时转变，
尚方剑在新队长手上胡舞乱挥：
听清楚了么？公社要我们看清
目前的形势，
个别人还不清楚自己的地位。
亲不亲，阶级分——你作为
劳改犯的亲戚你敢翘尾……
甑子沟是川中腹地少有的深丘，
这样的地貌往往有最美的山水。
树木繁茂竹林成荫，
一沟水田是稻香鱼肥。
山坡上的旱地也是油沙泥，
花生红苕如墨绿色的翡翠。
尤其那桐子坡的灌木乔木，
遮天蔽日的绿荫中有野鸡和画眉……
自从被公社不点名地敲了警钟，
何友顺每天都是心如铁坠。
人在台上还不觉得难受，
一下台就墙倒乱人来推！
口口声声他们是贫下中农
是无产阶级，
好象我何友顺不当排长了就是
资产阶级狗屎一堆！
他们人有阶级荣耀狗也跟着荣耀——
红勇（新排长魏德全家的母狗）
突然变得耀武扬威。
跟在那瘦猴儿魏盛后面昂首阔步，
见着有不顺眼的就扑上去狂吠。
狗日的肯定是受了教唆：
凡是姓何的它都要张嘴！
咬伤了好几个老实巴交的社员，
昨天又咬惨了我家小妹！
那脸蛋上的伤口呀——医生说
缝合的时候不得不麻醉。
小乖乖这辈子算是破相了——
送医院时她已流血过多生命垂危。
当时我们狗娃就要找他们拼命，
我喝住他不准再替我惹是生非。
老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那红勇畜牲——未必你去把它
牙齿敲碎？
狗娃和辣娃哭了好一阵，
半夜时他两弟兄起床解开了富贵。
富贵是我家养的看院子的公狗，
大家都说是野狗的后代出身低微。
狗娃从坡上捡回来的——三年了
怕它咬人——多是拴着喂。
这狗儿又瘦又小毛衣又薄，
见着生人就要扑出樊围。
咬人的时候不出声响，
叫起来的声音却撼人心肺。
他刘春姨爹见多识广分得清货色，
说是合川狗——英格兰猎犬
与中国土狗交配。
英格兰在哪里我不晓得，
我只担心我这富贵与狗娃狼狈……
何友顺的担心没有白费：
三天后魏德全就领着一干人
抬着魏盛登门问罪。
滑竿上亮出了瘦猴儿的伤口——
喝！好家伙——活生生被恶狗
撕裂了大腿！
洗澡帕勒不住涌出的鲜血，
叫骂声哭嚎声在山沟里应回。
富贵呢？狗娃呢？你们干的好事：
我盛娃儿出了事要找你们赔……
随从们跟着大声咋唬——都是
魏姓人在起哄狐假虎威。
何有顺当排长不怕得罪人，
现在人家也不怕把他得罪。
哪管他挨邻处近天理良心，
只认得姓何的姓何姓魏的姓魏！
扯直喉咙管儿乱骂不认黄，
又是挥拳头又是吐口水：
弄呵，弄死狗日的哦！
劳改犯的亲戚还不知改悔。
三年前你劳改犯亲戚狗崽子刘吉
逞凶打人，
枯饼砸在魏盛额头——至今
看得见伤痕相貌全毁。
新帐老帐一起算——今天
要他龟儿子彻底倒霉！
何友顺看了看瘦猴儿的伤口
一言不发，
回身进屋抱出了小妹：
看一看这脸蛋儿上的伤口——
那是你们的红勇所为……
问罪的人们顿时愕然；
他们看到何友顺已是噙满眼泪。
再是铁石心肠也要降下声调，
这时候想不起自己姓何还是姓魏。
一些人开始低头嗫嗫咯咯，
三三两两悄悄后退：
走呵走呵，都是恶狗咬人——
我是说这一向红勇不大对……
众人散去了魏德全还不服，
他恨不得将何家的人和狗
挫骨扬灰。
于是抬着宝贝儿子又去到公社，
公社却声称两条恶狗都该严惩——
最好开个大会。
魏德全很善于将这种鬼话
当作圣旨，
一回去就召开社员大会要揪罪魁！
当然对那何友顺是突然袭击，
魏德全这边却是早有准备。
两条恶狗牵到主席台前来——
都吊着长舌头，咧着大嘴。
红勇是理直气壮威风凛凛，
体格硕大毛衣闪着光辉；
富贵却是猥琐畜牲，
垂头坐在那儿有一种自卑。
两条恶狗的目光突然相遇
就要狺狺发作，
嘈杂声中魏排长宣布现在开会。
新任的副队长站起来讲话，
主题明确语言干脆。
他说既然公社有指示不准
恶狗咬人，
将恶狗打来吃了事情就无所谓。
魏德全当即打断他的讲话
站了起来，
脸红脖子粗口沫横飞：
不！没那么简单——
在阶级斗争面前不能后退！
首先要搞清谁是恶狗，
狗主人的阶级决定狗的地位。
贫下中农的狗咬着贫下中农
只是误伤，
劳改犯亲戚的狗咬着贫下中农
是阶级报复行为！
现在不仅是怎样处置恶狗的问题，
现在要揪出恶狗的后台——
何友顺！站起来！在高板凳上跪……
可是那何友顺佯装不睬，
袖着双手，还狠狠吐了一泡口水。
晒坝里顿时一片哗然，
一个队两姓人成了不同的种类。
魏姓人自然是无产阶级阵营
身份崇高，
何姓人自然要同劳改犯划清界线
把阶级身份捍卫。
然而魏姓人肯定要搞株连
以压住对方，
而何姓人指责对方乱扣帽子妄图
搞乱生产队。
那边说何友顺是恶狗富贵的后台，
这边骂魏盛娃儿放红勇咬伤小妹。
两拨人越吵越凶居然站了起来，
以至于忘了两条恶狗是压住咆哮
早已进入战备。
突然那红勇挣脱绳索扑了过去，
晒坝上一片惊呼声乱作一堆。
只见那两条畜牲扭作一团，
在地上打滚扒起了地灰。
带铁链的富贵被咬伤了几处——
铁链拴住它没法后退。
然而它毕竟是猎犬的后代，
它非要战胜敌人不可无惧无畏！
当然它不知道自己已被划入
另一个阶级，
它可不管敌人的阶级地位。
只见它突然向上一蹿一口咬住
红勇的咽喉——
现在轮到这大母狗为莽撞而后悔。
富贵咬着那要害死不松口，
松口时竟撕裂了敌人的喉管
让红勇的狗血喷了个满嘴。
魏德全见势不对扣响了鸟铳，
（这是他事先早作的预备）
甑子沟久久地回响着这一声闷雷。
硝烟散处富贵在哑叫——突然
它挣脱铁链扑向了老魏。
饶是那魏德全穿得有棉袄，
否则他心肝必被撕得粉碎。
那棉袄本是新的咔哜布缝制，
这会儿开花开朵棉花乱飞。
魏排长躺在地上连喊救命，
一双手死命抵着富贵脖颈
胡乱蹬腿。
何友顺赶来狠狠一脚——
那富贵跛着前腿逃走时
眼里含着伤悲。
狗娃和辣娃都放声大哭，
追着爱犬喊着富贵……富贵……
几天后魏德全恢复了平静，
他发现生产队象断了脊椎。
何家人魏家人分成了两派：
两派都懒懒散散怕苦怕累。
挑不动土边，理不起背沟，
甚至没人去管田巴缺（1）和堰塘
看漏不漏水……
于是他再上何家疏通意见：
毕竟要做好庄稼才吃得饱饭。
两姓人扯起不是个法，
你那个劳改犯亲戚的帽子——
唉，不摆了——算我是混蛋……
何友顺这里没有什么不可和解，
他只是遭逢变故心情太乱。
招呼何姓人——大家莫扯了，
不做好庄稼大家都没得脸。
该干啥的还是干啥，魏排长
喊烟火（2）大家要展劲点……
何姓人这头什么都好说，
可狗娃和辣娃一直闷闷不乐。
两个大的常常偷偷痛哭
影响了弟妹，
一家人为那富贵心里好难过！
富贵真是太懂事了——受伤而逃——
不知还能不能活……
几年来富贵已成了这家庭的一员，
每一个孩子都爱它——尤其是
那两个哥哥。
可这畜牲如今负气而去，
让全家人都觉得缺少了什么。
富贵在时大家都睡得好觉，
它不仅看家护院，还出去巡逻。
这下好了：保卫员跑了——
昨晚就有野猫来叼走了鸡婆！
那个鸡婆正在下蛋，
不多不少——一天一个！
娃娃的学费钱上哪儿去找？
其他的鸡牲鹅鸭咋呆得住窝？
最可气的是沟那边大片自留地，
也被野物蹂躏糟蹋成了荒漠。
洋芋刨了甘蔗啃了，甚至拔起了
新栽的黄果（3）！
一想起这些就满肚子是气：
富贵你这畜牲你跑了撇脱！
下一次见着你好生架势（4），
老子豁得吃狗肉汤锅……
银凤心里忧着小妹的伤口，
但富贵也让她担心难过。
毕竟它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没有它孩子们就没有了欢乐。
于是她晚上不再关上
篱笆的大门，
哪怕是有贼来偷小猪鸡婆。
门口边还搁着富贵的狗槽——
里面有富贵爱吃的火烧田螺。
那田螺捶了壳腥臭无比，
按理说对狗儿该是个诱惑。
几天后那畜牲跑了回来，
虽然跛着前腿似乎还很快活。
它摇头摆尾站在门口，
却不让孩子前去抚摸。
狗娃唤着它只知道流泪，
辣娃告诉它家里遭的祸。
不知它听懂没有它只是摇头，
何友顺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火：
公社已发出通知——只要见着
格杀勿论，
魏排长一提起它就浑身哆嗦。
站好，畜牲！你祸闯大了——
可是那狗儿已回身跑向桐子山坡。
何友顺提起鸟枪追了上去，
狗娃儿兄妹跟在后面吆喝：
富贵呵，富贵呵，你要上哪去呵，
你快回来作保卫工作……
只见那富贵跑跑停停，
似乎它的跛腿已经骨折。
它回过头来望望大家——
魏排长已带人包抄过来——还都
带着家伙。
富贵回过头加快了速度，
眼看要钻进桐子坡的古墓。
那古墓连着多处山洞，
所有的洞口都被树丛隐没。
魏德全喘着粗气大声叫唤：
老何！老何……别放过这个恶魔！
快，快开枪呀——钻进这古墓
它就要跑脱……
何友顺慢慢端起枪来，
腮帮抽搐泪水滚落。
狗娃朝父亲猛扑过来，
鸟枪在这时喷出了烟火。
只见那富贵哑叫了几声
一番挣扎倒在了草坡。
人们跑到古墓跟前——
只见一头大野猪被撕破喉咙
躺在血泊。
啊！富贵！富贵！我的富贵呵……

（1）川中农村的稻田都留有一个缺口，有稀泥堵住，以便于泄洪保护田埂。但田巴缺需要经常检查，以免水位过低干了水田。
（2）发号令动工或收工。
（3）橙子的俗称。
（4）此处作准备、注意讲——明显的警告用语。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5-8 09:50

180

主呵，请倾听我这可怜的罪人
临终前的忏悔：
多少年来的罪孽一直压迫着
我的心扉。
我不敢希求你宽恕我
不可宽恕的恶与罪，
我只想抖落一生的污秽
化作稍许洁净的尘灰。
我知道自己将永坠地狱深处
万劫不复，
我知道自己已丧失了再一次
做人的机会……
多少年后，葛菊成了主的羔羊，
跪在十字架前热泪长淌。
教会的姊妹们陪着她唏嘘，
神父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是呵，太沉重了——几十年
肮脏的日子是地狱之路，
如今幡然悔悟，那过去的一切
就如泰山卸下了肩膀。
人已来到了地狱的门口，
心却希冀着主的天堂。
主呵，接纳她吧：尽管她
年轻时曾有着一副铁石心肠！
她忏悔了，啊，她忏悔了——
在命运无情的惩罚下她没了希望。
风烛残年，形影只单，孤苦地
迎接审判的临降。
呵，一切都依仰于你了，我的主：
你的宽容怜悯，你的慈祥……
应当承认，葛菊的悔悟是晚了
那么一点儿：
现在，她的回忆是羞耻，她的
结局是黑暗中的死亡。
幺爷死了，幺娘死了，
幺妹死了，赵洪顺死了，
甚至刘春也是两腿一蹬
去了那无忧之乡。
过去的幸福都是过眼云烟，
过去的罪孽却压迫着胸膛。
最是那贵阳传来的文斌的死讯，
更令她差点窒息在揪心的悔恨。
她想起这可怜的兄弟对幺爷幺娘
是多么孝顺，
自己却一直恨他是地主出生！
（更不说还是半个外国种子，
外国人天生是中国人的敌人）
那一年刘春被打成新资产阶级
判了徒刑，
葛兰一家为交罚款把财产荡尽。
五张嘴要吃饭还有娃娃的学费，
要买水要买碳还要看病。
这样的担子能压趴男子，
更不说葛兰是女儿之身！
这时候文斌专程来到重庆说是
看望菊姐——
他西南师范大学毕业刚刚结婚。
妻子中专学历，却是显赫的
贫下中农子女，
两口子分配到大巴山区
当教书先生。
教书的日子倒也宁静，
只是那工资低得吓人（1）。
文斌思念着困境中的兰姐幺娘，
可囊中羞涩，妻子又有了身孕。
左思右想坐卧不安，
又难过又愧疚求妻子开恩：
幺爷幺娘待我恩重如山，
我却在危难之中背弃葛家
恢复了廖姓。
如今兰姐艰难幺娘受苦，
我若不援手就不如畜牲。
反正我们家里需要个老人
料理家务，
幺娘是勤快人最疼爱儿孙……
那贫农出身的女教师老大不愿：
她自己的父母还受苦在乡间。
早就想接母亲来学校享福，
却不想这文斌把养母当作心肝！
脸一拉长耍起了阶级脾气：
你廖文斌要想想立场和路线！
你自己本来就是地主成份，
还要弄一个劳改犯亲属来
把家里搞乱……
伤心剜骨的恶话溅着毒沫，
不由得廖文斌不怒发冲冠。
甘家坳孩子王的德性冒了出来，
甩手一耳光打肿了妻的脸：
你敢骂我幺娘？你敢把葛家说成
漆黑一团……
事情闹到了学校党支部，彼时
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
没有人愿管这家务事儿，
没有人肯接离婚申请书。
到头来还是那女人作了让步：
好吧，你去接来你那个养母。
你当孝子与我无关，但我要
将一半工资寄回娘屋。
从今后你要怎样你就怎样，
我算看透了你的阶级本质
是怎样的恶毒！
（一是腹中已有身孕，
离婚不划算这点很清楚。
二是廖文斌还能重新结婚——
拴住他才能慢慢把他报复）
于是廖文斌来到重庆大渡口
菊姐家里，
那爆脾气的主妇正在生闷气。
姐夫呢？赵蓉呢？好久没见到
他们——今天可是星期。
归了宗的尚娃儿坐了下来，
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接幺娘去巴县帮我照料孩子，
菊姐你说可不可以？这样抑或
可以减轻一点儿兰姐的负担，
还能让幺娘晚年日子过得舒适……
万不想那葛菊勃然大怒，
桌子上一巴掌拍得茶杯跳起：
好你个廖文斌真是廖汉臣的后裔，
处处事事都在把人算计！
过去你老汉剥削我们——让幺娘
做奶妈把你养育，
现在你又来诓幺娘去巴县照管
你的孩子！
枉自你读过大学改造过思想，
结果是你的出生制就了根基……
晴天霹雳呵，廖文斌当时
两眼一黑晕在那里：
原来这世间果然只有阶级关系
没有情义！
背弃葛家恢复廖姓是出于无奈
也是终生的内疚，
菊姐你这样说我哪还看我是兄弟！
在你们家长大在你们家读书，
即便是幺爷的宠儿——地主出身
仍是磨不掉的印记！
我可是吃幺娘的奶活出来的呵，
我现在已娶了贫农女儿为妻！
为什么还要诅咒我？
为什么不把我接纳进你们
那个阶级……
廖文斌摇摇晃晃回到巴县，
妻面前擦干伤心的泪滴。
那女人立场坚定又分外聪明，
没多久就知道丈夫是在菊姐家
讨了个没趣。
从此便更加鄙视被革命阶级
抛弃的可怜的男人，
百般虐待又恣意奴役。
廖文斌从此彻底失去了尊严，
就连女人们也看他不起。
绝望中他发愤做起了学问，
教学上搞出了不小的业绩。
他本是教英语现在却搞起了数学，
从微积分线性代数到数理逻辑。
菜布尼茨高斯定理，
深入研究透彻分析。
数字信号能描绘未来世界的蓝图，
数学模型将普遍用于军事和经济。
以至于差点走火入魔信数学万能——
象毕达哥拉斯：把数看作是
宇宙的唯一……
二十年后他曾回川中甘家坳去
看望葛兰，
这时他已是贵阳大学的数学教授
极有名气。
幺爷的坟前烧一堆论文——
二十年的研究成果是最好的献祭。
（他对刘吉说数学最诚实——
全人类使用数学语言的时代就是
共产主义）
好容易熬到六十岁退休，
两个女儿出嫁把父母远离。
廖文斌突然提出要坚决离婚，
摆脱了恶女人他找回了自己。
可是这自由的单身汉
没能快活多久——
鼻咽癌成了致命恶疾。
（都是那苦难的日子使他
忧郁过度，
都是那心灵上的创伤损害了身体）
刘吉未能出席文斌舅舅
远在贵阳的葬礼，
但是他记下了这生命的悲剧。
他既为受苦人的灵魂祈祷，
更要执著地探究其美学意义。
而衰老的葛菊进了教会，
她说她现在才领悟到博爱的真谛。
想当年那样对待文斌真是罪过——
十字架前忏悔时诅咒自己的过去：
什么立场？什么阶级？
主呵，是我这个罪人在心灵上
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若能在天堂相聚我定向他悔罪
请求宽恕，
若是下地狱我也心悦诚服
把灵魂洗涤。
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
真希望我的人生从头开始……

（1）彼时大学生就业月薪为40余元，而企业学工为18元。普通工人一般30元——都很清贫。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5-8 10:16

181

王小波，这思想界的流星（1）
燃烧着自己掠过了天际，
激励一个古老的民族焕发生机。
如今，那生命之光已熄灭在
黑沉沉的苍穹，
可很多人从此学会自由呼吸。
呵，镣铐断裂了，堤坝崩溃了，
谜底揭开了，精神醒来了……
向专制宣战，把历史反思；
让世界恢复多姿多彩，
让哲人王成为垃圾……
呵，够了，这唐吉诃德式的胆气——
你与诗人是活在同一个世纪！
虽然我不曾受到你的启蒙，
虽然我不象你那样推崇
米兰•昆德拉和马•杜拉斯。
至少我们同是多情的骑士，
至少我们同是专制的死敌。
尽管我们同样曾以某人的思想
武装自己的头脑，
尽管我们同样以自己的青春作了
乌托邦的献祭！
我们活过来了，我们不再象一个
邪教信徒那样昏庸痴迷……
你旗帜鲜明地否定一个人有剥夺
他人思想的权力，
我赞同真理是在发展而没有终极。
然而我还是喜欢荷马和济慈，
我认为现代文艺的主流应是
传统的新生和经典的延续。
难道缪斯已不再需要崇高？
难道我们已不需要通过这一个
来观照大海并提升自己？
是的，我们需要提升，而不能
在各种理由下放弃和沉溺。
当狄金森（2）躲在厨房里写她那些
赞美死亡的阴郁的诗句，
实际上缪斯就已经离她而去。
而勃朗宁夫人（3）以残疾之躯
讴歌生命拥抱爱情，
她自己就成了不朽的奇迹。
惠特曼（4）聂鲁达（5）是阳刚的标志，
雨果胜波德莱尔（6）之处不在才具。
埃利蒂斯（7）的辉煌里
有伊利亚特的神韵，
卡夫卡（8）受推崇是欧洲告别了巨人
时代的神奇……
（我真的蔑视兰波魏尔仑之流（9），
我深信颓废和形式主义不是人类
发展的主题；
我更加厌恶金斯伯格（10）：
吸毒犯罪后的嚎叫绝不是诗句）
我佩服你为同性恋者们的尊严
仗义执言，
尽管我恶心这反自然的变态情欲。
我希望所有的爱情都是健康之花：
雄雌交合才能结出果实……
（我赞成为病态情欲患者
留出床位——
但不希望他们无所顾忌地传播
爱滋病瘟疫）
呵，小波，我孤独中唯一思念的
勇敢的兄弟：
请代我向伯特兰•罗素（11）
这糟老头儿致意。
他丰富的情欲老是错位（12），
给托马斯•艾略特戴绿帽（13）确实
有伤情谊。
可是他仍是我心目中的圣贤——
一个判决哲人王有罪的法官
该有怎样的威仪！
终有一天我也会去他那儿
补补数学课，
有时间再把马克思争议。
但是现在我还得改写我的
在河之洲，
愿我能带着这部长诗前来看你……
刘吉虽不象姨妈那样在晚年
面对着十字架忏悔，
他以为他拼搏的一生并未犯过
什么大罪。
然而他也曾留下过卑鄙和羞耻，
他把这看作是罪孽——一想起
就满心惭愧：
那一回排演王二小他是演汉奸，
带领着皇军去扫荡八路军共匪。
在山沟里遇着了放牛的娃儿，
被王二小引进埋伏圈踩上了地雷。
这稚拙的剧情本是平淡，
可剧中一个演员却印上了
他的心扉：
那是小芸姑娘的扮演者
胖胖的马玲——
她落落大方嗓音也甜脆。
这税务官的女儿是新来的同学，
一进入角色就熠熠生辉。
说起来她比刘吉大不了多少，
早熟的少女却开始绽放花蕾。
排演中不惧男女界线（14），
热情认真又体贴入微。
有一次居然请刘吉帮忙化妆
擦散底色，
弄得那小伙儿差点儿陶醉。
少年人当晚做起了春梦，
他梦见马玲在帮自己擦泪。
我为什么哭？我为什么哭——
哦，原来是马玲在安慰我
不要自卑。
马玲呵，我心爱的姑娘：
你在我心里是多么的柔美。
尽管我是一个劳改犯的儿子，
可我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把歧视粉碎。
到时候我相信自己是配得上你，
到那时我要拉着你手儿
远走高飞……
可怜的少年情窦初开，
却不敢想得太深真的去恋爱。
他深知自己卑微的地位，
劳改犯的儿子是霉烂的招牌。
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心上人
和男同学们调笑——
他痛苦马玲是当他不存在。
尤其是那个厚脸皮的张文，
在班上大献殷勤讨赏卖乖。
大雪天穿海魂衫穷操风度，
搞劳动显气力拣重的挑抬。
那马玲似乎很欣赏这种英雄行为，
不时帮着擦汗还抛个媚眼令壮士
豪情满怀。
刘吉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竟然也想挤进去操一操气概。
凡是危难的事情都要露一手，
体育课简直是亡命比赛。
长跑短跑跳高跳远，
累得瘫倒只为赢得青睐。
总希望引起心上人注意，
总希望马玲向他看过来。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马玲
在观察自己——
眼神里却是一种怜悯的悲哀：
刘吉呵，为什么你是
劳改犯的儿子？
你既是劳改犯的儿子就不该
想到了份外……
刘吉还在林馨眼中看到了嘲笑，
那嘲笑没有怜悯是一种踏踩。
两个阶级之间应有一条鸿沟——
这共产党员的女儿在他心目中
从此变坏。
云芝似乎同情他的窘境:
小姑娘见着他总是要红着脸
默默走开。
有一天张文凑脸上无精打采，
看得出他也是受了意中人冷落
心里不痛快。
这小伙子压低嗓门表情神秘，
散布谣言是个怪胎：
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你可不能乱传惹出祸灾——
你看那马玲她眼里究竟是哪个?
牛海湾的牛凯是她的情哥!
昨天我一大早来到学校,
亲眼看到牛凯请马玲吃花生糖果!
这翰林院的癞格宝想吃天鹅蛋,
马玲她不折不扣是个骚货……
于是乎搬倒了两个醋缸,
刘吉和张文丧心病狂。
狼狈为奸当起长舌妇,
恶毒的谣言在校园里传扬.
先是在班上指桑骂槐,
黑板上写拼音诅咒那果果糖.
然后又含沙射影大讲其神话,
说有一傻瓜追得一公主
回牛海湾家乡……
拂拂扬扬越来越不像话,
惊动了于校长出来镇堂.
定要清查谣言的出处,
揪出造谣者绝不宽谅.
新任的班主任是尤云雅的女儿,
成份不好，却非常善良。
平日里时常周济贫困学生，
从粮票现金，到半旧衣裳。
同学们都说尤老师象妈妈——
她与葛兰同岁，长得也很漂亮。
尤老师讲课也很有一套：她
本是高中教师因成份被下放。
作为中文系的科班她学贯中西，
每次布置作业还写示范文章。
尤老师对语文教学有自己的看法，
她认为现在语法与现实生活脱节
成了僵死的框框。
主谓宾句子成份划分应无损生动，
现代汉语只能以名著和生活语言
为学习榜样。
浮夸生造简直成了通病——
甚至党政领导讲话也肉麻夸张。
总想管一管粗劣的文风——小
教师只能在学生身上寄托希望。
刘吉这娃儿是个苗子——不枉
葛幺爷对他的早期培养。
文言文虽然不再通用，
炼句和语言逻辑却最有力量。
（有人说刘吉作文好是天分所赐，
我说是他外公教育方法得当）
这一回看到事态严重，
赶紧表示要尽快消除影响。
高年级的小学生都是些孩子，
一旦受处分后果就不堪想象。
刘吉过来，张文过来——
老老实实把真话直讲……
清查的结果不言而喻，
刘吉和张文是愚蠢的谜底。
那张文到这时不讲交情，
一股脑儿将罪责推给刘吉；
什么花生糖果我从不知道，
所有的谣言是来自刘吉那里……
可怜那造谣犯越辩越污，
倒是尤老师看清了底细：
好吧，就此止步——我看你们
长大了会后悔今日……
尤老师在班上宣布谣言止于智者
这不容商量，
同时向校长汇报这原是误会一场。
责任人已被批评处理，
检讨书贴在了专栏报墙。
（好在那于校长有点儿官僚，
若深究刘吉必遭大殃。
劳改犯的儿子躲过了一劫，
若不然成不了诗人而要成文盲）
可是那尤老师还是没有放过刘吉，
葛兰回家时她专程赶去家访。
悄悄通报了刘吉的丑闻，
随后又哈哈大笑——孩子们
这么早懂事真是不可料想。
依我说那马玲姑娘确是不错，
长大后配刘吉是好事一桩。
（这娃儿读书悟性极好，
说不定将来要干出个名堂）
可是吉娃子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即便是出于妒愱，也不该疯狂。
我们是长辈——决不能让孩子
心灵肮脏……
这一回葛兰听取了忠告，
没有对刘吉诉诸棍棒。
她只是笑着问刘吉：马玲长得
究竟怎么样？
哦，成绩也好——对一个好姑娘
为什么要损伤……
刘吉在母亲面前不敢抬头，
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
躲避那慈祥。
少年人从此懂得了羞耻，
更弄清了卑鄙二字是何等份量。
直到成年后仍对此耿耿于怀，
这就决定了他的生活道路与父亲
是不同的方向。
倒是那马玲红颜薄命，
她的故事说来话长。
这部长诗还将关注她的命运——
她毕竟为我们未来的诗人带来了
第一缕异性的馨香。

（1）我是1997年才读到王小波的哲学随笔《沉默的大多数》，小说《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其时，王氏已作古人矣！不胜哀痛。惜乎世人对其研究不够——在中国，真正的杰作是容易被忽视的。正如《文心雕龙》和《红楼梦》的伟大传统无人继承一样。
（2）艾米莉•狄金森（1830——1866）美国诗人。其作品以向往死亡和晦涩难解著称。对20世纪的美国诗歌产生了重大影响。
（3）19世纪末英国诗人。其十四行诗是莎士比亚以后的世界最高水平。对生命的珍爱和对爱情的渴望是其作品的主旋律。而其本人也因获得爱情战胜了瘫痪成就了一个童话。
（4）沃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第一个蜚声世界的伟大诗人。其《草叶集》对20世纪的诗歌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
（5）巴勃罗•聂鲁达：20世纪智利最伟大的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
（6）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颓废派的鼻祖。在我眼中，《恶之华》在才华上远胜与维克多•雨果那些浅白浮夸的抒情诗。但雨果向往崇高，而波德莱尔走向堕落，这就决定了两人在审美价值上的优劣——《恶之华》毕竟是病态之花，而病态永远不会是人类精神文化的主流。
（7）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20世纪希腊大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代表作有长诗《创世纪》，诗集《英雄挽歌》。埃利蒂斯将古希腊风格与超现实主义巧妙地揉合在一起，产生了世界性影响。
（8）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作家，现代派文学的鼻祖之一。目前在欧美影响日隆——我认为这是西方物质膨胀大师绝迹文学处于低潮的一个标志。无论如何，卡夫卡是不能和托尔斯泰、茨威格、罗曼•罗兰、海明威等同时代巨人相提并论的。
（9）一对玩弄诗歌形式的同性恋人。在19世纪末的法国已为人所不齿，而现在却有人在走他们的老路。这种人，其人和诗都与诗魂不沾边——称他们为“诗人”是亵渎缪斯。
（10）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性人物。21世纪的中国居然有人去摹仿这种垃圾，真是匪夷所思！
（11）英国大哲学家、逻辑家，20世纪西方思想界的领袖。
（12）罗素与其儿媳乱伦确是一大污点。
（13）托马斯•艾略特（1888——1965）生于美国而成名于英国的现代诗人。因作品《荒原》而获诺贝尔奖。其妻维芬患有精神病。罗素与这女人私通，真不象话。
（14）20世纪60年代中叶，在四川农村中男女之间是很隔膜的。这一方面是“男女授受不亲”古训的影响，另一方面是生活的闭塞沉闷所致。

chaozai3333 · 发表于 2012-5-8 15:15

182

石油器材库的职工是来自
五湖四海，
三线建设把大家集合起来。
各地的方言五花八门，
食堂里排队买同样的饭菜。
（无非是冬瓜南瓜豆腐凉粉，
油荤绝少肉不常卖）
也有些外地来的技工带着家属，
宽敞的居家宿舍是砖砌瓦盖。
高高廊廊通风又采光良好，
不似那油毡盖的单身宿舍
又闷又矮。
驾驶员陈亮一家就有这福气：
三口人三间房好不自在。
妻子阿薛是东北女人，
高大健壮就是不生小孩。
抱养了个女儿小刘吉一岁，
子弟校的老师夸学生中最乖。
两口子是高工资又还俭省，
一家人的日子确是不坏。
那陈亮最同情葛兰的遭遇：
一个妇女养活五口之家真是不易！
偏偏这女人又体弱多病时常晕倒，
分明是营养太差压力太大
亏损了身体。
照此下去绝难持久——谁忍心
看到身边发生悲剧？
于是便与妻子私下商量：
阿薛呵，你看我们能不能抱养
葛兰那个刘畅？
孩子胖嘟嘟的好惹人爱——
主要是葛兰——我看她已是
精疲力竭压弯了脊梁。
抱养她的孩子是替她松肩，
孩子长大后——要教她回报
自己的亲娘……
在阿薛的提议下召开了家庭会，
举手表决——没有人反对。
陈敏说我就想要个弟弟陪我学习，
每天晚上由我哄着他睡。
爸爸你千万不要给他买什么玩具——
耍枪的娃娃长大都是粗鲁之辈……
可怜的葛兰还有什么话说？
娃娃能去这样的家庭是幸福生活！
感谢陈哥薛姐还有敏儿，
望你们培养刘畅务必严格。
千万莫象他那登徒子老汉，
披一张人皮就要负责。
刘畅长大后是你们陈家的人，
我有吉儿和莹儿已经够多……
可是那葛菊赶回来又横又喘（1）：
幺妹你再穷也不该把娃儿出卖！
幺爷在阴间要找你算帐——
你莫哭——姐姐我月月寄钱
帮你盘大后代……
没说的葛兰只好登门道歉
泪流满腮：
真对不起——我姐姐实在太歪。
不过她也是一番好心要帮助我，
让你们失望了——我好无奈……
陈亮夫妇好不懊恼，
心里直把那葛菊责怪：
哎哟我那重庆的大姐，
你不想自己的妹妹是陷在
多深的苦海？
劳改犯的家属劳改犯的儿子——
若刘畅到我们陈家——他的成份
就有了光彩。
我两口子做什么都不怎么样，
唯有教育孩子是没有闲话摆……
这陈亮夫妇本是包办婚姻，
妻子大他几岁却异常恩爱。
一个是一级驾驶员一个是
主治医生，
两口子都是工作刻苦待人和蔼。
阿薛待那陈敏视同己出，
既严厉又慈爱无比关怀。
她觉得自己生不出儿子
是对不起陈亮，
抱养不成刘畅她差点儿气坏。
然而她还是异常关心可怜的葛兰，
她认为葛菊那二十块钱的援助
只能买回米柴。
啥？烧的不用买哪？有刘吉
天天拾煤渣——学习呢？不赖？
哎哟我的妈呀，你这个母亲
太残酷哪，
居然要儿子象高尔基那样
在艰难困苦中熬煎成材……
葛兰虽是甘家坳的小才女
却不懂高尔基，
她只知道陈亮夫妇是一番善意。
这不——陈亮从威远买回一车炭，
直接就送到了葛兰家里。
说的是要把孩子解放出来，
誊出时间来加强学习。
当时陈亮开着运煤车
找不到地址，
甘家坳的逢场天非常拥挤。
一个少年来为他领路——
他就是葛兰的大儿子刘吉。
陈亮当时眼睛一亮：
小伙子真标致正好作女婿！
回去后同阿薛又一番商量，
那阿薛高兴得忘乎所以：
兰妹你害怕闲言碎语
不敢抱出刘畅，
那么我们两家合一家
你可没有异议？
吉儿与敏儿非常相配，
两个孩子长大都会有出息。
凭我们的条件供他两人读大学
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小敏这个儿媳老来不会孤寂。
刘莹和刘畅我们也要负责，我们
两家人共同来养大孩子们
不会太吃力。
你知道我们家不缺钱花，
你知道我们在克拉玛依
工资就不低……
可怜那葛兰心如乱麻，
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阿薛
这个问题。
两口子的为人真没话说，
他们家条件好也是事实。
但这样似乎太过于简单？
刘吉长大后会怎样考虑？
小敏确是个温顺漂亮的姑娘，
看见我就甜生生喊一声兰姨。
可刘吉他从小订下了林馨——
（葛兰不知道儿子已恨透了
这姑娘的市侩和俗气：
抑或她觉得自己前程远大，
而刘吉又属于另一个阶级）
还有那马玲才是他梦中情侣……
于是含含糊糊闪烁其词，
大意是孩子们都还小——但是
感情可以慢慢培育。
她教育刘吉三兄妹叫阿薛为薛妈，
却不同意刘吉从此住进陈亮家里。
转学的是事儿——唉，以后再说吧——
刘吉说现在转学要影响学习。
（龟子的，甘家坳对你还好么？
妈知道你是为马玲留在那里）
对陈家的资助她也婉言谢绝——
她觉得幺爷在暗中看着自己。
好在那两口子理解她是老封建
秀才的女儿，
儒家的脸皮是神圣的规矩。
于是他们巧妙地实施迂回援助，
比如；替孩子们交学费，还把
衣服添置。
每一次葛兰总要抱怨一番，
但阿薛的微笑令她没了言语。
眼睛发红鼻子发酸：我真不知
该如何报答你们的深情厚谊……
陈亮两口子开始教育女儿
要把兰姨当作母亲，
还时常指使刘吉带上小敏
去河边的湿地。
你知道薛妈喜欢四川的侧耳根（2），
这在我们新疆是不见踪迹。
你若能捉泥鳅黄鳝当然更好，
小敏帮你提笆篓拿家什……
可是那刘吉笨手笨脚
哪里抓得稳泥鳅黄鳝？
每一次都是空着手回到家里。
反而还时常下河洗澡，丢下
陈敏抱着衣服在岸上哭泣。
这旱鸭子本来只会打一打刨筒（3），
偏偏要装作溺水下潜让人恐惧。
有时还恶作剧仍上一只螃蟹，
吓得那姑娘惊叫着跳起。
回家后陈敏总是替他遮掩那些
冒险的经历，
有一次被妈揭穿了——挨打
就成了结局。
打得红肿的手心刘吉看过了，
这姑娘的侠义刻在了记忆。
但感激归感激爱慕归爱慕——
在此刻，马玲才是他意中的唯一。
彼时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因此也不懂得什么应该珍惜。
陈敏后来随父母回了新疆，
临走时留给刘吉一束发丝。
可是她终究还是嫁了别人，
据说没有和老父母住在一起。
有人说她在克拉玛依油田
政治部工作，
有人说她当了作家还小有名气。
总之她和刘吉是天各一方，
但彼此都把对方珍藏在心里。
命运注定刘吉属于另一个女人——
这女人将跟随他走过几十年风雨。
有人说刘吉呵你诗人的桂冠
应该有妻的一半，
刘吉说我这个诗人也是妻的培育。
抑或他有点但丁的遗风：
把女人神圣化——象那个天使
贝娅特里齐（4）。
总之没有女人的男人不能作诗，
总之善待爱情才有幸福的结局。
后四卷刘吉将是我们这部长诗
最后一个主角，
愿他能给你以有益的启迪。

（1）喘——泼、刁蛮、无赖。
（2）鱼腥草，可入药，清热解毒。但更是美味野菜——现已人工种植，大量上市。
（3）一种狗爬式游泳。以双手刨水，两腿打水推动人体前进。游速慢而亏体力，极是原始落后。
（4）佛罗伦萨的美女，但丁的梦中情人。但是别人的妻子，而且死得很早。但丁把她神化了，并在《神曲》中以其为天使，引导自己升入天堂走近上帝——伊波利特•丹纳说中世纪末的欧洲由于战争和瘟疫，人口锐减。人们心灵恐慌，因此将女人视为宁静的港湾而加以神化崇拜。但丁和彼特拉克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