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敲了十几分钟的门,可是完全没有反应。若说父亲不在房间里,也不可能,因为我们家的门是那种扣锁,挂锁头的那种,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父亲的房间是从里面插上的。
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了我,我用力将门撞开,父亲果然在家里,他仰天朝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父亲考虑得非常周全,他留了一封遗书,以及一些医疗检查单据,以免警察找我麻烦。
通过遗书,我才知道,父亲一年多前,就检查出,得了癌症。为了给我买房,也因为他知道我们家的家底治不好他的病,他从检查结果出来那天起,就决定放弃治疗。
那之后,他开始全力为我买房,他我阻止,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他经常难受,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老了,或工作太累,却没想到,是癌。
半年前,他就已经到了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大脑和脊椎,全身都非常疼痛。脖子,肩膀小腿跟腱附近,腰部,都会疼痛。
而最近,他的脊椎,更是疼得难以忍受。于是,他买回了一瓶安眠药,在睡眠中离开了。
他的遗书,最后一段是:“对不住,小泊,爸爸不能继续陪你了,咱们穷人是病不起的,病了,也就意味着要和你分别了,爸爸本来想多陪陪你,看着你将来找到女朋友,结婚生孩子,然后才走,可是,爸爸已经承受不了了,只能少陪陪你,提前去找你妈。”
那封遗书,让我泣不成声。由于我和简嘉的地下工作做得好,爸爸竟然一直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如果他知道,也许他会多几丝欣慰。那个夜晚,是简嘉唯一“恩”了一声的夜晚,我们都担心爸爸听到了,可是,我们在那一刻并不知道,他已经服下了大把的安眠药。
我瘫倒在爸爸的床前,哭了一天一夜,我的眼睛哭得几乎都睁不开,幸亏有简嘉,她一直守着我,很冷静地报了警,并给雷立刚和牛鞭打了电话,让他们过来帮忙。
由于有他们帮我处理父亲的后事,那一星期,我似乎唯一的事情,就是哭。
姐姐死的时候,我还小,哭了一小会儿就没哭了。
妈妈离开时,我更多的是从水中死里逃生的恐慌,竟然几乎没哭。
为简嘉打架,头被打破,我没流半滴泪。头上包着绷带,回到家,父亲见我在外面跟人打架很生气,问我是为什么打架,我不说,父亲气得给了我一耳光,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什么风雨都经不起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竟然还敢跟别人打架!”
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次打我。打完后,父亲哭了,但我却没哭,还安慰他。
而如今,父亲走了,我的泪水,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无休无止。
那一正个星期,都是哭累了,就休息一下,或者在疲倦中睡着。
而一醒来,泪水又会忍不住溢出眼眶。
曾有人说,眼睛是能哭瞎的,我以前不信,但在那以后,我信了,因为那么不断流泪一星期之后,我看到强光,眼睛就会疼,过了一个多月才恢复。
房子,终于真的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我心里除了对这房子的恨,再没有别的。我想把它卖了,或者烧了,当然这么想,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解恨。
我更恨的是我自己,我在想,莫非我真的是一个被什么所诅咒的人吗?否则,为什么我的亲人会一个个离开我。
我想起我小时候,妈妈还没死之前,给我说的一个真实的事情。
妈妈说,刚刚生下我不久,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从外边进来一个人。
是个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右边从眼角到额头,有着青色的胎记。
这女孩子就像回家一样,大咧咧地坐下来,自己去添了碗饭,拿起筷子就吃。
我妈心里当然觉得很奇怪,想,这是谁呀,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吃饭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边吃,边对我妈说:“弟妹你生孩子了,我回来看看,送一册‘丹书白卷’给孩子,再给你十块钱,给孩子买点东西吧。”
我出生是1978年,那时,一般红包五块钱也算是比较多了,她给十元,可见关系不一般。
我妈说:“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就一再推让,可那女孩子,硬给放到一旁的床头上来。
然后,我妈就醒了。她当然认为这是个梦,可是,在床头,竟然真的看到一张十元的钞票,还挺新的呢。至于那什么‘丹书白卷’,却没有看着。
妈妈想,也许是我父亲留在那的。
父亲回来后,妈妈就问他,是不是留了十元钱在床头。
父亲说没有啊。
俩人一合计,猜测是哪个亲戚来窜门,见我们家里实在困难,不忍心,又不想让我们觉得欠了份情,悄悄给留的。
但是,父亲还是可惊诧住了,因为,他以前,确实有个姐姐,而且右脸从眼角到额头,真的有着青色的胎记。17岁那年,爸爸的姐姐得病夭折了。这些,他从来没告诉妈妈。
妈妈是外地人,从仙槎镇以外几十公里的自贡市,念完师范,分到我们仙槎镇中学,而后才和爸爸认识并结婚的,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事情。妈妈自己也坚持说,从来没人告诉她这事。
所以,我们一家人都隐约地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可又确实解释不通,久而久之,也就不了了之了。只不过家里人都高兴地说,“小泊出生不简单,将来说不定要有大出息呢。”
没想到,我不仅没什么出息,反而成了一个灾星。
没有人能理解,我心里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在父亲过世后,我甚至想过要追随自己的亲人们而去。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让我承受失去你们的痛苦?
仿佛猜到了我这个想法,简嘉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守着我,怕我一时想不通,寻短见。
每次我流泪的时候,她就像母亲一样搂住我,说:“你并不孤单,你还有我。如果你把我撇下了,那就相当于你让我也活不下去。难道,你希望我死吗?”
我说:“不希望。”
“那好,那我们就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一毕业就结婚,答应我,好吗?” 简嘉伸出手指,要和我拉勾。
我不忍心她过于担心,于是拉了拉勾。
“你是说话最算话的男人,是最勇敢最勇敢的男人,从你高二时一个人打三个,我就知道了,你一定会保护我一生一世的,好不好?”简嘉一边拉勾,一边问。
我说:“好”。
(爸爸的姐姐,右脸从眼角到额头,真的有着青色的胎记。和照片中这位女子的胎记非常相似.)